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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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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回 壞了大事

第六十三回 壞了大事

他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小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一碗,便拍桌說道:「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他說「好男兒,好漢子」,是稱讚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是處置得十分妥當;連稱「可惜」,那是感嘆沒能交上這個朋友。要知蕭峰本是個愛朋友如性命之人,這一次披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是都斷了,心下自是十分鬱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並駕齊驅的英雄,偏偏又是無緣結識,只得以酒澆愁。他一連喝了二十餘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尚未脫險,阮星竹、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是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阿紫、秦紅棉、木婉清四個女人一個也不見了。蕭峰微微一驚:「是誰解開了我所點的穴道,救了她們?」推門進屋,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是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坑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她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快殺了我罷!」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十年一般,變得十分醜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些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尖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道:「你幹甚麼?」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是沒有用的。」蕭峰對這個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說道:「好罷,你愛怎麼便怎樣,我不來管你。」阿紫道:「你到那裏去?」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燄,長嘆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也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瀾漫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
一會兒酒肉送了上來,那酒保端了一隻大海碗,放在她的面前,笑道:「姑娘,我跟你斟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那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說:「你若是喝乾了這碗酒,不醉在地下打滾才怪。」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小嘴邊舐了一舐,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界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怎麼賣得掉?」那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是不加理睬,不覺暗暗好笑。
蕭峰雖是企盼和此人結交,但想起他叫自己不可再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下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徑,心下卻是不勝感嘆:「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到那裏去?」蕭峰道:「中原已非我可居之地,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再也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幹甚麼?千里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哈,怕甚麼千里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那不是更加遠麼?我有你作伴,怎麼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甚麼?」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的姑娘,曉行夜宿,諸多不便。」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有甚麼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麼?」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喲,真瞧不出,和*圖*書我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不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蕭峰怒喝道:「你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阿紫嘆道:「你大聲嚇我,又有甚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罷。」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你去那裏?是不是回到師父那裏?」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裏,我不敢。」蕭峰奇道:「為甚麼不敢?又闖了甚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要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罷?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賜給你瞧瞧,他總不會不答應。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地方,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回到師父那裏去。到晉陽去有甚麼好玩?」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蕭峰搖搖頭道,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向前疾奔。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甚麼?蕭峰,我惱恨你不曾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你將我抱在懷裏,好好的瞧我半天。」蕭峰眉頭微蹙,心中實是老大的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此事並不十分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辦,她命繫一線,隨時均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
阿紫撕了隻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那酒保叫屈道:「這隻香噴噴的肥雞,今兒早上還在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會是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的客人臭。」其時雪花飛飄,途無行旅,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那酒保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上臭咧。小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麼?」她一邊說,一邊雙筷挾了一塊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啃,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黑店吶黑店!」
蕭峰吁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活活毀在你手中了。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銷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也不是?」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以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不用我解說了罷?」蕭峰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哈哈,正是。」蕭峰道:「段家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甚麼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低聲說了兩句風情言語,她答得牛頭不對馬嘴,那就給我瞧出了破綻,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喬峰,你的裝扮可低劣得很了,我一瞧出那小賤人是假扮的,再留神看看你,嘿嘿,甚麼馬腳都露了出來。」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竭,才道:「罵夠了麼?」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那又有甚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有個人,他的武功就比我高。」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口中只是喃喃咒罵,又過一會,說道:「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裏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麼?」
蕭峰皺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於你,www.hetubook.com.com難道竟不阻止?」馬夫人道:「他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嗯,這幾個女人被人點了穴道,是誰來解救的?」馬夫人呻|吟道:「你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罷。」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是狠心腸惡毒的──」蕭峰道:「你謀害大元兄弟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甚麼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馬夫人道:「好罷,甚麼都跟你說。是一個麻衣麻冠的大頭漢子,先解開阿紫的穴道,我聽得阿紫叫他三師哥,後來阿紫請他解開了她媽媽阮星竹這賤人的穴道,阮星竹又求他解救另外兩個賤人。」
蕭峰怒火上衝,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的,便是要他照料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妹,心想:「阿朱叫我盡力照料於她,我豈可違背阿朱的遺言?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麼?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甚麼打緊?」
這時阿紫已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醜八怪的模樣,有那一個男人肯來瞧你?」馬夫人道:「甚麼?你──你說我是醜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聲調中顯得十分驚惶。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阿紫卻順手從桌上拿起了一面明鏡,對準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馬夫人往鏡中一看,只見一張滿臉是血污塵土,面上惶急、恐懼、兇狠、惡毒、怨恨,種種醜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裏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阿紫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醜!」蕭峰道:「你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是一動也不動了,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是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真如大禍臨頭一般。阿紫扁了扁嘴,道:「你心中當真很喜歡她,是不是?這種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甚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擾,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心中微微一凜,他知道阿紫出於星宿海老魔的門下,所學武功,最為邪惡歹毒。中原的豪傑之士,一聽到「星宿海老魔」的名字,若不掩耳疾走,那也必皺起了眉頭。幸好這老魔自知他這一派武功犯了眾怒,極少離開星宿海老巢,蕭峰便不知他到底是否到過中原。這時聽說阿紫是他三師哥救的,如此說來,星宿海老魔的門人弟子紛紛東來,一場腥風血雨、龍爭虎鬥,那是勢難避免了。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你行行好,快,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她身子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瞧她這麼說,便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的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而這些傷口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被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
那酒保給她這麼一嚷,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啊。這是新鮮的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牛肉,怎麼說是人肉?人肉那有這麼粗的肌理?那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裏殺過多少人?」那酒保笑道:「這位小姐就愛開玩笑。信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咱們是四十多年的老店,那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阿紫道:「好罷,就算不是人肉,那也是臭東西,傻瓜才吃的。哎喲,我靴子在雪地裏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牛肉,便往她左腳的小靴擦去。靴幫上本來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靴幫上泥漿去盡,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那酒保見她如此暴殄天物,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不由得大是心痛,在一旁不住的唉聲嘆氣。
最奇怪的是,何以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只聽馬夫人跟著說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說要我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嘔。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他嘆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舀了一盆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螞蟻嚙體之苦。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事,一刀將我殺了罷。」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是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可是這阿紫,這阿紫,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要我受這種無窮之苦──」
蕭峰又問:「那人多大年紀?攜帶甚麼兵刃?」馬夫人道:「三十歲不到,比你年輕幾歲,沒見他攜帶甚麼兵刃。」蕭峰道:「這就是了。他們到那裏去啦?」馬夫人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問明白了,再殺不遲。要死,還不容易麼?要活就難了。你為甚麼要害死馬兄弟?」馬夫人雙目中露出兇光,道:「你非問不可麼?」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就是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旁人瞧在眼裏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底下,天天讓惡鬼折磨你。你用蜜糖水來潑我傷口啊,為甚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是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洩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骯髒齷齪,匪夷所思。蕭峰自幼和群丐混在一起,甚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餘,也常和大夥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卻是大出他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他一聲不響,待馬夫人罵了個暢快,只見她一張慘白的臉,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掙得滿臉通紅,雙目中射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甚麼下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麼?」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大元兄弟已被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麼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花盆旁邊確是有幾個女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甚麼花花草草、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可是你是我的弟婦,我沒瞧見你,又有甚麼大不了的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馬夫人道:「你難道眼睛中沒有生眼珠子麼?憑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和_圖_書,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蕭峰嘆了口氣,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是沒功夫去看女人,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直到後來,可是又太遲了──」馬夫人尖聲道:「甚麼?你說比我更美貌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
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髮,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嘗嘗我的毒辣手段。」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關節都是咯咯作響。她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英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丐幫的幫主,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甚麼女人都不看的。」蕭峰雙膝一軟,坐在一張倚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馬夫人冷笑道:「為甚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道:「為甚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馬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兩人都不說話,靜了片刻,蕭峰站了起來,道:「你的傷是救不好的了,你謀殺親夫,死有餘辜,我就是能找到薛神醫,也不會請他來救你,你還有甚麼說話?」馬夫人一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不用我動手。」邁步便要出去。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殺你。馬大元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一怔,洛陽城中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酒,鬧個暢快,可是說甚麼也記不起在會上見過馬夫人,便道:「那一次大元兄弟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馬夫人又罵道:「你是甚麼東西。你不過是丐幫的頭兒,有甚麼神氣了?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盆黃芍藥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獃望?那一個不是瞧著我神魂顛倒?偏生你這傢伙自逞英雄好漢,不貪女色,連正眼也不向我瞧一下,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咬著牙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賬都要算在你身上。」馬夫人道:「是她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我,讓白世鏡當上了丐幫的幫主,丐幫人眾自會和大理段氏結上怨家,這段正淳,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蕭峰道:「你好狠毒,跟你有過情誼的男人你要殺,沒心情來瞧瞧你容貌如何的男人,你也要殺。」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甚麼不瞧?世上那有你這種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畢竟是你求我呢,還是我求你?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華山的譚公譚婆死了、天台山的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我和這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此人是誰。」蕭峰心跳加劇,道:「不錯,最後是我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甚麼好處給我?」
蕭峰不去理她,邁開大步,徑自去了。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鵝毛般的大雪來,蕭峰衝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仇再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鬱鬱,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行了三十餘里,來到一處鎮上,乃是信陽北邊要衝的長台關。蕭峰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先要了十斤白酒、五斤牛肉、一隻肥雞,自斟自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要斟入碗中和圖書,忽聽得腳步聲響,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蕭峰一見到是她,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的另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將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麼?」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甚麼要加上一個『小』字?我幹麼不喝酒?你先給打十斤白酒,另外預備五斤,給侍候著,來五斤牛肉、一隻肥雞,快,快!」那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吃得了這許多?」他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心中道:「人家可是衝著你來啦,你喝甚麼,她也喝甚麼,你吃甚麼,她也吃甚麼。」阿紫道:「你怕我吃了沒錢給是不是?」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噹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餵狗麼?要你擔甚麼心?」那酒保賠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幹上了,繞著彎兒罵人那。」
喬峰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馬夫人一口氣轉不過來,那麼我的殺父殺母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有何妨?」於是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著她的臉頰。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看著我很討厭麼?」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個字實是他的違心之論,平時此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馬夫人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就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萬不可。你是我大元兄弟的妻子,蕭峰是個守禮君子,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道:「嘿嘿,你規矩守禮,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裏──」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好不要臉,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外室親嘴偷情,你害不害羞?」正是阿紫的聲音。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馬夫人膩聲道:「我叫你瞧著我的,你轉開了頭,幹甚麼啊?」聲音之中,竟是不減嬌媚。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撒這種漫天的大謊,有誰能信?」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你瞧我不起,我便要弄得你身敗名裂,在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在大元的鐵箱中發現汪幫主的遺書,得知了其中過節,便要大元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的幫主,連中原也無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蕭峰聽她說得如此狠毒,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卻也是不寒而慄,哼了一聲,說道:「大元兄弟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將他殺了?」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的罵了我一頓。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那裏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他得罪了我,我自有苦頭給他吃的。剛好第二日白世鏡來作客,瞧了我一眼又一眼,哼哼,這種色鬼男人,我叫他幹甚麼便幹甚麼,那裏還有倔強的。」
蕭峰嘆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阿紫這小丫頭嬌縱成性,連她父母也是管她不住,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甚麼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罷!」四處一看,屋中無人,那老婢已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燄升起。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燄從窗子中竄了出來,料想過不了兩個時辰,便連人帶屋,燒成灰燼。蕭峰道:「你還不回到爹爹媽媽那裏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裏。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鬍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是胡鬧,偏偏不答應。」蕭峰心想:「你害死了凌千里,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罷,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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