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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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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生死一線

第六十七回 生死一線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多產於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改趨東北,試一試這人參的功用,是否能培養她的元氣。看來要救活她是千難萬難,但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則我對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減一分。」當下偏而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他一路上回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金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傷勢居然頗有進境,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之時,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如此漸行漸寒,蕭峰終於負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下。雖說長白山下多產人參,但若不是熟知地勢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他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枝。蕭峰越是向北,一路上越是難得遇上行人,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竟是連行數日,也不能見到一人。他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何挖參?我還是退將回去,到人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搶。」於是負著阿紫,又走了回來。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背著一人行走,就算不凍死,也早陷在雪中,脫身不得了。
蕭峰這幾日來片記得也不能離開阿紫,心中鬱悶已久。聽得這王通治在旁邊囉哩囉唆、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際,立即克制:「蕭峰啊蕭峰,你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甚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藥店。隱隱聽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而言:「這漢子真是糊塗,抱著個死人奔來奔去,看來他自己是命不久矣!」他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了一遭,蕭峰這一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都一命嗚呼了。
一奔到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是先前他離去之時的姿勢,半分也沒移動地位,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阿紫的身子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中,積雪竟是全不融化。按常理說,她身子是熱的,在雪中伏了這麼久時光,身旁的雪定然融為雪水,現下積雪分毫不融,莫非她果然是死了?蕭峰一驚之下,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著手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控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種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出手指,在她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那儒醫搭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又瞧瞧蕭峰,臉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蕭峰怒道:「先生,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了搖頭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蕭峰道:「我有甚麼神智不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甚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麼?老兄,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土為安。」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不是沒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氣維繫著她的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
蕭峰微笑說道:「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也不行,幫不了我的忙,反而要我幫你。」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走了兩步,突然間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她嚇了一跳,忙道:「你──你──你幹甚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哭得十分悲哀。蕭峰自從識得她以來,見她處處佔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縛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到她竟會如此痛苦的大哭,倒是給她弄得手足無措,又問:「喂,喂,小阿紫,你怎麼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裏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偏要哭死!」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裏哭罷,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拔步便行,只走出兩步,忽聽得阿紫止了啼哭,全無聲息。蕭峰有些奇怪,回頭一看,只見她俯伏雪地之和-圖-書中,竟是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女孩兒撒嬌,我若是理睬於她,那是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
蕭峰甚是憂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是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醫治他沉重掌力這麼一擊的內傷。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所傷,並非親身受到他的掌力,也已驚險萬狀,方得治愈。但他明知不成,也決計不肯就此罷手。心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其實阿紫出手暗算於他在先,蕭峰處此情景之下,這一掌若不發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急情勢,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便會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他被迫傷了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絕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原是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何干?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的對她不起。
當下伸手將玉鼎取了過來,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蕭峰好生奇怪,凝下神一看,只見鼎側有五個小孔,再看那玉鼎齊頸之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他以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轉下幾轉,將鼎蓋旋了開來,向鼎中一眼瞧去,不由得又是驚奇,又有些噁心,原來鼎中有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一隻是蠍子,另一隻蜈蚣,翻翻滾滾,鬥得著實厲害。
那獵人身子快極,鋼叉倒轉,啪的一聲響,叉柄在猛虎的腰間重重打了一下。那猛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走,另一個老虎也不再戀戰,跟著走了。蕭峰見這獵人身子矯健,膂力雄強,但不似會甚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的習性,那老虎身子尚未撲出,他鋼叉已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刺死那兩頭猛虎,卻也不易。
蕭峰招呼店東主進來,交了這錠金子給他,命他去買酒買肉,一面繼續以內力維持阿紫的性命。到第四日早上,蕭峰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將她摟在懷裏,靠在自己胸前,將真氣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眼再也睜不開來,迷迷糊糊的終於合眼睡著了。但他的心中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片刻,便又驚醒,幸好他入睡之際,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不與阿紫的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絕。這樣又過了兩天,蕭峰見阿紫雖得不死,但傷勢沒半點好轉之象,如此困居於這家小客店中,卻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睛,但眼色迷糊,顯然仍是人事不知,說話更是不會說的了。蕭峰又喝完兩大罈酒,苦思無策,心想:「我只好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運氣。在這小客店中獃耽下去,終究不是法子。」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懷中。見到那個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尋思:「這種害人的物事,打碎了罷!」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盜得此物。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的啦。臨死之時,迴光返照,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定會問起此鼎,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心而死,勝於抱恨而終。」
蕭峰心想:「這時候又來說孩子話了,和人家做夫妻,乃是終身大事,說甚麼好玩不好玩的?這孩子說她不懂事罷,卻是十分的工於心計,說她懂事,可又莫明奇妙的盡是闖禍胡鬧。」便道:「好罷,你跟我到雁門關去幹甚麼?」阿紫道:「姊夫,我對你說老實話,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就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咯咯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的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做出古裏古怪的事來──」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何必睬你?」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和-圖-書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裏,蕭峰眼眶微紅,語聲中極為酸楚。阿紫嘟起小嘴,道:「既然是阿朱樣樣比我好,你叫她來陪你罷,我可不陪你了。」
蕭峰接連三天沒有吃飯,在這茫茫雪海之中,想要打一隻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東南西北的亂闖,終究是闖不出去的,且在林中養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別方向。」於是在林中找了個背風之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這火堆越燒越大,身上頗有暖意。蕭峰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草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在火堆旁烤了一些,聊以充饑。吃了十幾隻草菌,精神略振,挾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睡,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從東北角傳來,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可有虎肉吃了。」側耳一聽,只聽得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聽到吆喝之聲,似是有人在追逐老虎。蕭峰聽到人聲,更是喜歡,耳聽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捲得漫天盡是白茫茫的一片。蕭峰只奔出十餘丈,便見眼前是一大片平野,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穿皮衣,手中持著一柄長大鋼叉,追逐兩頭猛虎。蕭峰見這兩頭猛虎身形高大,著實厲害,這獵戶孤身一人居然大膽追虎,這份膽氣可說罕見。兩頭猛虎奔跑一陣,其中一頭便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將過去,那漢子虎叉一豎,對準猛虎的咽喉刺去。這猛虎行動便捷,只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那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了過去。
他心中不住的胡思亂想,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過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不等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道:「你也來說甚麼仁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不要兇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語不錯,只可惜你從小不跟你媽媽在一起,跟著師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罷!姊夫,以後我跟你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登時獃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只是瞬息之間的事,但蕭峰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極長極長的時候。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抵住阿紫後心,將自己的真氣內力拼命的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甚麼也要救活你。」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阿紫在他懷中,竟是絲毫不覺震盪。他一面行走,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上,偏生這鎮上並無客店,蕭峰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餘里,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店也無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蕭峰忙請店家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舀了,慢慢餵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了出來,熱湯之中,滿是紫血。
蕭峰嚇了一跳,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你跟著我這個粗魯匹夫有甚麼好?阿紫,你快快走罷!我跟你在一起那可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甚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姊夫,你這人太好,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一個小女孩,懂得甚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你說甚麼也想不到的。」她停了一停,從地下抓起一把雪來,捏成一團,遠遠擲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門關去幹甚麼?」蕭峰搖頭道:「不幹甚麼。放牛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你做衣服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到這種事隋,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處為家,隨遇而安,也就是了。」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裏,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m.hetubook.com.com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那有甚麼趣味?」蕭峰嘆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阿紫道:「難道你非回契丹人那裏去不可麼?你不回去,在這裏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麼經受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的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嘴角邊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他是為救自己性命,這一掌劈出,實是生平功力之所聚。這細細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形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用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又盡力向右一斜,鼻尖中只聞到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那枚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掠過,相距不過寸許,可說是兇險絕倫。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雄渾的掌力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啪的一聲,摔在十餘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蕭學聽她說「在這裏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這幾句話,不由得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了頭,長嘯一聲,道:「你這話是不錯的,」阿紫拉了拉他的臂膀,道:「姊夫,那你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跟著你喝酒打架。」蕭峰聽她說得天真,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麼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騙來的,一露出馬腳,立時有性命之憂,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著你喝酒打架的好玩。」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只是他多歷風浪,情勢越是危急,心神越是鎮定,當即盤膝坐在雪地,將阿紫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的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的體內。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甚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毒手,這根毒針來得十分勁急,蕭峰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那也是萬萬不能。他心念一閃,想到星宿派的餵毒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了極點,若是中在身上,活命之望可說是微乎其微,右手一揚,便是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阿紫說了這句語,轉身便走。蕭峰也不理她,自顧自邁步而行,心中卻是不由得傷感:「倘若是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走,倘若是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賠個不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件件事都依著她也就是了。唉,阿朱對我柔順體貼,怎麼會向我生氣?」
蕭峰一放手,噹的一聲,一件物事落下地來,碧油油地,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蕭峰嘆了口氣,俯身抬起,放在桌上。只見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細,碧綠的玉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一些紅絲,更增嬌艷之色。蕭峰自來不喜歡這些玩物,在他眼中,再珍貴的珠玉寶物,也是與瓦礫無殊,只看了兩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阿紫這姑娘真是狡獪,口口聲聲說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給我,那知卻是繫在自己裙內,她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身上,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種身外之物何用?」
蕭峰不去理她,自管自昂然而行。星宿派諸弟子見岩石之後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更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阿紫又叫道:「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慘叫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我幹甚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麼?」阿紫笑道:「不成!」她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甚麼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過頭來,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裏附近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去和*圖*書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說了這兩句話後,各人紛紛稱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姊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圓圓的臉蛋上稚氣十足,便如新得了個玩偶或是好吃的糖食一般,若不是親眼目睹,有誰能相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的位置。
那獵人提著鋼叉,正在和另一頭猛虎廝鬥,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入空中,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只見那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虎爪,對準蕭峰落下,蕭峰又是一聲斷喝,雙掌齊出,啪的一聲悶響,雙掌掌力同時擊在那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招「排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蟲登時五臟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倒在雪中死了。那獵人見蕭峰空手斃虎,心下好生敬佩,尋思:「我手有鋼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不了,豈不叫人小覷了?」當下左刺一叉、右刺一叉,奮起平生神力,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中數叉,激發了兇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直向那人咬去。
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只見一個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進藥材店來,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家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中的掌櫃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參。」蕭峰聽了,觸動心事:「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一個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如果餵他幾口濃濃的參湯,便可吊住他的氣息,令他多活片刻,說幾句臨終時的遺言,這情形蕭峰本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這時聽得那管家和藥店掌櫃說起此事,又見那掌櫃取出一隻紅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細的人參來。蕭峰從前聽人說過,人參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是名貴,如果形如人體,頭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極品了。這三條人參看來也只是尋常之物,並沒有甚麼特別了不得之處。那管家撿了一枝,匆匆走了。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熬成參湯,慢慢餵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餵她再喝幾口之後,蕭峰察覺到她脈搏輕輕跳動,呼吸也不再是氣若游絲,不由得心中一喜。那儒醫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是連連搖頭,說道:「老兄,人參得來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十分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都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茫然四顧,便如孤身處於大海中一般無異,風聲甚是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蕭峰知道早已迷失了道路,數次躍上樹觀看,但見四下裏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那裏分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凍,只好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裏。他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伶伶的一人,心中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是無邊無際,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蕭峰見聞廣博,情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一種古怪法門,當下將玉鼎一側,把蜈蚣和蠍子都倒在地下,一腳踏死,然後又將鼎蓋旋上,包入衣囊。他付了店賬,抱著阿紫,衝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傑已深,自己又不願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非與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一來他不願再結冤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了大路,盡撿荒辟的山野行走,這樣奔行數百里,居然平安無事。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的木牌,心道:「小地方也不會有甚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於是抱了阿紫,入內求醫。
蕭峰知道阿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上冒出絲絲白氣,那已是全力而為,hetubook•com.com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又隔了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虧一簣,竟是絲毫不停,直至中午時分,阿紫氣息已頗為調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但見她臉上仍是沒半點血色。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開眼來,一見是蕭峰,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從口中急噴而出,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你打虎。」斜刺裏衝了過去,攔住了兩頭猛虎的去路。那獵人見蕭峰突然衝出,大吃一驚,哇哇哇的叫了起來。蕭峰聽他說話聲音嘰哩咕嚕,不是漢人語言,不知他說些甚麼,當下也不加理會,提起手來,對準一頭老虎額骨,便是一掌。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觔斗,怒發如狂,又向蕭峰撲了上來。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然是武功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可,但猛虎頭堅骨粗,蕭峰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觔斗,又撲了上來。蕭峰讚道:「好傢伙,真有你的!」身形一側,避開它的一撲,左手自上向下斜掠,擦的一聲響,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也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衝出幾步,腳步蹣跚,知道不妙,沒命價向前奔逃。蕭峰那容它走脫,搶上兩步,右手一挽已抓住虎尾,大喝一聲,左手也抓到了虎尾之上,振起神勇,雙手用力一拉,那猛虎正在發力前奔,被他這麼一扯,兩股勁力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他走出十餘里,回頭一望,雪地中不見有甚麼動靜,這一帶地勢平曠,一眼瞧將出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在雪地之中。蕭峰心下猶豫:「這個女孩兒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這麼躺著,就此不再起來。」又想:「我已害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用言語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蕭峰輕輕嘆息一聲,只覺塵世之間,許多事情都是索然無味。阿紫道:「姊夫,你嘆甚麼氣?說我太也頑皮麼?」她竟是將取人性命之事,輕描淡寫的稱為「太也頑皮」。蕭峰道:「這不是頑皮,是太過殘忍兇惡。咱們成年男人做做,那也不要緊,你是個小姑娘,怎麼也這樣下手不容情?你說過從前喜歡你大師兄的,如何便燒死了他?」阿紫奇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著蕭峰,臉上盡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當然是不知道才問。」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瞧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給他瞧出破綻,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那我的性命不就送在他的手裏麼?我要活命,那是非殺他不可。」蕭峰道:「你喜歡他,過得幾年,年紀長大了,嫁了給他,他怎麼還會殺你?」阿紫道:「他答應我去殺他妻子,如果我做了他妻子,將來有人叫他殺我,他自然也是一樣,而且,我覺得嫁了他也沒甚麼好玩。」
這一晚蕭峰始終沒合眼安睡,次日仍是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當日阿朱受傷,蕭峰只有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的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的手掌,只要他的手掌一離,阿紫即呼吸斷絕。第二日、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他喝得罈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他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蕭峰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用了她的再說。」解開她的衣囊,果見有三隻小小的金元寶。他取了一枚,將衣囊包好,放在一邊,一抽之下,只見有一根紫色的絲帶,一端繫住衣囊,另一端繫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謹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不舒服得很。」於是伸手去解開了繫在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個結打得很實,著實不易解開,蕭峰解了好一會,這才解開了,一抽之下,只覺絲帶的另一端重甸甸地,另行繫得有物。只是那物事隱藏在她裙內,半點也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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