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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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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南院大王

第六十九回 南院大王

忽聽得叛軍陣後鑼聲大響,鳴金收兵,叛軍騎兵退了下去,箭如雨發,射住了陣腳。中軍將軍和北院樞密使率軍連衝三次,都衝不亂對方陣勢,反而被射死了數千軍士。耶律洪基道:「士卒死傷太多,暫且收兵。」當下御營中也鳴金收兵。叛軍派出兩隊騎兵衝來襲擊,中軍早已有備,佯作敗退,兩翼一合圍,將兩隊叛軍的三千名官兵全數圍殲當地,餘下數百人下馬投降。洪基左手一揮,御營軍士長矛揮去,將這三百人都戳死了。雙方這一場惡鬥,歷時不過一個多時辰,卻是殺得慘烈異常,兩邊主力各自退到強弓的射程之外,中間實地上鋪滿了屍首,傷者呻|吟哀號,慘不忍聞。只見兩邊陣中各出一隊三百人的黑衣兵士,前往中間地帶檢視傷者。蕭峰只道這些人是將傷者抬回救治,那知這些黑衣官兵拔出長刀,將對方的傷兵一一砍死,傷者都砍死後,六百人齊聲吶喊,相互鬥了起來。
室里帶領一隊飛熊兵保護阿紫,居於後軍。蕭峰跟在耶律洪基馬後,見他提著馬韁的手微微發抖,知他對這場戰事實在也無把握。草原之上,除了馬蹄之聲,更無其他聲響,行到中午,忽聽得前面號角聲嘟嘟吹起,知與敵軍已將接近。中軍將軍發令:「下馬!」各騎兵都跳下馬背,手牽馬韁而行,只有耶律洪基和各大臣仍是騎在馬上。蕭峰不知眾騎兵何以下馬,臉有惶惑之色。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你久在中原,不懂契丹人行軍打仗的方法罷?」蕭峰道:「正要請陛下指點。」洪基笑道:「嘿嘿,我這個陛下,不知還能不能做到今日太陽下山。你我兄弟相稱,何必叫我陛下?」蕭峰聽他笑聲中頗有苦澀之意,便道:「好,請大哥開導。」洪基道:「平原之上交鋒,最要緊的是馬力,人力尚在其次。」蕭峰登時省悟,道:「啊,是了!騎兵下馬是為了免得坐騎疲勞。」洪基點了點頭,道:「養足馬力,臨敵時衝鋒陷陣,便可一往無前。契丹人東征西討,百戰百勝,這是一個很要緊的秘訣。」
一眾遼人本都席地而坐,各自飲酒吃肉,一聽到這號角聲,驀然間轟的一聲,一齊站了起來,臉上均有驚惶之色。但聽那號角聲來得好快,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里,第三次響又近了數里。蕭峰心道:「天下再快的快馬,第一等的輕身功夫,也決計不能如此迅捷。是了,想必是遼人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急訊的傳信站,一聽到號角之聲,便傳到下一站來。」只聽那號角聲越傳越近,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便倏然而止。數百座營帳中本來歡呼縱飲,亂成一團,這時突然間鴉雀無聲。
草原中游騎來去,絡續不絕,個個都是衣甲鮮明。只聽那隊長道:「蕭大爺今日來得真巧,明日一早,咱們這裏有一場熱鬧看。」蕭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見她臉有喜色,便問:「甚麼熱鬧?」那隊長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兩宮衛軍統領出缺,咱們契丹官兵各顯武藝,且看那一個運氣好,奪得統領。」
北院大王上前奏道:「陛下且慢憂急,想皇太叔見事明白,必不容他逆兒造反犯上,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耶律洪基道:「但願如此。」眾人食過晚飯,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已詔告天下。」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洪基接過一看,只見詔書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君,說先帝立耶律重元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天下皆知,一旦駕崩,耶律洪基篡登大寶,中外共憤,現皇太弟正位為君,並督率天下軍馬,伸討逆偽云云。這詔書說得振振有詞,遼國軍民看後,恐不免人心浮動。
蕭峰和阿紫在大草原中連續行了幾日。其時秋高氣爽,聞著長草的青氣,精神甚是暢快。草叢間虎豹豺狠種種野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當真是無憂無慮。又行了數日,這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黑壓壓地豎立著無數營帳,似是兵營,又似是甚麼部落聚族而居一般。蕭峰道:「前面人多,也不知是幹甚麼的,咱們回去罷,不要多惹麻煩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姊夫,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惹麻煩?」蕭峰一笑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既是如此,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蕭峰和-圖-書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向這堆營帳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聽得嗚嗚號角之聲大起,跟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那些契丹騎兵都是身披錦袍,內襯鐵甲,裝束和上陣一般無異。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一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騁,兵強馬健,實是壯觀。蕭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那些契丹騎兵各依軍令縱橫進退,挺著長矛,驅趕麋鹿,見到蕭峰和阿紫二人,也只是略加一瞥,不再理會。那些騎兵從三面逼了過來,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從行列的空隙中鑽了過去,便有一小隊分將出來追趕,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
次晨起身又行,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歇宿,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過了那個山坡,咱們便到了。」蕭峰見這座大山氣象宏偉,一條大河嘩嘩水響,從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轉過山坡,眼前只見旌旗招展,東南西北,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成千成萬騎兵步卒,圍住了中間一大片空地。護衛蕭峰的飛熊、飛虎、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嗚嗚嗚的吹了起來。
蕭峰一聽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飛色舞,神采昂揚,笑道:「那真是來得巧了,我倒要見識見識契丹人的武藝。」阿紫笑道:「隊長,你明兒大顯身手,恭喜你奪個統領做做。」那隊長一伸舌頭,道:「小人那有這大膽子?」
原來遼國軍事政事,分為南北兩院。此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南院大王留守上京。那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爵封楚王,本人倒也罷了,他父親耶律重元,乃是當今皇太叔,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實是非同小可。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遼史上稱為聖宗。聖宗的長子名叫宗真,次子重元。宗真性格慈和寬厚,重元則極為勇悍,頗有兵略。聖宗逝世後,傳位於長子宗真,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歡次子,陰謀立重元為帝。遼國向例,皇太后權力極重,因此宗真的皇位固將不保,性命也是危殆,但重元將母親的計劃去告訴了兄長,使皇太后的密謀無法得逞。宗真對這個兄弟自是十分感激,立他為皇太弟,意思說等自己逝世之後,便傳位於他,以酬恩德。
蕭峰正看之間,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邊是蕭大爺罷?」蕭峰心想:「誰認得我了?」側頭一看,只見青袍中馳出一騎,直奔而來,正是幾個月前耶律基派來送禮的那個隊長。他馳到蕭峰之前十餘丈處,便翻身下馬,搶上前來,一膝下跪,說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遠。主人常常說起蕭大爺,想念得緊。今日甚麼好風吹得蕭大爺來?快請去和主人相會。」蕭峰聽說耶律基便在近處,也是歡喜,說:「我只是隨意漫遊,沒想到我義兄便在左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好,請你領路,我去和他相會。」那隊長撮唇作哨,兩名騎兵乘馬奔來,那隊長道:「快去稟報,說長白山的蕭大爺來啦!」兩名騎兵躬身接令,飛馳而去。餘人繼續射鹿,那隊長卻率領了一隊青袍騎兵,擁衛在蕭峰和阿紫身後,徑向西行。蕭峰心想:「我那義兄多半是遼國的甚麼將軍還是大官,否則也不會有這等聲勢。」
突然間鼓聲響起,蓬蓬蓬號炮山響,塞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一匹高大神駿的黃馬衝了出來。馬背上一條虯髯大漢,正是耶律基。他乘馬馳向蕭峰,大叫:「蕭兄弟,想煞哥哥了!」蕭峰縱馬迎將上去,兩人同時躍下馬背,四手交握,心下都是不勝之喜。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萬歲!萬歲!萬歲!」
他二人一離大帳,眾護衛立即拔營,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行李輜重都裝上了駝馬大車。中軍元帥一發號令,中軍便即啟行。北院大王于越、太師、太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後,誰都不敢作聲。原來京中亂訊雖已傳出,但到底亂首是誰,亂況如何,一時卻也不易明白。大隊人馬向東南行了三日,晚上紮營之後,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向耶律洪基稟報:「南院大王作亂,自立為帝,佔據皇宮,自皇后以下,王子、公主以及百官家屬,均已被捕。」耶律洪基一驚,不禁臉上變色。
阿紫笑道:「奪個統領,又有甚麼了和-圖-書不起啦?隊長,你叫甚麼名字?」那隊長道:「小人叫做室里。」阿紫道:「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兩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奪得了統領。」室里喜道:「蕭大爺肯指點小人,那真是求之不得。至於統領甚麼的,小人沒這個福份,卻也不想。」一行人談談說說,行了一里,只見前面一隊騎兵,快步奔來。室里道:「是大帳皮室軍的飛熊隊到了。」
耶律洪基大怒之下,將詔書擲入火中,燒成了灰燼。心下甚是憂急,尋思:「皇太叔職居天下兵馬大元帥,可調兵馬八十餘萬,何況尚有他兒子楚王所調的南院所轄兵馬。我這裏隨駕的軍馬只不過十餘萬人,眾寡不敵,如何是好?」這一晚翻來覆去,無法安寢。蕭峰聽說遼帝要封他為官,本想帶了阿紫,黑夜不辭而別,但此刻見義兄面臨危難,倒不便就此一走了之,好歹也要替他出番力氣,不枉了結義一場。當晚他在營外閒步,只聽得眾官兵悄悄議論,均以父母妻子俱在上京,這一來都給皇太叔拘留了,只怕性命不保,有的人思及家人,突然號哭。這哭聲頗能感染,有人放聲一哭,軍中其餘官兵也均哭了起來,不多時,曠野上哭聲震天。統兵的將官雖然極力喝阻,斬了幾名哭得特別響亮的為徇,卻也無法阻止得住。洪基聽得這般哭聲,知是軍心渙散之兆,心下更是煩惱。次日一早,又有探子來報,皇太叔與楚王率領兵馬三十餘萬,前來犯駕。洪基尋思:「今日之事,有進無退,縱然兵敗,也只好決一死戰。」當即召集百官商議,群臣對洪基都是極為忠心,願決死戰,但均以軍心為憂。洪基傳下號令:「眾官兵出力平逆討賊,靖難之復,升官以外,再加重賞。」於是披起黃金甲冑,親率三軍,向皇太叔的軍馬迎去。眾官兵見皇上親臨前敵,也均是勇氣大振,三呼萬歲,誓死效忠。蕭峰挽弓提矛,隨在洪基身後,作了他的親身衛護。十餘萬兵馬,浩浩蕩蕩的向東南方挺進。
耶律洪基臉上變色,向中軍將軍道:「結陣立寨!」中軍將軍應道:「是!」縱馬出去,傳下號令,登時前軍和左軍、右軍都轉了回來,一眾軍士將主帳幕的大木用大鐵錘釘入地下,四周樹起鹿角,片刻之間,便在草原上結成了一個極大的木城,前後左右,各有騎兵駐守,數萬名弓箭手隱身大木之後,將弓弦都絞緊了,只待發箭。蕭峰皺起了眉頭,心道:「這一場大戰,不論誰勝誰敗,我契丹同族都非橫屍遍野不可。最好是義兄得勝,若是不幸大敗,我當設法將義兄和阿紫救到安全之地。他這皇帝呢,做不做也就罷了。」遼帝的營寨結好不久,叛軍的前鋒已到。這些前鋒並不上前挑戰,遙遙站在強弓硬弩的射程之外,但聽得鼓角之聲不絕,一隊隊遼兵圍了上來,四面八方,陣勢排得井然有序。蕭峰一眼望將出去,尋思:「這一場仗打下來,只怕義兄非敗不可,白天不易突圍逃走,只須支持到黑夜,我便能設法救他。」但見營寨大木的影子短短的映在地下,烈日當空,正是過午不久。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對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從不加以思考,給阿紫這麼一問,倒是答不出來,便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它們為甚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留戀故鄉之故。」阿紫點頭道:「一定是這樣了,你瞧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將來他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蕭峰聽她說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獃望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心道:「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的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是將我當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離開了她,待她病好之後,最好是將她送到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擔子方算是交卸了。」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車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是大草原的邊緣。阿紫見到一眼望將出去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十分高興,道:「姊夫,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邊,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將出去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便將馬匹向草原中驅了進去https://m•hetubook•com•com
只聽得呀呀呀數聲,又是一隊大雁列隊飛過天空。耶律洪基向雁群凝視半晌,苦笑道:「這當兒若不是化身為雁,那也是插翼難飛了。」北院大王和中軍將軍相顧變色,知道皇帝見了敵軍軍容,心中已怯。突然間對面陣中鼓聲擂起,數百面皮鼓蓬蓬大響。中軍將軍大聲叫道:「擊鼓!」御營中數百面皮鼓也是蓬蓬響起。驀地裏對面軍中鼓聲一止,數萬名騎兵喊聲震動天地,挺矛直衝過來。敵軍前鋒一進入射程,中軍將軍令旗向下一揮,御營中鼓聲立止,數萬枚羽箭便射了出去,敵軍前鋒紛紛倒地。但敵軍前仆後繼,蜂湧而上,前面跌倒的軍馬,便成為後軍的擋箭垛子。敵軍弓箭手以盾牌護身,搶上前來,向御營放箭。耶律洪基初時頗有怯意,一到接戰,卻是勇氣倍增,右手持著一柄長刀,發令指揮,御營將士見皇上親臨前敵,大呼:「萬歲,萬歲,萬歲!」敵軍聽到這「萬歲」之聲,抬頭見到耶律洪基黃袍金甲,站在營寨之後,在他積威之下,不由得踟躕不前。洪基見到良機,大呼:「左軍騎兵包抄,衝啊!」
耶律洪基臉上笑容不斂,慢慢舉起金杯,喝乾了杯中烈酒,說道:「上京有叛徒作亂,咱們這就回去。拔營!」他「拔營」二字一出口,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但聽得一句號令變成十句,十句變成百句,百句變成千句,聲音越來越是宏大,卻是嚴整有序,毫無驚慌雜亂。蕭峰尋思:「我大遼立國垂二百年,國威震於天下,雖有內亂,卻無紛擾,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但聽得馬蹄聲響,前鋒斥堠兵首先馳了出去,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前軍、左軍、右軍,一隊隊開拔出去。耶律洪基攜著蕭峰的手,道:「咱們瞧瞧去。」二人走出帳來,但見黑夜之中,每一面軍旗上,都點著一盞燈籠,紅、黃、藍、白各色閃爍照耀,十餘萬大軍向東南開拔,但聞馬嘶蹄聲,竟是聽不到一句人聲。蕭峰大為嘆服,心道:「治軍如此,自可百戰百勝了。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致為我所擒,倘若大軍繼來,女真人雖然勇悍,終究是寡不敵眾。」
他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了下去,只見前面遠處塵頭大起,人馬未見,塵頭已揚起十餘丈高。洪基馬鞭一指,道:「皇太叔和楚王都是久經戰陣,是我遼國的驍將,何以驅兵急來,不養馬力?那是他有恃無恐,自信已操必勝之算。」話猶未畢,只聽得左軍和右軍同時響起了號角。蕭峰極目遙望,見敵方東面另有兩支軍馬,西面亦另有兩支軍馬,那是以五敵一之勢。
左軍由北院樞密使率領,一聽皇上號令,三萬騎兵便從右側包抄了過去。叛軍見到耶律洪基後,軍心本已動搖,不提防禦營精兵突然一鼓作氣的衝了出來。那北院樞密使更是遼國有名的勇將。兩軍交戰,勝敗全在一個「氣」字,叛軍一猶豫間,御營軍馬已然衝到,叛軍登時陣腳大亂,紛紛後退,御營中鼓聲雷雷,叛軍接戰片時,便即敗退。御營軍馬向前追殺,勇不可當。蕭峰大喜,叫道:「大哥,這一回咱們大勝了!」耶律洪基下得寨來,跨上戰馬領軍應援,忽聽得號角響起,叛軍主力軍開到,霎時間羽箭長矛在天空中飛舞來去,鬥得激烈異常。蕭峰只看得暗暗心驚:「這般惡鬥,我生平從未見過。一個人任你武功天下無敵,到了這千軍萬馬之中,那是全無用處,最多不過是自保性命而已。這大軍交戰,較之武林中的比武或是群毆,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耶律宗真遼史上稱為興宗,他逝世後皇位並不傳給皇太弟重元,仍是傳給自己的親生子洪基。耶律洪基接位後,心中過意不去,將重元封為皇太叔,表示他仍是大遼國皇位的第一位承繼人,又加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上朝免拜不名,賜金券誓書、四頂帽、二色袍,尊寵之隆,當朝第一,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執掌南院軍政要務,稱為南院大王。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但讓給了兄長,可見此人本性既重義氣,又甚恬退,耶律洪基出外圍獵,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絲毫不加疑心,這時訊息傳來,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耶律洪基自是又驚又憂。要知涅魯古性子陰狠,處事極為辣手,他既舉事謀反,他父親絕無袖手之理。
蕭峰大吃一驚:「怎地眾軍士競呼萬hetubook•com•com歲!」遊目四顧,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身,抽刀拄地,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東西顧盼,神情甚是得意。蕭峰愕然道:「哥哥,你──你是──」耶律基哈哈大笑,道:「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當今皇帝,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蕭兄弟,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你活命之恩,我永誌不忘。」蕭峰雖是豁達豪邁,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今日見了這等排場,不禁有些窘迫,說道:「小人不知陛下,多有冒犯,罪該萬死!」說著便要跪下。他是契丹子民,見了本族的皇帝,原該跪拜。耶律洪基忙伸手扶住,笑道:「不知者不罪,兄弟,你我是金蘭兄弟,今日只敘義氣,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他左手一揮,隊伍中奏起鼓樂,歡迎嘉賓。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手,同入大帳。遼國皇帝所居的營帳,乃數層牛皮所製,飛彩繪金,極見輝煌,稱為皮室大帳。耶律洪基居中坐了,命蕭峰坐在橫首,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一一進來參見,北院大王、北院樞密使、于越、南院和樞密使事、太師、太傅、太保、皮室大將軍、小將軍、馬軍指揮使、步軍指揮使等等,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清這許多。當晚帳中大開筵席,契丹人尊重女子,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酒如池、肉如山,不必細表。酒到酣處,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為戲,各人赤|裸了上身,擒打摔撲,鬥得甚是激烈。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甚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咱們還是回去罷。」勒轉馬頭,便從原路回轉,沒走出幾步,便聽得鼓聲蓬蓬,又是幾隊契丹騎兵衝了上來,蕭峰尋思:「四下裏又不見有敵,這些人是在操練呢,還是打獵?」只聽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是在圍獵,這等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背,勒定了馬,站在東首眺望。
只見那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的外袍、白熊皮的高帽,形狀十分威武。這隊兵行到近處,一聲吆喝,一齊下馬,分立兩旁,說道:「恭迎蕭大爺!」蕭峰道:「不敢!不敢!」舉手行禮,縱馬行前,那隊飛熊軍便跟隨其後。行了數里,又是一隊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蕭峰心道:「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甚麼大官,卻有這等排場。」只是室里不說,而上次相遇之時,耶律基又堅絕不肯吐露身份,蕭峰也就不問。行到傍晚,來到一處大帳,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中央大帳。蕭峰只道一進帳中,便可與耶律基相見,豈知帳中陳設得甚是華麗,矮几上放滿了菜肴果物,帳中卻是無人。那飛豹隊的隊長說道:「主人請蕭大爺在此安宿一宵,來日相見。」蕭峰既然來了,也不多問,坐到幾邊,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僮僕斟酒割肉,服侍得極是周到。
蕭峰見這六百黑衣軍士人數雖少,個個武功不弱,長刀閃爍,鬥得極是劇烈,過不多時便有二百餘人被砍倒在地。御營的黑衣兵武功較強,被砍死的只有數十人,當即成了兩三人合鬥一人的局面,這一來,勝負之數更是分明。又鬥片刻,變成三四人合鬥一人。說也奇怪,雙方官兵只吶喊助威,叛軍數十萬人袖手旁觀,卻不增兵出來救援。終於叛軍三百名黑衣兵一一就殲,御營黑衣軍卻有一百三十餘名回來。蕭峰心道:「想來遼人規矩如此。」這一番清理戰場的惡鬥,規模雖是大不如前,其驚心動魄之處,可猶有過之。洪基舉著長刀,大聲說道:「叛軍雖眾,卻是士無鬥志。再接一仗,他們便要敗逃了!」御營中官兵齊呼:「萬歲,萬歲,萬歲!」呼聲方畢,忽聽得叛軍陣中吹起號角,三騎馬緩緩出來,居中一人雙手捧著一張羊皮,朗聲念了起來。他念的正是皇太叔頒布的詔書,說道:「耶律洪基篡位,乃是偽君,現下皇太叔正位,凡我遼國忠誠官兵,須當即日回京歸服,一律官升三級。」御營中十餘名箭手放箭,颼颼聲響,向那人射去。那人身旁兩人舉起盾牌,護在那人身前。那人繼續念誦,突然間,三匹馬均被射倒,三人躲在盾牌之後,終於念完皇太叔的「詔書」,慢慢退了回去。北院大王見屬下官兵聽到偽「詔書」後,意有所動,便道:「https://m.hetubook.com.com出去回罵!」三十名官兵站到營寨前。二十名士兵手舉盾牌保護,此外十餘名乃是「罵手」,聲大嗓粗,口齒便利。第一名「罵手」罵了起來,甚麼「叛國奸賊,死無葬身之地」等等,跟著第二名「罵手」又罵,罵到後來,各種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蕭峰對契丹語言所知有限,這些「罵手」的言辭他大都不懂,只見耶律洪基連連點頭,意甚嘉許,想來這些「罵手」罵得極是精彩。
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臂力雄強,舉手投足之間,另有一套武功,變化的巧妙雖是不及中原武林之士,但直進直擊,臨敵時往往見效。遼國的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蕭峰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喝到後來,已然喝了三百餘杯,仍是神色自如,眾人無不駭然。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這次為蕭峰所擒,通國皆知,他有意要蕭峰顯示超人之能,以掩他被擒的羞辱,沒想到蕭峰的酒量竟也是這般厲害,他本想在次日的比武大會之上,要蕭峰大顯身手,但此刻一露酒量,已是壓倒群雄,使人人為之敬服。耶律洪基心中大喜,說道:「兄弟,你是我大遼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忽然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不,他是第二!」眾人向說話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的卻是阿紫。耶律洪基笑道:「小姑娘,他怎麼是第二?那麼第一位英雄是誰?」阿紫道:「第一位英雄好漢,自然是你陛下了。我姊夫本事雖大,卻要順從於你,不敢違背,你不是第一麼?」耶律洪基呵呵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蕭兄弟,我要封你一個大大的爵位,讓我來想一想,封甚麼才好?」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伸手指在額上彈了幾彈。蕭峰忙道:「不,不,小人性子粗疏,難享富貴,向來閒雲野鶴般的來去不定,確是不願為官。」耶律洪基道:「行啊,我封你一個只須喝酒,不用做事的大官──」一句話沒說完,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發出一陣極尖銳的號角之聲。
他回過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微凹入,一雙大大的眼珠,也陷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蕭峰不禁內疚:「她本來是何等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卻給我打得半死不活,一個人就如是個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歡往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實不用等我病好,咱們就可去了。」蕭峰「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了。」阿紫笑道:「四五天前,我的兩隻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啦。」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你天天陪著我。等我傷好了,你又要趕我走了。」蕭峰聽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這次一不小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甚麼好?」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一天為甚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我?」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幹麼,阿紫,我將你傷成這般,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姊夫,你想:我為甚麼恨你?我本來是要你陪著我,現下你不是陪著我了麼?我開心得很呢。」蕭峰聽她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想是自己盡心服侍,替她殺虎獵熊,將她的戾氣已化去了不少,當下預備了馬匹、帳幕等等器具,和阿紫向西行去。行出數里後,阿紫忽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蕭峰道:「猜到了甚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甚麼緣故?」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麼能料到?」阿紫嘆了口氣,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甚麼排成了隊向南飛去?」蕭峰一抬頭,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甚麼又飛回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它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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