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天龍八部(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十回 函谷八友

第八十回 函谷八友

玄難發下號令,將少林弟子部署在屋子四周,等候敵人來攻,但過了良久,聽不到有敵人的動靜。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只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著一首詩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以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凄切。玄難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心下好生詫異。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孤王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罷。」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為伴,連早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裏,竟是哭了起來。慧字輩六僧不通世故,不知那人忽男忽女,在搗甚麼鬼,卻也聽得心下不勝凄楚,鄧百川等都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那人忽而串梅妃,忽而串演唐明皇,聲音口吻,維妙維肖。只是在這「萬木無聲待雨來」的緊張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玄難與玄痛聽得他高吟了這四句詩,都是一驚,心道:「這書獃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佛偈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甚麼?我倒忘記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願示其要。」那書獃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嗆啷啷兩聲響,將手中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膝而坐,臉露微笑,閉目不語。那書生和他鬥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是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並不攻上。慧字輩的二僧叫道:「師叔,寒毒又發了麼?」伸手待要扶他,玄難喝道:「別動!」一探玄痛的鼻息,果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痛雙手合十,念起「往生咒」來。慧字輩見師叔圓寂,一齊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拼命。玄難說道:「住手!你師叔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那身穿淡紅衫子的中|年|美|婦一直文文靜靜的站在一旁,既不說話,也無任何行動,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餘幾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這些人是何道理,霸佔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情由,便出手傷人?」她說話的語氣雖是向對方質問,但吐屬仍是溫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甚麼?甚麼?薛慕華之喪,我五哥嗚呼哀哉了麼?」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中|年|美|婦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了燈籠。那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來便即大鬥,誰也沒去留意,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玄痛心下暗自警惕:「這傢伙如此胡言亂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之強,顯然尚在這使判官筆的敵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麼一來,他倒以六分的精神去防備這書生,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生受攻較輕,情勢登時好轉。又拆十餘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你再不走開,我可對你不起了!」倒轉戒刀,一刀柄向那書獃胸口撞去。
風波惡一返身奔入廳中,鄧百川便道:「三弟、六妹,你們都在廳裏,我擋前,三弟擋後。玄難大師,此事與少林寺顯然並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說話之間,公冶乾、包不同、阿碧三人已遵照鄧百川的分派,退而向後。慕容家這裏雖只三人,其中兩人身受重傷,一個是稚齡少女,瞧著敵人高燒煙花,大舉來攻的聲勢,實是非同小可,但鄧百川毫不畏懼,並不向少林派求助。玄難道:「鄧兄說那裏話來。來襲的敵人若是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咱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人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這些人暗佈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位師侄,預備迎敵!」慧字輩的六僧齊聲答應。玄痛說道:「鄧兄和*圖*書,我和令弟同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衝天而起,這次卻是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個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枚橫掃千軍的大筆,有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隻棋盤,有的似是一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六個煙花放了之後,天空一片漆黑,再無甚麼訊號。
玄難道:「鄧兄,那是甚麼緣故?薛神醫真是詐死不成?」他一面說,一面縱身而起,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隻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當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兄就算不肯給咱們醫治,也用不著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寺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麼?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麼深仇大怨不成?」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並無怨仇。倘若有甚麼樑子,咱們身上所受的痛楚便再強十倍,也絕不會低聲下氣,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是這等膿包貨色麼?」玄難道:「那也說的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裏並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鄧百川道:「此處毒氣甚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廳,各抒己見,總是猜想不透薛神醫裝死而佈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甚麼薛先生總是少林寺的好朋友,瞧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饑又渴,卻均不敢勁用宅子中的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百川道:「是,不過三十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有心計。絕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若是受了牽累,咱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不知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莫明奇妙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甚麼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
眾人站起身來,向大門走去,突然之間,西北角天上一亮,跟著一條紅色火燄散了開來,隨即變成了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阿碧拍手道:「好看,好看,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是初秋時節,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入天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放煙花是太平時節的賞心樂事,各人身處險地,帶著三個中毒難治的病人,那裏有甚麼賞玩煙花的心境?阿碧雖是年幼,終也是關心三哥、四哥之情,勝過了看煙花的童心。她道:「不看了,咱們走罷!」公冶乾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道:「妙極,妙極,打他個痛快!」返身奔入廳中。
玄難見這幾個人鬥得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又不知對方更有多少人要來,眉頭微皺,喝道:「諸位暫且罷手,把話說明白了,再打不遲。」但要風波惡罷手不鬥,卻如何能夠?他知道自己身受寒毒之後,體力遠不如平時,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因此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四個人酣戰中,大廳中又出來一人,嗆啷啷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們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氣無可出,好容易來了敵人,更不多問,雙刀便向那兩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砍了過去。一個儒生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便和玄痛鬥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也有這麼大的火氣,卻不知出於何典?」伸手到懷中一摸,道:「咦,那裏去了?」只見他左邊袋中摸摸、右邊袋裏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甚麼也找不到。阿碧好奇心起,問道:「先生,你找甚麼?」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www•hetubook.com•com武功甚高,我兄弟鬥他不過,我要找兵刃來幫忙,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卻放到那裏去了?」他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阿碧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那裏,這種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人獃頭獃腦,似乎不是故意裝假。」又問:「先生,你用的是甚麼兵刃?」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後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餘五人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那一個天殺的兇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心中均想:「眼前這六個人除了那女子之外。聽他們的說話,似乎都是薛神醫的結義兄弟。」鄧百川道:「咱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那知──」那婦人道:「那知他不肯醫治,你們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面那個「是」字還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抽袍一拂,驀地裏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腦暈眩,足下便似騰雲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於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使的「百花迷仙香」力道大得驚人,任憑對方功力如何深厚,都是中之立倒,眼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然尚能一掌拍出,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出去。喀喇喇幾聲響,胸口已斷了幾根肋骨,身子尚未著地,已自暈死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也已摔倒。
那書獃閃身讓開,說道:「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必鬥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於你,還是兩下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個『恕道』,總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橫蠻。」玄痛大怒,唰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甚麼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麼在棺材裏放毒藥害人?咱們若是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還虧你說甚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那書獃子退開兩步,道:「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棺材者,盛死屍之物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屍也毒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就死了的。」阿碧聽他說得有趣,笑道:「棺材中的死屍,自然是早已死了。只不過你們詭計多端,棺材裏不放死屍而放毒藥,只是想毒死咱們這些活人。」那書獃子搖頭晃腦的道:「非也,非也!『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既是女流,年紀又小,難怪說話顛三倒四。」阿碧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她也是女人,你說她是好人呢還是壞人?」那書獃一怔,道:「王顧左右而言他。你這句話,我是置之不理,不加答覆了。」
這時三輛大車和阿碧、慧字輩六僧均已到達。阿碧聽得有人哭弔薛神醫之聲,花容失色,道:「大哥,咱們當真恁地運氣不好。」鄧百川不語,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隨口說話已是響若洪鐘,這一略提嗓門,更是遠遠的傳了出去。門內哭聲登止,過了一會,走出一男一女的兩個老人來,都是作傭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那老僕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玄難合十問道:「薛先生患甚麼疾病逝世?」那老僕道:「也不知是甚麼病,突然之間便咽了氣。老爺身子素來清健,年紀又不老,真正料想不到,真正料想不到。」玄難又道:「薛先生家中還有些甚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甚麼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他們同時察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兒言不由衷。玄難嘆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咱們在老友靈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真是,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別有蹊蹺,這老僕很有點兒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僕來到靈堂之上。只見這靈堂陳設得極是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顯是倉卒間安排起來的,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卻是挺拔有力,出自飽學之士的手跡,絕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裏,也不說破,各人逐次在靈位前行過了禮。公冶乾一轉頭,見天井中兩根竹竿上曬著十幾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還有家眷,怎麼那老僕說甚麼人都沒有了?」當下也不說破。玄難道:「咱們從嵩山少林寺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天色向晚,咱們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臉上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嗯,好罷!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待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道:「是,是!諸位請坐一坐,請坐一坐。」引著眾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玄難一凝神間,已看出這人原來是臉上用油彩繪了臉譜,並不是真的生有異相,他扮得便如戲臺上唱戲的伶人一般,適才既扮唐明皇,又扮梅妃的,自然便是他了。鄧百川說道:「諸位尊姓大名,在下鄧百川要請教了。」對方還沒有開言回答,大廳中一團黑影撲出,刀光閃閃,已有人向那戲子連砍了七刀,正是一陣風風波惡。他來勢兇悍之極,那戲子猝不及防,東躲西避,情勢甚是狼狽。卻聽他口中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只是風波惡攻勢太急,他唱到第三句時,便唱不下去了。身旁的黑鬚老者罵道:「你這漢子忒也無理,一上來便狂砍亂斬,吃我一招『大鐵網』!」將手中那塊方板一晃,便向風波惡頭頂砸到。風波惡心下嘀咕:「我生平大小數百戰,倒沒見過用這樣一塊方板做兵刃的。」單刀一舉,便向那板上斬去。只聽得錚的一聲響,一刀斬在板緣之上,那板紋絲不動,原來這塊方板形似木板,卻是鋼鐵,只是外面漆上了木紋而已。風波惡斫了這一刀,立時收刀,又待再發,不料手臂一縮,那單刀竟爾收不回來,卻是給那鋼板牢牢的吸住了。風波惡大驚,運勁一奪,這才使單刀與鋼板分離,喝道:「邪門之至!你這塊鐵板是吸鐵石做的麼?」那人笑道:「不敢,不敢!這是老夫的吃飯傢伙。」風波惡一瞥之下,見那板上縱一道,橫一道的畫著許多直線,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稀奇古怪,我跟你鬥鬥!」進刀如風,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石棋盤相碰。那戲子喘了口氣,又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作女子聲音,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妾跟著大王,殺出重圍去便了。」包不同喝道:「直娘賊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人隨身至,雙掌展開「擒龍手」功夫,向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啊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唰的一聲,向包不同抽了過去。
只聽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孤王為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喂呀──呃,呃──」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王李隆基,你這糊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鄧百川要待出聲制止,已是不及。外面那人哭聲立止,似乎大吃了一驚,頃刻之間,四下裏又是萬籟無聲。過了一會,各人鼻中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花香。玄難叫道:「敵人放毒,閉氣,快聞解藥。」外面那人說道:「七姊,是你到了麼?五哥屋中有個怪人,居然自稱是安祿山。」眾人聽了他說話的聲音,才知他其實是個男人,一面調勻呼吸,不覺有異,反覺頭腦清爽,似乎那花香中並無毒質。又聽得一個婦女聲音道:「只有大哥還沒到。二哥、三哥、hetubook•com•com四哥、六哥、八弟,大家一齊現身罷!」一句話甫畢,鄧百川等眼前突然間大放光明,照耀得各人一時眼都睜不開來,只見大門外一團奇異的亮光,裹著五男一女。一個身穿短衣的黑鬚老者大聲道:「老五,你還不給我滾出來。」他右手拿著方方的一塊板,似是一隻棋盤,那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其餘四人中兩個是儒生打扮,一個似是個木匠,手中拿著一柄短斧,另一個卻是青面獠牙,紅髮綠鬚,形狀可怕之極,簡直是個妖怪。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後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阿碧道:「甚麼書,武功秘訣麼?」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阿碧抿嘴笑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那還讀甚麼書?」那儒生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詩書,我自然是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方未必讀過,我背了出來,他若是不知,豈不是無用?一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無可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證』。」他一面說,一面仍是在全身各處東掏西摸。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的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有性命之憂,當即揮斧而前,待要助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莫看公冶乾模樣斯文,他掌力卻著實雄渾,當日他在江南酒樓與蕭峰比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也是好生敬重,可見內力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那儒生仍是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抵擋不住玄痛的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貪之閒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你出手想殺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夫子又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殺人,這種行為,毫不『克己』,那是『非禮』之至了。」阿碧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這人是真的書獃子,還是裝傻?」鄧百川道:「小心了,江湖上人心詭詐,甚麼鬼花樣都幹得出來。」只聽那書獃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你勇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人家若是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願意的了。你自己既不願死,卻怎麼去殺人呢?」他這般莊言諄諄的向玄痛勸告,奇怪的是,此人武功顯然不弱,玄痛和那書生跳盪前後,揮刀急鬥,這書獃子隨著他忽東忽西,時左時右,始終不離他身子三尺之外。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勁於臂,雙手挺起棋盤往上一擋,噹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提了起來。原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日敵強我弱,反而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
激鬥的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那書獃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來,有人給我一言激死了,快出來救命!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家中,這位先生──」那書獃甚是緊迫,仍是放開了嗓門大叫:「薛慕華,薛老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那!你三哥激死了人,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他的鬍子。風波惡、公冶乾等鬥得性起,不願便此停手,又各找到對手,打了起來。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一探,一把抓住那戲子的後心。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參合莊慕容氏屬下居首座,武功精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分矯捷,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半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了過來。這一下來勢奇快,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這一腿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只聽和_圖_書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那戲子接連幾個打滾,滾出數了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啊喲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諸少林僧中有一個法名叫作慧諦的,見風波惡如此凝神戒備,對著一個死人尚自這般害怕,心下覺得滑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包不同道:「有甚麼好笑?」身子一晃,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一揚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雞咯咯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過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這般情景,無不駭然。須知少林寺中這些慧字輩的僧侶數十年來潛心修行,極少出寺,內功雖然深厚,但見聞閱歷,與包不同、風波惡這些江湖上的大行家卻是不可同日而語。這一來,便連慧諦也知棺中藏有劇毒,只是無色無臭,殺人於無形。那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過了良久,那老僕也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自不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才好?」眾人等了幾乎有半個時辰,那老僕和女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早已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阿碧道:「不!三哥,你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生怕她受人暗算,道:「我陪你去。」兩人一直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著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裏裏外外,竟是一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和女僕也都不知去向。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身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身形一晃,便到了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桿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阿碧道:「你怕棺上有毒?」公冶乾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那口棺木十分沉重,裏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風波惡唰的一聲,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瞧。」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插入棺蓋縫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這書獃與阿碧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獃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是人而不仁,真是差勁之至了。」玄痛怒道:「我是釋家,儒家講甚麼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心。」那書獃伸起手指,連連敲擊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個人,可說是讀書而獃矣,真正是書獃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當然是格格不入了。」風波惡久鬥那使鋼製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間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包不同和那戲子相鬥,察覺對方武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他扮演西施,不但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珊珊,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間,卻又扮演起詩酒風流的李太白起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與之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士之彩筆,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那書獃自怨自艾了一陣,突然長歌吟道:「既已捨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深入實相不?」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餘下的一齊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必有重大蹊蹺,只有先將對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一名慧字輩的弟子轉身端起倚在門邊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撲到,一筆點向那少林僧胸口。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的後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禪杖在手,橫跨兩步,一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