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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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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慕容揚威

第八十八回 慕容揚威

丁春秋生平最大的癖好,便是聽旁人的諂諛之言,別人越是說得肉麻,他越是聽得開心,這般給群弟子捧了數十年,他早已深信群弟子的歌功頌德句句是真。倘若那一個不是將他吹捧得十足,他便覺這個弟子不夠忠心。眾弟子深知他的脾氣,一有機會,無不竭力以赴大張旗鼓的大拍大捧,須知對丁春秋歌頌稍有不足,失了師父歡心事小,時時刻刻有便有性命之憂。這些星宿派弟子倒也不是人人生來厚顏無恥,只是一來形格勢禁,若不如此便不足以為圖存,二來行之日久,習慣成自然,諂諛之辭順口而出,誰也不以為恥了。丁春秋捻鬚微笑,聽著眾弟子的歌頌,心下極是陶醉。他的長鬚在和師兄聾啞老人蘇星河鬥法之時,被燒去一大片,但稀稀落落,還是剩下了許多,後來他暗施劇毒,以「逍遙三笑散」毒死蘇星河,這場鬥法畢竟還是勝了,少了一些鬍子,那也不足介意。足足等了一頓飯的時光,眾弟子的頌聲漸減,頗有人長篇大論,還想繼續說將下去。丁春秋左手一揚,頌聲立止,只聽眾弟子齊聲說道:「師父功德齊天蓋地,眾弟子愚魯,不足以表達萬一。」丁春秋微笑點頭,向阿紫道:「阿紫,你更有甚麼話說?」阿紫心念一動:「往昔師父對我偏愛,皆因我歌頌他之時,能夠別出心裁,道人之所未道,不似這般蠢才師兄,翻來覆去,一百年也是說些陳詞濫調。」便道:「師父,弟子所以偷偷拿了你的碧玉王鼎玩耍,是有道理的。」丁春秋雙目一翻,問道:「有甚麼道理?」阿紫道:「師父年輕之時,功力未有今日的登峰造極,尚須借助碧玉王鼎,以供練功之用。但這兩年來,任何有目之人,都知師父已有通天徹地的神通,這碧玉王鼎不過能聚毒物,比之師父的造詣,那真是如螢光之與日月,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師父還不願隨便丟棄這座玉鼎,那也不過是念舊而已。眾位師兄大驚小怪,以為師父非這座玉鼎不可,說甚麼這王鼎是本門重寶,一失便是牽連重大,那真是愚蠢之極,可把師父的神通太也小覷了。」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極是恚怒,情知自己這一次失手,再也瞞不過眾弟子的眼光,人人知道是自己以毒粉暗害慕容復,卻給他反彈過來,害死了星宿派的弟子。他初次與慕容復相遇之時,曾和他對過一掌,深知對方掌力著實了得,若以真實功夫而論,自己未必便能勝過了他。心念一轉之際,已打定了主意:「勢必要以『化功大法』,對付這個小子。」到了這個地步,他不能再故示閒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身來,說道:「慕容公子,老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著走到慕容復身前。慕容復一瞥之間,只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八仙桌,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杯酒中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為一條碧綠的水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著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並無大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內力,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了過去。
星宿老怪久經大敵,經驗何等豐富,數招一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那顯然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他既然是怕這功夫,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剋制於他,只是慕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是難以捉摸,定要逼他與己對掌,倒也著實不易。再拆數掌,丁春秋已想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霍,著著進逼,左掌卻裝微有不甚靈便之象,只是故意的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但慕容復是武學中的大行家,對方弱點稍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的左脅。丁春秋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是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甚麼內傷。」當真是得理不讓人,攻勢之中,雖然仍是以攻他右側為主,但實則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一縮,探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向慕容復臉上直抓了過去。慕容復斜身轉過,一拳直打他的左脅。丁春秋這些時來,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果然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
阿紫心下恐懼之極,顫聲道:「師父寬洪大和*圖*書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胡言亂語,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麼還能跟人家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乾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喝道:「這廝如此沒上沒下,我師父是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談文論武?你又有甚麼資格來和我師父談文論武?」又有一人喝道:「你若是恭恭敬敬的向我師父星宿老仙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定還會指點你一二。你卻說要和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的嘴巴麼?」他笑了幾聲,臉上的神情卻是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是「哈哈」一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張大了嘴巴,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可仍是顯現著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眾弟子知道他是中了「逍遙三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
他二人此拼,高下未見,星宿派已接連死了三名弟子,其中隱隱然已分勝敗。丁春秋心中惱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一掌便向慕容復推了過來。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自始至終是小心謹慎的與他周旋,見他一掌劈到,身子一轉,右手還了一掌。丁春秋呼呼連劈三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加。兩個人越打越快,小酒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的餘地,但這兩人便在桌凳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交,連桌凳也沒半點挨到。星宿派群弟子個個貼牆而立,卻是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各人知道師父的脾氣,倘若他門下有誰在他劇鬥之時遠避自去,那便是犯了不忠於師門的大難,事後必加嚴處。是以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帶上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除了希望身子化為一張薄紙,拼命往牆上貼去之外,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時不見縛手縛腳,落了下風。
須知丁春秋先前以「化功大法」對付玄難,說到內力強弱,玄難原也不在慕容復之下,只是玄難與他雙掌相對,掌力越強,推盪之下,越是不會雙掌相離。這時他以手掌抓慕容復的拳頭,變成單方的相壓,慕容復一震之下,丁春秋居然抓捏不住。但兩人拳掌相離,卻也只是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之事,丁春秋手掌一被震開,立時又抓了下去,再次將對方拳頭抓住。慕容復「哼」了一聲,再運內勁,可是內勁一迸出,竟如石沉大海,無形無蹤,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來與丁春秋為敵之時,事先曾詳加盤算,如何不使對方的「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但事到臨頭,畢竟是難以躲過。其時當真是進退兩難,倘若繼續運內勁與抗,那麼不論多強的內力,都會給他化散於無形,片刻之際,便會功力全失,成為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內縮,丁春秋使毒的本領何等高強,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便會順著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他脈絡臟腑,終至無可抵禦。
阿紫微笑道:「師父休怪,想我既是星宿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門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豈不是光彩威風?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丁春秋哈哈一笑,道:「說得好,說得好。我門下這許許多多弟子,沒一個及得上你心思機靈。原來你盜走我這碧玉王鼎,居然還是替我揚威來啦。嘿嘿,憑你這般伶牙利齒,殺了你倒也可惜。師父身邊少了一個說話解悶之人,但就此罷手不究──」阿紫忙搶著道:「雖然不免有些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門上下,那一個不感激師父寬洪大量?自此之後,更要為師門盡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後已。」丁春秋道:「你這些騙騙旁人,倒還有用,你跟我說這些話,不是當我老糊塗麼?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說我若廢了你的功力,挑斷你的筋脈──」說到這裏,忽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店家,看座!」丁春秋斜眼一看,只見一個青年公子身穿黃衫,腰懸長劍,坐在桌邊,竟不知是何時走進店來,正是日間和他對過一掌的慕容復。丁春秋雖說是在傾聽阿紫的說話,但他坐在客堂之中,身旁忽然多了一人也沒留神到,畢竟是大大的疏神,倘若慕容復忽https://m.hetubook.com.com施暗襲,自己只怕已經吃了大虧。丁春秋心中一驚之下,臉上微一變色,但他究竟老辣異常,隨即寧定。
阿紫從未見過慕容復,突然間見到這位青年公子,心中也是一動:「這人生得好俊雅,如此人品,可從來沒見過。」只見慕容復舉手向丁春秋舉手招呼,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逅相遇,分手後片刻之間,便又重聚。」丁春秋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那店伴走到慕容復座前道:「公子爺,吃飯呢還是吃麵那?」慕容復道:「打一斤白酒,有下酒菜,便隨便做幾味來。」那店伴應道:「是,是!」轉身入內。丁春秋適才和他對了一掌,倉卒之際,未及行使化功大法,試出他掌力渾厚,掌上變化巧妙,自己竟是沒佔到絲毫便宜,以他不可一世的自負而言,如何容得別人與自己平起平坐?尋思:「立時與他動手一決勝敗呢,還是先處置了阿紫再說?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上的造詣有鬼神莫測之機,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莫要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星宿老仙親臨中原,在這小子手中受了挫折,那可太也晦氣了。」丁春秋這人心機極深,既無十分把握在武功上取勝,登時便轉暗算的念頭。他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斷了你的一手一腳或是兩手兩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正當慕容復進退維谷、彷徨無計之際,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左掌一翻,向後退了兩步,聞聲辨形,手掌伸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外人不知底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顯是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凡是致人死命之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其實天下武林之中,絕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絕難將每一種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是非朝夕之功。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反擊到他的自身。這麼一來,善於「鎖喉槍」的,一槍刺出去取慕容氏咽喉,給他「斗轉星移」的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善用「斷臂刀」的,一刀砍將出去,結果便砍到了自己的手臂之上,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便是這一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復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只是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便絕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
丁春秋聽得心情舒暢,連連點首,道:「嗯,嗯,言之成理,言之成理。」阿紫又道:「弟子又想,我星宿派武功之強,天下任何門派皆所不及,只是師父大人大量,不願與中原武林人物一般見識,不屑親勞玉步,到中原來教訓教訓這些井底之蛙。可是中原武林之中,便有不少人妄自尊大,明知師父不會來向他們計較,便吹起大氣來,大家互相標榜,這個說是當世高人,那個說是武學名家,但誰也不敢到我星宿派來向師父領教幾招。大家明知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可是說來說去,也只是『深不可測』四個字,到底真的如何高明法,卻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麼一來,於是姑蘇慕容復的名頭就大了,河南少林寺自稱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了,甚至甚麼聾啞先生,甚麼大理段家,都儼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師父,你說好不好笑?」她聲音清脆,娓娓道來,句句打入丁春秋的心坎,實比眾弟子一味大聲稱頌,聽來受用得多。丁春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是開朗,眼睛瞇成一線,十分得意。阿紫又道:「弟子有個孩子家的念頭,心想師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來露上兩手,終是開不了這些管窺蠡測之徒的眼界,難以叫他們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上想了一個主意,請師父來到中原,讓這些小子知道些好歹。只不過平平常常的恭請師父,那是太也平庸,與師父你老人家古往和_圖_書今來第一人的身價殊不相配。師父身份不同,恭請師父來到中原的法子當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這王鼎,原意是在促請師父的大駕。」丁春秋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你取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阿紫道:「誰說不是呢?不過弟子除了孝心之外,當然也有些私心在內。」丁春秋皺眉道:「那是甚麼私心?」
阿紫只道師父只在星宿海畔養尊處優,絕足不會來到中原,那知道冤家路窄,竟會在這小市鎮的一家小小飯店中遇上了。她臉上雖然裝得若無其事,內心實已嚇得魂不附體,她大聲呵斥虛竹,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說話的聲音已是顫抖不已,要想強自鎮定,也是不能了。她坐床沿之上,籌思脫身的法子,心道:「除了姊夫或能設法救我之外,別人再也敵不過師父,為今之計,只有騙得師父到南京去,能假姊夫之手將師父殺了,那也是唯一的生路。好在那碧玉王鼎我留在南京,師父是非尋回這寶貝不可。」想到這裏,心下稍定,但轉念又想:「但若師父先將我打成殘廢,消了我的武功,再將我押向南京,這種苦頭,只怕比立時死了還要難受得多。」霎時之間,臉上又是全無血色。便在此時,一名星宿弟子走到門口,笑嘻嘻的道:「大師姊,師父有請。」
星宿派弟子向著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頭去,那裏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各人心中均想:「這小子不知言語中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丁春秋心中,又是惱怒,又是戒懼。原來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潛運上乘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向慕容復揮去。那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這小店的客堂中又不如何明亮,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那料得他不知用甚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的身上。死了一個弟子,那是毫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投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身上,這功夫委實匪夷所思,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那是甚麼功夫。他心中只是想著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顯然慕容復所用的手法,便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發箭,他是接毒粉發毒粉。但這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不使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星宿派群弟子見過不少次師父與人鬥法,例如與蘇星河比拼內力,便是各以上乘功力推動一根火柱,力強者勝,力弱者亡,再也明顯不過。此時見一根細細的碧綠水線從酒杯中升起,知道師父又在與對方此拼功力,各人心念亂轉,都在想如何別出心裁,創一些新鮮花樣來頌揚師父。不料丁春秋內力一吐,慕容復竟然不與之抗,那條水線向他臉上筆直的射了進去,群弟子都是「咦」的一聲,沒想到師父竟是勝得如此容易。這些人腦筋轉得不甚靈敏,丁春秋勝得太快,令他們措手不及。弟子中出現的只不過一些「武功蓋世」,「天下第一」之類的陳腔濫調,再也來不及別出機杼,說些新穎頌詞,以博師父一粲。阿紫先前見到師父忽逢勁敵,心下暗喜,尋思正是脫身良機,卻不料對方竟然不堪一擊,也不禁大失所望。群弟子剛張大了口,要喝一聲采,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處,驀地裏抖向左首,竟成了一道彎彎的弧線,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了轉來,噗的一聲響,直鑽入一名星宿弟子的口。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線,已鑽入了他的肚中。這水線去得太快,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只見他面目手足,迅速異常的腐爛,片刻之間,連衣服也爛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堆白骨。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盪江湖,從未見過這麼霸道的毒藥。」
他轉念又想:「若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才是,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他心中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一摸鬍子,觸手之處,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中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足道哉?」他心中念頭轉得甚多,卻無論如何不願在群m.hetubook.com.com弟子之前示弱,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著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向慕容復飛了過去。這一揮之力實是妙到巔毫,那酒杯橫掠而去,竟沒半滴酒水濺將出來。倘若換了平時,群弟子早已頌聲雷動,只是適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師父的用意,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那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眾弟子便暴雷般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連這一聲采也不敢喝,待聽得眾同門叫過,才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跟著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一見到眾同門責備的眼光,登時羞慚無地,驚懼不已。慕容復道:「丁先生是前輩,豈有前輩先向晚輩敬酒之理?這一杯酒,晚輩不敢拜領,轉賜了令高徒罷!」說著呼一口氣,吹得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丁春秋見他一吹便將酒杯吹歪,知他用的是「四兩撥千斤」的功夫,自己手指彈出,乃是實物相觸,力道用得雖然巧妙,卻也並不如何稀奇,以口中氣息吹杯,與用手指彈杯相比,其間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都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然是輸了一招。其實慕容復口中噴出來這口氣,和丁春秋手指的一彈,力道之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他使得湊巧,借用了丁春秋的彈力,別人看來,似乎是他以一口氣將杯子吹了開去,實則杯子飛開,仍然是出於丁春秋手指上的一彈之力。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霎時間彷徨無計,不知是避開的好,還是伸手去接的好,思慮未定,杯子已到了眼前,他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出右手,接住了酒杯,說道:「這是師父敬你喝的酒!」正想以掌力將酒杯推出,飛向慕容復身前,突然間「啊」的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動也不動了。眾弟子這次都是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觸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微笑道:「你這小東西,居然膽敢和我討價還價。我星宿派門下有你這樣厲害腳色,而我事先沒加防備,那也是星宿老仙走了眼啦!」站在牆腳邊的一名弟子突然大聲說:「星宿老仙明見萬里,明知這碧玉王鼎該有如此一劫,所以假手阿紫,使這件寶貝多歷艱險,乃是加工琢磨之意。」另一名弟子道:「普天下事物,那一件不在老仙的神算之中?老仙謙抑之辭,眾弟子萬萬不可當真了!」又有一名弟子道:「星宿老仙今日略施小技,便殺了少林派高手玄難,誅滅聾啞老人弟子數十口,古往今來,那有這般勝於大羅金仙的人物?小阿紫,不論你有多少狡猾伎倆,無一不在星宿老仙的算中。頑抗哀求,兩俱無益。」這些人叫得聲音朗朗,丁春秋微笑捻鬚而聽。虛竹站在臥房之中,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師伯祖和聰辯先生果然是為這丁春秋害死。唉,還說甚麼報仇雪恨,我自己這條小命,也是不保了。」只聽得星宿派群弟子你一言、我一語,都在勸阿紫快快順服,從實招供,而在恐嚇的言辭之中,倒有一大半在宣揚丁春秋的德威,每一句說給阿紫聽的話中,總要加上兩三句對丁春秋歌功頗德之言。
只聽得袖風颼颼,丁春秋左袖甩起,捲向敵人右臂。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只是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擲,卻聽得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右手衣袖,竟被丁春秋的袖風扯下一片,露出白白的肌膚,上臂肌上紅了一條。原來丁春秋的袖風實是霸道無比,猶如鐵片一般,在他手臂上狠狠刮了一下,若不是他運勁以防,這條手臂便此廢了。慕容復心中一驚之下,這一拳打得狠狠,驀地裏拳頭外一緊,已被丁春秋的手掌握住。這一招大出慕容復的意料之外,立時驚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這我可著了他的道兒!」此時若是運勁回奪,丁春秋的毒藥便乘虛而入,順著他內力回吞,立時送入他的體內,那時是兇險無比。霎時之間,慕容復心中湧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事先沒策劃萬全,僅孤身犯險,向他和圖書挑戰。」一不做二不休,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徑從這拳頭中送了過去。丁春秋手掌極大,一抓之下,已將慕容復的拳頭盡數敷攏入掌中,但對方反應奇快,只覺全身一震,百脈賁張,左臂隱隱發麻,竟有抓不住他拳頭之勢。丁春秋運這「化功大法」,須得與對方身體相觸,倘若一下子便給對方內力震開,這「功」便無從「化」起,他心中一凜,立時運勁,首先須得將他拳頭抓住,但便在此時,慕容復內力大張,竟將他手掌震脫。
以對手的兵刃騰挪轉換方向,招呼到對手自己身上,其中道理,全在「反彈」兩字。譬如有人一拳打在鐵牆之上,出手越重,自己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輕重強弱,不差分毫,便和自己打自己一模一樣。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容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大大的艱難。慕容復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地,遇到丁春秋這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以是連使三次「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楣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轉了,移也是移了,但卻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本來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是星宿弟子急於獻媚討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自己身形的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已不能多加思索,一將那星宿弟子抓在手中,立時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這星宿弟子換了自身。他冒險一逞,不料這法門居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復之「功」,但一「化」之際,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門功夫。慕容復死裏逃生,既見一試成功,當即抓住良機,絕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的身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當即也隨著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迅速消解。丁春秋抓著慕容復拳頭,眼見他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心下自是惱怒之極,但想:「我若為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這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是千難萬難了。這小子定然是見好就收,脫身逃走,那麼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隻袖子,星宿派算得是大敗虧輸,星宿老仙還有甚麼臉面來揚威中原?」他心念已決,更是不放開他的拳頭。慕容復退後幾步,又將一名星宿弟子的身子貼上了,讓丁春秋化消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如被一個吸血鬼吸乾了體內精血一般,三個人黏在一起,再也脫不了身。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了過來,無不失聲驚呼。
虛竹心想:「原來這女子不但是星宿派的弟子,而且還是丁春秋的大弟子。啊喲不好!她害我喝雞湯,吃肥肉,只怕其中下了甚麼古怪毒藥。」其實阿紫引他破戒吃葷,只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只要別人狼狽煩惱,她便覺得開心,倒也沒有他意。這時她聽師父召喚,早如老鼠聽到貓叫一般,嚇得骨頭也酥了,跟著那名星宿弟子,走到大堂之中。只見丁春秋獨據一桌,桌上放了酒菜,眾弟子遠遠垂手站立,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喘一口大氣。阿紫走上前去,叫了聲:「師父!」當即跪了下去。丁春秋道:「到底是在甚麼地方?」阿紫道:「不敢欺瞞師父,確是在遼國南京城中。」丁春耿道:「在南京城何處?」阿紫道:「遼國南院大王蕭大王的王府之中。」丁春秋皺眉道:「怎麼會落入這契丹番狗的手中?」阿紫道:「沒有落入他的手中。弟子到了北邊之後,唯恐失落了師父這件寶貝,又怕失手損毀,所以偷偷到蕭大王的後花園中,掘地埋藏。這地方隱僻之極,蕭大王的花園佔地六千餘畝,除了弟子之外,誰也找不到這座王鼎,師父盡可放心。」丁春秋冷笑道:「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哼,小東西,你倒厲害,你是叫我投鼠忌器,不敢殺你,你是說殺了你之後,便找不到王鼎了。」阿紫全身發抖,戰戰兢兢的道:「師父若是不肯饒恕弟子的頑皮胡鬧,若是消去了我的功力,挑斷我的筋脈,若是斷了我一手一足,若是斷了我兩手兩足,弟子寧可立時死了,決計不再吐露那王鼎──那王鼎──那王鼎的所在。」說到後來,她心中害怕之極,已是語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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