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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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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回 招親榜文

第九十六回 招親榜文

游坦之不明其中道理,卻也是不敢多問,心想言多必失,話一多便不免露出馬腳,當下要阿紫繼續演招。阿紫一招一式的演將下去,他依樣葫蘆,卻在每一招中都發揮了極大的威力出來。二人練到十一二招時,游坦之已覺所學太過繁複,記不明白這許多招術,要阿紫停了下來,從頭再演。阿紫笑道:「王公子,依你看來,星宿派的功夫定然破綻百出,可笑得緊了。」游坦之道:「那倒不見得,其中也大有可取之處,只不過──只不過似乎不夠大方。」說著仿著阿紫所示,一足踢出,剛好挑起一塊斗大的石塊,呼的一聲,直飛了出去。那塊大石直飛出十餘丈外,從半空中落將下來,說也湊巧,山道上正好快步走來二人,眼見那大石便要落向那二人頭頂,游坦之叫道:「啊喲!」喊道:「留神,快閃開了!」當先那人向左斜走半步,雙手揮出,啪的一聲,將那大石推開,撞向山壁之上,砰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散。那人怒道:「甚麼人?膽敢戲弄老子!」身形晃動,二人搶到了游坦之和阿紫面前。
只見那二人衣衫襤褸,作化子裝束,背上負著幾隻布袋。游坦之一見,便知對方是丐幫中人,忙上前一揖,道:「兩位丐幫大哥勿怒,在下無意之失,還請原恕則個。」兩名丐幫見游坦之行禮賠罪,又從適才大石飛擲的勢頭之中,知道他武功著實了得,不願多生事端,便也回了一禮,道:「好說,好說。」轉頭即要離去,阿紫忽道:「是丐幫中的人麼?妙之極矣!我正要找他們來,奪個丐幫的幫主做做。你們總舵現下安樁何處?」二丐聽她一出口便說要奪本幫幫主之位,又見她衣飾打扮顯然不是本幫中人。本幫弟子而要奪幫主之位,不過是僭妄,外人來說這種話,那顯然是戲侮輕蔑了。二丐一聽之下,登時臉上變色,齊問:「尊駕是誰?何以出此輕侮之言?」阿紫聽那丐問她來歷,正是湊將上來,給自己要說的話加上個合適的引子,便笑吟吟的道:「不敢,在下新任星宿派掌門,姓段名紫的便是。」當先那丐身形高瘦,皺眉道:「星宿派的首領是丁老怪,江湖上有誰不知?你這小丫頭卻來胡說八道。」另一丐中等身材,已有五十來歲年紀,瞧模樣在丐幫中位份較低,似乎一切唯瘦丐馬首是瞻,但為人卻甚為慎重,低聲道:「狄兄弟,咱們自己有事,不用理會這種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了。」那瘦子哼了一聲,道:「一個瞎眼丫頭,一個──」只說了「一個」兩字,眼睛向游坦之一瞥,臉有鄙夷之色,顯然接下去不是說「醜八怪」,便是說「鬼臉兒」。游坦之那容他揭破自己的面貌真相,右手一圈,依著阿紫所演的那招「混天無極式」,一掌便拍了出去。
一來游坦之迄今只從阿紫處學了星宿派的十來招武功,受敵襲擊時的應變閃避之法全然不會;二來他一掌劈死瘦丐,內咎於心,甘願受對方毆擊幾拳,也好稍減自己的罪孽,是以砰砰兩聲,那老丐的兩拳全都結結實實的打在他的背上。卻聽得那老丐「啊」的一聲慘呼,身子離地飛出,重重的摔在地下,口中狂噴鮮血。游坦之又是大吃一驚,道:「幹甚麼了?」阿紫讚道:「王公子,你武功當真了得,舉手之際,便料理了丐幫的兩大高手。」游坦之見那老丐口中不住汩汩噴出鮮血,握了阿紫的手,叫道:「快走,快走!別在這裏停留。」阿紫身不由主,給他拉著飛奔,只覺耳畔風聲呼呼,知道奔行得十分迅速,喜呼:「好玩,好玩!再跑快些!」片刻之間,兩人已在十餘里外。游坦之隱隱聽得身後有人叫道:「游兄弟,游兄弟,慢走一步。」似乎是包不同的聲音。他出手殺人,生怕給包不同當場拿住,那裏敢停,只有越跑越快。
那老丐大吃一驚,道:「你──你是本幫人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復手中的黃紙,用力一奪。慕容復也不和他爭奪,讓他搶了回去,心想:「丐幫一直疑心我害死他們副幫主馬大元,近來雖是謠言稍減,但此人新自西夏歸來,自是不知近事。」只是那老丐雙手用力,嗤的一聲,將那張黃紙撕成了兩半,待要再撕,驀地裏雙足一挺,鮮血狂噴,便已斃命。風波惡將扯成兩半的黃紙展了開來,拼在一起,只見紙上用朱筆寫著彎彎曲曲的許多外國文字,文末還蓋著一個大和_圖_書章。公冶乾頗識諸國文字,從頭至尾細看了一道,道:「這果然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國文儀公主年將及笄,國王決意征選一位文武壁壘、俊雅魁偉的未婚男子為婿,定於今年八月中秋起公開選拔。不論何國人士,自信為天下一等一的人才者,於該日之前後晉謁,國王皆予優容接見。即令不中駙馬之選,亦當量才錄用,授以官爵。』」
憑這五個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那一個門派幫會,都是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為是。」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行克制,風波惡道:「今天走了一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好,退回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原來的路罷。」王玉燕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個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飄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鼓中令人極不舒服,但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游坦之這一掌拍出,本意在阻止他叫出「醜八怪」之類的言語,絕無傷他性命之意,猛聽得那老丐說他已然死了,也是驚道:「咦,怎麼?」搶上前去,低頭看那瘦丐,只見他雙目突出,臉上容相十分慘厲,游坦之又是害怕,又是憾悔,道:「這──這──」那老丐驚懼之下,見到游坦之滿臉皮翻肉爛的可怖情狀,只道他又要加害自己,奮起平生之力,雙拳登向游坦之背上打了下去。
慕容復道:「二哥,到底你以為如何?」公冶乾道:「當今之世,大遼、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國並峙,除了大理一國僻處南疆,與世無爭之外,其餘四國,都有混一宇內、並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雖無疆土,但公子爺時時刻刻以復國為念,焉知我大燕日後不能重振祖宗雄風,中興復國?」他說到這裏,慕容復、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恩一齊肅立,容色莊重,齊聲道:「復國之志,無時或忘!」各人或拔腰刀,或提長劍,將兵刃舉在胸前。
原來慕容復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鮮卑族人,當年五胡亂華之世,鮮卑慕容氏在中國東征西討,大振威風,曾建立前燕、後燕、南燕、西燕等好幾個朝代。其後慕容氏為北魏所滅,子孫散居各地,但祖傳孫、父傳子,世世代代,始終存著這中興復國的念頭。只是中經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漸衰微,那「重建大燕」的願望,眼看是越來越是渺茫了。到得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忽然出了一位百世難遇的武學奇才,名叫慕容龍城,此人融會各家武功,自出機抒,成為武林中當世無敵的好漢。慕容龍城不忘祖宗遺訓,糾合英雄,意圖復國,偏偏天下分久必合,趙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龍城武功雖強,終於是無所建樹,鬱鬱而終。
游坦之吃了一驚,跟著又依式圈手一拍,又是一株小樹斷為兩截。他又驚又喜,心道:「這星宿派的功夫,竟有偌大威力。難道她是故意調侃我,自己明明已有這般的功夫,卻又來求我教甚麼蓋世神功?」阿紫聽到斷樹之聲,說道:「厲害厲害!王公子,你快教我,如何能一掌斷樹。」游坦之道:「你用這一招『混天無極式』,卻不能斷樹麼?」阿紫嘻嘻一笑,道:「這『混天無極式』,乃是星宿派中人人都會的粗淺功夫。要是這一招能出手斷樹,星宿派弟子個個都是橫行天下的英雄好漢了。」游坦之心下不解,當下不依阿紫所演的姿式,隨手拍了出去,身前的小樹卻是晃也不晃。他再使勁力,仍是不能撼動樹身分毫,待得依照『混天無極式』圈手一拍,擦的一響,並排的兩株小樹齊齊折斷,宛似以大斧砍斷一段。原來星宿派武功的一招一式,都能將寒毒內力發揮於極致,但也只有體內積蓄了渾厚的寒毒內力,才能充分運使這星宿派的武功,兩者相輔相成,但學招易而積功難,一般星宿弟子學會的都是招數,唯有摘星子等寥寥幾人,修積得相當內和*圖*書力,便成為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鄧百川伸出左手中指,在那老丐胸口穴道上點了兩點。本來他這「截血指」應效如神,指到血止,但他點了兩指,那老丐口中仍是不住噴出鮮血。鄧百川皺起眉頭,咦的一聲。王玉燕道:「鄧大哥,此人受陰寒內力反激,你當點他背心穴道。」鄧百川一怔,反手點那老丐背心上「神道」「至陽」二穴,果然那老丐噴了兩口血後,便即血止。公冶乾又餵了他一枚傷藥,那老丐吸了口氣,顫聲道:「多──多謝救援,不──不敢請問──問恩公尊姓大名。」
慕容復心中雪亮,這四個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應駙馬之選,說到年貌人品,文才武功,當世恐怕也真沒那一個青年男子能夠勝過自己。倘若自己去西夏求親,這六七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國國王講究家世門第,自己雖是大燕的王孫貴族,畢竟衰敗已久,在大宋只不過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遼、吐蕃四國各派親王公侯前去求親,自己這沒點名位爵祿的白丁卻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張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隨他日久,頗能猜測他的心意,說道:「榜文上說得明明白白,不論爵位門第,但論人品本事。既成駙馬,爵位門第隨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卻非帝王的一紙聖旨所能頒賜。公子爺,慕容氏數百年來的雄心,要──要著落在你身上了──」他說到後來,心神激盪,說話的聲音發顫了。慕容復臉色蒼白,手指微微發抖,他也知道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自來公主徵婿,總是由國君命大臣為媒,選擇年青臣子,封為駙馬,絕無如此張榜布告天下,公開擇婿之理。他不由自主向王玉燕的背影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株柳樹之下,右手拉著一根垂下來的柳條,眼望河水,衣衫單薄,楚楚可憐。
數代之後傳到慕容復手中,慕容龍城的武功和雄心,也盡數移在慕容復身上。只是大燕國謀復國,在宋朝而言,那便是大逆不道,作亂造反,是以慕容氏雖在暗中糾集人眾,聚財聚糧,但風聲卻是半點不露,除了最親近的鄧百川諸人而外,外界是誰也不知真相。武林中說起「姑蘇慕容」,只覺這一家人武功極高,而行為詭秘,似是妖邪一路,卻不知慕容氏心懷大志,與一般江湖上的門派幫會,所作所為大大不同,正常人看來,自是覺得極不順眼,往往引以為敵了。其時曠野之中,四顧無人,包不同提到了中興燕國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都拔劍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了胸中意向。王玉燕卻緩緩的轉過了身去,慢慢走開,遠離眾人,須知她母親向來反對慕容氏作亂造反的圖謀,認為稱王稱帝,只是慕容氏數百年來的癡心妄想,復國無望,滅族有份。她母親一直不許慕容復上門,自行隱居在蓮塘深處,不願與慕容家有糾葛來往,便是如此。
王玉燕臉上一紅,芳心竊喜,她一生願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塢居住。此刻聽慕容復說道要她去燕子塢,雖未公然向她求婚,但事情顯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頭來,眼睛中流露出異樣的光彩。鄧百川和公冶乾對望了一下,覺得欺騙了這位天真浪漫的姑娘,心下都感內咎。忽聽得啪的一聲,風波惡重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玉燕抬起頭來,見風波惡右頰紅腫,奇道:「風四哥,怎麼了?」風波惡道:「一──一隻蚊子叮了我一口。」當下六個人曉行夜宿,取道向南。王玉燕想到表哥公然接自己到家中居住,欣喜之情,無法隱藏,她雖覺慕容復和鄧百川等對自己情狀有些特異,但她素無機心,不起半點疑竇。這一日六個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草叢越深。風波惡罵道:「他奶奶的,咱們只怕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
慕容復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的那句話,居然給對方聽了去啦,從對方這幾句聲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為倒是著實不淺,但未必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不徐的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著尾巴逃走麼?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行,和_圖_書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頭,道:「他不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六個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說話之時嘴角含笑,其意不誠──」他還待再說,鄧百川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三弟,依你之見,這易一清拿了這張西夏國招駙馬的榜文回來,有甚麼用意?」包不同道:「這個,我又不是易一清,怎知道他有甚麼用意?」慕容復眼光轉向公冶乾,徵詢他的意見。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論自己說甚麼話,包不同一定反對,不如將話說在頭裏。包不同瞪了他一眼,道:「非也非也!這一次你可全然猜錯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樣,全然沒有差別。」公冶乾笑道:「謝天謝地,這可妙之極矣!」
公冶乾向包不同道:「三弟又有甚麼高見?」包不同道:「二哥,你問我『又』有甚麼高見,這個『又』字,乃是說我已經表達過高見了。但我並沒說過甚麼高見,可知你實在不信我會有甚麼高見。你問我又有甚麼高見,真正含意,不過是說:包老三又有甚麼胡說八道了。是也不是?」風波惡雖愛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愛和人爭辯,卻不問親疏尊卑,一言不合,便爭個沒有了沒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氣,微微一笑,說道:「三弟已往表達過不少高見,我這個『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見。」
那瘦丐武功也甚了得,應變奇速,一見游坦之舉掌拍出,雖然兩人相距七八尺遠,這一掌無論如何拍不到自己身上,但還是有備無患,運氣舉掌相迎。但聽得「喀」的一聲響,那瘦丐上身突向後仰,竟然是脊骨齊腰折斷,一個人折成兩截。那老丐大吃一驚,叫道:「狄兄弟,狄兄弟,啊喲,你──你──怎麼──怎麼死了?」
風波惡一馬當先,搶出去找安身之所,但越走道路越是崎嶇,亂石嶙峋,更無泉水溪流。他自己是甚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玉燕安息的所在,卻是著實不易。他一口氣奔出數里,尋思:「這所在地勢險惡,說不定有山瘴或是毒蟲毒蛇,還是退回去的為妙。」一沉吟之際,轉過了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一家人家。」
游坦之道:「這個──這個,為你多費一些心血,原是我求之不得之事。嗯,這一式坐功是這樣的了,隨後是這一式行功。」他依著阿紫的姿式模樣,練了起來。星宿派武功本以毒功為根基,體內陰寒歹毒的內功練得愈深,出手愈是厲害。阿紫開演的這兩下姿式,叫做「混天無極式」,本是星宿派的入門功夫,在初學之人練來,須得化上一個月至兩個月的時光。但游坦之體內積蓄的冰蠶奇毒,乃天地間自然之物,連丁春秋也是有所不及,依著阿紫所示的姿式,一舉手間便練成了,圈手一拍,呼的一聲,身前數尺的一株小樹應手而倒。
公冶乾還未讀完,風波惡已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這位丐幫的仁兄當真好笑,他巴巴的從西夏國取了這榜文來,難道要他幫中那一位長老去應聘,做西夏國的駙馬爺麼?」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幫中各位長老固然既老且醜,但幫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雙全,英俊聰明之輩。如果那一個丐幫弟子當上了西夏國的駙馬,丐幫那還不飛黃騰達麼?」鄧百川皺眉道:「素聞丐幫中英雄好漢不求功名富貴,何以這個易一清卻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這人曾道:『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若是此言不假,那麼他未必單單是為了求丐幫的功名富貴。」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
鄧百川心道:「咱們便是趕一晚夜路,又打甚麼緊?只是王姑娘太過辛苦。」說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宿一宵。」包不同道:「是。得燒些水給王姑娘洗臉泡茶。」這五個人既決意去向西夏國求親,一路上對王玉燕是加意的照拂奉承。玉燕那知他們心中不安,只道表哥與自己的名份已定了大半,這些人既奉自己的未來夫婿為「主公」,和-圖-書當然對自己要特別尊敬,竊喜之餘,每感靦腆。
鄧百川道:「江湖上危急相助,是同道問應有之義,舉手微勞,何足掛齒?」那老丐又吸了口氣,自覺力氣一滴滴離身而去,伸手要到懷中去掏摸甚麼東西,卻是力不從心,道:「勞──勞駕──」公冶乾猜他心意,道:「尊駕要取甚麼物事?」那老丐點了點頭。公冶乾便將他懷中物事,都掏了出來,攤在雙手手掌之中,甚麼火刀、火摺、暗器、藥物、乾糧、碎銀之類,著實不少。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這一張──一張榜文,甚是要緊,請恩公念在江湖一脈,交到──交到丐幫的長老手中──至感──至感大德。」一面氣吁吁的說話,一面伸手出去,從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張折疊起的黃紙。慕容復道:「閣下放心,你傷勢若是難愈,這張東西,咱們負責交到貴幫長老手中便是。」說著將那張黃紙接了過去。那老丐低聲道:「我姓易,名叫易一清。相煩──相煩足下傳言,我自西夏國來,這是──西夏國國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關大宋的安危氣運,我幫──我幫──我幫──」他連說了三個「我幫」,一口氣始終接不上來,他越是焦急,越是說不出話,只覺喉頭一甜,似乎又欲噴血,眼睛一翻,突然見到慕容復俊雅的形相,心中想起一個人來,問道:「閣下──閣下是誰?是姑蘇──姑蘇──」慕容復道:「不錯,在下姑蘇慕容復。」
叫喚他的,果然便是包不同。這時他和風波惡二人,已和慕容復以及鄧百川、公冶乾、王玉燕四人會齊,說起游坦之的種種怪異之處,慕容復好奇心起,便尋了下來,要再問個明白。遠遠望見游坦之出手打倒二人,拖了阿紫飛奔,慕容復見他奔跑的姿式甚是笨拙,直似絲毫不會輕功之人,可是去勢之速,未必便在自己之下。其時相距已有里許,慕容復自忖若是全力施展輕功,也不過和他一般快慢,這里許之差,始終是拉不近來,那便是說並無追上他的把握,何況就算追上了,又待如何?慕容復瞧著他迅速而去的背影,心下嗟嘆,暗自駭異。鄧百川和公冶乾看了一死一傷的二丐,也是驚異不置,尤其那死去的瘦丐身子後仰,反折重疊,頭與腳齊,肚皮向天,死法甚是奇特。公冶乾扶起那老丐身子,取出一丸傷藥,餵在他的口中。但那老丐口中鮮血不住外湧,這傷藥竟是咽不下去。
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看來只是一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六人向著那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清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兒可有點邪門。」突然間鄧百川低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一盞綠燈。」慕容復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出綠油油的光芒,與尋常燈火之色作暗紅或是昏黃頗為不同。這些人除了王玉燕外,個個同是涉足江湖的大行家,眾人加快腳步,向那綠燈趨前里許,不久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
慕容復知道這個表妹自幼便對自己情深,雖然姑母與父親不睦,多方阻她與自己相見,但她終於毅然出走,流浪江湖,前來尋找自己。慕容復四方奔走,一心以中興復國為念,連武功的修為也不能專心,這兒女之情,更是看得極淡。但王玉燕對自己如此深情款款,人非木石,豈能無動於衷?這時突然間要捨她而去,另行去向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公主求婚,他雖覺理所當然,卻是於心不忍。公冶乾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英雄大豪傑須當勘破『情』之一關。」包不同搶著道:「大燕若得復國,公子成了中興之主,三宮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宮娘娘,這位王家姑娘,封她一個西宮娘娘,也就是了。」他平時說話專門與人頂撞,這時臨到商量大事,居然說得頭頭是道。慕容復點了點頭,心想父親一生,不斷叮囑自己,除了中興大燕,天下更無別般大事,若為復興大業,父兄可弒,子弟可殺,至親好友更可割捨,至於男女情愛,越加不必放在心上。何況王玉燕雖對自己情深一往,自己卻素來當她小妹妹一般,並無特別鍾情之處。只要大事可成,將來為妃為嬪,多加寵愛便和*圖*書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玉燕為意,說道:「各位言之有理,這確是復興大燕的一個良機,只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這張榜文,咱們卻要送到丐幫手中。」
當下包不同等掘地將丐幫二人安葬了,在二人背上各取一隻布袋,以作認記。慕容復招呼玉燕過來,說道:「表妹,這兩個丐幫弟子,死於他人之手,其中牽涉到一件大事,我須得親赴丐幫總舵,正好順道送你回曼陀山莊。」王玉燕聽到「曼陀山莊」四字,吃了一驚,道:「我──我不回家去,媽媽見了我,非殺了我不可。」慕容復笑道:「姑母雖然性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個女兒,怎捨得殺你?最多不過責備幾句,也就是了。」玉燕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幫。」慕容復既決意去西夏求親,心中對玉燕頗感過意不去,尋思:「暫且順她之意,將來再說。」便道:「這樣罷!你一個女孩子家,跟著咱們在江湖上拋頭露面,很是不妥,丐幫總舵是不能去的。你既不願去曼陀山莊,那就到燕子塢我家裏去暫住,我事情一了,便來看你如何?」
鄧百川道:「不錯,別說丐幫之中,未必有那一號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勁敵,咱們也不能私藏榜文,做這卑鄙無恥之事。」風波惡道:「這個當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爺到西夏求親,三哥和我便送這榜文去丐幫。到明年八月中秋,足足還有一年時光,他們要挑人,儘管來得及,也不能說咱們佔了便宜。」慕容復道:「咱們行事光明磊落,索性由我親自將這榜文交到丐幫長老們手中,然後再去西夏。」鄧百川鼓掌道:「公子爺此言,大獲我心,咱們不能讓人在背後說一句閒話。」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三人一齊點頭稱是。須知這一干人等都是響噹噹的好漢,雖將中興復國的大業看得極重,但任何偷偷摸摸、佔人便宜之事卻是決計不幹的。
公冶乾向王玉燕漸漸遠去的背影瞧了一眼,說道:「遼宋兩國連年交兵,大遼雖佔上風,但要滅卻宋國,卻也是萬萬不能。西夏、吐蕃雄踞西陲,這兩國各擁精兵數十萬,不論是西夏還是吐蕃,助遼則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則大遼禍亡無日。」風波惡一拍大腿,道:「二哥此言大大有理,丐幫對宋朝向來忠心耿耿,這易一清取這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甚麼少年英雄,去應西夏駙馬之征。倘若宋夏聯姻,那就天下──天下無敵了。」公冶乾點了點頭,道:「當真天下無敵,那也未必盡然,不過大宋財糧豐足,西夏兵馬精強,這兩國一聯兵,大遼吐蕃皆非其敵,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話下。據我推測,宋夏聯兵之後,第一步是並吞大理,第二步才進兵遼國。」鄧百川道:「易一清的如意算盤,只怕當真如此,但宋夏聯姻,未必能如此順利,遼國、吐蕃、大理各國若是得知訊息,必定設法破壞。」公冶乾道:「不但設法破壞,而且各國均想娶了這位西夏公主。」鄧百川道:「不知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醜,不知是性情和順,還是嬌縱橫蠻。」包不同哈哈一笑,道:「大哥何以如此掛懷?難道你想去西夏應徵,弄個駙馬爺來做做麼?」鄧百川道:「倘若你鄧大哥年輕二十歲,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飛往西夏去了。三弟,我大燕復國,圖謀了數百年,始終是鏡花水月,難以成功。歸根結底,那是少了個有力的強援所致。要是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親,慕容氏在中原一舉義旗,西夏援兵即發,大事還有不成的麼?」包不同事事要強詞奪理的辯駁一番,但聽鄧百川這番話,居然連連點頭,說道:「不錯!只要此事有助於我大燕中興復國,那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醜,是好是壞,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豬,包老三硬起頭皮,便也娶了。」眾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復臉上。
各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玉燕,人人臉上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的把雌的送了來,免得老祖宗──」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這個「宗」字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舊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著這聲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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