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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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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回 身入險地

第一零四回 身入險地

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玲瓏棋局,只因自尋死路之事,那是誰也不幹的。妙極,妙極!小和尚,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到那裏去?」童姥道:「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兇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虛竹瞧著她的斷腿,嘆了口氣,心道:「你無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反而不放在心上,便將她負在背上,依著童姥所指的方法,朝西疾行。
虛竹大吃一驚,光頭上給她猛擊了十餘下,忙將她放下地來,問道:「前輩,你──你說甚麼?」童姥的臉已脹成紫色,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想賴?還不承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道:「前輩,甚麼『小無相功』?」童姥獃了一獃,隨即定神,拭乾了眼淚,嘆了口氣,道:「沒有甚麼。你師父對我不住。」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是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顯得流暢,童姥猛地裏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
走上平地之後,他仍是盡撿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是指著西方。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的國境,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甚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進了西夏國的國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
童姥喝道:「呸,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裏,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面強兇霸道。你師父叫你持圖西來,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收拾丁春秋這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非做天下第一強者不可。」虛竹唸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嗔,名之為求。禪師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昔苦,無求乃樂。」
突然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裏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知道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凌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聽由擺佈,並無反抗的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雲,逢苦不憂,識達故也──」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甚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那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前輩不可妄言。」
虛竹只覺四周寒氣不住侵體而入,嘆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甚麼?」虛竹道:「這西夏的皇宮之中,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藏了起來,那有甚麼用?」童姥笑道:「這冰塊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是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盛暑之時,那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一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球,滋味如何?」虛竹這才恍然大悟,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埋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了麼?」童姥更是好笑,說道:「做皇帝的一呼百應,要甚麼有甚麼,他還會怕甚麼費事?」虛竹點頭道:「做這皇帝也是享福得緊了。只不過享受太多,未免折了福氣。前輩,你從前來過這裏麼?怎麼這些御前護衛甚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心中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嘛,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甚麼稀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甚麼天生神耳?那是練出來的功夫。」虛竹一聽到「練出來的功夫」幾個字,猛地想起這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童姥如何練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又想外邊糧食倒是極和_圖_書多,但冰庫中無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之時已是拗口之極,倒誦時更是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是背得朗朗上口。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她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起來,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的賤事,我一直被你瞞在鼓裏,小賊,你還要騙我麼?嗚嗚,嗚嗚!──」
虛竹皺起眉來,心想:「要躲一天也難,卻到那裏躲七十二日去?」童姥自言自語:「便躲到你的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地方──」她話未說完,虛竹已然嚇了一跳。童姥怒道:「死和尚,你害怕甚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若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各個高手一齊出馬,搜尋咱們,那就難以逃出她的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那裏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之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甚麼?這賤人倘若尋我不到,定是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七千餘頭鼻子靈敏無比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那裏,都會給這些畜生揪了出來。」虛竹追:「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童姥哼了一聲,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佈下人馬了。」她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玲瓏棋局,第一著下在那裏?」虛竹摸不著頭腦,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的自塞一眼,將自己的棋子殺死了一大片。」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的吐出?」第三次又念時,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字句極拗,往往一連七個平聲字,跟著又是七個仄聲字,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的念誦已是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是難於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揮,一粒石子飛上天去,打下一隻烏鴉來,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要知童姥此時已回復到十八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固是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是輕而易舉。
次日午時將屆,冰庫中無晝無夜,仍是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道練功之時將屆,便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後,又將一頭白鶴的喉管咬開。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罷,何必多殺一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一伸,控住了他的下頦,虛竹無法抗禦自然而然將嘴巴張了開來。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的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拼命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實是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臺穴上,助他真氣運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無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罷?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童姥笑道:「經曰:有求皆苦,無求乃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是『無求』,哈哈,哈哈,哈哈!」
他好生奇怪:「這個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是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食麼?」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道:「你進去瞧瞧。」兩道門一關上,倉廩中黑漆一團,https://www.hetubook.com.com伸手不見五指,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裏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將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摺,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大冰磚,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之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童姥吹熄火摺,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精靈,也未必能找得到童姥。」說著長長的吁了口氣。要知道幾日來她臉上雖是鎮定如恒,心中卻是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而要避過高手的耳目,一半由於機警謹懼,一半卻也全憑運氣,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玉燕急呼:「來勢太兇,不能正面相接。」但段譽除了一路「凌波微步」之外,甚麼武功都不會,那六脈神劍有時能用,有時全無效驗,算不上是甚麼武功,何況這六脈神劍以真氣傷人,如何能用在虛竹身上?他一聽王玉燕的呼聲,當即一轉身,便以凌波微步踏出相避。便在此時,虛竹和童姥的身子向他背上撞了過來。段譽心道:「這一下要糟糕!」加快腳步,向前直奔。他旁的武功雖然不會,但這凌波微步的步法卻是純熟無比,一剎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好些,一口氣奔出三十餘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復一消,三淨的大肚皮一彈,丁春秋一化,鳩摩智一推,最後經段譽負在背上一奔,經過五個轉折,竟是半點沒有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謝道:「多謝各位相救!」忽聽得一聲長嘆,從山坡上傳了過來。
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是一師相傳,但各有各有的絕藝,三人所學,頗不相同,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了李秋水一人,乃是她防身神功,厲害無比,當年童姥數次加害,皆因「小無相功」之故,無法傷她性命。童姥雖然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的模樣,自是十分熟悉,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而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神智迷亂,竟將虛竹當作了無崖子,將他拍打起來。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勾結,又是惱怒,又是自傷。
虛竹身子一縮,躲入了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瞧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大是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前輩,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李秋水的家裏去罷。」童姥怒道:「我說過這裏就是她的家了。」虛竹道:「你又說這裏是皇宮。」童姥道:「傻和尚,這賤人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的家了。」這句話當真是大出虛竹的意料之外,他做夢也想不到李秋水竟會是西夏國的皇太妃,一獃之下,又見有四個人影自北而南的掠來。
虛竹大吃一驚,叫道:「甚麼?這裏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那李秋水在西夏國有──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之中,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裏搜尋於我,那料想得到我卻在這賤人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練?哈哈,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虛竹心下甚是佩服,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甚麼?」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只怕尚有旁人,若是給他們發見了咱們的蹤跡──」童姥哼了一聲,道:「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甚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所為。」虛竹心想:「倘若那是為了救https://m.hetubook.com.com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甚麼好人,我為你去冒奇險,未免有點犯不著。」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尷尬之情,已猜到了他的心思,道:「我叫你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絕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的痛罵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遠勝於憤恨,想想也不禁代她難過。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的都城靈州,你還有一路擒拿法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宿在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靈州去麼?」童姥道:「當然是去靈州。不到靈州,怎能說深入險地?」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之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然只有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兵刃的絕招,變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說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甚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虛竹道:「晚輩學這天山折梅手,只是為了保護前輩之用,待得前輩散功歸元大功告成,晚輩回到少林寺,便將前輩所授忘卻,重練少林派本門功夫了。」童姥向他左看右看,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之極的怪物,臉上神色奇異之極,過了半晌,才嘆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捨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後,便進靈州城去罷!」
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嘴巴,一怔之下,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個人來,悄沒聲的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教人萬萬料想不到在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巷中進去。」虛竹見了適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道自己身入奇險之地,若是沒有童姥的指點,便想立即退出,也是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見不可,當下更不思索,便依童姥的吩咐,負著她進了那條小巷。小巷兩側都是高牆,其實乃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他二人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入了一大片假山石中。這一片假石蜿蜒而北,長達五六十丈。虛竹依著童姥姥的指示,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一躲,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似乎童姥乃是這些御前護衛的總管,甚麼地方有人巡查、甚麼時刻有護衛經過,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的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童姥指著左前方的一所大石屋,道:「到那裏去。」虛竹見那石屋前有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這片空地之上。四周無遮掩之物,當下提一口氣,飛身而前,只見這座石屋四周牆壁均是以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去!」虛竹道,「李──李秋水住在這裏?」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虛竹拉住門上的鐵環,將那扇大門拉了開來。那門一開,只見裏面緊接著又有一重門,同時感到一陣寒涼之氣,從門內滲了出來。其時已是三月天氣,高處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外門,卻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霧。童姥道:「向裏推。」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的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虛竹內功深厚,原是不怕寒氣侵襲,前幾日在雪峰絕頂,也不感寒冷,但此處這股寒氣突然而至,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顫,再推門時,只見裏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齊,似是一個糧倉,左側留了一個www•hetubook.com.com通道。
童姥聽他久不作聲,問道:「你在想甚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之中,裝的都是糧食麼?都是沙子,嘿嘿,你吃沙子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御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牛羊之血沒有甚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對付了。」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敢殺生吃葷?」他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前輩,常言道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那裏去?」虛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裏陪我,待我練成神功,取了那賤人的性命,這才放你。」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造孽,站起身來,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是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甚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罷。」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不平道人、慕容復等等,只怕個個要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踏上了石階。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癒,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於學麼?」虛竹道:「這──這──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童姥道:「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乃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那是非葬身於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天山童姥良心雖算不得好,但她甚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的第一路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共有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心極好,童姥只說了一道,他便記住了。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來,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拍得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的「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脹,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又是一窒,童姥又是一掌拍下。
一口氣奔出十餘里,忽聽到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在遠遠喊:「小和尚,你摔死了沒有?姊姊,你在那裏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罷!」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了下來。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甚麼?你聽她越來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麼?」果然聽那聲音漸漸遠去。虛竹甚是佩服童姥的智計,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將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哼,丁春秋這小鬼,姥姥這裏一顆斷筋腐骨丸,早就給他預備好啦!」虛竹聽她叫丁春秋為小鬼,不由得一奇,但隨即心想,丁春秋的師父無崖子都是她的師弟,自然可以稱他為小鬼了,問道:「是丁春秋說的麼?」童姥道:「除了這小賊之外,另外那些後生小輩誰也不認得我。」她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飄渺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這幾個人年紀輕輕,個個內外兼修,著實是高手。那位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年青公子,這一掌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實是出神入化。那中年和尚多半是吐蕃國中了不起的人物,還有那個人──那個人──他是誰?怎地會得『凌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不是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將上來,只是提氣急奔,也沒有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裏。
到得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又翻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靈州城內城外戒備森嚴,一隊隊的鐵和-圖-書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虛竹見識有限,但這次出寺下山。一路上見到過不少宋軍,與這些西夏國的軍馬相比,剽悍勇武,那是大大不及了。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兩北角行去,走出三里有餘,只見一座高樓衝天而起,高樓後一大片都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阿彌陀佛,這裏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道:「小和尚好沒有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不是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麼?咱們來幹甚麼?」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那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的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大概只有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的家裏。」虛竹道:「前輩真是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那麼咱們便到這李秋水的家裏去啊。」童姥道:「這裏就是她的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是由於往劫之故,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不論旁人如何厲害的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麼?」虛竹道:「小僧佛法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虛竹雙手合十,又唸經道:「親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
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一聽得這長嘆之聲,驚道:「不好!是這賤人追尋下來了。她定是想尋到我的屍首,要碎屍萬段,這才消氣,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便即向樹林中衝了進去。鳩摩智瞥眼見到童姥年輕貌美,但其時她縮在虛竹懷中,看不清她身材矮小,只道虛竹摟著一個美麗的少女飛奔,高聲道:「阿彌陀佛,少林寺的和尚不守清規,強搶良家婦女。」丁春秋更是暴跳如雷,大喊大叫:「小賊禿,你一腳踩死了一個少林寺的和尚,你──你──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飛步趕來。慕容復拍出一掌,笑道:「丁老先生,你我勝敗未分,你乘機想溜了麼?」丁春秋怒道:「放屁!龜兒子才想溜。」凝力回掌,向慕容復拍了出去。李秋水從山坡上奔將下來,雖是迅捷無比,終究與虛竹的直墮而下不可同日而語,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里許,童姥忽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承扶』兩穴上點上三點,止血緩流。」虛竹道:「是!」依其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無論如何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二日,方能散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二日,卻躲到那裏去才好?」
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然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世上那有這等便宜事?」當即收回了手掌,自行調息運功。過得片刻,她走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徑往御園中奔去。這時童姥的功力已十分了得,雖是斷了一腿,仍然身輕如燕,一眾御前護衛者,如何能夠知覺?她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回來,再聽到禽鳥的咯咯之聲,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既是無法可施,也只有任之自然。
虛竹雖無才辯,這經文卻是念得極熟。這部「入道四行經」乃曇琳所筆錄,那曇琳乃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記的都是達摩祖師的儆言法語,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童姥生性最是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無人敢頂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驁不馴的奇人異士,也是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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