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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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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回 重回故居

第一二四回 重回故居

阿紫道:「再到你王府去?唉喲,我以前眼睛不瞎,也氣悶得要生病,怎麼能再去呢?你又不肯像這位王幫主、王掌門那樣,從來不違拗我的話。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流離,日子總過得開心些。」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心想:「這種事自己實是無法置喙。看來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的幫主。」突然之間,他對游坦之又多了一層憎惡之意,轉開了頭,說道:「這位王兄,到底是甚麼來歷,你可問過他麼?」阿紫道:「我自然問過的。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未必一定靠得住。姊夫,從前你做丐幫幫主之時,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麼?」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少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以解他生死符發作時的苦楚,他生死懸於人手,料不敢為非作歹。蕭峰拊掌大笑,道:「二弟,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亦未可知。」虛竹愀然不樂,道:「我想在少林寺中出家,師祖、師父們卻趕我出來。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卻能在少林寺清修,實在是太不公道了。」蕭峰微微一笑,道:「二弟,你羨慕丁老怪,這丁老怪可更加千倍萬倍的羨慕你了。你身為靈鷲宮主人,統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虛竹搖頭道:「靈鷲宮中都是女人,我一個小和尚,處身其間,實在大大的不便。」蕭峰哈哈大笑,道:「你難道還是小和尚麼?」
阿紫「啊」的一聲歡呼起來,說道:「虛竹先生,你這句話可不是騙我罷?」虛竹道:「出家人不打誑──」一句話沒說完,想起自己不是「出家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自然不是騙你,不過──不過──」阿紫道:「不過甚麼?好虛竹先生,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咱二人本便是一家人。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他可最疼我啦。姊夫,姊夫,無論如何,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虛竹道:「我曾聽師伯言道,倘若眼睛沒有全壞,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子便能復明。可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知道。」
蕭峰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叫人挖出鍾靈的眼珠子來,心中十分氣惱,但隨即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之時囑咐自己的話來,這幾句話時時在他腦海出現,真可說無時或忘。在那天大雷雨晚上,青石小橋之畔,阿朱受他致命的一擊之後,在他懷中說道:「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咱們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入了歧途。」自己曾說:「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可是,阿紫終於是入了歧途,又失了一雙眼睛,不管她如何不好,自己總之是保護不周。蕭峰想到這裏,胸口酸痛,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
蕭峰輕拍阿紫的背脊,低聲道:「阿紫,是我不好,不該對你如此粗暴。」阿紫哭道:「你變啦,你變啦!不再像從前那樣對我了。」蕭峰道:「坐下歇一會兒,喝口茶,好不好?」端起自己茶碗,送到阿紫口邊,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阿紫的背脊,要知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別說送茶餵飯,連更衣、梳頭等等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蕭峰一來想念阿朱囑托之意,二來因自己出手太重,甚感歉疚,雖是盡心服侍,始終只當她是小妹子看待,絕無半分男女之情。當時阿紫肋骨斷後,自己無法坐直,蕭峰餵藥之時,定須另一手摟住她的身子,積久成習,此刻餵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心情也舒暢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還趕我不趕?」蕭峰放開她身子,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陰沉沉的暮色之中,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蕭峰微微一怔,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緊咬牙齒。鼻孔一張一合,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蕭峰心想:「這個人不知到底是甚麼來歷,實是處處透著古怪。」只聽阿紫又道:「姊夫,我劈爛一架破紡車,你又何必生那麼大的氣?」蕭峰長嘆一聲,道:「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裏,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紗車。」
段譽卻仍在催問阿紫,她明日與王玉燕約定在何處相見。阿紫見他如此情急,心中盤算如何戲弄他一番,說不定還可hetubook•com.com撿些便宜,當下只是順口敷衍。其時蘭劍進來回報,說道玄天部已將號令傳出,請段譽放心便是。段譽道:「多謝姊姊費心,在下感激不盡。」蘭劍見他以大理國王子之尊,言語態度絕無半分架子,心中對他頗有好感,聽他又向阿紫詢問明日之約,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跟你在開玩笑呢,你卻也當真。」段譽道:「姊姊怎知舍妹跟我開玩笑?」蘭劍笑道:「我若是說了出來,段姑娘定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許是不許。」段譽忙向虛竹道:「二哥,你要她說罷!」虛竹點了點頭,向蘭劍道:「我這位結義兄弟和我不分彼此,你們甚麼事都不必隱瞞。」蘭劍笑道:「主人也親眼瞧見的,自己卻不說。慕容公子他們一行人說要到西夏去瞧公主招親,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這會兒只怕早在數百里之外了。怎麼又能跟段姑娘訂下明日之約?」阿紫啐道:「臭丫頭!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說了出來。你們四姊妹們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這裏說話,你們總是愛來插嘴。」忽然窗外一個少女聲音說道:「段姑娘,你為甚麼罵我姊姊,靈鷲宮中神農閣鑰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我給找治眼的法門,我非到神農閣去尋書不可。」說話的正是菊劍。阿紫心中一凜:「這臭丫頭說的只怕果是實情,在虛竹這死和尚給我治好眼睛之前,我是不能得罪他身邊的丫頭,否則她們搗起蛋來,暗中將藥物掉換上幾樣,我的眼睛可糟糕了。哼,哼!我眼睛一治好,總要教你們知道我的手段。」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心下怦怦亂跳,他不知鍾靈是不是「夢姑」,假如不是,那也罷了,但如她果真便是自己的夢中情人,卻給段譽娶了為妻,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等待鍾靈回答,這一瞬之間,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鍾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尋思:「原來瞎姑娘是你妹子,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絕不是假的了。那為甚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師娘』?為甚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只聽得段譽說道:「總而言之,不許你生傷害鍾姑娘之心。你小小年紀,老是不做好事,咱們大理的凌千里,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你再起歹心,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阿紫扁了扁嘴,道:「倒會擺兄長架子,教訓起人來啦!」
正尋思間,只聽得腳步聲響,寺中出來七八名老僧,卻是神光上人、哲羅星等一干外來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禮相送,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一般的合十送客。哲羅星道:「師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別,從此相隔萬里,不知何日再得重會。你當真是決意不願回去故鄉,要終老於中土麼?」波羅星笑道:「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即天竺,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哲羅星心中一凜,說道:「師弟一言點醒。你不是我師弟,是我師父。」波羅星笑道:「入門分先後,悟道有遲早,遲也好,早也好,能參悟便好──」兩人相對一笑,同時為師兄弟數十年,此刻才真正的莫逆於心。蕭峰避在一旁,待神光、道清、哲羅星等相偕下山,他才慢慢跟在後面。只走得幾步,寺中又出來一人,卻是虛竹。他見到蕭峰甚喜,搶步走近,說道:「大哥,我正在到處找你,聽說三弟受了重傷,不知傷勢如何?」蕭峰道:「我救了下山,安頓在一家種田人家裏。」虛竹道:「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蕭峰道:「甚好,甚好!」兩人並肩而行,走出十餘丈後,梅蘭竹菊四姝從樹林中走了出來,跟在虛竹後面。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蕭峰當即稱謝,心想:「我這位義弟來得甚奇,乃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不料患難之中,得他大助。」
游坦之聽到她這麼說,目光中登時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望著蕭峰,似乎在說:「阿紫姑娘是我的,你別想來碰他一碰。」蕭峰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氣,坦然道:「那時你身受重傷,我為了以真氣替你續命,徐圖用藥醫治,不得不順著你些兒。這鍾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怎能挖她眼珠來助你復明?何況世上根本沒有這種醫術,你這個念頭當真是異想天m.hetubook•com•com開!」虛竹忽然插口道:「我瞧段姑娘的雙眼,只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炙壞了,若是有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未始沒有復明之望。」要知道逍遙派一派中的高手醫術通神,閻王敵薛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虛竹醫道雖然所知無多,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甚麼續腳換手種種法門,卻也聽她說過。
他再上少林寺時,寺中紛擾已止,群雄得悉蕭遠山、慕容博這將結了數十年深怨大仇的死敵,已在少林寺無名老僧佛法點化之下,不但解仇釋怨,而且成了師兄弟。蕭遠山既然在少林寺出家,他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不致傳至遼國,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蕭峰和王星天都是影蹤不見,十八名契丹武士又在靈鷲宮庇護之下,無法加害。中原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當即紛紛告辭下山。蕭峰不願和眾人相見,再起爭端,當下藏身在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直到天黑,才到山門求見,要和父親單獨相會,敘一敘數十年來父子分離之情。
蕭峰聽她每一句話都是言中含刺,大是不悅,哼了一聲並不再說,心中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應該任由他跟隨王星天而去。阿紫卻道:「姊夫,你不理我了麼?」蕭峰皺眉道:「你要我幫你做甚麼事?」阿紫道:「這件容易得緊。我要你替我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子出來,裝在我的眼中。」她頓了一頓,又道:「王幫主已答允我辦這件事,若是你不來打岔,他早辦妥啦。嗯,你來給我辦也好,姊夫,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你對我好些,還是王幫主對我好。從前,你打斷了我的肋骨之後,你抱了我去關東療傷,那時候你也對我百依百順,我說甚麼你就幹甚麼。咱倆住在一個帳篷之中,你不論日夜,都懷抱著我不離身子。姊夫,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
一時之間,竟然是彷徨無主,細聽鍾靈的聲音,和「夢姑」頗不相同,但想一個人的話聲在冰窖和屋子外聽來,差別殊大,何況「夢姑」跟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綿綿情話,鍾靈卻是驚恐之下的尖聲呼叫,情景既然不同,語音有異也不足為奇。虛竹凝視鍾靈,心中似乎伸出一聲手掌來,輕輕在她臉上撫摸,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他心中柔情一生,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鍾靈看得大是奇怪,但想這光頭人(虛竹僧服已換,頭髮卻還來不及長起)很是和藹可親,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於是稍覺寬心。
虛竹在側冷眼旁觀三人情狀,尋思:「鍾姑娘對三弟如此一往情深,多半不是我的夢姑。否則她聽到我的話聲,豈有臉上毫無異狀之理?」但轉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喲不對!童姥、李秋水師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這一幫女子,個個心眼兒甚多,和咱們男子大不相同,說不定鍾姑娘便是夢姑,早認了我出來,卻是絲毫不動聲色,將我蒙在鼓裏。」
虛竹想起被逐出佛門之事,更是鬱鬱,眼睛紅紅的,便要滴下淚來。蕭峰安慰他說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當年我被逐出丐幫,舉世英雄豪傑,人人欲殺我而後快,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但過一些時日,慢慢也就好了。」虛竹忽道:「總有一日,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教那些婆婆、嫂子、姑娘們都做尼姑。」蕭峰又是大笑,道:「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確是天下奇聞。」兩人談談說說,信步而行,來到喬三槐屋後時,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鍾靈的眼珠,幸得及時阻止。這時阿紫聽說此處乃他舊居之地,這才明白為甚麼自己劈爛一架紡車,他卻要發這麼大的脾氣,但她性子剛硬,偏不肯賠個不是。
眾人吃了一驚。段譽道:「大哥,是你救我到這裏來的麼?」蕭峰點點頭道:「是!」他將那隻小小的木虎放在粗大的手掌之中,這時天色已黑,竹劍點了一盞油燈,燈火昏黃,將他一個巨大的影子照在泥牆之上。他手掌輕輕一握,將那隻木雕小虎捏成了粉末,但他慢慢張開手來,臉上露出愛憐之色,目光甚是柔和,說道:「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小老虎,那一年我是五歲,義父──那時候我叫他爹爹──就在這盞油燈旁邊,給我刻這隻老虎,媽媽在紡紗。我坐在爹爹腳邊,眼看這隻老虎的耳朵出來了,鼻子出來了,心裏真是高興──」段譽、虛竹等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知道他由喬三槐夫婦撫養長大,但他和圖書生父蕭遠山卻將喬三槐夫婦殺了。此刻他憶起兒時義父義母待他的恩義,自是不勝傷感。原來那無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鳩摩智突施毒手,傷了段譽。無名老僧袍袖一拂,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鳩摩智不敢停留,轉身飛奔下山。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忙加施救。少林僧玄生當即贈以治傷靈藥。鳩摩智這一招「火燄刀」勢道凌厲無比,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則當場便即死於非命。當下蕭峰替他裹傷止血,運氣續力,這邊蕭遠山和慕容博卻已拜了無名僧為師,正式皈依佛門。蕭峰眼見曠野之中,山風猛烈,段譽的傷口多見山風,定然難愈,轉念一想,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來。他將段譽放在炕上,立即重行下山,既要再和父親相見,又須安頓跟隨自己南來的一十八名契丹武士,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這幾天中竟然有人居住,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
段譽忙道:「鍾姑娘,你別聽阿紫瞎說。」阿紫眼睛瞎了之後,最恨人家提起這個「瞎」字,段譽若是說她「胡說」、「亂說」,她只不過一笑,偏偏他漫不經意的用了「瞎說」二字。阿紫登時大怒,道:「哥哥,你到底喜歡王姑娘多些,還是喜歡鍾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約好了,明日相會。你親口說的話,我要當面去跟她說。」段譽一聽,當即從炕上坐起身來,道:「你明天約了王姑娘見面,在甚麼地方?甚麼時候?有甚麼事情商量?」見了他如此情急模樣,不用他說甚麼話,鍾靈自也知道那個王姑娘在他心目之中,比之自己不知道會要緊多少倍。鍾靈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陣難過,到這時已淡了許多,倘若王玉燕和她易地而處,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別戀,臉上縱是泰然自若,內心早已柔腸百轉,凄然欲絕了。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譽射去,阿紫則是設法去將王玉燕害死。只有鍾靈卻道:「別起身,小心傷口破裂,又會流血。」
阿紫道:「虛竹先生,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這鍾姑娘只不過是我朋友的妹子和朋友,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段譽服了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後,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神智也漸漸清醒,甚麼換眼珠之事,並未聽得明白,阿紫最後這幾句話,卻是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他忍不住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你早已知我和你有血緣之親,那為甚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
他想到這裏,不禁又驚又喜,身子微微發抖,轉頭偷偷向鍾靈瞧去。但見她雖然頰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層,但不掩其秀美之色。虛竹和「夢姑」相聚的時刻雖不為少,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那「夢姑」的相貌到底如何,自己實是半點也不知道,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那才依稀可有些端倪,但在這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鍾靈的臉?
阿紫道:「那你師伯他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虛竹嘆了一口氣,道:「我師伯已不幸逝世。」阿紫頓足叫道:「原來你是編些話來故意消遣我。」虛竹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我飄渺峰靈鷲宮中所藏醫書藥典甚多,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裏。可是──可是──」阿紫又是喜歡,又是擔心,道:「你這麼一個大男人家,怎麼說話老是吞吞吐吐,唉!又有甚麼『可是』不『可是』了?」
眾人走進去,段譽上炕睡臥,蕭峰等便坐在炕前。梅蘭菊竹四婢分別烹茶做飯,依次奉給蕭峰、段譽、鍾靈、虛竹,對游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阿紫心下惱怒,依她往日生性,若不是對靈鷲宮四姝下暗害,也已拂袖而去,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唯有求懇虛竹,只得強抑怒火。蕭峰是個豪邁漢子,那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他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一隻抽屜,看到其中的物事時,不禁怔了一怔。游坦之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都向抽屜中注目瞧去,只見裏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有木雕的老虎、泥塑的小狗、草編的蟲籠、關蟀蟋的竹筒,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毫不出奇。蕭峰卻拿起那隻木虎來,獃獃瞧著出神。阿紫不知他在幹甚麼,她素來要人奉承,要人聽她的話,但在蕭峰和虛竹之前游坦之心有所忌,竟是一句話也不說。阿紫越來越生氣,右臂彎曲,手和*圖*書肘啪的一下,正正好撞到一架紡棉花的紡車。她從腰間擦出劍來,唰的一聲,便將那紡車劈為兩截。
蕭峰陡然變色,喝道:「你──你幹甚麼?」阿紫道:「這紡車撞痛了我,劈爛了它,又礙你甚麼事了?」蕭峰怒道:「你給我出去,這屋裏的東西你怎敢隨便損毀?」阿紫道:「出去便出去!」快步奔出。不料在她狂怒之下,走得快了,砰的一聲,額頭碰在門框之上。她一聲不出,摸清去路,仍是急急走出。蕭峰心中一軟,搶上去挽住她右臂,柔聲道:「阿紫,你碰痛了麼?」阿紫回身過來,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哭了出來。
阿紫雖然見不到他的眼色,但和她相處日久,深知蕭峰的性情,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那真是百發百中,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她恨極鍾靈罵自己為「小瞎子」,心中暗道:「我非要你也嘗嘗做『小瞎子』的味道不可。」當下幽幽嘆了口氣,向蕭峰道:「姊夫,我眼睛瞎了,甚麼也瞧不見,還不如死了倒好。」蕭峰道:「你還是跟著你爹爹回大理去罷,你大理王府中說不盡的繁華富貴,一呼百喏。你眼睛雖然盲了,但有許多婢僕服侍,就不會極不方便。」阿紫道:「我媽媽又不是真正王妃,我到了大理,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我眼睛瞎了,非給人謀害不可。」蕭峰一想此言倒也有理,便道:「那麼你隨我回南京去,我派人服侍你,安安靜靜的過活,勝於在江湖上冒風波之險。」
段譽向蘭劍道:「多謝姊姊告知。」轉頭向蕭峰道:「大哥,慕容公子他們都去西夏了?」蕭峰點頭道:「不錯,我依稀聽得慕容復和他父親告別之時,說起要往西夏一行。」段譽沉吟道:「到西夏去?卻又為了甚麼?」
阿紫無法挖到鍾靈的眼珠,這時便以言語相刺,總是要她大感傷痛,這才快意。鍾靈本來十分惱怒,但聽她這幾句話說得頗為有理,惱怒之情登時變了愁悶。只不過她年紀幼小,向來天真活潑,雖對段譽鍾情,卻不是銘心刻骨的相戀,只是覺得和他在一起相聚,心中說不出的安慰快樂,段譽心中念著別人,不大理睬自己,自是頗為難過,除此之外,卻也不覺得如何了。
段譽問道:「大哥、二哥,你們見到我爹爹沒有?」蕭峰道:「未曾見到。」虛竹說道:「混亂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沒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禮。」段譽道:「二哥,不必客氣。只是段延慶乃我家人對頭,怕他去跟我爹爹為難。」蕭峰道:「此事倒是不可不慮,我便去找尋老伯,打個接應。」阿紫道:「你口口聲聲老伯小伯的,怎麼不叫一聲『岳父大人』?」蕭峰一聲長嘆,道:「此是我畢生恨事,更有甚麼話好說?」說著站起身來,走出屋去。正在這時,梅劍端著一碗米湯,走進房來給段譽喝,聽到了各人的言語,說道:「蕭大俠,不用勞你駕去找尋,婢子這便傳下主人號令,命靈鷲宮屬下四周巡邏,一見段延慶有行兇之意,立即放煙花為號,咱們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蕭峰喜道:「甚好!靈鷲宮屬下千餘之眾,分頭照看,自比咱們幾個人找尋好得多了。」當下梅劍自去發施號令,原來靈鷲宮屬下諸部相互聯絡的法子甚是迅捷,虛竹一在喬三槐的屋中安身,玄天部諸女便已得到訊息,在符敏儀率領之下,趕到附近,暗加保護。段譽放下了心,卻不禁想念起王玉燕來,尋思:「她心中恨我已極,只怕此後會面,再也不會理睬於我。」言念及此,忍不住嘆了口氣。鍾靈甚是關懷,問道:「你傷口痛麼?」段譽道:「也不大痛。」阿紫道:「鍾姑娘,你心中喜歡我小哥哥,卻不知道他的心事,我瞧你這番相思,將來渺茫得緊。」鍾靈道:「我又不跟你說話,誰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我只怕有個比你美麗十倍、溫柔十倍、體貼十倍的姑娘插了進來,我哥哥便再也不將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為甚麼嘆氣,你不知道麼?嘆氣,便是心有不足。你陪著我哥哥,心中很滿足了,所以不會嘆氣,我哥哥卻長吁短嘆,當然是為了另外的姑娘。」
阿紫笑道:「小哥哥,你躲在柴房中時,我沒知道是你,後來聽到你的說話的聲音,這才辨了出來。我眼睛瞧不見東西,若不聽你說話,怎知是我的親哥哥啊?」段譽一想,倒也不錯,道:「二哥既知治眼之法,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鍾姑娘的眼珠,卻和_圖_書萬萬碰她不得。」阿紫道:「剛才在那邊山上,我聽得你拼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怎麼一轉眼間,又瞧上這個鍾姑娘了?」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道:「你胡說八道!」阿紫道:「這鍾姑娘倘若是我嫂子,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但若不是我嫂子,為甚麼動她不得?小哥哥,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
虛竹道:「可是大家好端端地有一對眼珠子,卻又有誰肯換了給你?」阿紫嘻嘻一笑,道:「我還道有甚麼為難的事兒,要活人的眼珠子,那還不容易?你把這姓鍾的小姑娘眼睛挖出來便是。」鍾靈大聲叫道:「不成,不成!你們不能挖我眼睛。」虛竹說道:「是啊!將心比心,你不願瞎了雙眼,這位鍾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孔夫子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便是這個道理。何況鍾姑娘是咱三弟的好朋友──」他說到「好朋友」三字,心口突然一震:「啊喲,不好!當日在靈鷲宮裏,我和三弟大家酒後吐露真言,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夢姑』。此刻看來,三弟對這位鍾姑娘實在極好。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寧可剜了他的眼珠,卻不願她傷害鍾姑娘。想一個人的五官四肢,以眼睛最是重要,三弟居然肯為鍾姑娘捨去雙目,則對他情意之深,可想而知。難道這個鍾姑娘,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麼?」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但說話連貫,中氣漸旺,知道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已生奇驗,他性命已然無礙,便道:「三弟,咱們同到屋裏歇一歇,商量行止。」段譽道:「甚好!」腰一挺,便站了起來。鍾靈叫道:「唉喲,你不可亂動,別讓傷口又破了。」語音中充滿關切之情。蕭峰喜道:「二弟,你的治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虛竹「嗯」了幾聲,心中卻是在想著鍾靈這幾句情深款款的關懷言語,既不知她是不是「夢姑」,也就不知道含酸吃醋,只是恍恍惚惚,茫然若失。
他心中這麼想,段譽卻也說道:「二哥,你靈鷲宮和西夏國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國走一遭?竹劍姊姊要你去做駙馬爺,雖是說笑,但想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海豪傑畢集靈州,定是十分熱鬧,大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趕回南京啦,咱們同到西夏玩玩,又到靈鷲宮去嘗一嘗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實是賞心樂事。」
虛竹道:「三弟,這一節我卻知道。我聽得公冶乾先生向丐幫諸長老說道:他們在途中遇到一個從西夏回歸中土的丐幫弟子,揭到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說道該國公主年已及笄,定八月中秋招婿,邀請普天下英雄豪傑,同去顯演文才武功,以備國王選擇才貌雙全之士,招為駙馬。」竹劍正站在門口,忍不住抿嘴說道:「主人,你何不到西夏去試試?只要蕭大俠和段公子不來跟你爭奪,你做西夏國的駙馬爺可說是易如反掌。」這梅蘭竹菊四姝天性嬌憨,童姥待她們猶如親生小輩一般,雖有主僕之名,實則便似祖孫。只是童姥性子嚴峻,稍不如意,重罰立至,四姊妹倒還戰戰兢兢的不敢放肆,虛竹卻隨和之極,平時和她們相處,非但沒端主人尊嚴,對她們簡直還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甚麼便說甚麼,竟然沒有顧忌。虛竹聽她這麼說,連連搖手,道:「不去,不去!我一個出家──」順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說出口來,總算最後一個「人」字咽回腹中,房裏的蘭劍、竹劍,房外的梅劍、菊劍卻已同時笑了也來。虛竹臉上一紅,轉頭偷眼向鍾靈瞧去,只見她怔怔的望著段譽,對自己的說話似乎不放在心中。他心下驀地一動:「到西夏去,我──我和夢姑,乃是在西夏國靈州王宮的冰窟之中相會,夢姑此刻說不定尚在靈州,三弟既然不肯告知我她住在何處,我何不再到西夏去打聽打聽?」
不料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之後,回身出來說道:「蕭居士,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法名慧和。他要我轉告居士,他塵緣已了,心中平安喜樂,願居士勿以為念。居士在大遼為官,只盼宋遼永息干戈,遼王若有侵宋之意,請居士發慈悲心腸,眷顧兩國千萬生靈。」蕭峰合十道:「是!」心中一陣悲傷,尋思:「父親年事已高,今日不願和我相見,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又想:「我為大遼南院大王,身負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遼,我自是調兵遣將,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發兵征宋,我自亦當極力諫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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