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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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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回 井底風波

第一二八回 井底風波

玉燕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甚麼?我此生已屬於段公子,你若要殺他,不如連我也殺了。」段譽大喜,他不擔心慕容復加害自己,只怕玉燕見了她表哥之後,舊情復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麼說,登時放心,又覺玉燕伸手出來,握住了自己雙手,更是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非但不再勸阻,而且願意玉成其事。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玉燕,你說是不是?」玉燕道:「不錯,段郎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空無一物,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甚高。一名內侍朗聲唱道:「萬歲到,迎駕!」眾人便都跪了下去。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唱道:「平身!」眾人站起身來。那內侍道:「萬歲賜座!」蕭峰向那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又道:「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竹劍突然抿嘴一笑,道:「巴老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依靠,是不是?」巴大石道:「不錯。」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段王爺卻是不放在心上了,是麼?」朱丹臣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竹劍道:「咱姊妹們倒有一個主意,只要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公子,倒是無關大局。」蘭劍笑道:「他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回到大理去,那時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愁又喜,齊聲道:「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梅劍道:「讓這位木姑娘穿了男裝,扮成一位俊俏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那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蘭劍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個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道:「木姑娘給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干時日,那時想來總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道:「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聽,那些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咱們卻如何出去?」聽說話聲音,正是王玉燕。鳩摩智聽到人聲,精神為之一振,心想:「原來她沒有死,卻不知是跟誰說話?既有旁人,合數人之力,或可推開巨岩,得脫困境。」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只須我得能和你廝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眾香國。天堂樂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鳩摩智一聽之下,微微一驚:「他居然也沒有死?此人受了我火燄刀之傷,和我仇恨極深。此則我內力不能運使,他若是乘機報復,那便如何是好?」原來說話之人便是段譽。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之時已是昏暈過去,手足不動,雖入污泥,反而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待得王玉燕躍入井中時,偏生就有這麼巧,她腦袋所落之處,正好是段譽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譽立即醒了轉來。玉燕跌入他的懷中,非但絲毫沒有受傷,連污泥也沒有濺上多少。段譽陡覺懷中多了一人,疑惑間,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表妹,你畢竟內心是深愛段公子,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婦,死而同穴,總算是得遂你的心願。」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段譽一聽之下,不由得癡了,喃喃說道:「甚麼?不,不!我──我──我段譽那有這等福氣?」突然間他懷中那人說道:「段公子,我是個糊塗人,你一直待我這麼好,我──我──」段譽驚得獃了,道:「你是王姑娘?」玉燕道:「正是!」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心中不敢存絲毫褻瀆之念,一www.hetubook.com.com聽是她,驚喜之餘,急忙站起身來,要將她放開。可是井底的地方既窄,又滿是污泥,他身子站直,兩腳便直入泥中,覺得若將玉燕放在泥中,卻是大大不妥,只得將她身子抱著,連連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們身處泥中,只得從權了。」
慕容復心神一亂,穴道更是不易解開,好容易靜下心來,解開被封的穴道,剛剛手扶井欄站起身來,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部「易筋經」。黑暗中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慕容復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讓,幸好這麼一讓,鳩摩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上。鳩摩智在污泥中抄起了經書,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這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盪漾,只振得段譽等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一笑之下,竟是無法止歇,內息鼓脹,神智昏亂,便在這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有時力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王玉燕十分害怕,緊緊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道:「他當真瘋了!」
鳩摩智適才擒住慕容復後,不免想到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個心腹大患,卻也不將他立時處死,只是投入枯井,讓他得留全屍。但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贈書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不由得怒發如狂,俯身井口,向下呼呼呼連發三掌。三掌擊下,井中聲息全無,顯然此井極深,掌力無法及底。鳩摩智狂怒之下,凝運功力,猛力又擊出一拳,這一拳不打倒也罷了,一打之下,內息更是奔騰鼓盪,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衝將出來,偏生是處處碰壁,衝突不出。正自又驚又怒,突然間胸口一動,衣襟中有一物掉下,直落入井中。鳩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忙運起「擒龍手」凌空一抓,若在平時,一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但這時內勁不受心力使喚,只是向外膨脹,卻使不到掌心之中,只聽得啪的一聲響,那物落入了井底。鳩摩智暗叫:「不好!」伸手到懷中一探,果然察覺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易筋經」。他早知自己內息運錯,全是從「易筋經」而起,解鈴還需繫鈴人,要免除遭煎熬之苦,自非從「易筋經」中鑽研不可。這是關涉他生死要物,如何可以失落?他更不思索,縱身一躍,便向井底跳了下去。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伺伏偷襲,雙足未曾落地,便伸手向下拍出兩掌,減低落下之勢,左掌使一招「迴風落葉」護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內息既生重大變化,招數雖精,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全無準繩。這兩下掌擊,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反而將他身子一推,砰的一聲,令他腦袋在井周內緣的磚頭上重重一撞。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心想:「這姓段的說要助我為西夏駙馬,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無光,令慕容氏在江湖上聲威掃地,今日有難,我何必出手救他?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我此刻插手下去,殊為不智。」當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並不下來相救。玉燕叫得聲嘶力竭,慕容復只作沒有聽見。玉燕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鳩摩智又是氣喘,又是大笑,用力扼段譽的喉嚨。
且說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再到玉燕房門一叫,不聞應聲,見她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見房中亦是無人。巴朱二人暗暗叫苦,登時慌了手腳。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主人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裏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爺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人人有目皆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爺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甚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王姑娘,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我可沒有聽見。」王玉燕微笑道:「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卻原來也會使壞。你明明聽見了,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說。hetubook.com.com
眾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她作何主張。木婉清道:「巴先生,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了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間眼淚奪眶而出。她心情甚是矛盾,想到段譽和王玉燕私下離去,情景便如當年和自己深夜中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過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自己卻在這裏冷冷清清,大理國的臣子反而要自己為他出力。她為人極是任性,想到悲憤之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茶杯乓乓乒乒的打得一地,跟著一躍而起出了房門。眾人相顧愕然,都是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道:「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應,可是我出言相激,惹得他生氣。」次日日間,眾人仍是分頭去尋訪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繡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想來大半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眾武士還在竭力減少和本國小王子競爭的敵手。到得傍晚,眾人回到賓館之中,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都走了罷,不管是誰做了駙馬,都不和咱們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反而心中有氣。」鍾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為甚麼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麼?」朱丹臣笑道:「鍾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鍾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嬌,臉上又有酒渦,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鍾靈道:「甚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也要去爭為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道:「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是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眾人大喜,都道:「這倒巧了。」朱丹臣讚道:「蕭大俠思慮周全,居然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蕭峰微笑道:「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鍾靈睜大了眼睛,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為的是要做駙馬,如何肯聽你之勸?蕭大俠,你和這個慕容公子交情很好麼?」木婉清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很好,他是非聽勸不可。」鍾靈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鳩摩智道:「我在這裏!」他一說話,爛泥立即湧入口中,那裏還發得出聲來,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說話之聲。一人說道:「國師不在這裏,卻不知那裏去了?」另一人道:「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他老人家既然吩咐咱們用巨石壓住井口,那便遵從辦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鳩摩智大驚,心想數千斤的巨岩壓住了井口,別說此刻的武功喪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巨岩出來,只想呼叫:「我在這裏,快救我出來!」越是忙亂,爛泥入口越多,一個不留神,竟還吞了兩口,腐臭難當,那也不用說了,只聽得砰啪,轟隆之聲大作,那四名吐蕃武士將一塊塊的巨岩壓上井口。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國師有命,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撿岩唯恐不巨,堆疊唯恐不實,片刻之間,將那井口牢牢封死,數百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塊。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自己房中哭了一場,次日想了半天,覺得得罪了這許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娶西夏公主,此事倒是好玩得緊,內心中隱隱又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給你娶一個公主娘娘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父母相見時尷尬異常,心想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王玉燕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可也不能讓另外一個美貌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是得和-圖-書意,當即便挺身而出,願去冒充段譽。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攔邊一靠,砰的一聲響,一個人落入了井中。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卻正是慕容復。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玉燕柔聲相向,兩人全副精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兩個人自己便是一個小天地,當時就算天崩地裂,也是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自然更是充耳不聞。驀地裏慕容復摔入了井中,二人都是吃了一驚,都道他是前來干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顯然這次前來求親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族大官,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同席。眾人絡繹進來,紛紛就座。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至,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殿門一關上,偏廊中兵甲鏗鏘,走出一群手執長戟的金甲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著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捧著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裊裊。眾人都知是皇帝要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肯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甚麼都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發毒箭殺人,總也不成體統。」
段譽急道:「我──我確是沒有聽見,若教我聽見了,老天爺罰我──」他正想罰個重誓,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玉燕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聽見玉燕說道:「不聽見就不聽見,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卻值得罰甚麼誓?」段譽大喜,自從識得王玉燕以來,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說道:「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甚麼話?」玉燕道:「我說──」突覺一陣靦腆,微笑道:「以後慢慢再說,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
巴天石心思十分機敏,他是大理國三公之一,執掌政事,自是行事穩健。蕭峰能作為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親口提出。聽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威力直如雄兵百萬,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面上瞧來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確實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險?」便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兇險,萬一露出破綻,木姑娘有被擒之虧。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若是較量武功,要技壓群雄,卻是難有把握。」
慕容復道:「段兄弟,咱們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的駙馬,你是不再從中作梗了?」段譽道:「這個自然。我但得與令表妹成為眷屬,更無第二個心願,便是做神仙,做菩薩,我也不願。」王玉燕的身子輕輕倚到他的身旁,心中喜樂無限。慕容復暗自運氣,要衝開被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無法衝開,卻又不願出言相求,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楊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他空自怪責旁人,偏忘了自己待人涼薄,逼得她投井自盡。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二人相距其實甚近,玉燕只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復身畔,但她心存顧忌,既恐慕容復另有計謀,加害段譽,又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是沒跨將出去。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梅劍猜中他們的心思,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攏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有甚麼萬一之變,蕭大夥是大遼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一句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他,那知道──」他說到這裏,放低聲音道:「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半夜裏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就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夠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經歷,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嘆了口氣,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和-圖-書竹先生義氣的份上,不會撇手便走,那知道──那知道──」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不敢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是不忍出口。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卻是半點頭緒也無。當晚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之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事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間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主事曾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老兄,我透個消息給你。明日皇上賜宴,席上便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甚麼吟詩作對、射箭比武之類的玩藝兒,以便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又從袖中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的手裏。
玉燕嘆了口氣,心下感激。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對於慕容復的心腸,實已瞧得清清楚楚,縱欲自欺,亦復不能,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義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只一瞬之間,內心卻是起了個大變化,當時是自傷身世,決意一死以報段譽,卻不料段譽和自己都沒有死,事出意外,當真是滿心歡喜。她原是嫻雅守禮的女子,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經故世了,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又是傷心,又是後悔,幸好老天爺有眼,你安好無恙。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你想必聽見了?」她說到這一句話,不由得嬌羞無限,滿臉通紅,將臉藏在段譽的頸邊。突然之間,段譽全身飄飄盪盪地,如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裏化為實事,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一跤坐倒在污泥之中,背靠井欄,雙手仍是摟著玉燕的身軀。不料玉燕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連打了幾個噴嚏。玉燕道:「你──你怎麼啦?受傷了麼?」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有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玉燕微笑不語,滿心也是浸在歡樂之中。她自幼癡戀表兄,始終得不到回報,直到此別,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
「日子長著呢,又何必急在一時?」這句話鑽入段譽的耳中,真如仙樂,那意思顯然是說,玉燕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麼?」玉燕伸臂摟著他的頸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只須你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麼樣?你一直──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玉燕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還重。」段譽道:「你是說我?」玉燕垂淚說道:「對啦!我那表哥一生便是夢想終有一日要做大燕國皇帝,本來呢,這也難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壞人,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段譽聽她言語之中,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辯之意,心中又焦急起來,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麼樣?」玉燕嘆了口氣道:「段郎,我雖是個愚蠢女子,卻絕不是喪德敗行之人。今日我和你許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豈不是有虧名節?我如何對得起你對我這些時候來的深情厚意?」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叫,啪的一響,重又落入污泥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玉燕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甚麼東西落將下來。
慕容復被鳩摩智點中了穴道,能聽能言,便是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麼m.hetubook.com.com說,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制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咱們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段譽宅心忠厚,王玉燕不通世務,兩人一聽之下,都是大喜過望,一個道:「多謝慕容兄。」一個道:「多謝表哥!」
以鳩摩智本來的功力,雖不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但腦袋在磚頭上一撞,自身絕無損傷,磚頭必成碎粉,可是此刻百哀齊至,但覺眼前星星直冒,一陣天旋地轉,俯地跌在井底。這口井無水已久,落葉敗草,堆積甚厚,腐爛起來,都化成了軟泥,數十年下來,井底軟泥積了丈許。鳩摩智這一摔下,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只覺身子慢慢向下沉落,要待掙扎著站起,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正驚惶間,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國師,國師!」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嘯而去,鳩摩智心想此身勢必畢命於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學、智計才略,莫不雄長西域,冠冕當時,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人孰無死?然如此死法,實在太不光采,想到悲傷之處,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滿身泥濘,早已髒得不成模樣,但習慣成自然,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右手一抬,忽然在污泥旁摸到一物,順手抓來,正是那本「易筋經」。霎時之間,鳩摩智不禁啼笑皆非,這經書是找回了,可是此刻還有何用?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若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屍積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蕭峰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當盡力。」當下眾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隨從。鍾靈和靈鷲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說道:「木姑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只怕定要露出機關。」鍾靈等只得罷了。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聲的誦道:「法天應道,廣聖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眾人離座謝恩。那皇帝舉起杯來,往唇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眾內侍跟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眾人相顧愕然,沒料想這位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便算陪過了眾人。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有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手本,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去,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諸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鋪繡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鋪紫緞。只見東邊席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披著一襲大紅袍子,袍上繡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形貌甚是威武,身後站著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子。
慕容復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鳩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的喘息,拳腳卻是越打越快。玉燕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好好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鳩摩智笑道:「我──我定你個頭!」伸手便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這一抓便抓到玉燕肩頭。玉燕一聲驚呼,急速避開。段譽斜身擋在她的身前,叫道:「你躲在我的後面。」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已扣住他的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時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玉燕大驚,忙伸手去扳他手臂,但這時鳩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是大得異乎尋常,玉燕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實不能動搖其分毫。玉燕驚惶之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叫道:「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先生、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罷?」門簾一掀,進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眾人又驚又喜,都道:「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辭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朗,雖然雌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是不足為奇。眾人見她學得甚像,都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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