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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劍(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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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劍破夜空埋恨種 血洒華堂孕仇根

第一回 劍破夜空埋恨種 血洒華堂孕仇根

「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找來找去找不到,鬱鬱不樂,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何必問我?」
萬震山手下共有八名弟子,見此人存心前來搗亂,將一座壽堂弄得穢氣沖天,無不大怒,八個人一擁而上,要揪住他打個半死。
萬圭道:「咱們要領教領教狄師兄的劍招。」狄雲搖頭:「師父吩咐過的,不可和萬師伯門下比試武藝。」萬圭冷笑道:「原來戚師叔倒有自知之明。」狄雲怒道:「什麼自知之明?」突然間嗤嗤嗤三聲,萬圭向他連刺三劍,劍刃都在他臉頰邊掠過,相差不逾半寸,狄雲只感臉頰邊涼颼颼地,大吃了一驚,神情甚是狼狽。萬門眾弟子掩嘴嘿嘿而笑。狄雲大怒,返身抽出壁上懸著的長劍,一躍出窗,見萬門八弟子人人臉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雖是有氣,但念及師父曾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和師伯門人失和,說道:「你們要怎樣?」
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這兩招去勢極是靈動。其時馬上乘客已勒住了馬,忍不住叫道:「『天花落不盡,處處鳥啣飛!』妙啊!」
呂通雙臂一振,欲待將這少年震開,不料狄雲生就一身蠻力,竟是死命勾住了他的手臂,無法掙脫,呂通這鐵臂功須得橫掃直擊,方能發揮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勁力都使不出來。他大怒之下,右膝一舉,撞在狄雲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雲吃痛,臂力一鬆。呂通一招「脫袍讓位」,解脫了的雙臂,呼的一拳擊出,正是「六合拳」中的「烏龍探海」。
狄雲的劍法本來沒比萬圭高明得多少,全仗一鼓作氣,不顧性命的猛攻,這才佔得了上風。此刻卜垣和吳坎上前一夾攻,他以一敵三,登時手忙足亂,刷的一聲,左腿上又已中劍。這一劍傷得甚重,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長劍卻並不摔脫,仍是不住擋格三人刺來的劍招。魯坤冷哼一聲,一走飛出,踢中他的手腕,狄雲拿控不住,長劍脫手飛出,跌入樹叢之中。萬圭長劍直出,劍尖抵住他的咽喉,卜垣和吳坎哈哈一笑躍後退開。
萬圭道: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呂通大聲叫道:「萬震山,你有種來拚個死活!」
忽聽得身後一人唉聲嘆氣的說道:「唉,打不過人家,就該磕頭求饒啊,這麼白白地挨了一頓揍,這不冤麼?」狄雲怒道:「寧可給人家打死,也不磕頭!」回過頭來,只見一人弓身曲背,拖著鞋皮,慢吞吞的走來,但見他蓬頭垢面,原來便是日間所見的那個老丐。
當晚四個人團團一桌,圍著吃飯。狄雲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殺了一隻肥雞,摘了園中的大白菜,滿滿煮了一大盤。另有一大碗紅辣椒,浸在鹽水之中。
「昨天王屠戶來跟你說什麼?一定是買大黃去殺了。你騙我,你騙我。你瞧,大黃在流眼淚。大黃,大黃,我不放你去。雲哥,雲哥!快來,爹爹要賣了大黃……」
萬震山道:「不錯。這是我姓萬的通風報訊。咱們在江湖上吃飯,打家劫舍,原也沒有什麼,可是你兄弟呂和強|奸人家黃花閨女,連壞四條人命。這種事天人共憤,我姓萬的不能不管。」
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彎了腰,站不直身子,狄雲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練得不對,那也沒什麼好笑。」
萬震山喝道:「都給我站住了。」八名弟子聽得師父呼喝,不敢有違,當即停步。二弟子周圻性子最是暴躁,登時王八羔子的向那大漢破口大罵:「操你奶奶的雄,你是什麼東西?今天是萬老爺的好日子,卻來攪局,不揍你個飽,也不知道五雲手萬家的厲害。」
睡到半夜,睡夢中聽得窗上有人伸指彈擊,一個聲音叫道:
那老丐道:「你學過劍法,使給我瞧,把劍招的名字都唸出來!」
狄雲正練到酣處,忽聽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劍,問道:「是我練得不對麼?」
這一夜狄雲睡上了床,兀自有些迷糊,只感胸間、肩頭、腿上,被呂通拳打腳踢過之處,都是紅腫疼痛。
卜垣向六師弟吳坎使個眼色,說道:「三師兄劍法高明,這小子招架不住,若是傷了他性命,戚師叔臉上須不好看,咱倆上前掠掠陣吧。」吳坎會意,點頭道:「不錯。咱哥兒倆留點兒神,別讓三師兄劍下傷人。」兩人一左一右,颼颼兩劍,齊往狄雲脅下刺去。
但聽得錚錚錚錚數聲連響,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拆劍十餘招後,孫均長劍一斜,小腹間露出破綻。狄雲大喝一聲,挺劍直進,孫均一迴劍,已將他長劍壓住,拍的一掌,正擊在他胸口。萬門群弟子齊聲喝彩,有人叫了起來。「一個也打不過,還吹大氣打八個麼?」狄雲身子一晃,抽出長劍,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突然間長劍一抖,噗的一聲輕響,已刺入了孫均的肩頭,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狄雲腿上中劍後本已大怒,聽這些人出言辱及師父,更是怒發如狂,一咬牙,長劍如疾風驟兩般攻了過去。
萬圭一劍遞出,指向狄雲左肩。狄雲識得這一劍乃是虛招,身形不動,亦不伸劍擋架。萬圭斜劍收回,被他識破劍招,更是著惱,說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動手的了。」狄雲道:「師父吩咐過的,不可和師伯的門人失和。」突然間嗤的一聲,萬圭一劍刺出,將狄雲的右手袖子刺破了一條長縫。
眾人一聽,都大聲叫嚷起來:「傷天害理,不知羞恥!」「賊強盜,綁了他起來送官。」「採花大盜,居然膽敢到江陵中來撒野!」
萬震山親自敬過酒後,大弟子魯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萬圭、四弟子孫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吳坎、七弟子馮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過來敬酒。
狄雲忙道:「不,我打架打輸了,向師父訴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戚芳哼了一聲,見狄雲衣衫破損甚多,心下痛惜,從懷中取出針線包,就在他身上縫補。她頭髮擦在狄雲下巴,狄雲只覺癢癢的,鼻中又聞到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低聲道:「師妹!」戚芳道:「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原來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若是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釘綴紐扣,張口說了話,就會給旁人疑心偷東西。這傳說不知從何而來,但大家一直信之不疑。
狄雲一驚,暗想:「我若是一個失手,真的刺傷了他,那可不好。」手上功勢登緩。萬圭還道他劍法不及自己,一招又一招,綿綿不絕,都是極精妙、極淩厲的劍招。狄雲連連倒退,喝道:「我不和你真打。你這是幹什麼?」萬圭道:「幹什麼?要刺你幾個透明窟窿?」嗤的一劍,踏中宮直刺。狄雲斜身而走,閃在左側,眼見他右肩處露出破綻,長劍倒翻上去,這一劍若是直削,萬圭肩頭非受重傷不可,狄雲手腕略翻,劍刃平轉,拍的一聲,在萬圭肩上拍了一下。
「你自己知道,還裝什麼蒜?」
萬震山的八名弟子都以「土」為名,其中第三弟手萬圭,是萬震山的獨子。他長身玉立,臉型微見瘦削,甚為俊美瀟灑,倒像是個富家公子,不似大師兄魯坤、二師兄周圻那麼赳赳昂昂。這八個人敬了師叔戚長發一杯,便要向狄雲敬酒。萬圭說道:「今日狄師兄替家父掙了好大的面子,咱師兄弟八人,每個都非敬狄兄一大杯不可。」狄雲素來不會喝酒,雙手亂搖,說道:
搥得兩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雲加了一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輕。」狄雲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沒用的小夥子啊,挨了一頓揍,便萎靡不振,連給老人家搥搥背的力氣也沒有了。這種人活在世上有什麼用?」狄雲怒道:「我一使力氣,只怕打斷了你的老骨頭。」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斷我的老骨頭,就不會躺在地下又給人家踢、又給人家揍了。」狄雲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這樣才有些意思,不過還是太輕。」狄雲砰的一拳,這勁擊出,那老丐笑道:「太輕,太輕,太輕,不中用。」
狄雲連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劍式」三路劍招,剎那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自是得意,只是勝來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茫然,頗有些手足無措,瞧瞧師父,瞧瞧師妹,又瞧瞧師伯,不知說些什麼才算得體。
萬圭得意洋洋的笑道:「鄉下佬,服了麼?」狄雲喝道:「服你個屁!你們四個人打我一個,算什麼英雄?」萬圭劍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軟肉數分,道:「你還嘴硬!我再使一點力,立時割斷你喉管。」狄雲道:「你使力啊,你有種便割斷我喉管。不使力的是烏龜王八蛋。」萬圭眼光中目露凶光,左足伸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你嘴巴還硬不硬?」
「不如樂之者和_圖_書!」
這三記招式,那老丐都新在狄雲身上用過,本來各有一個典雅的古詩名稱。但那老丐知道狄雲略識之無,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教他詩句,徒亂心神,是以改用了三個一聽便懂的名字。
狄雲一竄讓開,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師父這件新袍子,化了三兩銀縫的,咱們賣了大牯牛大黃,才縫了三套衣服,今兒第一次上身……」呂通怒道:「楞小子,胡說八道什麼?」狄雲衝上三步,叫道:「你快賠來!」他是農家子弟,最是愛惜物力,眼見師父賣去心愛的大牯牛縫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來便糟蹋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呂通跟萬震山之間有什麼江湖過節,師父這件袍子總之是非賠不可。
戚長發問起來意,卜垣說道:「師父說跟師叔十多年不見,好生記掛,早就想到湖南來探訪,只是師父他老人家每日要練『素心劍法』,沒法走動……」戚長發正拿起了酒碗,放在唇邊,一口酒剛喝進口中,又吐到了碗裏,忙問:「什麼?你師父在練『素心劍』?」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個月初五,師父把『素心劍』練成。」戚長發更是一驚,將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潑了出來,濺得桌上和胸前衣襟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頭重重一拍,說道:「他媽的,好小子,你師父從小就愛吹牛。這『素心劍』連你太師祖和師祖都沒有練成,你師父的玩藝兒又不見得高明,別來騙你師叔啦,喝酒,喝酒……」說著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乾了,左手抓了一隻紅辣椒,大嚼起來。
卜垣臉上卻無絲毫笑意,說道:「師父知道師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師父他老人家五十歲壽辰,請師叔帶同師弟師妹,同去荊州喝杯水酒,師父命晚輩前來相邀,無論如何要請師叔光臨。師父說道,他的『素心劍法』恐怕還有練得不到之處,要請師叔指點指點。」
那老丐道:「唉,人老了,背上風濕痛得厲害。小夥子,你給我背上搥搥。」狄雲正是一肚子火,哼了一聲,沒去理他。那老丐道:「該教我絕子絕孫,人到老來,沒一個親人照顧,唷哎,唷哎……」撐著竹棒,一步步的走遠。狄雲見那老丐背影顫抖得厲害,他本來天性淳厚,鄉村之中,講究的是疾病相扶,患難相助,加之自己剛給的狠狠打了一頓,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憐之心,叫道:「喂,我這裏還有幾十文錢,你拿去買饅頭吃吧!」
突然間那青年手中木劍自左肩上斜劈向下,跟著向後一劍刺出,更不回頭。那少女低頭避過,木劍連刺,勢不可當。那青年退了兩步,木劍大開大闔,口中一聲長嘯,橫削三劍。那少女抵擋不住,突然收劍站住,竟不招架,嬌嗔道:「算你厲害,成不成?你把我砍死了吧!」
眾人都是全神貫注的瞧著呂通與狄雲打鬥,誰也沒去理會這乞丐。他呻|吟著叫道:「啊唷餓死了,餓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下的糞便之中,腳下一滑,俯身摔將下來,他大叫一聲:「啊呦,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時摔出。說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擲在呂通後背的「志室穴」上,竹棒一端卻在呂通膝蠻的「曲泉穴」中一碰。
萬震山眉頭一皺,道:「既是如此,你們去領教領教狄師哥的劍術也是好的。」那八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各人搶起長劍,分佔八方,將狄雲圍在核心。
狄雲精神一振,殊無倦意,用心瞧著那老丐使竹棒比劃。第一招是「刺肩式」,敵人若不進攻而一味防守,那是永遠刺他不著,但只須一出劍相攻,立時便可後發先至,刺中他的肩頭。第二招是「耳光式」,那便是那老丐適才劍交左手,右手反打狄雲耳光的這一招;這一招古怪無比,敵人明知自己要劍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越是閃避,越是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劍式」,適才那老丐用竹棒令狄雲長劍脫手,便是這一記招式。
萬震山冷笑道:「呂大寨主,十年不見,你功夫果然大大長進了。只可惜似你這等人物,武功越強,害人越多。姓萬的年紀雖老,只得來領教領教。」說著緩步而出。
「不會宰的,人家買了去耕田。」
半個月之後,「鐵鎖橫江」戚長發帶同徒兒狄雲、女兒戚芳,來到了荊州,一打聽「五雲手」萬震山,途人說道:「威震兩湖萬老英雄的家還用問?那邊最大的屋子,朱漆牆門的便是了。」
戚芳奔了出來,抱住父親手臂,叫道:「爹!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這些劍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麼?」
兩人這一交上手,竟是越鬥越快。兩人所學劍法一脈相承,鬥到十餘招後,狄雲興發,一劍劍竟往萬圭要害處刺去。周圻叫道:「喝!你當真是要人性命麼?三師弟,手下別容情了。」
狄雲搖頭道:「那人弄髒了我師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賠,這關你什麼事?」萬圭冷冷的道:「你在眾位賓客之前,成名立萬,露了好大的臉,教咱師兄弟八人,面上黯然無光。別說再到江湖上混,便這荊州城中是,咱師兄弟也無立足之地了。你想想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太過份麼?」
「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我不要見什麼世面。大黃是我從小養大的,我帶著牠去吃草,帶著牠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黃在流眼淚,牠不肯去。」
「那還用我多說麼?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呂通膝間一軟,一足跪倒,同時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虛脫。狄雲雙拳齊出,砰砰兩聲,將呂通一龐大的身子打得飛了起來,啪的一響,臭水四濺,正摔在他自己攜來的糞便之中。
狄雲怒道:「我師父怎麼不對了?憑你這老叫化也敢說我師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師父教得對了,為什麼你打不過人家?」狄雲道:「他們三四個打我一個,我自然打不過,若是一個對一個,你瞧我輸不輸?」那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講什麼一個打一個?你要打獨鬥,人家不幹,你怎麼辦?要不是跪下磕頭,那就是認命挨打。一個人打得贏十個八個,那才是好漢子。」狄雲心想他的話倒也不錯,說道:「他們是我師伯的弟子,劍法跟我差不多,我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八個?」
眾人見他陡然露了這手鐵臂功,心中都是一凜,均想:「若是身上給他手臂這麼橫掃一記,哪裏還有命在?」
狄雲道:「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是三四個人打我一個。」戚芳怒道:「哼,他們三四人聯手打你,已經贏了,其餘的就不必動手。倘若三四人打不過,還不是五六人、七八人一起下場。」狄雲點頭道:「那多半是如此。」戚芳霍地站起,道:「咱們跟爹爹說去,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她盛怒之下,連「萬師伯」也不說了,竟是直呼其名。
酒過三巡,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飲食不便,說道:「狄賢侄,昨兒辛苦了你,來來來,多吃一點。」挾了一隻雞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聲。
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來,誰也料想不到。萬門群弟子齊聲呼喝,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向狄雲攻了上去。狄雲的長劍左一刺、右一戳,噗噗兩聲,魯坤和周圻右肩各自中了一劍,手中長劍先後落地。
當晚萬震山大張筵席,款待來自各處的賀客。
那是在湖南西部沅陵南郊的麻溪鋪鄉下,三間小小的瓦屋之前,一個老頭兒手中正在搓著草鞋,偶爾抬起頭來,向正在晒穀場上相鬥的一雙青年男女瞧上一眼。那老頭五十不到年紀,但滿臉皺紋,頭髮半白,顯是飽經憂患。這時他卻嘴角也微微含笑,對這雙青年男女的比劍意示嘉許。
「拿來!」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長劍,棒端如有膠水,竟是將長劍黏了回來,說道:「你師父學武是很勤的,就是吃虧在少讀詩書。你這門中的劍術,與天下各派的劍術全然不同,講究悟性。同樣一套劍法,有的人苦練二三十年,造就仍是平平,有的人一悟到訣竅,一兩年內就可成為劍術名家。」狄雲似懂非懂,怔怔的聽著。
「我不放手。人家買了大黃去宰來吃了,我不捨得。」
次日清晨,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好生奇怪,問道:「跟誰打架了,怎麼傷成這個樣子?」狄雲不善說謊,支吾難答。戚芳笑道:「那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麼大盜呂通打的麼?」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問。
「阿芳!爹爹也捨不得大黃。可是咱們空手上人家去拜壽,那成麼?你和阿雲也得縫兩套新衣,免得讓人家看輕了。你師伯誇口說練成了『素心劍』法,我就是不信,非得親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開了手。」「大黃,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不!人家會追來的,你逃得遠遠的,逃到山裏……」
那老丐問道:「是你師父教的好,還是我使的好?」狄雲搖頭道:「我不知道。」老丐手一揚,將長劍拋還給他,道:「咱們比劃比劃。」狄雲道:「我功力遠遠不及你老人家,比你不過。」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還沒傻得到家。這樣吧,咱們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劍,向狄雲刺了過去。狄雲橫劍擋格,只見老丐,竹棒停滯不前,當即振劍反刺。那知他劍尖只一抖間,老丐的竹捧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點中了他的肩頭。
萬圭道:「今日便饒了你。你快去向師父師妹哭訴去啊,說咱們人多勢眾,打了你啦!料你這膿包貨定是去哭哭啼啼。」狄雲道:「我哭什麼訴?大丈夫要報仇便自己一個兒動手。」萬圭正是要他說這句話,更激他道:「我給你在臉上留些記認,好教你師父自己問。」說著在他眼上臉上重重的各踢一腳,狄雲登時半邊臉腫了起來,左眼淚水模糊。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變成狗熊啦!」
萬震山道:「戚師弟,你何必再裝腔作勢?令愛自己都說得明明白白了。來來來!老哥哥賀你三杯!」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自己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說道:「做哥哥的先乾為敬!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面子。」
狄雲紅了雙眼,喝道:「你不賠衣服還打人,不講理麼!」呂通笑道:「我打你這渾小子便怎樣?」狄雲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從左掌掌底穿出。呂通微微一愣:「渾小子的拳法倒是不弱。」當下使招「打虎式」,左腿一虛,右拳揮擊出去。
狄雲大聲叫道:「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戚長發喝道:「雲兒,你胡說些什麼?比劍就比劍,是比嘴上伶俐麼?」萬震山聽他左一句「狗雜種」、右一句「狗雜種」,心下也是動了真怒,須知這八人中的萬圭乃是他親生兒子,狄雲如此口不擇言,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喝道:「狄師兄瞧不起咱們,要以一個鬥八個,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只氣得渾身發抖,道:「師父……我……我沒有……」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了過去,喝道:「做錯了的事,還要抵賴!」這一掌打得好重,狄雲半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戚芳急叫:「爹,你也不問問清楚。」
窗外那人說道:「小弟萬圭,有事相商,請狄師兄出來。」狄雲呆了一呆,下得床來,披衣穿鞋推開窗子。只見窗外八個人一字排開,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長劍,便是那萬門八弟子。
呂通突然一個箭步,從庭院中竄到廳前,橫過手臂,便向楹柱上擊了過去。只聽得喀喇喇一響,一條徑長近尺的楹柱登時斷為兩截,屋瓦紛紛墮下,院中廳前,一片煙塵瀰漫。
他一面說,一面繼續使劍。狄雲聽他所唸的口訣,和師父所授並無分別,只是字音偶有差異,伹劍招卻大不相同,越看越是奇怪。那老丐右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陡然遞出,猛地裏劍交左手,右手反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狄雲嚇了一跳,撫著面頰怒道:「你……你為什麼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劍招,你卻在胡思亂想,這不該打麼?」狄雲是非分明,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當即心平氣和,說道:「不錯,是我不好。我瞧你口裏的歌訣跟我師父一樣,劍招可全然不同,心裏覺得奇怪。」
這日晚間,眾賀客都已告辭。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八個門弟子在下首相陪,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
戚芳拉拉狄雲的衣袖,道:「咱們也去!」狄雲點點頭,剛走出兩步,戚芳將一柄長劍塞在他手中。狄雲一回頭,只見戚芳手中提著兩把長劍。狄雲問道:「兩把?」戚芳道:
那青年奮力抵擋,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道:「你嘴上不怕心中怕。」
狄雲囁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瞞我。昨天你跟呂通相鬥,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麼地方,我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沒打中你的眼睛。」狄雲料知瞞她不過,心道:「我只要不說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緊。」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裏前來尋釁、如何比劍、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戚芳越聽越怒,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氣憤憤的道:「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算什麼好漢?」
月光之下,萬圭見他勢如瘋虎,不禁有些膽怯。萬圭自幼嬌生慣養,劍法雖練得不錯,這般拚命的惡鬥,究竟從未經歷過,心中一怕,劍招便見散亂。
大廳上一個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眾賓客周旋。戚長發叫道:「大師哥,我來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認不出他,呆了一呆,這才滿臉笑容的搶將出來,呵呵笑道:「老三,你老得很了,我幾乎不認得你啦!」
萬震山道:「賢侄退下,你師父的袍子由我賠償便是。」狄雲道:「我衝著他賠,他要是一走了之,你又不認帳,那便糟了。」說著伸手又去扭呂通的衣襟。呂通身子一閃,砰的一拳,擊在狄雲胸口,只打得他身子一晃,險險摔倒。萬震山又道:「狄賢侄退下!」語氣已頗為嚴峻。
「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
戚長發歎了口氣,說道:「咱們師兄弟三人之中,二師兄武功最強,若是他練成了『素心劍』法,我倒還有三分相信。你師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突然間不知如何,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砰的一聲,摔入草叢之中,只跌得頭暈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並不發怒,只是說不出的驚奇,怔怔的瞧著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麼?」那老丐道:「這裏還有別人沒有?不是我還有誰?」狄雲道:「你用什麼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狄雲奇道:「這是師父教我的劍法啊,你……你怎麼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劍法,都是一樣。再說,你師父教得根本不對。」
卜垣忙迎將出來,喜道:「戚師叔到了。狄師弟好,師妹好。師父正牽記著師叔呢。請吧!」
狄雲全神貫注的正和萬圭鬥劍,突然間背心上一痛,被石子重重擲中。他回頭罵道:「不要臉,倚多為勝麼?」卜垣道:「什麼事,你說什麼?」狄雲心道:「今日你們便是八人齊上,我也不能損了師父的威名。」不顧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劍劍向萬圭刺去。這時他的劍招已不成章法,破綻百出,但漏洞雖多,萬圭竟是不敢進攻。
「阿芳,爹爹答應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帶了你和阿雲到大地方見見世面,別一輩子做鄉下人。」
狄雲氣得肚子真要炸了開來,心想你到我師父家裏來,我好好的招待於你,買酒殺雞,那一點對你不起,此刻卻如此對我。萬圭道:「你打不過我,不妨去告訴我爹爹,要我爹爹責罰我,代你出了這口鳥氣。」狄雲道:「你這種沒骨頭的胚子,才向大人告訴!」
戚長發微微變色,道:「我那二師兄言達平你也去請過了麼?」卜垣道:「言二師叔行蹤無定,師父已派了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三位,分別到河朔、江南、雲貴三處尋訪。戚師叔可曾聽到言二師叔的訊息麼?」
狄雲怔怔的聽著,明知他說得很對,但他一向敬愛師父,聽過老丐將師父指摘得一錢不值,心下雖過,忽地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去睡了!不學了。」
師兄弟正要拉手歡然敘舊,忽然鼻中聞到一股奇臭,接著一個破鑼似一聲音喝道:「萬震山,你十年前欠我一文錢,今日該還了吧?」戚長發一轉頭,只見一人提起一隻木桶,雙手一揚,滿桶糞水,疾向萬震山潑了過來。
那少女「咦」的一聲,托地向後跳開,向那乘客打量,只見他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服飾考究,是城裏有錢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臉上一紅,道:「爹,他……他怎麼知道?」那老者聽得馬上乘客說出女兒這兩招劍法的名稱,心下也感詫異,正待相詢。那乘客已滾鞍下馬,上前抱拳說道:「請問老丈,麻溪鋪有一位劍術名家、戚長發戚老爺子,他住在哪裏?」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長發,大爺尋他作甚?」那青年壯士拜倒在地,說道:「晚輩卜垣,拜見戚師叔,晚輩奉家師之命,特來叩見。」戚長發道:「不敢當,不敢當!」伸手扶起,雙臂微運內勁,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臉上一紅,道:「戚師叔考較晚輩起來啦,一見面便叫晚輩出醜。」
他只道有人取笑他講解武功,但一見之下,登時釋然,原來稻草堆後一個年老花子,翻著破棉襖,正在太陽下捉蚤子。捉https://m•hetubook.com•com到一個蚤子,便拋入口中,畢剝聲的咬死,哈哈哈笑了起來,說道:『你這次可逃不去啦,哈哈,又有一隻。』
萬門五弟子卜垣為人最是機警,眼見三師兄堪堪要敗,拾起一塊石子,用力投向狄雲後心。
他正說得高興,忽聽得稻草堆後,有人哈哈哈的發笑。那老者一怔,一個箭步躍了過去,別瞧他頭髮花白,身手之矯捷,竟是絲毫不減少年。
狄雲心悅誠服,大叫:「妙極,妙極。」橫劍前削。那老丐翻過竹棒,平靠他的劍身,狄雲運勁反推,那老丐的竹棒連轉幾個圈子,將他的勁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雲拿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他呆了一呆,說道:「老伯,你的劍招實在高極。」
卜垣到馬鞍旁的包袱中取出四色禮物,雙手奉上,說道:「戚師叔,師父說些些薄禮,請師叔賞光收下。」戚長發謝了一聲,便叫女兒收了。
「我怎麼知道?你問我幹什麼?」
狄雲呆了一陣,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老伯!」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已是影蹤不見了。
那人擲出手中糞桶,躍在一旁,砰彭、啪啦,糞桶和長袍先後著地,滿廳中都是臭氣。
萬震山站起身來,說道:「戚師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咱們到書房中去說,好不好?」戚長發點了點頭,也站起身來。萬震山攜著他的手,師兄弟倆並肩向書房。
戚長發走近身去,接過他手中長劍,突然間劍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這些劍招,你是跟誰學的?」
那老者微微一笑,回轉身去,手持木劍,將適才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見他劍招凝重,輕重進退,俱是老辣異常,那一雙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來,那老者將木劍還給少女,說道:「你兩個再練一遍。阿芳別鬧著玩,適才師哥若不是讓你,你小命兒還在麼?」那少女伸了伸舌頭,突然間一劍刺出,迅捷之極。
那少女約摸十七八歲年紀,圓圓的臉蛋,一雙大眼黑溜溜地,鬥得額頭見汗,左頰上一條汗水流了下來,直流到頸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更顯得容色嬌豔。那青年比她大著兩三歲年紀,長身黝黑,顴骨微高,粗手大腳,正是莊稼漢子的本色,手中一柄木劍倒使得頗為靈動。
那老丐奇道:「為什麼?我說得不對麼?」狄雲氣憤憤的道:「你或許說得很對,但你說我師父的不是,我寧可不學。」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撫他頭蓋,道:「很好,很好!你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歡你這種人。我向你認錯,從此不再說你師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雲轉怒為喜,笑道:「你只要不說我師父,我向你磕頭也成。」說著當真跪倒在地咯咯咯的磕了幾個響頭。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遠道前來尋仇,連敵人門下一個無名弟子都拾奪不下,傳出去顏面何存?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打、騰、封、踢、潭、掃、掛,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幻多端。狄雲沒見過這種打法,心中一慌,一腿上接連被他踹了兩腳。
「爹沒帶兵刃!」
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小弟不懂,什麼叫做真相大白。」
他左手抓住壺,在碗中滿滿倒了一碗,右手拿著酒碗,卻不便喝,忽然大聲道:「好!下月十六,我準到荊州,給你師父拜壽,倒要瞧瞧他的『素心劍』法,是怎麼一副模樣。」
「是啊。這本練武的書,叫做什麼名字?」
他只這麼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萬門群弟子齊聲驚呼,孫均迴劍格擋,錚的一聲,雙聲擔擊,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魯坤道:「師父,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這鄉下小子,幹麼心中如此憤激,不顧性命的惡鬥?」
「來年到來年再說,哪管得這許多?」「爹爹,咱們在這兒不是好好的麼?到荊州去幹什麼?什麼萬師伯做生日,賣了大黃做盤纏,我說犯不著。」
只聽得叮叮噹當的兵刃相交聲中,白光閃耀,一柄柄長劍飛了起來,一柄跌向人叢之中,眾婢僕登時亂作一團;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橫樑之中。頃刻之間,卜垣、吳坎、馮坦、沈城手中的長劍,都被狄雲用「去劍式」絞奪脫手。
狄雲道:「我……我……我不會喝酒的啊。」
「狄師兄,狄雲,狄雲!」狄雲一驚而醒,問道:「是誰?」
戚長發一聽萬圭的語氣不對,說道:「雲兒,你喝了酒。」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麼?快放開手。」
戚長發笑道:「你內功不行,你是萬師哥的第幾弟子?」卜垣臉上又是一紅,道:「晚輩是師父第五個不成材的弟子。師父他老人家日常稱道戚師叔內功深厚,怎麼拿晚輩餵起招來啦!」戚長發哈哈大笑,道:「萬師哥好?咱們老兄弟十幾年不見啦。」卜垣道:「託你老人家福,師父安好。這兩位師哥師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
狄雲並不如何聰明,性子卻極堅毅。這三招足足學一個多時辰。方始純熟。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劍法之事,不得跟誰說起,連你師父和師妹也不能說,否則……」狄雲敬師如父,對這位嬌憨美貌的師妹,又是私戀已久,說有什麼事要瞞住師父師妹,那可比什麼都難,一時躊躇不答。
大弟子魯坤道:「是,眾師弟退開,讓我先領教狄師哥的高招。」五弟子卜垣極工心計,知道八個同門之中,數到劍術之精,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昨晚卜垣見到萬圭與狄雲鬥劍,知道這鄉下佬武功頗為不弱,這時情急拼命,大師兄未必能夠勝他,如果被他先贏得幾仗,縱然再有人出手將他打敗,已是折了萬門的銳氣,最好是由孫均一上手便在數招之間將他打敗,令他半分也說嘴不得,當下便道:「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何必親自出馬?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
萬震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伸手一拍桌子,喝道:「雲兒,我千叮萬囑,叫你不可和萬門眾師兄失了和氣,怎地打起架來了。」
兩柄木劍一交,相互撞擊,便發出這托托之聲。有時相隔良久而無聲息,有時撞擊之聲卻是密如聯珠,連綿不絕。
「你是考教我來了,是不是?」
狄雲奇道:「叫我幹什麼?」
戚長發沉聲道:「喝了!」
「爹爹,你將大黃拿去賣了,來年咱們耕田怎麼算啊?」
吳坎、馮垣、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兇猛,而萬圭坐在地下,口噴鮮血,一時站不起身,均是起了敵愾同仇之心,各操兵刃,圍了上來。這時萬家的眾家丁婢僕聽得廳上兵刃相交的聲音,已紛紛奔將出來,聚看圍觀。
席上自是人人談論日間這一件趣事,大家都說狄雲福氣好,眼見不敵,剛好這老乞丐進來摔了一跤,擾亂了呂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稱讚狄雲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膽識,和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纏鬥到數十招,那也已極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說道是壽星公洪福齊天,否則那有這麼巧,老乞丐摔個兩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強敵。
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是大聲,心中害怕起來,急奔回廳,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大師兄,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只怕要打架!」魯坤一怔,站起身來道:「咱們瞧瞧去!」周圻、萬圭、孫均等都急步跟去。
狄雲狂怒之下,牛脾氣發作,突然縱身跳起,搶過放在身後几上的長劍,拔劍出鞘,躍在廳心,叫道:「師父,這萬……萬圭說打敗了我,你教他再打打看。」戚長發大怒,喝道:
狄雲對這件新衣甚是寶愛,平白無端的被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賠。」萬圭冷冷一笑,一劍又刺向他的左袖。狄雲迴劍一削,噹的一聲,格開了他刺來的這一劍,乘勢還擊過去。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麼?」
忽然間人叢中竄出一粗眉大眼的少年,沒聲裏欺近身去,雙臂一翻,已牢牢勾住呂通的兩條手臂,大聲叫道:「你弄髒了我師父的新衣服,快快賠來!」正是戚長發的弟子狄雲。
萬震山瞧出他不是敵手,喝道:「狄賢侄退下,你打他不過。」狄雲性子極是執拗,叫道:「打他不過也要打。」砰的一響,胸口又是被呂通打了一拳。戚芳在旁瞧著,一直為師哥耽心,這時忍不住也叫:「師哥,不用打了,讓萬師伯打發他。」但狄雲雙臂直上直下,不顧性命的前衝,口中不住m•hetubook.com•com叫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狄雲愕然道:「我……我沒有啊。」
那老丐道:「我教你幾手功夫,讓你一個打贏他們八個,你學不學?」狄雲大喜,道:「我學,我學!」但轉念一想,世上未必有這種本領,而這污穢龍鍾的乞丐,更加不像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躊躇不定,突然身子又飛了起來,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的連翻了兩個斛斗,飛得高,落下來時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撐,關節險些折斷,爬起身來時,痛得話也說不出來,心中卻是喜歡無比,叫道:「老……老伯伯,我……我跟你學。」
魯坤一聽,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師弟,咱們瞧你的了。」左手一揮,七人一齊退開,只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
那老丐一步步的挨了回來,接過銅錢錢,說道:「我背上風濕痛得厲害,你給我搥搥!」狄雲道:「好,我包了腿上的傷口再說。」那老丐道:「你就只顧自己,不顧人家,那算是什麼英雄好漢?」狄雲給他一激,便道:「好!我給你搥背!」坐倒在地,伸拳給他搥背。
狄雲應道:「是!」到草叢中找到自己的長劍,依著師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將起來,口中唸著劍招名稱,到後來越使越順,口中也便越唸越快。
一個指點,一個傾聽,不覺時光過去之速,但聽得四下裏雞鳴聲起,天將黎明,那老丐道:「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兒你再跟這八個不成器的小子打過。用心記住了。」
狄雲瞧著這八個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氣惱,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沒得罪他們,更沒得罪他們師父,為什麼平白無端的來打我一頓?難道城裏人都是這般不講理麼?」勉強支撐著站起身來,頭腦一暈又坐倒在地。
戚長發雙目眉視,心下一片茫然,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戚芳道:「爹爹,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這一下變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見呂通狼狽萬狀的爬起身來,抱頭鼠竄而出。眾賀客哈哈大笑,齊聲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別讓這賊子跑了。」狄雲兀自大叫:「賠我師父的袍子。」待要趕出,突覺左臂被人握住,動彈不得,側頭一看,正是師父。戚長發道:「你僥倖得勝,還追什麼?」戚芳抽出手帕,給狄雲擦去臉上鮮血。狄雲一低頭,只見自己新衫的衣襟上點點滴滴的都是鮮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這件新衣也弄髒了。」只見那老乞丐蹣跚著走出大門,喃喃自語:「飯沒討著,反賠了一隻飯碗。」狄雲知道适才取勝,全靠這乞丐的一跌,從身掏出二十枚大錢,追出去塞在他的手裏。那老丐道:「多謝,多謝!」
戚芳躱狄雲背後,也不見禮,只是點頭笑了笑。狄雲道:「卜師兄,你練的劍法跟咱們都是一路,是不是?不然怎麼一見便說得出師妹的招。」戚長發「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你師父跟他師父同門學藝,學的自然是一路劍法了,那還用問?」
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霎時間拆了十餘招。狄雲自幼得戚長發教導,每日與師妹戚芳過招比劍,臨敵的經驗著實豐富。呂通雖是晉中大盜、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但一時之間,卻也打他不倒,幾次要使鐵臂功,都被他乖巧避開,在他肩頭打中了兩拳,狄雲肉厚骨壯,又未曾受傷。
狄雲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他是一個農家子弟,那懂得這些過節。
戚芳拿到房中打開一看,卻是一件綿緞面羊皮袍子,一隻漢玉腕鐲,一頂氈帽,一件黑呢馬褂,戚芳嘻嘻而笑,捧了出來,叫道:「爹,爹,你從來沒穿過這麼漂亮的衣衫,穿了起來,那還像個莊稼人,這不是發了財,做了官麼?」
戚芳早已滿肚是火,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道:「萬師伯,我師哥這些傷,不是呂通打的,是你八個高徒聯手打成的。」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問道:「什麼?」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卻最是伶牙俐齒,搶著說道:「狄師哥打贏了呂通,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不敢和呂通動手,全靠狄師哥出馬,咱們氣憤不過……」萬震山臉上變色,但他涵養極好,隨即笑道:「是啊,這原是全仗狄賢侄替咱們挽回了顏面。」沈城道:「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實在氣不過,這才約狄師哥比劍,好像是萬師哥佔了先。」狄雲怒道:「你……你胡說八道。我幾時……」他本就不善言辭,聽得沈城隨口污衊,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孫均此人向來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是以能潛心向學,劍法在八同門中稱為第一。他見眾同門推他出馬,當即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這一招叫做「萬國仰宗周,衣冠拜冕旆」,乃是極具禮敬的起手劍招。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飯角讓粽臭,衣冠拜馬騮。」意思是說:「我是好好的大米飯,你是一隻臭粽子,外表上讓你一下,恭敬你一下,何走道哉!我是人,你是猴子,我拜你,乃是拜畜生。」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心下更怒,當下也是長劍一立,低頭躬身,還了他一招「飯角讓粽臭,農冠拜馬騮」,表示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狄雲無奈,只得一人一杯,接連喝了八杯,登時滿臉通紅,耳中嗡嗡作響,頭腦中一片茫然。
那老丐突然止笑,嘆道:「戚長發啊戚長發,這一番苦心孤詣,委實也算得難能,只是你讀書太少,都會錯了意。」狄雲道:「我師父是莊稼人,原本不大識字,那又有什麼好笑?」
「我不會喝,我不會喝。」
只聽呂通冷笑一聲,說道:「十年之前,咱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風報訊,壞了咱的買賣。那也不打緊,卻累得咱兄弟呂和壞在鷹爪子手裏,死於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我才查到原來是你這姓萬的幹的好事。此歹怎待講?」
五雲手萬震山已認出這虯髯漢子的來歷,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太行山呂大寨主到了。呂大寨主這幾年發財啊,家中堆滿了黃金萬兩使不完,隨身還帶著這許多。」
托!托托托!托!托托!
戚長發招招手,道:「阿雲、阿芳,過來見過卜師哥。這是我的光桿兒徒弟狄雲,這是我的光桿兒女兒阿芳。嘿,鄉下姑娘,便這麼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麼醜了?」
只見那人滿腮虯髯,身形魁梧,威風凜凜的站在當地,便如是一尊鐵塔相似,哈哈大笑的說道:「萬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來給你拜壽,無以為敬,送上黃金萬兩!」
「有什麼好笑?」
「戚師弟,你裝蒜裝得真像。你明明滿腹經書,卻裝作粗魯不文。你倘若真的不懂咱們門中這些劍招的名稱,你怎麼背得出《論語》、《孟子》?」
沈城伸了伸舌頭,匆匆離席。他走出廳門,到廁所去轉了轉,躡手躡腳的便走到書房外面。只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戚師弟,二十年來揭不破的謎,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你回不回來?」離座出去,又要揮拳毆擊。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狄雲大叫:「你們八個人再來打咱,有種的就一齊來。哪一個不來就是烏龜兒子狗雜種。」他是農家子弟,急怒之下,口不擇言亂罵起來。
戚長發一走進門,鼓樂手吹奏起迎賓的樂曲來。鎖吶突響,狄雲吃了一驚。
萬門八弟子沈城道:「我小便去!給狄師哥這麼一下子,嚇得我屎尿齊流。」魯坤沉臉喝道:「八師弟,你丟的醜還不夠麼?」
「我卻聽師父說過,叫做《素心劍譜》。」
戚長發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狄雲大吃一驚,他本來事事不敢瞞騙師父,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倘若洩漏了他傳授劍法之事,定要送了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決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師……師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來的。」戚長發喝道:「你自己會想得出這種巧妙的劍招?你……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再不實說,我一劍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劍尖刺入他咽喉些少,劍尖上已滲出鮮血。
萬震山雙掌一擊,笑道:「很好,很好!戚弟,難為你練成了『素心劍』法!恭喜,恭喜!」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戚長發一呆,道:「什麼『素心劍』法?」萬震山道:「狄世兄這幾招,不是『素心劍』法是什麼?坤兒、圻兒、圭兒,大夥都回來。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素心劍』法,你們如何是他敵手?」他又向戚長發道:「師弟,你裝得真像,當真是大智若愚!」戚長發怒道:「什麼?你罵我是『大豬』?」萬震山道:「不,不是!我說你非常非常聰明。」
便在此時,大門外走進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來,左手拿著一隻破碗,右手柱著一根竹棒,嘶啞著嗓子說道:
那老者提著半截草鞋,站起身來,說道:「你兩個先前五hetubook.com.com十幾招拆得還好,後面這幾招,那簡直是不成話。』他從那少女手中接過木劍,作個斜劈的姿勢,說道:『這一招『古洪喊上來』,跟著是『是橫不敢過』,那就應當橫削,而不可直刺。阿芳,你這兩招是『俯聽文斤風,連山若布逃』,劍勢好像一疋布那樣逃了開去。阿雲這兩招『綠日招大姐,馬鳴風小小』,倒是使得不錯。不過招法既然叫做『風小小』,你出力的舞劍,那就不對了……」
「嘿嘿,哈哈,呵呵!」
「日間家父連叫三次『狄師兄退下』,狄師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話當作耳邊風一般。咱們此刻敬酒,狄師兄又是不喝,那把咱萬家門中可也忒小看了。」
狄雲道:「老頭兒,你別開玩笑,我可不想打傷你。」那老丐冷笑道:「憑你也打得傷我,你用足全力打我一拳試試。」狄雲右臂運勁,待要一拳往他背上擊去,陡地見到他老態龍鍾的模樣,心中一軟,放鬆了勁力,說道:「誰來跟你一般見識!」輕輕在他背上搥了兩下。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幾招,明天晚上,你再跟他們到這裏來打過,你敢不敢?」狄雲心想:「你武功雖高,我在一天之內,如何學得會?」但想到要跟萬圭、魯坤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氣勃發,說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頓揍,有什麼大不了!」那老丐左手倏出,抓起他的後頸,將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擲,罵道:「臭小子,我教了你武功,你怎麼還會挨他們的揍?你信不過我麼?」狄雲雖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喜歡,忙道:「不錯,是我的不是,你老人家快教吧。」
萬震山道:「怎麼是圭兒像佔了先?」沈城道:「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麼比劍,咱們都沒親見。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夥說起,好像是萬師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轉頭問萬圭道:「萬師哥,你用一招什麼招數勝了狄師哥的?」萬圭道:「是『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他二人一搭一擋,將「八人聯手」之事推得了一乾二淨。萬圭怎樣勝了狄雲,旁人見都沒有見到,更談不上聯手相攻了。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誰都不信他撒謊。
戚長發哼的一聲,將長劍拋在地下,回身去接過酒杯,連喝了三杯,側過了頭沉思,當真是滿腹疑團,心想:「一個人危急之際,拚命惡鬥,確是能比平常的武功增加數成,然而那不過是一股蠻勁。雲兒這幾下招式,明明是輕靈巧妙,決不是單憑蠻勇所能做到。奇怪,真正奇怪。」
萬門大弟子魯坤道:「三師弟,這小子裝蒜,跟他多說什麼?伸量伸量他。」
那老丐笑吟吟的受了他這幾拜,隨即解釋劍招,如何「俯聽文斤風,連山石布逃」,其實是「俯聽聞驚風,連山若波濤」;如何「綠日招大旗,馬鳴風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只是他言語之中,當真再也不提戚長發半句,單是糾正狄雲的錯失。
他只道這一來勝負已分,萬圭須當知難而退,他平日和師妹戚芳比劍,一到這個地步,便即罷手。不料萬圭俊臉一紅,反而挺劍直刺。狄雲猝不及防,只覺左腿上一陣劇痛,險險暈倒,原來萬圭竟乘機搶上,發劍刺中了他大腿。魯坤、周圻等一干人拍手歡呼,說道:「小子,躺下吧!」「認輸便饒了你!」「戚師叔調|教出來的鄉巴佬門徒,原不過是這幾下三腳貓把式!」
那青年不及防備,急忙迴劍招架,但被那少女佔了機先,連下殺手,那青年一時之間竟是無法扳回。眼見敗面已成,忽然東北角上馬蹄聲響,一乘馬快奔而來。那青年道:「是誰來啦?」那少女喝道:「打敗了別賴皮!誰來了跟你有甚相干?」唰唰唰又是連攻三劍。
砰的一聲,狄雲鼻子又中了一拳,登時鮮血淋漓。萬震山皺起了眉頭,向戚長發道:「師弟,他不聽我話,你叫他下來吧。」戚長發哼了一聲,道:「讓他吃一點苦頭,待會我去會會這個採花大盜。」
戚長發穿著萬震山所送的皮袍,狄雲和戚芳也都穿了新衣,但三個人都不免土頭土腦,一走到萬家大宅之前,瞧見那掛燈結綵、賀客盈門的氣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長發正待向門公詢問,忽見卜垣正從門裏出來,他心中一喜,叫道:「卜賢侄,我來啦。」
「什麼素心、葷腥的,我是一竅不通。」
萬震山的獨生子萬圭長劍虛擊,夜空中嗡嗡作響,說道:「狄大哥,你今日強自出頭,是不是以為我荊州萬家門中,人人都死光了?還是說我萬家門中,沒一個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戚長發應變奇速,雙手抓住長袍,運勁一崩,啪啪啪啪一陣輕響過去,扣子崩斷,左手抓住長袍插外,一件長袍便如船帆鼓風,將潑來的糞水盡數兜在其中。他順手一送,兜滿糞水的長袍向來人疾飛過去。
那青年沒料到她竟會突然收劍不架,這第三劍眼見便要削上她的腰間,一驚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勢太強,噗的一聲,劍鋒竟是打在自己左手手背,「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眞劍,你這隻左手還在嗎?」那青年一張黑臉黑裏泛紅,說道:「我怕是削到你身上,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鬥,人家肯讓你麼?師父,你倒評評這個理看。」他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面向老者。
那老丐道:「你將劍給我。」狄雲倒轉劍柄遞了過去。那老丐接過長劍,輕輕唸道:「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將劍勢舞了開來。他一劍在手,霎時之間便如換了一個人一般,沉穩處如淵停嶽峙、飄逸處如行雲流水,那裏還是適才這般猥崽難看?狄雲看了幾招,心中忽有所悟,說道:「老伯,我和那呂通相鬥,是你故意擲那飯碗助我麼?」那老丐怒道:「那還用說?六合手呂通的拳腳比你傻小子強上十倍,憑你這點兒道行,真能打發他了?」
眾賓客聽到「太行山呂大寨主」這七個字,許多人便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原來是太行山的呂通,不知他如何跟萬老爺子結下了梁子。」「這呂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極厲害的人物,一手六合刀六合拳,黃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只怕今日有一番熱鬧瞧的了。」
那老丐又道:「你門中這套劍法,每一招都從一句古詩中化將出來。比如這兩招『孤鴻海上來,池潢不敢顧』,是說一隻孤孤單單的鴻鳥,從海上飛來,對陸地上的小池小沼,並不棲息,這兩句詩,是唐朝的宰相張九齡做的,他比擬自己身份清高,不喜和人爭權奪利。將之化成劍法,顧盼之際,要有一種飄逸自雄的氣息。他所謂『不敢顧』,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師父卻教你讀作什麼『古洪喊上來,是橫不敢過』,結果前一句變成大聲疾呼,後一句成為畏首畏尾,劍法的原意是蕩然無存了。」
「老爺今日做喜事,佈施老化子一口冷飯吃。」
這一腳只踢得狄雲五臟六腑猶如倒轉了一般,險險呻|吟出來,但他強自忍住,罵道:「臭雜種,王八蛋!」萬圭又是一腳,這一次踢在他的頂門。狄雲但覺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欲待張口再罵,卻是話也說不出了。
萬震山沉著臉,叫了聲:「很好!」萬圭提起長劍,緩步入場,凝目瞪看狄雲,突然間一聲暴喝,颼颼颼連刺三劍。狄雲一一撞開,劍交左手,右手反將過來,拍的一聲響亮,重重打了萬圭一記耳光。這一招更是來得突然,萬圭一怔之間,狄雲已飛起一腿,踹在他的胸口,萬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搶上相扶,狄雲不讓他扶起萬圭,一劍便刺了過去。卜垣只得舉劍招架。
眾賓客這一稱讚狄雲,萬震山手下的八弟子不免瞼上黯然無光。那呂通本是衝著萬震山而來,萬門弟子不出手,卻教師叔一個獃頭獃腦的鄉下弟子強自出頭,打退了敵人。八個弟子個個心中憤憤,可又不便發作。
他將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頓,又是半碗酒潑了出來,濺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拿什麼來?」
萬圭和魯坤、卜垣相視一笑,心想今日的冤氣已出,當即回劍入鞘,說道:「好小子!你有種的明天再來打過,少爺可要失陪了!」八個人嘻嘻哈哈的揚長而去。
那老丐嘆道:「此中緣由,一時不便細表,你若洩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難保,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狄雲吃了一驚,道:「老伯,你武功如此高強,怕我師伯何來?」那老丐不答,揚長便去,說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狄雲忙追了上去,說道:「狄雲決不敢忘恩忘義,若有洩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誅地滅。」那老丐嘆了口氣,足不停步的走了。
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兩人從邊門出去,來到一口井邊,見四下無人,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說道:「師哥,你昨晚跟誰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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