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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劍(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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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中巨毒寶象身死 歷苦海狄雲偷生

第五回 中巨毒寶象身死 歷苦海狄雲偷生

心下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只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地,說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那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是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麼我内體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麼?」跟著又想:「這本冊子是寶象所有,而書上文字圖形,均是邪裏邪氣,只怕不是什麼正派的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那男子的臉上瞧去,發見他的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眯,臉上神情之奇,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不自禁學著這男子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間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雲心道:「哦,是了,原來這人身上所以不繪衣衫,是為了顯出他的經脈。」
狄雲大奇,忙掙扎著起來,只見寶象一動不動,顯已受傷而死。他驚魂未定,不敢碰寶象,遠遠站在池塘的一邊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良久,看來寶象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塊石頭,擲到他的身上,見他仍是不動,才知他不是裝死。
下面這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地,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你過來!」狄雲唱道:
他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鑊旁又有兩隻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嗯,原來寶象自己倒捉到了兩隻老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饑,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將老鼠湯往咀裏倒去。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將漁船慢慢划出十餘里,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去,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披在身上,大是禍胎,須得急行更換才好。」當下將船划近岸邊,撐著一柄短槳,掙扎著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污,都投以驚疑的眼色。
狄雲大喜,心想大家到了塘中,便有拼個同歸於盡的指望,使勁將他的頭往水中按去。只是那池塘水淺,寶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左足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跟著左手一壓,將他的頭掀下水去。狄雲早是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的身子,說什麼也不放手。寶象給他弄得一時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之際,一不小心,又吞進了幾口池塘污水。寶象怒氣大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去。
寶象全沒疑心他和丁典乃是情逾骨肉的至交,只道他發見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世幾生修到,竟以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以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運氣當真不壞,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你嫁人莫嫁讀書郎,
狄雲一跌之下,腦子突然靈敏,心道:「我與其死,不如跟他一拚。他叫我燒水,那倒是個機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我端起來潑在他的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當場燙死?」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低頭去到廚房,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寶象亦步亦趨的跟著,生怕他乘隙逃走。狄雲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得小半鑊水,半鑊滾水的威力,自是不及滿滿一鑊,只怕未必能燙死寶象,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傷他也是好的。這滾水一潑出,若是對方不死,自己立時便撞牆自盡,雖然對不起丁大哥,沒能達成他的遺志,但勢在必死,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他慢慢走過土地廟,逼緊了喉嚨,學著女聲又唱了起來:
「鈴劍雙俠」中那公子名叫汪嘯風。那少女姓水,單名一個「笙」字,兩人是表兄妹。水笙的父親水岱,乃是昔年威名遠震的三湘大俠,外號叫作「三絕俠」。汪嘯風自幼父母雙亡,由舅舅水岱收養在家,授以武藝。水岱見這外甥人品英俊,從小便有意將女兒許配於他。表兄妹二人一齊學藝,長大後結伴在外行俠,兩人情愫暗通,雖不明言,但都知將來也是夫妻無疑,是以什麼都不避忌。兩人得了水岱的一身武功,近年來闖出了頗大的名頭。湖南湖北一帶有人提到「鈴劍雙俠」,誰都要翅起大拇指說一聲:「好!」
那老者奪到鯉魚,滿心喜歡,一股勁兒的發足向前急奔,不料魚販頭子發射的乃是一枚瓦楞鋼鏢。他手勁奇重,去勢便是極急。狄雲眼見那老者不知閃避,一時俠義心起,順手提起地下的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了過去。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他豈非就認我不出了?只是我身邊沒有剃刀,如何剃去這滿腮鬍子,可大不容易。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什麼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他一想到立即便行,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的拔了下來,一面拔,一面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血刀惡僧奸殺良家婦女的訊息,早已傳入「鈴劍雙俠」的耳中,總算狄雲先曾出手救了水府家人水福,雙俠手下留情,才不立時取他性命,但想縱馬踹了他這兩下,不死也得重傷,不料在這小鎮上又見他在鬧事,但聽那四名公人張大其辭的數說他罪狀,兩人都是天生的俠義心腸,越聽越是惱恨。
那少女道:「這種蝎碑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爹早說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麼?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打魚簍子練練功夫,還不怎樣。」水福道:「二小姐,不是的。這人用來射我,小的險遭不測。多蒙這位小師父拔刀相助,斜刺裏擲了這隻魚簍過來,才救了小的性命。要不然小的早沒性命留著來見公子小姐了。」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狄雲。
狄雲明知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要毀去丁典的屍身,卻實是不忍。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是想:「丁大哥,丁大哥,我捨不得和你分手,我捨不得和你分手。」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老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旁邊放著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沒什麼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家人飛起一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個觔斗,原來他竟是身有武功。
對這種冷漠疑忌的神氣,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他緩緩在鎮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去買了一件青布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先行赤身露體,只好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氈帽,蓋住光頭,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飢。待得在飯鋪的長櫈上坐定,累得幾欲暈倒,又嘔了兩大口血。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頭。」寶象心下渾沒當眼前這鄉下佬禿子是一回事,眼見兩隻老鼠兀自顫動,確實不是死鼠,便向單刀一指,道:「你用吧!」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幾刀試試!」
說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雲只覺眼前一亮,但見一匹黃馬,一匹白馬,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坐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白馬上乘的卻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上懸著一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是極為俏麗。兩人腰垂長劍,手中都握著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難得的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雜毛。黃馬頸下掛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馬頭微一擺動,金鈴便發叮噹噹之聲,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更為清脆動聽。端的是人俊馬壯,狄雲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緻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采:「好漂亮!」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後再冒雨出外,挖個泥坑,將寶象埋了。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那裏去?」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嗯,很好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功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吧!」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www.hetubook.com.com外走去。又走得兩步,突然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已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沒想要他性命,下手不重;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打中狄雲,使他不及閃避,否則立時便露破綻。須知狄雲腦筋並非特別靈敏,遇到這種意外的倉卒之變,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到要故意裝作不會武功的模樣。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之中,接了簷頭雨水,先行洗刷乾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寶象讚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乾淨利落,是把好手!」狄雲苦笑道:「多謝師父誇讚。」檢了七八塊磚頭,架了起來,將鐵鑊放於其上。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頹樑殘柱,狄雲急於和寶象一決生死,竟是毫不稽緩,快手快腳的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那火種,卻是為難。破廟中固是絕無火種遺留,而寶象身邊所帶的火摺也被大雨濕透,全然無用。狄雲從獄中逃出,身邊更無火刀,火石之屬。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用手指將滿腮鬍子一根根拔去,若是細心細意,緩緩施為,倒也不致如何疼痛,但狄雲惟恐在天明之前沒拔得乾淨,被寶象先行見到,是以心急慌忙的亂拔亂擰,這苦頭可就吃得大了。
寶象這人生性既極兇殘,又極懶惰,眼見狄雲已成俎上之肉,再也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叫他先燒好湯水,然後再行下手宰殺不遲,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端將上來。便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種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那麼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種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說那一種法子好?」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覺得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象那件僧衣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只是他頭上頭髮都已拔光,再穿上僧袍,豈不是成了一個和尚?於是將僧袍的下半截撕了下來,接成一條帶子,圍在腰間,低頭自顧,雖是不倫不類,但不致於露肌暴膚,難於在人前現身了。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踢了一腳,狄雲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來,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他胸口踏了下來。狄雲更無思索餘地,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立時便會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響,不知斷了什麼東西,眼前金星飛舞,什麼也不知道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狄雲一直掙到忍無可忍,終於慢慢探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不料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隻大手抓了下來,捏住了他的後頸。只聽得寶象大聲叫罵:「不把你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便不是人,你膽敢走!」狄雲反過手來,用勁抱住他的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情急拚命,竟敢反噬,塘邊泥濘,腳下一滑,竟是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捲住,說道:「師父既然亦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悅,心道:「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聲,也不答話。
他翻到第二頁時,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後,左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圖形越是繁複,旁注的文字便越稀少。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說什麼假話?閣下真姓大名,能見告麼?倘若是好朋友,別說這兩尾金色大鯉可以奉送,在下還可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丸』。」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下是誰,如何知道藍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道……」魚販頭兒:「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源。」
那老僧出手極快,身形晃處,已順手將汪嘯風推落下馬,左手抓起狄雲,往水笙身後的白馬馬鞍上一放。那老僧正要舉手將水笙推落,水笙已拔出長劍,一劍向他頭上砍了下來。那老僧見到水笙秀麗的容貌,怔了一怔,說道:「好美!」手臂一長,手指便點了她腰間的穴道。
狄雲大聲答應了,爬在地下,裝著捕捉老鼠的神態,慢慢爬到了後殿,站直身子,眼見大雨仍是傾盆而下,如何逃得脫這惡僧的毒手,當真是大費思量。他東張西望,要想找一個隱蔽之處躲了起來,一眼從後門望了出去,只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狄雲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那老僧不讓馬匹休息,一直行到傍晚,到了江旁的一處懸崖之旁。他見地勢荒涼,四下裏既無行人,又無房屋,當下抱了狄雲,放在地上,又將水笙抱了下來,然後將兩匹馬牽到一株大樹之下,繫在樹幹之上。任牠們吃草休息。
那老僧嘿嘿嘿笑了三聲,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黃馬背。旁人上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鐙,然後右腿跨上馬背,但這老僧既不縱躍,亦不踏鐙,一抬右腿,身子便上了馬鞍。但當時大亂之際,誰也沒來留神他這種奇異的行逕。那老僧左手牽住白馬的韁繩,雙腿一挾,黃馬、白馬便叮噹噹、叮玲玲,叮噹噹、叮玲玲的去了。汪嘯風躺在地下,大叫:「笙妹,笙妹!」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未婚妻被兩個淫僧擄去,那後果直是不堪設想,可是他全身酸軟,不知如何被那老僧下了手腳,竭盡平生之力,也是動彈不了半分。但聽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惡僧逃走了!」「拒捕傷人啊!」
讀書的人兒良心壞!
過不到一頓飯時分,只聽得寶象大聲叫道:「阿三,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聲,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在水上,聽他的動靜。但聽他滿口污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噠噠,踏著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上,狄雲哪裏還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因年深日久,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當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狄雲知道這鑊水過不到一盅茶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的打起顫來。果然過不多時,白氣蒸騰,破鑊水泡翻湧。狄雲一站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抬,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他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綉,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也是紅線綉成,神狀生動,卻是頗為可怖。狄雲驀地醒悟:「啊,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誤以為我是惡僧的一夥。」一伸手,更摸到了自己頂上一根頭髮也無,光禿禿的腦袋。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是給那惡僧認了出來,終究還是功虧一簣。嗯,這裏沒衣衫好換,我何不學那惡僧之樣,脫得赤條條地,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除了下來。外衣是除去了,裏面穿烏蠶衣卻不能除去,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的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在烏蠶外衣塗滿污泥。
狄雲如何肯放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一拳橫掃,砰的一聲,將狄雲擊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直撞入神壇之下。寶象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狄雲東邊一張,西邊一瞧,想要找什麼可以作為兵刃之物,與寶象一拚,驀地只見兩隻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正是將死未死,狄雲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道:「我捉到了兩隻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飢,好是不好?」寶象道:「什麼?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老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說著忙伸手抓住了老鼠。
他記掛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當下便向東朝那土地廟行去,心想:「我要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乞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狄雲心中,確是有搶到單刀迴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說出口來,倒是不敢輕舉妄動,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皮,先用雨水洗得乾淨,然後放入鑊中。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隻來。」狄雲心想:「留得青山在和_圖_書,不怕沒柴燒!我只有暫且留得性命,方能設法保全丁大哥的遺體,再殺這惡僧為丁大哥報仇。」便道:「好,我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小心我將你一塊塊活生生的割下來吃了。」狄雲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雞,江裏有魚有蝦,到處都是吃的。我服侍你師父,何必定要吃我?」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清光,可當真痛得厲害。狄雲生性堅毅,對丁典義氣深重,別說只是拔鬚拔髮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典,便是要他砍去自己的手足,那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他究竟年紀甚輕,又是少見世面的鄉下人,因此想出這個笨頭笨腦的怪主意出來,若是換作一個老於江湖的中年人,自不會去幹這等傻事了。
狄雲心下不住的叫苦:「我給他殺了,那也沒有什麼。瞧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厲害了。我跟他拼了。」
他呆了一呆,持住鐵鑊,並不傾側,尋思:「這是什麼香氣?我是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麼好東西。」便在此時,眼前白光急閃,耀眼生花,跟著便是一個大霹靂從空中轟隆隆的響過。狄雲一驚之下,腦筋登時清醒,大叫一聲:「僥倖!」手一抬,將那鐵鑊連鑊帶湯,都向天井中拋了出去。他轉過身來,向著丁典的屍身含淚說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做兄弟的一命。」
寶象道:「怎麼?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腿上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一股悲憤之氣直衝腦門,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便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狄雲心道:「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是沒這兩件東西的,他從何處得來?」一翻轉那柄火刀,只見上面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合興記」。狄雲記得,那是他和丁典去斬斷身上銬鐐的鐵店的店號,原來丁典知道出獄後火種極是需用,隨手在鐵店中取了這火刀火石。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哥顧慮周全,取這火刀火石,原是想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曹。」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不由得潜然淚下。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什麼欺人不欺人的?」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為什麼打了起來?」那魚販道:「這老傢伙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咱們說金色鯉魚難得,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傢伙好橫,卻說非買不可。我們不賣,他竟是動手要搶。」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幾眼,說道:「閣下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麼?」那老家人一驚,臉色忽變,說道:「我不知道什麼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命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我行遍天下,從來不見有什麼魚能賣、什麼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貪圖你……」
狄雲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裏面又包著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並非漢文,不知是何國文字。一翻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模樣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著這男子,見他鈎鼻深目,曲髮高顴,不似中土人物,看著他的形貌,越看越覺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蘊藏著一種令人神不守舍的吸引力,狄雲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黃的臉皮,留著一撇鼠鬚,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販望了一眼,說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華容縣來欺人?」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望。原過江之後,這裏已是湖南華容縣的地界。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店夥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雲聞到魚肉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忽聽得西北角上叮噹當、叮玲玲,一陣陣鸞鈴之聲,響了起來。狄雲口中含了這塊臘肉,登時便嚥不下咽喉,心中怦怦亂跳,暗道:「鈴劍雙俠又來了。要不要迎將出去,說明一下這場誤會?我平白無辜的被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若不說個清楚,豈不冤枉?」
那魚販頭子道:「你是什麼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弟?」跟著左手一揮,向手下的眾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拿下了。」原來那老者停得一停,已有兩名魚販繞到他身後,截住了他的去路。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籤,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燄燒到黃紙籤上,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便露了出來,只見籤上印著「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難偕」、「出行不利」、「疾病難愈」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籤燒去了半截。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籤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籤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狄雲身在馬背,一搖一晃的險些兒摔將下來,他自然而然的伸手一抓,只覺手掌上軟綿綿的,一低頭,見到自己抓住的,乃是水笙後背的腰間。水笙大驚,叫道:「惡和尚,快放手!」狄雲也是一驚,急忙鬆手,抓住了馬鞍。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是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處,只聽得卜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之中。那魚簍向前又飛了尺許,這才掉下地來。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向那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他馬鞭一振,鞭上捲著的鋼鏢疾飛而出,呼呼聲響,拍的一聲,釘在十餘丈外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復,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雖是整天沒吃東西,腹中竟亦不感饑餓。他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去加意習練才是,這種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說不定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著秘奧,不捨得便此毀去。
但他坐在水笙身後,兩人身子無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嚇得眼淚撲簌簌的流下,叫道:「放了我,放了我!」那老僧聽得厭煩,伸過手來,又點了她的啞穴,這麼一來,水笙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也使不出來,身不由主的向江心中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撲通一聲,水花四濺,這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沉入江底,無影無蹤。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即臉色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原來寶象等一干惡僧,這幾日狂性大發,在長江沿岸做了不少先姦後殺的案子。這些惡僧自恃武功了得,做案時不但毫不避忌,事後,還在牆上留下血刀的圖形,而所擇的事主,不是官宦富戶,便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長江南岸數縣之中,一提到「血刀惡僧」四字,那真是人人談虎色變。這時不但官府中緝拿得緊,而兩湖的豪俠鏢師,武林耆宿,也都紛紛出馬追尋。那公人說親眼見到狄雲跳進李舉人的家裏,自然是信口胡說,只是他們見狄雲受傷甚重,顯已無法逃走,早便打定主意,將一切罪名都一古腦兒的推在他的頭上,一來便於銷案了事,二來捕到積案重犯,功勞自也大得多了。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了黑毛的胸口,說道:「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麼?」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這廟中到處搜尋過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說道:「怕我吃了你麼?怕我吃了你麼?」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兇光,向狄雲上上下下的打量。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我行藏,只有捨命與之一拼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麼?」狄雲聽他這麼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裏之和-圖-書內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麼?哼,你給我說老實的,到底想什麼?」狄雲結結巴巴的道:「我……我……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像是幾百把小刀不住在這條腿上砍斬,但終於還是連爬帶滾的到了柳蔭下,他想:「我不能死,務須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死去多時,也顧不得是生是熟,是香是臭,抓了幾隻蝦來,塞入口中,胡亂嚼了起來,心想:「先得將斷腿綁好,再想法子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裏逃生,卻又是慶幸不已。天空雖仍是烏雲重重疊疊,大雨如注,他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待得綁好斷腿,太陽已將升到頭頂,心想:「我這條腿要將養好了,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這兩個月中,卻到何處去安身立命才好?」一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是不敢稍歇,向著江邊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短槳,慢慢向江心划去。
他自幼生於水邊,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邊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他不上。
忽聞得遠處一個蒼老乾枯的聲音說道:「手下留人,休得傷他性命。」汪嘯風回過頭去,見是一個身穿黃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紀極老,尖頭削耳,臉上都是皺紋,那件僧袍的質地顏色,卻和狄雲身上所穿一模一樣。汪嘯風臉色一變,知是密宗血刀僧的一派,說道:「笙妹,小心了!」舉劍便向狄雲頸中砍落,凖擬先殺小淫僧,再殺老淫僧。
狄雲身在半空,全無半分抗拒之力,一瞥眼見到水笙的俏臉,臉上也全是鄙夷和欣喜的神色。狄雲暗暗嘆了口氣,心道:「我命中註定要給人冤枉,那也是無法可想。」眼見汪嘯風手中的長劍已舉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非是小弟不曾盡力,實在是我運氣太壞。」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幹麼忽然對我下起毒手?」他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半點頭緒,自言自語的嘆道:「我是這麼蠢,倘若丁大哥在世,他縱不能助我,也必能為我解此疑團。」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淩小姐合葬。這心願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他伸手到背心一摸,覺得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一湧。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卻覺口中鹹鹹的,一張嘴,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丁典中了「佛座金蓮」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象刀砍丁典的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著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那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狄雲心想:「我若是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
那漁販頭子兀自口硬:「逞什麼威風?」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劈頭打了下去。那漁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向下,著地而捲,招數變幻,迅速之極,直攻對方下盤。那漁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已纏住了他的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馬向右一衝。那漁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豈知這公子知己知彼,未出手時審敵已定,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這才使鞭纏足。那黃馬這一衝有千斤之力,漁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見他一個身軀被黃馬拉著,淩空而飛。眾漁販大聲吶喊,七八個人隨後追去,意圖救援。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原是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後,和戚芳兩人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歌大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原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只是情致天然,醉人如酒。狄雲的歌聲一出口,胸間忍不住一酸,驀地想起,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遊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出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四周的情景卻是說不出奇異古怪。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叮噹當、叮玲玲幾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雙馳到。「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清。兩人一見狄雲,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時便認出他便是那個血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面目。又聽得一名公人説道:「大師父,你貪風流快活,也不要緊,怎地事後又將人一刀殺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跟咱們到縣裏去了結這樁公案吧。」另一名公人道:「你去買衣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咱哥兒們瞧在眼裏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雲怒道:「你們就會胡說八道,冤枉好人。」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的道:「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請祁大爺應用。」水福道:「是。」走到狄雲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師父的法名如何稱呼?」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右一句小師父,叫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青年道:「快去,快去。千萬不要耽擱。」水福道:「是。」不及再等狄雲答話,快步去了。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自羡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並不下馬,想要請教姓名,頗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了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吧。」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狄雲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說道:「不用了。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狄雲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說什麼?」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道:「你……你……你別走近我,滾開。」狄雲心中一片迷惘,道:「什麼?」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擊將下來。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響過,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他的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樑,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沉重。狄雲驚怒交集,道:「你……你幹麼打我?」只見那少女又是一鞭打來,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將出去,那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
這眼光只將狄雲瞧得滿身發毛,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麼主意。寶象這時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很不錯的,人心人肝更加好吃。嗯,眼前現成有一頭肥豬在這裏,幹麼不宰了吃?」
這一來,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著的魚販雖多,一時竟是無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兒來啦,頭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後面跟著三人。那三人步履間頗為沉穩,狄雲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那裏察覺,笑嘻嘻的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狄雲搖搖頭,唱道:
可是天不作美,大雨始終不止,寶象不顧濕了身子,在雨中奔走,喝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更好,否則的話,殺隻雞殺隻鴨也成。」
諸事已畢,天色也已微微明亮。狄雲輕輕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知道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這荒野之中,卻去到那裏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寶象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只是能不能一擊成功,那可只有聽天由命了。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裏還敢欺近,只是沒命的大叫:「採花的淫僧,拒捕傷人啊!」「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姦殺官家小姐的淫僧在這裏啊。」他們這麼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只是見到狄雲這麼滿臉都是傷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狄雲怔怔的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幾乎不敢相信那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漣。寶象的屍身和_圖_書蜷縮在旁,了無半絲生氣。狄雲心道:「難道丁大哥所傳我的神照功,竟爾無意之中練成了?」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的「五里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那老僧騎在黃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口中嘖嘖稱讚:「很美,很美!老和尚豔福不淺。」水笙嘴巴雖啞,耳朵卻是不聾,只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便暈了過去。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後退,狄雲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奔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原來他在惶急之際,竟爾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一刀砍了過來。狄雲武功雖失,對付這些草包公人卻還是綽綽有餘,抓住他的手腕一擰,登時便將他手中單刀奪了過來。
狄雲心中掛念著的只是丁典,一面說著,一面走進殿中,只見丁典的屍身已被寶象在神壇下拖了出來,衣衫撕爛,顯是曾被他仔細搜查過。狄雲心中悲恨,便是極力掩飾,也掩飾不住,說道:「這……這裏有個死人……大師父,是……是你打死的麼?」他臉上神色大變,寶象卻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麼?」狄雲吃了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是決意照護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說道:「這人相貌很特別,不是本村之人。」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莊之人。」突然厲聲道:「喂,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狄雲見丁典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轉身欲出,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住飢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麼,自也可死心了。」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是塘水阻了一阻,力道不如岸上擊打時之猛烈,卻也是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幾拳,非昏去不可。他其時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肚皮。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是緩緩的垂下,跟著身子一挺,沉入了塘底。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急忙一個箭步,躲入了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一咬牙,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淩小姐合葬的心願。」於是走入右首的山坳之中,撿些枯枝柴草,點燃了火,在丁典的屍身旁焚燒起來。
寶象哈哈一笑,道:「這個你不用多問了。快去,快去!」狄雲道:「要燒水,在廚房裏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怒道:「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你膽敢回嘴?」說著一巴掌打將過來,狄雲右邊臉頰上重重吃了一記。跟著寶象右腳一伸,一腳踢去,將狄雲踢了個筋頭。
狄雲將丁典的骨灰鄭重地包在油紙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來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紮在背上。他再用手挖了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了幾拜。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寶象從前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沉吟未決。狄雲道:「師父,我來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包你又快又美。」寶象是個懶人,要他自己動手煮食,倒真寧可挨餓的好,聽狄雲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兩隻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隻。」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那裏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計不肯放過,忙道:「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隻大老鼠,立刻再去捉!」寶象點頭:「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有何妨?」
一名公人道:「這冤枉,是決計冤枉不了的。那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的府中,我是清清楚楚的瞧見,錯不了,的的確確便是你。」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象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麼?」狄雲不會說謊,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寶象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是絲毫無法前移。寶象若是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的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他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若是淋死了狄雲,重新燒湯,不免費事。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壓,將這隻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那老者聽得背後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手指狄雲,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裏的野和尚,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狄雲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子聲勢洶洶,又說到什麼「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典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無窮。他不願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請老兄原諒。」
可是,跟他拼命,一定被殺,被殺了之後,仍是被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麼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兇光大熾,嘿嘿獰笑,一步步的向他逼近。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全身的經脈行走方位,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蓋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於此。他瞧著那男子身上的經脈線路,不由的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淡淡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在這裏幹什麼?」那老者名字便叫水福,說道:「大公子,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打人。」那青年眼睛好快,一瞥眼便見到了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說道:「嘿,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捲住鋼鏢尾上的藍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封喉的『蝎碑鏢』!」那少女喝道:「是誰用這鏢了,快說,快說!」她說話的聲音極是清亮,只是神情頗為急躁。
狄雲聽得這些公人的叫嚷,心道:「莫非不是江陵府派來捉拿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說些什麼?誰是採花淫僧了?」
那渡船靠了南岸,狄雲上得岸來,只聽得人聲喧嘩,萬多人吵成一團,跟著砰砰聲響,好幾個人打了起來。狄雲是學武之人,見獵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是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吧,只玩這麼一次,下不為例。」漸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發出嗚嗚嗚的低聲呼叫,腦子中一昏,倒在地下,這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荒山野嶺沒肥豬……」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至東,沿著江邊馳來。那老者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說去。」
當下轉到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心想:「現下我不知已變成了怎樣一副模樣?待得天明,先在水潭中照上一照。」他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挖了個洞,將那小包袱埋在其中,心下暗想:「我若能逃脫那惡僧的毒手,護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那位救我傷處、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衝入魚販群中,東抽一記,西擊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了一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面上探頭出來,污言穢語的亂罵,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雲見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艷動人,不由得胸口一熱。
他站起身來,心想:「天下茫茫,我到何處去才是?」若是他師父戚長發尚在人間,那麼這世上的親人,便只他師父一人了。他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尋師父。」他心想師父刃傷師伯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必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但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麼地方可去。
狄雲見寶象一步步的逼來,一張醜臉越發的顯得獰猙可怖,也是一步步的向後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不過沒有辦法,肥豬沒有,瘦豬也吃。」一伸手,便抓住了狄雲的左手手臂。狄雲揮手掙扎,卻那裏掙扎得開?一時之間,心www.hetubook.com.com中的焦急恐懼,真是難以形容。他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對死已是並不害怕,但想到要被這惡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那實是不寒而慄。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的嘴裏……
水笙這一劍砍到半空,陡然間全身無力,長劍噹啷一聲落地,心中又驚又怕,忙要躍下馬來,突覺後腰上又是一麻,雙腿已是不聽使喚。
狄雲到了市集之上,取出碎銀買些麵食吃了,來到渡口,搭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不同了。
還待繼續唱將下去,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狄雲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小丑神氣,說道:「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麼順當。大師父,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十裏之內,沒有人煙。你別說想吃肥豬,便是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裏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什麼有什麼,不妨便去。」他自知此刻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屍身,設法逃走。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麼躺著,快快死了還倒舒服些。」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也並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是想:「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
狄雲坐在懸崖之下,耳聽得山間松風如濤,夜鳥啾鳴,偶一抬頭,便見到那老僧猶似僵屍一般的臉,心中不由得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斜過頭去,見到草叢中露出一角素袍,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幾次想開口說話問那老僧,但見到他神色儼然,始終不敢開口。
他收拾已畢,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裏,摸一摸那包首飾未曾失落,於是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這一劍離狄雲的頭頸尚有尺許,猛覺右手肘彎中一麻,已被什麼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長劍軟軟的垂了下來,雖是力道全無,但劍刃鋒利,仍是在狄雲的左頰上劃了一道極長的血痕。
游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西一件的散著,於是爬過去取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網,先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後搬正自己的斷腿,在短槳之旁,並將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這一件事足足化了他一個多時辰,做一會,歇一會,每逢痛得要暈去時,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那老僧縱馬一路西行,盡揀荒僻之處馳去。他行了一程,覺得兩匹坐騎的鸞鈴之聲太過刺耳,叮噹噹,叮玲玲的,顯然是引人來追。他伸岀手去,一個個的將金鈴、銀鈴都摘了下來。這些金鈴銀鈴乃是用金絲銀絲繫在馬頸之下,豈知他手力之勁,直是匪夷所思,順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懷中之時,每隻鈴子都已給他指力捏成了一粒金塊銀塊。
狄雲唯恐寶象聽到自己的聲息,拔一些頭髮鬍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幾乎化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小半個時辰,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他才輕輕地舒了口氣。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下巴沒有鬍鬚,這滿頭長髮,還是洩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起手來,扯住兩根頭髮,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每遇災禍,往往自暴自棄,聽天由命,轉念便想:「我這一生受的冤枉,算少了?給他們冤枉幾次,又有何妨?」但聽得鸞鈴之聲,越響越近,狄雲轉過身來,面朝裏壁,不願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惡僧。」那青年滿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吧!」
狄雲見四下裏閒人漸圍漸多,脫身更加難了,舉刀一揚,喝道:「快給我讓開!」左手腋撐著那條短槳,便向東首衝去。圍在街頭的閒人發一聲喊,四散衝逃。那四名公人叫道:「採花淫僧,往那裏走?」硬著頭皮追了上去。狄雲單刀斜指,手腕翻處,已劃傷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殺人哪!拒捕殺人哪!」
他抱起水笙,放在草叢之中,自己盤膝坐定,對著江水閉目運功。狄雲坐在他的對面,心中思潮起伏:「今日的遇合,真是奇怪之極了。兩個好人要殺我,這個老和尚卻來救了我。瞧這和尚的神情,顯然和寶像是一路,他若去侵犯這位姑娘,那便如何是好?」
狄雲這才恍然,為什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的稱呼自己為「小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賊禿」,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他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少女便說我是西藏密宗的血刀惡僧。這把血刀如此形狀可怖,而這一派和尚行迹如何,單觀寶象,便可想而知了。」他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去了敵意,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和自已正是同道,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也難以與之論交。
狄雲咬牙道:「你宰……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和尚……」心頭一股怨氣,欲待破口大罵一頓,卻又怕他一怒之下,反而讓自己慘受淩遲之苦,想說的言語到得口邊,終於忍住不說。寶象笑道:「不錯,你不錯,知道就好,越是聽話,待會越是死得快活。你倔強頑抗,這苦頭那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說啊,你去廚房裏把那隻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幹什麼?」
原來在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狄雲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狄雲心下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賊禿,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
待得他神智漸復,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迷迷糊糊的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腿一陣劇痛,險險又欲暈去,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見左腿褲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初時心中只覺奇怪:「我這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
行出百餘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大雨初過,田中都是積水,那農夫登時滿身泥濘,掙扎起來,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汪嘯風大怒,雙腿輕輕一挾,縱馬上前,馬鞭揚出,刷的一聲響,已捲住了狄雲手中的單刀,往外一甩。狄雲手上無力,單刀立時脫手飛出。汪嘯風左臂探出,抓住了他的後頸衣領,將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兩湖做下了這許多案子,還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劍把,青光閃處,長劍出鞘,便要往狄雲頸中砍落。旁觀眾人齊聲喝彩:「好極,好極!」「殺了這淫僧!」「大夥兒咬他一口出氣!」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師父,你幹下的好事發了,太爺請你去。」狄雲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著鐵尺鐵鍊,後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雲叫聲:「啊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的一碗臘肉,劈臉便向左首那公人擲了過去,跟著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菜湯,一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江陵府的公人追到了這裏。我若是給他們拿去,再落在淩退思的手中,哪裏還有命在?」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寶象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竟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隻魚簍抓去,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麼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力,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提著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器帶著破空之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手上緊緊握住了單刀,說道:「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但你們想無端端的欺到咱們頭上,只怕也沒這麼容易。」他語氣硬中帶軟,顯然不願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見後起疑,自己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不再是「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麼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於是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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