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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剝光我的衣服。」

他指出，當季伯托在人群中看到他，便從那座臨時搭成的講臺上跳了下來，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提了起來。

接著，出乎院長的意料之外，他突然又問了馬提歐一個問題。

馬提歐似乎並未聽見，仍舊繼續往下說。

「假設你說的沒錯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呢？」

「什麼是『自淨』？」

「貝尼狄托修士，我們不是一樣也穿著白袍，也吃齋嗎？而且，聽說李奧納多喜歡男人，所以他不見得像你所說的那樣是個獨身主義者。」院長說道。

「除非你們捨棄撒旦的教會，回歸真正的信仰，否則你們注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季伯托修士彷彿著了魔似的大喊。「不要吃靠著交配而繁衍的動物！不要吃這些動物的肉！不要吃雞蛋和牛奶！遠離虛假的聖禮！不要接受那些人所行的聖餐禮和洗禮！如果你想得救，就不要聽從教廷的話，要改正你的信仰。」

「他真的這麼說？」

「就在這裡，在這個地方，一個真正的信徒為上帝犧牲了他的性命！他是一個好人。他為了你我和他的信仰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就像耶穌基督一樣！但他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一點好處也沒有！因為你們想到他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感動！難道你們還看不出來嗎？我們已經變得愈來愈像野獸了！你們表現出來的被動和消極顯示你們已經背叛了上帝！」

「為什麼？馬提歐。」

「為什麼呢？馬提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馬提歐說到這裡，心情似乎平復了一些。在院長的敦促下，他繼續往下說。

「修士，你別催他。」

「那還用說嗎？我們得把季伯托修士抓起來拷問。」貝尼狄托修士答道。

貝尼狄托修士皺著眉問道：「他有說為什麼嗎？」

①譯註：Ｖａｌｅ　ｏｆ　Ｔｅａｒｓ，中世紀天主教會對現世之稱謂，意指苦難重重的人世ｍ•ｈetｕｂｏok•ｃｏｍ•ｃｏm。

「然後——然後他就說雖然我們院裡的僧侶都在撒旦的教會裡做禮拜，而且還追隨一個崇奉古代神祇的教皇，但他保證不久之後，我們這座修道院就會成為一盞明燈，指引著世人，讓他們能夠得救。」

貝尼狄托修士不待回答馬提歐的問題便向院長告退，表示他要回去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在獲得院長的許可之後，他便匆匆離開了圖書館。馬提歐的話顯然使他大受衝擊，因此當天早上他就跑來告訴我聖馬利亞修道院裡至少有兩個「好人」（ｂｏｎｓｈｏｍｍｅｓ，這是古時的卡塔爾分子為他們自己取的名字）。他說因為我是宗教法庭的法官，所以他覺得他應該告訴我這件事情。

「當然不是囉！馬提歐。」院長拍了拍他的腦袋。

馬提歐轉過頭去，看著圖書館裡那幾張空蕩蕩的桌子，點了點頭。

「什麼？院長，難道您還不明白嗎？這很明顯呀！李奧納多是想透過這幅壁畫告訴我們他的知識的源頭。他和季伯托修士以及已故的艾雷桑卓神父都是卡塔爾分子。這您以前就說過了，而且說得很對。柏拉圖就像後來的卡塔爾分子一樣，主張人類真正的知識乃是直接來自精神世界，不需要透過任何媒介，例如教會或彌撒。他把這種知識叫做『真知』。這是最糟糕的一種異端邪說。」

不過，他認為我會更關心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已經知道在《最後的晚餐》這幅畫中，那個身穿白袍、和李奧納多說著話、吸引了至少兩個人注意力的門徒是誰了。他說那個人就是哲學家柏拉圖。

院長愈聽愈氣。

馬提歐擦乾眼淚，繼續往下說。

「這是不可能的……」馬提歐小聲的說道，彷彿不敢打斷他們的談話似的。此刻他心裡已經沒有那麼難受，情緒也逐漸平穩下來，但是關於在商業廣場上所發和圖書生的事，他還沒全部說完。

「天哪！」貝尼狄托修士以手掩口，驚駭莫名。「您看吧！院長。這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季伯托修士寧可『自淨』，也不願意被我們審判——」

馬提歐點點頭。

馬提歐啜飲了一口牛奶，繼續往下說。當他提到那名演講者的身分時，院長和貝尼狄托修士兩人顯得更加驚訝。因為那個指責路人認不出上帝所派來的使者，顯然已經喪失自己的靈魂的男子，居然是聖馬利亞修道院裡負責看門的司事季伯托修士。這位一頭紅髮的日耳曼裔修士一大早放著院裡的工作不管，跑到艾雷桑卓神父喪命的地方去講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您聽說？院長，您是聽誰說的？那些都是謠言。李奧納多是一個孤僻的人，對結婚這種事根本避之唯恐不及。我敢打賭他就像卡塔爾派的『完人』一樣是個獨身主義者。您看，所有的跡象都吻合。」

「首先，我們必須讓阿古思提諾神父相信李奧納多是個異端分子，他是宗教法庭的法官，一定是上帝把他帶到這裡來的，我想他必然比我們更了解那些卡塔爾分子。」

「他說，這個人曾經受教於古代的智者，並鼓吹人們應該齋戒、祈禱並保持身體的寒冷。」

「為什麼李奧納多要把自己畫成一個把注意力放在柏拉圖身上，而非主耶穌身上的門徒？」

這番話讓院長和貝尼狄托修士聽得目瞪口呆，因為馬提歐所提到的那座迴廊正是艾雷桑卓神父縊死的地方。

他所說的事讓他們非常驚訝。

說完他便抬起頭，疑惑的看著眼前這兩位神色嚴肅的長輩。

「你怎麼能這麼確定呢？我們不能光憑這一點就說他是個異端分子呀！」

馬提歐聞言再度抓緊了他的叔父。

「可是當我告訴他他說得不是真的時，他就變得非常生氣，打了我一個耳光，並且大喊說只有在我們被趕出修道院，讓《最後的晚和*圖*書餐》這幅畫公諸於世的時候，真正的教會才會興起。」

「當時他一邊抓著我，讓我光著身子示眾，一邊說故事給大家聽。他說早在基督降生之前，有個人就已經主張人的靈魂是不朽的。」

「你很勇敢。」他說。「而且你要我們離開那個地方是對的。惡魔可能會讓我們喪失理智，就像伊甸園裡的蛇對夏娃所做的那樣。」

「你先前曾經說你知道聖西門是根據誰的樣子畫的，你是聽季伯托修士說的嗎？」

「哦！」

「是的。」馬提歐吸了一下鼻涕。「他說，他們被畫在那幅壁畫裡，將來一定可以進天堂。」

「你說什麼？」

院長和貝尼狄托修士兩人花了許多時間才讓男孩甦醒過來。馬提歐忐忑不安的張開了眼睛，想要開口說話，但身體卻因害怕和寒冷而打顫，他只想盡快離開食堂。「那是撒旦的傑作。」他嗚咽著說出了這句話，讓他的叔父和貝尼狄托修士嚇了一大跳。由於他一直無法平靜下來，他們只好同意他的要求，移師到圖書館去。在那溫暖的館內，馬提歐才逐漸恢復了正常。

「季伯托修士還說，我們看《最後的晚餐》看得愈仔細，距離他的教會就愈近。他說，李奧納多先生的這幅壁畫當中有一個可以讓人永遠得救的祕密，所以他和艾雷桑卓神父才答應被畫在耶穌基督的旁邊。」

「然後呢？」

貝尼狄托修士搖搖頭。「季伯托修士真的這麼說？」

「這還不夠嗎？您難道沒看見嗎？李奧納多總是穿著一身白衣，就像畫裡的西門一樣？難道您不知道他不肯吃肉也不肯結婚嗎？你聽說他跟任何女人交往過嗎？」

馬提歐看著他，臉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

於是貝尼狄托修士便告訴他：除了艾雷桑卓神父被畫成猶大之外，其他修士也曾擔任模特兒，供李奧納多作畫。季伯托修士被畫成了腓力，而巴多羅買、兩個雅各和安得烈這幾個門徒https://m.hetubook.com.com的相貌都是根據院內僧侶的五官拼湊而成的，連貝尼狄托修士自己也答應被畫成多馬。他解釋說：「他畫的是我的側面，以便遮掩我那隻瞎掉的眼睛。」

「他剝光你的衣服？」

「我說您不可能把他抓起來的。」

「但卡塔爾分子卻相信這個。」院長打斷他的話。「讓他繼續說下去吧！」

「他有沒有說那個偉人叫什麼名字？」貝尼狄托修士追問。

「他真的這麼說？你確定嗎？」

「並且把我舉起來讓大家看個清楚。」

「有，他說他叫柏拉圖。」

院長搔了搔頭。

剛開始時，他還不肯開口。無論他們問他什麼，他總是緊抓著叔父的手臂，一個勁兒的搖頭。他身上並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挨揍的痕跡，雖然衣服髒髒的，沾了泥巴，但似乎並未受傷。那麼他到底在怕些什麼？貝尼狄托修士到廚房去為他拿了一些熱牛奶和一塊他留著要在特別日子才吃的席耶納杏仁軟糖。馬提歐吃飽喝足，身體也暖和了之後，便開口了。

「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他小聲的問。「我們的教會不是撒旦的教會，對不對？」

院長一聽，立刻忿忿的皺起了眉頭。

「他說，所有的罪惡都存在於我們軟弱的肉體當中，只要我們做到這三件事，就會忘卻肉體的存在，專注於我們的靈魂之上。他還說，在《最後的晚餐》中，那個人穿著一身的白衣，不停的對我們宣揚這些道理。」

這個消息解開了我和奧利維里歐．賈卡倫達見面後心中揮之不去的一個疑問，使我終於明白為何李奧納多的書房裡會有一部《柏拉圖全集》了。然而，這樣一部鉅著如今卻放在賈卡倫達的宅邸一隅，無人聞問，慘遭塵封的命運。

馬提歐想起這一幕景象，眼淚不由得在眼眶中打轉。

貝尼狄托修士聞言激動的跳了起來。「沒錯！他就是碧翠絲夫人所說的那個哲學家，她從佛羅倫斯買來的那座半身和圖書像就是他的。」

「他究竟是怎麼說的？」

「你們看見這個可憐蟲了嗎？」他像搖晃一袋石頭一般的搖晃著馬提歐。「他是聖馬利亞修道院院長的姪子，還是個小孩。但是現在如果沒有人教導他真正的信仰，以後他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呢？」他大聲的說。「我來告訴你們吧！他會變成撒旦的僕役，就像他的叔叔一樣，變成一個背棄上帝的人，然後把幾千幾百個像你們一樣的傻瓜帶進永恆的地獄。」

「我不知道，叔叔。我不知道。我——我只聽見他告訴大家說：不要因為一個孩子還沒喪失他純真的本性，就認為他是純潔無瑕的。他還說，我們來到這個世上都是為了要贖罪，如果我們今生沒有贖清我們的罪孽，就會再度回到這『涕泣之谷』①，過著比前世還要淒慘的生活。」

「基督教裡可沒有輪迴的概念。」貝尼狄托修士不以為然的說道。

「畫裡的十三個人物當中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院長說道。「那就是西門。」

他說，那天他按照慣例要去商業廣場為修道院採買食物，由於星期四乃是購買穀物和蔬菜的最佳時機，於是一早他便從廚子古格里埃默的錢袋裡拿了幾個錢幣跑了出去，想盡快把事情辦完。到了商業廣場之後，他在那座樓高三層、外觀莊嚴肅穆、名為「理性宮」的磚石建築外面碰到了一大群人。他們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一個站在宮外柱廊的講臺上的人，入神的聽著他的演說。起初，馬提歐並不以為意，但是當他正想走開時，卻又不由自主的回頭張望，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認識那個演講者。

說著他便親切的拍了拍那男孩。

不過，更奇怪的事還在後頭。

真相已經快要水落石出了。

院長聞言神色顯得頗為煩惱。

「他怎麼敢打你耳光？」

「因為……」他吞吞吐吐的說道。「因為在布道完畢後，他就在自己的僧袍上點火，當著眾人的面把自己活活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