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白馬嘯西風(新修版)

作者:金庸
白馬嘯西風(新修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瓦耳拉齊慘呼一聲,雙拳一招「五雷轟頂」,往計老人天靈蓋猛擊下去。李文秀知道這兩拳一擊下去,計老人再難活命,當下奮起平生之力,躍過去舉臂擋格,喀喇一響,雙臂只震得如欲斷折。霎時之間,兩人勢成僵持,瓦耳拉齊雙拳擊不下來,李文秀也不能將他格開。
蘇普在外面又叫了幾聲。李文秀大聲道:「你們先出去吧,我等一會出來。」蘇普叫道:「這人很凶惡的,李英雄,你可得小心了。」李文秀不再回答。
瓦耳拉齊吃吃的笑個不停,說道:「其實,迷宮裏一塊手指大的黃金也沒有,迷宮裏所藏的每一件東西,中原都是多得不得了。桌子,椅子、床、帳子,許許多多的書本,圍棋啦、七絃琴啦、灶頭、碗碟、鑊子、衣服、帽子……甚麼都有,就是沒有珍寶。在漢人的地方,這些東西遍地都是,那些漢人卻拚了性命來找尋,嘿嘿,真笑死人了。」
瓦耳拉齊道:「你可知道這迷宮的來歷?」李文秀道:「不知道。師父,你知道麼?」瓦耳拉齊道:「我在迷宮裏見到了兩座石碑,上面刻明了建造迷宮的經過,原來是唐太宗時候建造的。」李文秀也不知道唐太宗是甚麼人,瓦耳拉齊指明了那兩座石碑的所在,要李文秀自己去看。
李文秀在地下一個打滾,回頭看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原來計老人右手拿著一柄匕首,展開身法,已和瓦耳拉齊鬥在一起。但見計老人身手矯捷,出招如風,竟是絲毫沒有龍鍾老態。
李文秀想不到這個性子殘酷的人居然肯饒人性命,問道:「你為甚麼要抽去地圖上的毛線?」瓦耳拉齊乾笑數聲,十分得意:「他不知道我抽去了毛線的。地圖中少了十幾根線,這迷宮再也找不到了。這惡強盜,他定要去會齊了其餘的盜夥,依照地圖又來找尋迷宮。他們就要在大沙漠中兜來兜去,永遠回不去草原去。這批惡強盜一個個的要在沙漠中渴死,一直到死,還是想來迷宮發財,哈哈,嘿嘿,有趣,有趣!」
鞠文泰得到消息,對百官道:「大唐離我們七千里,中間二千里是大沙漠,地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如燒,怎能派大軍到來?他來打我們,如果兵派得很多,糧運便接濟不上。要是派兵在三萬以下,便不用怕。咱們以逸待勞,堅守都城,只須守到二十日,唐兵食盡,便會退走。」他知道唐兵厲害,定下了只守不戰的計策,於是大集人夫,在極隱秘之處,造下了一座迷宮,萬一都城不守,還可退避到迷宮來。當時高昌國力殷富,西域巧匠很多。這座迷宮建造得曲折奇幻,國內的珍奇寶物,盡數藏在宮中。鞠文泰心想,便算唐軍攻進了迷宮,也未必能找到我的所在。
李文秀問道:「師父,陳達海那強盜怎樣了?我們一路追蹤他,卻在雪地裏看到了兩個人的腳印。另一個是你的嗎?」瓦耳拉齊道:「不錯,是我的。自從我給馬家駿這逆徒打了毒針之後,身子衰弱,十多年來在山洞裏養傷,只道這一生就此完了,想不到竟會有你來救我,給我拔去了毒針。我傷愈之後,半夜裏時常去鐵延部的帳蓬外窺探,我要殺了車爾庫,殺了驅逐我的族長。只是為了你,我才沒在水井裏下毒。那天大風雪的晚上,我守在你屋子外,見到你拿住了陳達海,聽到你們發現了迷宮的地圖。陳達海一逃走,我就跟在他後面,一直跟進了迷宮。我在他後腦上一拳,打暈了他,把他關在迷宮裏,前天下午,我從他懷裏拿了那幅手帕地圖出來,抽去了十來根毛線,放回他懷裏,再蒙了他眼睛,綁他在馬背之上,趕他遠遠的去了。」
李文秀叫道:「計爺爺,計爺爺。」扶起計老人,她不敢睜眼,料想他臉上定是血肉糢糊,可怖之極,那知眼開一線,看到的竟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孔。她吃了一驚,眼睛睜大了些,只見這張臉鬍子剃得精光,面目頗為英俊,在時明時暗的火把光芒下,看來一片慘白,全無血色,這人不過三十多歲,只有一雙眼睛的眼神,卻是向來所熟悉的,但配在這張全然陌生的臉上,反而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蘇魯克、蘇普、車爾庫和阿曼四人互相扶持,悄悄的退出。大家知道瓦耳拉齊的毒針厲害,他雖命在頃刻,卻還能發針害人。四人退出殿堂,見李文秀沒有出來,蘇普叫道:「李英雄,李英雄,快出來。」李文秀答應了一聲。
二人越鬥越緊,瓦耳拉齊www•hetubook•com•com忽然尖聲叫道:「馬家駿,你好!」計老人身子一顫,向後退了一步,瓦耳拉齊左手一揚,使的正是半招「聲東擊西」。計老人卻不上他當,短刀向右戳出,那知瓦耳拉齊卻不使全這下半招「聲東擊西」,左手疾掠而下,一把抓住計老人的臉,硬生生將他一張面皮揭了下來。
殿堂中一片漆黑,李文秀和瓦耳拉齊誰也見不到誰。李文秀坐在師父身畔,在萬籟俱寂之中,聽到蘇普和阿曼的嬉笑聲漸漸遠去,聽到四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魯克等見她怔怔的站在石碑之前,呆呆出神,過了好一會,見她始終不動。蘇魯克叫道:「李英雄,那瓦耳拉齊怎麼了?」李文秀道:「他……他死了!」聲音有些哽咽。蘇普和阿曼攜著手走到她面前,說道:「李姑娘,咱們回去吧!」阿曼伸出手來,拉住了她手。
這一來,變成了李文秀獨鬥強敵的局面,左支右絀,便落下風。瓦耳拉齊喝道:「快出去,就饒你的小命。」李文秀眼見自己若撤退一逃,最多是拉了計老人同走,蘇普等三人非遭毒手不可,當下奮不顧身,拚力抵禦。瓦耳拉齊左手一揚,李文秀向右一閃,那知他這一下卻是虛招,右掌跟著疾劈而下,噗的一聲,正中她左肩。李文秀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心中便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這一招『聲東擊西』,師父教過我的,怎地忘了?」瓦耳拉齊喝道:「你再不走,我要殺你了!」
她多半會說的。只不過,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決計不會相信。他們一定滿懷著發財的念頭,要在沙漠裏不停的兜圈子,直到一個個的渴死。他們還是相信在走向迷宮,因為陳達海曾憑著這幅地圖,親身到過迷宮,那決不會錯。迷宮裏有數不盡的珍珠寶貝,大家都這麼說的,那還能假麼?
鬥得十餘合,瓦耳拉齊大喝一聲,左拳揮出,正中蘇普鼻樑,跟著一腿,踢中了蘇魯克的小腹。蘇魯克父子先後摔倒,爬不起來。原來瓦耳拉齊的拳腳中內力深厚,擊中後極難抵擋,蘇魯克雖然悍勇,又是皮粗肉厚,卻也經受不起。
殿上地下的兩根火把,一根早已了熄滅,另一根也快燒到盡頭。
瓦耳拉齊道:「阿秀,剛才我叫你快走,你為甚麼不走?」
李文秀輕輕的道:「師父,你得不到心愛的人,就將她殺死。我得不到心愛的人,卻不忍心讓他給人殺了。」
馬家駿沒回答她的問話就死了,可是李文秀心中卻已明白得很。馬家駿非常非常的怕他的師父,非但不立即逃回中原,反而跟著她來到迷宮;只要他始終扮作老人,瓦耳拉齊永遠不會認出他來,可是他終於出手,去和自己最懼怕的人動手。那全是為了她!
當哈卜拉姆背誦可蘭經的經文之時,眾族人都是恭恭敬敬的肅立傾聽。經文為他們解決疑難,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說:「穆聖的指示,那是再也不會錯的。不論是甚麼部族的人,不論是漢人還是哈薩克人,只要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大家要對他們恭敬。」有人便稱讚哈卜拉姆聰明有學問:「我們有甚麼事情不明白,只要去問哈卜拉姆,他總能好好的教導我們。」
瓦耳拉齊冷笑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沉默半晌,嘆道:「你們漢人真是奇怪。有馬家駿那樣忘恩負義、殺害師父的惡棍,有霍元龍、陳達海他們那樣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也有你這樣心地仁善的姑娘。」
李文秀只看得數招,便知不妙,叫道:「小心!」正欲出手,只聽得砰的一聲,車爾庫右胸已中了一掌,口噴鮮血,直摔出來。蘇魯克父子大驚,一齊拋去手中火把,挺刀上前,合攻敵人。兩根火把掉在地下兀自燃燒,殿中卻已黑沉沉地僅可辨物。
突然前面傳來了車爾庫的怒喝。李文秀顧不得再等計老人,急忙循聲奔去。
千餘年來,沙漠變遷,樹木叢生,這本來已是十分隱秘的古宮,更加隱秘了。若不是有地圖指引,誰也找尋不到。現今當地所居的哈薩克人,和古時的高昌人也已毫不相干。
這時阿曼已扶起了父親,替他推拿胸口的傷處。蘇魯克、蘇普父子拾起了長刀,兩人一跛一拐的走到瓦耳拉齊身前。
李文秀見他氣息漸漸微弱,知他給瓦耳拉齊以重腳法接連踢中兩下,內臟震裂,已難活命,回過頭來看瓦耳拉齊和-圖-書時,他小腹上那把短刀直沒至柄,也已無活理。自己在回疆十年,只有這兩人是真正照顧自己、關懷自己的,那知他兩人恩怨牽纏,竟致自相殘殺,兩敗俱傷。她眼眶中充滿了淚水,問馬家駿道:「計……馬大叔,你……你既知道他沒死,而且就在附近,為甚麼不立刻回中原去?」
(全書完)
瓦耳拉齊心頭一震,說道:「阿曼的媽媽……雅麗仙……」突然間全身的力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提起了的右手垂了下來,他一生之中,再也沒有力氣將右手提起來了。
殿堂裏只賸下了李文秀,陪著垂死的瓦耳拉齊,還有,「計爺爺」的屍身。
她心中在想著和哈薩克鐵延部族人分別時他們所說的話:
侯君集曾跟李靖學習兵法,善能用兵,一路上勢如破竹,渡過了大沙漠。鞠文泰聽得唐朝大軍到來,憂懼不知所為,就此嚇死。他兒子鞠智盛繼立為國王。侯君集率領大軍,攻到城下,連打幾丈,高昌軍每戰皆敗。唐軍有一種攻城高車,高十丈,因為高得如同鳥巢,所以名為巢車。這巢車推到城邊,軍士居高臨下,投石射箭,高昌軍難以抵禦。鞠智盛來不及逃進迷宮,都城已被攻破,只得投降。高昌國自鞠嘉立國,傳九世,共一百三十四年,至唐貞觀十四年而亡。當時國土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實是西域的大國。
走到一座大殿門口,只見殿堂之中,一人竄高伏低,正在和手舞長刀的車爾庫惡鬥。那人空著雙手,身披白色長袍,頭上套著白布罩子,只露出了兩個眼孔,頭罩和長袍上都染滿了血漬,正是前兩晚假扮惡鬼那人的衣服,自便是擄劫阿曼的瓦耳拉齊了,只是這時候他腳下不踩高蹻,長袍的下襬便翻了上來纏在腰間。
瓦耳拉齊道:「阿秀,我……我孤單得很,從來沒人陪我說過這麼久的話,你肯……肯陪著我麼?」李文秀道:「師父,我在這裏陪著你。」瓦耳拉齊道:「我快死了,我死之後,你就要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李文秀無言可答,只感到一陣淒涼傷心,伸出右手去,輕輕握住了師父的左手,只覺他的手掌在慢慢冷下去。
蘇魯克這時已可動彈,跳起身來,奮起平生之力,一拳打在瓦耳拉齊下頦。瓦耳拉齊向後摜出,在牆上一撞,軟倒在地。
李文秀忽然間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叫道:「你殺死我好了!」縱身又上,不數招,腰間中了一拳,痛得拋下長刀蹲下身來,心中正叫:「我要死了!」忽然身旁呼的一聲,有人撲向瓦耳拉齊。
這十年之中,他始終如爺爺般愛護自己,其實他是個壯年人。世界上親祖父對自己的孫女,也有這般好嗎?或許有,或許沒有,她不知道。
李文秀呆了半晌,這才「啊」的一聲驚呼,將計老人的身子一推,向後躍開。她身上受了拳腳之傷,落下來時站立不穩,坐倒在地,說道:「你……你……」
李文秀道:「師父,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會永遠記著你。」
馬家駿道:「你別叫我計爺爺。我是馬家駿。他是我師父,教了我一身武功,同我一起來到回疆,半夜裏帶我到哈薩克的鐵延部來,他用毒針刺死了阿曼的媽媽……」他說的是漢語。李文秀越聽越奇,用哈薩克語問阿曼道:「你媽是給他用毒針害死的?」
瓦耳拉齊道:「不錯。雅麗仙是我殺死的,誰教她沒生眼珠,嫁了你這大混蛋,又不肯跟我逃走?」車爾庫大叫:「你這惡賊,你這惡賊!」
兩枚毒針慢慢向李文秀移近,黑暗之中,她甚麼也看不見。
蘇魯克、蘇普父子見車爾庫手中有刀而對方只是空手,料想必勝,便不上前相助,兩人高舉火把,吆喝著助威。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
只見瓦耳拉齊跳起身來,左一腿,右一腿,雙腿鴛鴦連環,都踢中在計老人身上,便在這時,白光一閃,計老人短刀脫手激射而出,插入了敵人小腹。
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他終於承認:漢人中有做強盜的壞人,也有李英雄那樣的好人,(那個假扮老頭兒的漢人,不肯在水井中下毒,也該算好人吧?)哈薩和*圖*書克人中有自己那樣的好人,也有瓦耳拉齊那樣的壞人。
「瓦耳拉齊!站住!」
馬家駿道:「師父,你雖於我有恩,可是……」李文秀又是大吃了一驚,道:「計爺爺,你……他……他也是你師父?」
阿曼道:「那天大風雪的晚上,在計老人的家裏,她奪了我做女奴,後來又放了我還你。那時候我就知道她是女子了。」蘇普拍手道:「啊,是了。如果她是男人,怎肯放了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奴?」阿曼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的。那時候我見到了她瞧著你的眼色,就知道她是姑娘。天下那會有一個男子,用這樣的眼光痴痴的瞧著你!」
李文秀提著流星鎚,叫道:「蘇普,退開!蘇魯克伯伯,退開,我來鬥他。」蘇魯克怒道:「你退開,別大呼小叫的。」一柄長刀使將開來,呼呼生風。他哈薩克的刀法另成一路,卻也是剛猛狠辣。只是瓦耳拉齊身手靈活之極,驀地裏飛出一腿,將蘇普手中的長刀踢飛了。
在通向玉門關的沙漠之中,一個姑娘騎著一匹白馬,向東緩緩而行。
李文秀又是驚訝,又是難過,搶過去伏在他的腳邊,叫道:「師父,師父,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我起出猜到是你,但他們說你是哈薩克人瓦耳拉齊,你自己又認了。」瓦耳拉齊澀然道:「我是哈薩克人,我是瓦耳拉齊!」李文秀奇道:「你……你不是漢人?」瓦耳拉齊道:「我是哈薩克人,族裏趕了我出來,我回去就要殺我。我到了中原,漢人的地方,學了漢人武功,嘿嘿,收了個漢人做徒弟,馬家駿,你好,你好!」
哈卜拉姆是鐵延部中精通《可蘭經》的阿訇,是最聰明最有學問的老人。
侯君集俘虜了國王鞠智盛及其文武百官,大族豪傑,回到長安,將迷宮中所有的珍寶也都搜了去。唐太宗說,高昌國不服漢化,不知中華上國文物衣冠的好處,於是賜了大批漢人的書籍、衣服、用具、樂器等等給高昌。高昌人私下說:「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叫,你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也不喜歡。」將唐太宗所賜的書籍文物、諸般用具、以及佛像、孔子像、道教的老君像等等都放在迷宮之中,誰也不去多瞧上一眼。
可是哈卜拉姆再聰明、再有學問,有一件事他卻不能解答,因為包羅萬有的《可蘭經》上也沒有答案;如果你深深愛著的人,卻深深的愛上了別人,有甚麼法子?
瓦耳拉齊道:「我要你永遠在這裏陪我,永遠不離開我……」
他低頭沈思了一會,道:「我是個卑微的人,甚麼也不懂。」蘇魯克道:「如果有學問的哈卜拉姆也說不懂,那麼別人就更加不懂了。」哈卜拉姆道:「可蘭經第四十九章上說:『眾人啊,我確已從一男一女創造你們,我使你們成為許多民族和宗族,以便你們互相認識。在安拉看來,你們之中最善良的,便是你們之中最尊貴的。』世界上各個民族和宗族,都是真神阿拉創造的。他只說凡是最善良的,便是最尊貴的。可蘭經第四章上說:『你們當親愛近鄰、遠鄰、伴侶,當款待旅客。』漢人是我們的遠鄰,如果他們不來侵犯我們,我們要對他們親愛,款待他們。」
李文秀聽瓦耳拉齊氣息漸弱,說道:「師父,你歇歇吧,別說了。」瓦耳拉齊輕聲道:「阿秀,師父快死了,師父死了之後,就沒有人照顧你了。世界上的人都壞得很,大家只想害你,沒人會真心的待你。你真心的待人家好,也沒有用的……你一轉頭,人家就忘了你啦。」李文秀道:「師父,有時候人家有苦衷的,他爹爹心裏好恨漢人,不許他跟漢人見面,否則就會打死他的。他……他只好聽爹爹的話,其實呢……漢人中有壞人,也有好人。」
他一面說,右手慢慢的提起,拇指和食指之間握著兩枚毒針,心道:「這兩枚毒針在你身上輕輕一刺,你就永遠在迷宮裏陪著我,也不會離開我了。」輕聲道:「阿秀,你又美麗又溫柔,真是個好女孩,你永遠在我身邊陪著。我一生寂寞孤單得很,誰也不來理我……阿秀,你真乖,真是個好孩子……」
蘇魯克道:「你是漢人,那不要緊,漢人之中也有好人的。漢人可以跟哈薩克人結婚嗎?嗯。」他搔了搔頭,說道:「咱們去問長老哈卜拉姆。」
李文秀撲在他身上,叫道:「計爺爺,計爺爺,你別死。」
李文秀心想:「如果當年你知道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不會那樣狠狠的鞭打蘇普,一切就會不同了。可是,真的會不同嗎?就算蘇普小時候跟我做好朋友,他年紀大了之後,見到了阿曼,還是會愛上她的。人的心,真太奇怪了,我不懂。」
阿曼道:「你怎麼老是叫她李英雄,不叫李姑娘?」蘇普奇道:「李姑娘,她是女子嗎?」阿曼道:「你是裝傻,還是真的看不出來?」蘇普道:「我裝甚麼傻?他……他武功這樣好,怎麼會是女子?」
蘇魯克道:「你說得很對。我們的女兒能嫁給漢人麼?我們的小夥子,能娶漢人的姑娘嗎?」哈卜拉姆道:「真經第二章第二百廿一節說:『你們不要娶崇拜多神的婦女,直到她們信道。你們不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崇拜多神的男子,直到他們信道。』真經第四章第廿三節中,嚴禁去娶有丈夫的婦女,不許娶自己的直系親屬,除此之外,都是合法的。便是娶奴婢和俘虜也可以,為甚麼不能和漢人婚嫁呢?」
瓦耳拉齊心想:「我手上半點力氣也沒有了,得慢慢的刺她,出手快了,她只要一推,我就再也刺她不到了。」毒針一寸一寸的向著她的面頰移近,相距只有兩尺,只有一尺了……
李文秀絲毫不知道毒針離開自己已不過七八寸了,說道:「師父,阿曼的媽媽,很美麗嗎?」
計老人道:「我……我不是你計爺爺,我……我……」忽然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說道:「不錯,我是馬家駿,一直扮作了個老頭兒。阿秀,你不怪我嗎?」這一句「阿秀」,仍是和十年來一般的充滿了親切關懷之意。李文秀道:「我不怪你,當然不怪你。你一直待我是很好很好的。」她瞧瞧馬家駿,瞧瞧靠在牆上的瓦耳拉齊,心中充滿了疑團。
想到一群人在烈火烤炙之下,在數百里內沒一滴水的大沙漠上不斷兜圈子的可怖情景,李文秀忍不住低低的呼了一聲。這群強盜是殺害她父母的大仇人,但如此遭受酷報,卻不由得為他們難受。要是她能有機會遇上了,會不會對他們說:「這張地圖是不對的?」
就在這時,一個火星爆了開來,最後一個火把也熄滅了,殿堂中伸手不見五指。瓦耳拉齊就是想發毒針害人,也已取不到準頭。李文秀叫道:「你們快出去,誰也別發出聲響。」
蘇魯克大聲道:「瓦耳拉齊,我瞧你也活不成了,我們也不用殺你,再見了!」瓦耳拉齊突然目露兇光,右手一提。李文秀知他要發射毒針,叫道:「師父,別……」
李文秀、蘇魯克、阿曼三人齊聲驚呼。李文秀更險些便暈了過去。
阿曼還沒回答,車爾庫跳起身來,叫道:「是了,是了。阿曼的媽,我親愛的雅麗仙,一天晚上忽然全身烏黑,得急病死了,原來是你瓦耳拉齊,你這惡棍,是你害死她的。」他要撲過去和瓦耳拉齊拚命,但重傷之餘,稍一動彈便傷口劇痛,又倒了下來。
瓦耳拉齊道:「我又不是漢人,那車爾庫也是哈薩克人,他只不過比我跑得快了些而已……我的鼻子比他高,相貌好得多了,可是雅麗仙的爹,卻說車爾庫家裏的牛羊比我家多,要雅麗仙嫁他。從此以後,雅麗仙就不睬我了。我在她帳蓬外唱歌,他爹和她媽,還有她自己,三個人一起大聲罵我……」他說到這裏,眼淚一滴滴的落在衣襟上。李文秀也聽得心中酸楚。
瓦耳拉齊又問:「剛才我叫你出去,你為甚麼不聽話?要是你出去了……唉。」
瓦耳拉齊道:「你終於認我了。」伸手緩緩取下白布頭罩,果然便是華輝。
李文秀兩次進入迷宮,見到了無數日常用具,回疆氣候乾燥,歷時雖久,諸物並未腐朽,遍歷殿堂房舍,果然沒見到過絲毫金銀珠寶,說道:「人家的傳說,大都靠不住的,這座迷宮雖大,卻沒有寶物。唉,連我的爹爹媽媽,也因此而枉送了性命。」
碑文中說,這地方在唐朝時是高昌國的所在。
那時高昌是西域大國,物產豐盛,國勢強盛。唐太宗貞觀年間,高昌國的國王叫做鞠文泰,臣服於唐。唐朝派使者到高昌,要他們遵守許多漢人的規矩。鞠文泰對使者說:「鷹飛於天,雉伏於蒿,貓遊於堂,鼠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意思說,雖然你們是猛鷹,在天上飛,但我們是野雞,躲在草叢之中,雖然你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但我們是小鼠,躲在洞裏啾啾的叫,你們也奈何我們不得。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甚麼一定要強www.hetubook.com•com迫我們遵守你們漢人的規矩習俗呢?唐太宗聽了這話,很是憤怒,認為他們野蠻,不服王化,派了交河行軍大總管、吏部尚書侯君集帶兵去討伐。
蘇普搔了搔頭,傻笑道:「我可一點也沒瞧出來。」阿曼歡暢地笑了,笑得真像一朵花。她知道蘇普的眼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便有一萬個姑娘痴情地瞧著他,他也永不會知道。
蘇魯克忽道:「真奇怪,剛才兩個漢人跟一個哈薩克人相打,我想也不想,過去一拳,就打在那哈薩克人的臉上。」李文秀問道:「那為甚麼?為甚麼你忽然幫漢人打哈薩克人?」蘇魯克搔了搔頭,道:「我不知道。」隔了一會,說道:「你是好人,他是壞人!」
瓦耳拉齊道:「阿秀,你……你也要去了嗎?」聲音甚是淒涼。李文秀心中不忍,暗想他雖然做了許多壞事,對自己可畢竟是很好的,讓他一個人在這黑暗中等死,實在是太殘忍了,於是坐了下來,說道:「師父,我在這裏陪你。」
李文秀紅著臉,搖了搖頭。
馬家駿以哈薩克語道:「他本來要想殺死車爾庫,但這天晚上車爾庫不知道那裏去了,到處找他不到。我師父自己去找尋車爾庫,要我在水井裏下毒,把全族的人一起毒死。可是我在一家哈薩克人家裏借宿,主人待我很好,盡他們所有的款待,我想來想去,總是下不了手。我師父回來,說找不到車爾庫,一問之下,知道我沒聽命在水井裏下毒,他就大發脾氣,說我一定會洩漏他的秘密,定要殺了我滅口。他逼得實在狠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的在他背心上射了三枚毒針。」瓦耳拉齊恨恨的道:「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今日總教你死在我的手裏。」
李文秀站在兩座石碑之前,呆呆沉思:「這個漢人皇帝也真多事,人家喜歡怎樣過日子,就由他們自己喜歡,何必一定勉強?難道你以為好的,別人也必須以為好?唉,你心裏真正喜歡的,常常得不到。別人硬要給你的,就算好得不得了,你不喜歡,終究不喜歡。」
馬家駿嘴角邊露出淒然的苦笑,輕輕的道:「江南的楊柳,已抽出嫩芽了,阿秀,你獨自回去吧,以後……以後可得小心,計爺爺,計爺爺不能照顧你了……」聲音越說越低,終於沒了聲息。
馬家駿對李文秀道:「阿秀,那天晚上你跟陳達海那強盜動手,一顯示武功,我就知道你是跟我師父學的,就知道那三枚毒針沒射死他。」瓦耳拉齊道:「哼,憑你這點兒臭功夫,也射得死我?」馬家駿不去理他,對李文秀道:「這十多年來我躲在回疆,躲在鐵延部裏,裝作了一個老人,就是怕師父沒死。只有這地方,他是不敢回來的。我一知道他就在附近,我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回中原去。從前我不敢回中原。我在中原家大族大,我師父一問就找到了我。就算找不到,他必定會殺了我全家老小。」
蘇魯克道:「李姑娘,你別走,在我們這裏住下來。我們這裏有很好的小夥子,我們給你挑一個最好的做丈夫。我們要送你很多牛,很多羊,給你搭最好的帳蓬。」
李文秀忙將流星鎚往地下一擲,縱身而上,接住半空中落下的長刀,唰唰兩刀,向瓦耳拉齊砍去。她跟師父學的是拳腳和流星鎚,刀法學的時日不久,但此刻四人纏鬥,她鎚法未臻一流之境,使開流星鎚,多半會誤傷了蘇魯克父子,只得在拳腳中夾上刀砍,凝神接戰。蘇魯克失了兵刃,出拳揮擊。瓦耳拉齊以一敵三,仍佔上風。
他說的是漢語,聲調又和她師父華輝完全相同,李文秀想也沒想,當即脫口而出:「師父!」
更奇的是,計老人舉手出足,招數和瓦耳拉齊全無分別,也便是她師父華輝所授的那些武功。李文秀隨即省悟:「是了,中原的武功都是這樣的。計爺爺和這哈薩克惡人都學過中原的武功,計爺爺原來會武功的,我可一直不知道。」又想:「那為甚麼我小時候剛逃到他家裏時,那惡人用刀子刺他背心,他卻沒能避開?只是湊巧才用手肘把那惡人撞死了?嗯,那不是湊巧,是會武功的,不過他不想讓我知道。現今怎麼又讓我知道呢?嗯,他是為了救我……」
李文秀出了迷宮,找到了那兩座大石碑。石碑上清清楚楚,刻的都是漢字。文字倒很淺近,大概是為了便於西域之人閱讀,一切煩難深奧的文字都不用,不過還是有很多字她不識得,但混在很多她識的字中間,她終於大致明白了碑文的意思。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