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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猴子

作者:傑佛瑞.迪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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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9

第二部 美麗的國家

星期二,辰時,上午八點,至酉時,下午六點三十分。
棋局的贏家,往往是可預見未來的人——
也就是說,他能看透對手任何舉動,猜出對手的計畫並加以對抗。
而且,在發動攻擊時,他總能事先估算出對手所能採取的一切抵抗行為。
——《圍棋》

9

這孩子臉上露出嘲諷笑容,讓張山姆立即明白他是在開玩笑。然而,他這句話卻正中了要害,直指張山姆反共產主義的政治文章,是造成他們全家人在中國飽受苦難的原因——同時也是這次他們逃往美國的最主要理由。
慌亂中,他向四處張望尋找可以脫逃的出口,卻一無所獲——道路兩旁都被高牆給圍起了。但威廉卻冷靜地說:「我們得付錢了。」
馬吉米說:「這樣說就對了,可以暫時窩身的房間他倒是有幾個。你今天就可以住進去,先在那裡待著,直到他替你找到一個永久的家為止。」馬吉米繼續在電腦上鍵入資料,辦公室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數據機發出的嗡嗡聲。張山姆把手搭在吳啟成的肩膀上,低聲說:「啟成,這樣不行,你得和我們在一起。」
護照、文件、簽證……他們什麼都沒有。
還有十輛車、九輛車……
「很好。畢竟,需要讓我們頻頻回頭看的理由實在太多。」.馬吉米快活地說:「在我們這一生中,實在有太多魔鬼在我們身後追趕我們了。」
「喔,朋友的哥哥,好、好。不過,我們有一個分會在皇后區!『法拉盛街坊和商業協會』。這個組織很大,很有勢力。順道一提,『法拉盛』是紐約地區的新中國城。說不定你會不喜歡你朋友那個地方,說不定你孩子住那裡會不太安全,這都有可能,你不覺得嗎?到時,你可以去找那個協會的人,只要報上我的名字就行了。」
幫會老大輕笑出聲。「我不是什麼都有嗎?沒問題、沒問題。」再一次討價還價後,他們敲定了租車的價錢。馬吉米計算他們該付的總額,然後依匯率換算成人民幣。所有費用合起來的總價高得嚇人,但他們再不情願也只好接受。「給我你們的姓名和地址,我好去替你們弄證件。」他轉身面對電腦,一邊聽張山姆唸出資料,一邊飛快地用鍵盤輪入。
他的辦公室很大,但東西不多,裡面只有兩張桌子,五、六張式樣不一的椅子,堆成疊的文件,一台昂貴的電腦和一組電視設備。在一個歪向一側的書櫃中擺放著上百本中文書籍,牆上則掛著已褪了色污痕斑斑的中國風景海報。不過,張山姆並未被這地方破爛的外表給朦騙,相反的,他猜想這個姓馬的傢伙肯定是個百萬富翁。
「是嗎?這樣可能會等很久喔。」
要命的是,他所在的地點是一個完全暴露的玻璃收費亭,在沒人支援的情況下,攔阻滿滿一車正朝向他而來的中國匪徒。說不定,他們身上還攜有俄國最出名的輕型武器:AK-47自動步槍。管他的,到時候開槍就是了。
張山姆直到這時才發現,過去他一天在印刷廠工作十個小時,大部分晚上又汲汲投入反對運動,剩下來能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實在少之又少——唯獨這段從俄羅斯到美國的航程例外。也許,他心裡閃過一個冰冷的念頭,這孩子從以前到現在就是這副模樣。
偶爾,收費站也會發生一些小小的刺|激事件——例如有一次就有搶匪以槍抵住收費員,劫走站內三百一十二元現金。但問題是,搶匪攻擊的是崔巴洛大橋入口的收費站,他才逃至大橋的另一端,就發現已有十幾名困惑不已的條子等在那兒,守住了他唯一可能離開的出口。
「一千五百元。」
車流又開始前進了。威廉抿起嘴,悶悶不樂不願再多說什麼。
威廉似乎沒聽見他父親說的這番話。他只弓身在方向盤前,深陷在自己的思緒中。
「停在這裡。」張山姆指示說,威廉立即把車子靠邊停下。張山姆和吳啟成下了車,走進一家店鋪,詢問店員一些和此地的街坊協會——幫會堂口——有關的事。這些中國的幫會組織通常由來自同一省區的人組成,而張山姆要找的是福建幫會,因為車上這兩個家庭的人全來自福建省。他猜想,在這個廣東人早已根深蒂固的地方,來自福建的他們或許不會受到歡迎。但讓他驚訝的是,儘管廣東省是早期中國移民的主要來源,但目前曼哈頓的中國城的主要人口竟然是福建人,許多廣東人都已搬離了這個地方。此外,他還打聽到,離這裡幾個街區遠的地方,就有一個主要的福建幫會。
「你們的蛇頭是誰?」
「那就一間公寓如何?」
前方只剩一輛車了。
這片灰色的土地,張山姆心想,一點也不像不幸罹難的盛船長所說的,是什麼黃金大道和鑽石之城。
「如果我沒帶那把刀,」這孩子憤怒地回答:「如果我不知道怎麼發動引擎,現在我們大概全都死光了。」和圖書
他從槍套中掏出那把老制式手槍,槍管四吋長的史密斯.威森點三五七口徑手槍,把它放在收銀機的另一端,同時在心中盤算該如何應付眼前的處境。他必須把他們攔下來,但是,如果車裡的傢伙有什麼可疑舉動,或企圖逃逸時該怎麼辦?他打定主意,他得喝止他們,要車上所有人都立刻下車。
張山姆繼續說下去,假裝生了氣。「我有兩個孩子和一個嬰兒,我父親也跟我一起出來,他年紀可不小。至於我這位朋友,他的老婆現在生了重病。我們需要有人幫忙。」
「都擺平了。」
「你說的是一棟房子?是嗎?」馬吉米愉快地問:「這裡可沒有一整棟的房子。」他接著說:「而且一整棟房子你也負擔不起。」
「謝謝。」張山姆說。
但是,以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始料未及之事恐怕真的要發生了。他把汗濕的手掌在褲管上抹了抹,看向在收費亭外排隊的那輛車外漆有文字的白色廂型車。車上的駕駛是中國人,正把車子緩緩開向他所在的這個收費亭。
只要是欠人家的錢,張山姆就絕對會想辦法還。但這次,由於惡鬼炸沉了福州龍號,企圖置他們於死地,因此合約自然就失去了效力,他們也得以免於背負一筆龐大的債務——當然,先決條件是他們必須活下去,撐到惡鬼和他的幫手被警方射殺或逮捕,或潛逃回中國的時候。而這表示,他們必須盡快躲藏起來。
接待他們的人叫馬吉米。他穿著一套染有煙灰、縫線處似乎隨時會繃裂的灰色西裝,向他們打了招呼,請他們到樓上的辦公室坐。
「已經有人替我安排好工作了。」張山姆說。
「請坐。」馬吉米用中文說,拿出香煙遞給他們。他是個寬臉的男人,一頭黑髮整齊地往後梳。吳啟成接過一支煙,但張山姆搖頭婉謝了。自從他失去教職工作,財務狀況開始變差後,他就再也不抽煙了。
「他們不老是這樣嗎?」馬吉米愉快地說:「他們為什麼要騙人?難道這筆生意還不好做嗎?去他媽的墨西哥人。你們是從哪來的?」
「不妙,」威廉說:「他在懷疑我們了。」
「我在學校聽人家說過。」
張山姆和吳啟成讓家人留在那輛偷來的廂型車中,自己徒步走過擁擠的街道,找到店員說的那個地方。這是一棟髒兮兮的三層樓建築,整棟樓漆成紅色,飾有誇張的中國古代鳥翼式的屋簷。由外觀看來,很容易讓人誤以為這是直接從福州公車北站附近的老舊街區運過來的房子。
張山姆把頭別開,感覺被兒子剛才的話、被他顯露出的完全不一樣的態度給刺傷了。當然,過去他和威廉之間便存在一些問題。威廉越是接近青春期末期,就變得越陰悒、易怒和退縮。他在學校的出席率也漸漸變差了。直到有天,在他帶回一封老師寫給家長責怪他成績惡化的信函後,張山姆終於把這個智商測驗指數高過平均值甚多的孩子叫來跟前訓話。威廉辯稱錯不在他,他在學校備受迫害歧視,只因為他的父親是異議人士,違反一胎化政策、倡言支持台灣獨立。更糟糕的是,他批評中國共產黨,強硬地向政府要求自由和人權。他和年幼的弟弟在學校都被冠上「超級頑劣份子」的綽號,飽受那些來自家境小康的中產階級共產主義家庭的獨生子奚落,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孩,從小被一大群親友捧在手掌心裡,只知道欺負其他學生。更糟的是威廉的名字是取自近年來最著名的一位美國企業家的名字,而他弟弟隆納則是取自一位美國總統的名字。
「你說。」
只是,為什麼這孩子的言行會突然轉變得這麼厲害呢?
「我們打算一直躲在地下,直到美國政府特赦我們的那天。」張山姆解釋。
「沒錯。我有朋友替我們安排好房子了。」
看著車外的街道和建築,他心想,等在他們前方的,不知道是個怎麼樣的未來。
「永久居留權卡。」
然而,在這上午八點時分,暴風雨侵襲下的清晨,坐在皇后區中城隧道收費亭中的收費員,卻興奮地期待有什麼事件發生,好打破這單調的日子。他是一位退休的紐約市交通警察,在此擔任排班收費員工作,已經好幾年沒遇過什麼嚴重的問題了。而就在剛剛,所有曼哈頓的收費站人員都接到港務局總部的通知,告知說有艘貨輪在長島外海沉沒,船上載運著非法偷渡客。總部還說,船上的一些中國人現在正朝城裡前進,包括安排走私的蛇頭本人。他們搭乘的是一輛車外漆有教堂名字的白色廂型車,www.hetubook.com.com以及一輛紅色本田汽車。而且,根據線索指出,他們之中可能有人攜帶武器。
「人民幣?」
「福州。」吳啟成脫口而出,讓張山姆嚇了一跳。他正打算要講另一個福建的城市,好把與惡鬼的關聯給降到最低。
威廉低下頭,從前座之間的塑膠置物盒中拿出那張美金紙鈔。這位收費員似乎畏縮了一下。但他還是彎下腰,把手伸向廂型車。接著,他盯著威廉遞給他的鈔票。
看來,他的主意還真有用。
但吳啟成的態度十分堅決。「我不管,我們就是要留在這裡。」
收費亭裡的男人退了進去,從收銀機旁抓起了一個東西。他是不是進去按下警鈴?張山姆心想。
馬吉米是東百老匯大道福建幫會的會長,但實際上,他可說是這一小區中國城的地下市長。
在這交通尖鋒時刻因間歇大雨和濃霧而極其緩慢的車陣中,他們沿著一條河邊前進。這條河的形狀,完美地吻合他們剛剛活著上岸的海岸。
張山姆聳聳肩,接著說:「我父親需要找醫生。」他又對吳啟成點點頭。「他的老婆也一樣。你能幫我們搞到健保卡嗎?」
收費員把零錢遞給他。「好地方,家庭商店,我常上那裡買東西。」
吳啟成好奇地看著張山姆,詫異他怎麼會編出這樣的故事。張山姆事前已提醒他保持安靜別說話,讓他一個人來對付馬吉米就好。在福州龍號上,吳啟成喝了太多酒,變得容易衝動,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說出偷渡客和水手全被關在貨艙裡的事。
在擁擠的車陣中,威廉老練地駕著車前進。(他在哪學的?他們家裡根本沒有汽車。)張山姆回過頭,看著廂型車裡衣著凌亂,渾身散發著海水鹹臭味的眾人。現在情況最糟的是吳啟成的妻子詠萍。她緊閉著眼睛,不停顫抖,臉上淌滿了汗珠。她的手臂在救生艇撞上礁石時受了傷,儘管他們已用臨時繃帶替她包紮了傷口,卻仍然不斷有鮮血滲出。吳啟成十來歲大的女兒珍美,外表看起來似未受傷,情緒卻明顯地陷入恐懼之中。她的弟弟吳朗,年紀和張山姆最小的兒子相當,也留著幾乎一樣的西瓜頭髮型。這兩個小男孩緊緊坐在一起,一邊凝視著車窗外,一邊悄悄竊聲私語。
在他們離開海邊開上公路時,張山姆知道這裡的警察會採取的措施,應該會和搜索流亡異議人士的解放軍和公安一樣——把守住交通通道,設立路障關卡。
「貴,當然貴。但是如果你們因為沒錢而上市立醫院,他們就會逮捕你。」
「證件、身分證明,一共要三份,給我、我老婆和我的大兒子。」
「那地方夠大嗎?你們住起來夠舒服嗎?你要不要考慮一下我這邊的經紀人,他們找的房子說不定會比較好。我在皇后區也有幾個熟人。」
「隨身帶刀的人可多了,爺爺身上就有一把。」
「我們還需要一輛車,但用買的我可花不起。我能從你這裡租一輛嗎?」
「我想衝過去。」
根據他與惡鬼簽訂的合約,張山姆必須同意他本人、美美和威廉(甚至包括他長大後的小兒子),都必須按月支付剩下的偷渡費用,直到完全清償為止。為了還債,許多偷渡客會直接替載運他們來美國的蛇頭工作,男人多半在中國城的餐廳打工,女人則進成衣工廠工作。他們居住的安全處所也是由蛇頭提供的,當然,這免不了要另外繳納一筆高額的租金。然而,張山姆並不相信這些蛇頭,尤其是惡鬼。他已聽過太多傳聞,知道這些偷渡客可能會被毆打、強|暴,甚至囚禁在爬滿老鼠的爛房子中。因此,他不願透過蛇頭,而是自行想辦法替自己和威廉安排工作,並透過中國一位朋友住在紐約的哥哥,為他們找了一間屋子。
「我會記住的。」
吳啟成笑了。「我才不擔心他。」
收費員眨眨眼睛,他用顫抖的手接過那張鈔票後,又把身子向外探,好看清楚這輛廂型車的車身。在車身外,有一行文字寫著:
但這孩子又猛按了一次喇叭。
「行、行,我可以搞來一些證件。駕駛執照、社會保險卡、幾張舊公司的證明文件——都是一些已經破產的公司,所以沒人能由此追查你們。我夠聰明了吧?只有馬吉米才會想到這種點子。有了這些證件,就會讓你們看起來和一般美國公民差不多了。不過,光憑這樣你們還是沒辦法找工作,現在移民局的那些混帳傢伙什麼事都會查得一清二楚。」
「好了,我們安全了,我們已通過警察那關。」張山姆向眾人宣布,躺在車地板上的人全和_圖_書坐了起來,撥掉衣服上的樹葉和泥土。
經由陸運,從長島能透過好幾條橋樑或隧道進入紐約市。其中有些是免費的,例如皇后大橋和布魯克林大橋就沒有收費亭,但想從長島末端進城,最直接的途徑還是經由皇后區中城隧道。警方和聯邦調查局幹員已接獲許可,關閉了所有快捷通道和自助投幣通道,因此目標非得通過有人看守的收費亭不可。
張山姆講完地址後,幫會老大從電腦前抬起頭。「所以,你們會住在皇后區囉?」
「別張揚!」張山姆立即阻止他。「不要引起別人注意。」
馬吉米說:「你們必須自己準備相片,好貼在駕駛執照和受雇證明上。你們可以到遊樂場去,那裡有投幣式快照機。」
「謝謝。」威廉回答。
一位通過收費站的婦人向他抱怨不該關閉收費站的快速通道,但他無心理會,只把目光瞥向後方的車輛。那輛白色廂型車只離他三輛車遠了。
「不行!」張山姆叫道:「他可能有槍,他會開槍射我們。」
這位退休的交通警察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將會和那些偷渡客面對面遭遇。
「他拿了我們的錢,」張山姆悲哀地說:「說要幫我們搞文件和運輸工具,然後就把我們丟在碼頭上,翹頭溜走了。」
「好吧,」張山姆說:「就剛才說的這些文件,要多少錢?」
這句話讓張山姆悲傷地想起多年前,他與美美去廈門的一個大型遊樂中心,就曾經一起坐進這樣的機器裡拍了照。他把這張相片放在公事包中,但現在已連同福州龍號上罹難的人一起,永遠沉沒在陰暗的海底了。
「他們的醫術好嗎?」
威廉把廂型車滑至收費亭旁停下。這個孩子,在最近才剛建立起的反叛之心下,是否會不理張山姆的命令,突然加速通過收費亭呢?
他們同時起身,互相握了手。
「我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叫自己『墨西哥』。」
「那是清煙斗的小刀,」張山姆說:「不是一把武器。」他終於控制不住情緒了。「你這是什麼態度?」他大吼起來。
威廉把車緩緩開出收費亭,然後開始加速,一會兒後,他們便進入了隧道。
他伸手摸向腰帶,取下快速裝彈器——一個裝有六發子彈的鐵環,以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填裝子彈。他把快速裝彈器放在手槍旁,再次把汗濕的右手在褲管上揩了幾下。他想了想,便拿起手槍,扳開保險錘,讓手槍處於待發狀態,才又放回收銀桌上。這種做法已違反了規定,但是,此時一個人待在魚紅裡的人是他,不是那些訂立規則的大人物。
他們回到廂型車,發現有另一輛貨車停在附近。威廉便把兩輛車的車牌調換過來,然後才繼續往城裡開,直到遇到一間廢棄的工廠為止。他們把車子開進工廠,找了個可遮蔽風雨的地方,張山姆和吳啟成便用油漆塗掉車身外的教堂名字。等白漆晾乾後,平日練有一手書法好字的張山姆,便依據剛剛拿來的那份廣告傳單,照著上面的字型在車身外漆上「家庭商店」幾個大字。沒錯,這個計策成功了,一路都沒被警察和收費站的把關者識破,現在他們已駛出隧道,進入了曼哈頓的大街。威廉已在排隊經過收費站時,仔細研究了市區的地圖,知道該怎麼走才會到中國城。儘管一開始他被這裡的單行道弄得有點糊塗,但很快就找到了方向,找到他要的那條高架道路。
「這是收費站。」他解釋說,彷彿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我需要一點美金,要三塊半。」張山姆的錢包中有數千元人民幣,——此時已被鹹水浸濕——但他不敢在福州的黑市兌換美金,擔心會因此而讓公安發覺他們打算逃離中國的計畫。幸好,他們在車上前座之間的置物盒中,找到了一張五元面額的紙鈔。
「噢,幫忙。你說的故事很精采,不是嗎?好吧,你需要幫什麼忙?有些事我可以盡力,有些就不行了。你以為我是那過海的八仙嗎?不,我當然不是。說吧,你需要什麼?」
身為收費站的收費員,負有把守通往紐約市大門的重任,但這卻不是一份相當吸引人的工作。
張山姆沒再說下去。馬吉米此時已打完電腦,轉身寫了一張紙條,交給吳啟成。「這是經紀人的地址,離這裡只有幾個街區。你再額外付他費用就行了。」他接著又說:「我提供這資訊可是免費的,這樣夠大方吧?每個人都說我馬吉米是個慷慨的人。接下來,我來替張先生找車子。」馬吉米打了一通電話https://m.hetubook.com.com,很快地交代了一些事,安排某人把車子開來這裡。「好了,我們的生意這樣就成了。和像我這樣公道的人合作應該還算愉快吧?」
張山姆想開口說話,卻被吳啟成給打斷了。「不、不,我想留在曼哈頓這裡的中國城。你的經紀人能替我們找一棟房子嗎?」
「付什麼錢?」張山姆問坐在駕駛座上的兒子。目前,他是車上的美國風俗民情專家。
二十分鐘後,他們已進入了中國城,沿著一條同時擁有中文和英文名字的寬闊大道「堅尼街」前進。雨已經停了,人行道上已有許多行人,走在這條林列著雜貨舖、特產行、魚貨攤、珠寶店和麵包坊的長街上。
馬吉米打量他們身上骯髒的衣服,七零八落的頭髮,然後說:「哈哈,你們兩個看起來像有故事要說。這個故事一定很精采吧?絕對能讓人入迷?你們想說什麼故事呢?我敢保證,我真的很樂意聽你們說。」
一時之間,他心中升起另一股憤怒的情緒,但只有一小部分是直接針對威廉。張山姆說不清令他惱怒的究竟是什麼事,只默默盯著擁擠的街道,好一會兒後,才對兒子說:「你說的沒錯,憑我自己絕對沒辦法發動這輛車。謝謝你。」
「你過去都和誰混在一起,小偷嗎?」
馬吉米笑了起來。「是美金。」
此時,收費亭裡的男人斜眼仔細地打量他們。他露出舌頭輕觸了一下嘴角,雙腳移動了一下,改變身體的重心。
「不擔心?他殺了我們十幾個朋友。」吳啟成賭上自己的性命是一回事,但張山姆無法想像他居然敢用妻子和小孩的性命做賭注。
「你說什麼?」
坐在車子最後面的是年邁的張傑池,他盤起雙腿,雙手垂在腰際,稀薄白髮全服帖地撥至腦後。他一語不發,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卻透過無力下垂半閉的眼皮,將周遭的一切全看進了眼裡。和兩個星期前他們離開福州的時候比起來,老人家的皮膚似乎生出了更多黃疸,但也許這只是張山姆的錯覺。無論如何,他還是打定主意,等他們到居住地安頓好後,最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老人家送醫。
張山姆對威廉說:「我會拿走這些東西是因為目前急需——為了所有人的生存。不過,一旦等我有了錢,就會把錢還給他們。我會把錢寄回來。」
「我們要留在曼哈頓。」
「要不要帶點煙在身上?」他問吳啟成。於是他又拿了三根香煙。
怎麼回事?是他給太多了?還是給太少?這個人希望我們拿錢賄賂他嗎?
這位削瘦的男人點頭表示同意,但也補充說:「我只要我自己的就好,這樣會比較便宜,對吧?」
「你瘋了,」他兒子回答:「他們賺的錢可多了,而且早就預料到會有一些東西被偷。這些損失早已包含進其他商品的售價中了。」
張山姆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暗地盤算。一千五百美元!這實在太誇張了。在他的腰包裡雖有五千元左右的人民幣,但這已是他們全家僅有的資產了。於是,他斷然搖頭說:「這個價錢不可能。」經過幾分鐘一番熱鬧的討價還價後,他們最後把所有證件的價錢敲定為九百塊美元。
「可是……」張山姆皺起了眉頭。
在他們走到大門時,馬吉米問:「對了,那個墨西哥蛇頭呢?他應該不會追趕你們吧?你們和他之間的事都擺平了嗎?」
「我們要還他們錢!」張山姆怒道。這次,他的兒子不敢再頂嘴了。在卸貨區裡,張山姆找到一堆彩色版的報紙。他吃力地讀著上面的英文,才明白這是一堆商場的廣告單,上面寫有一長串各家「家庭商店」的地址。他打定主意,只要等他拿到第一份工作的薪水,或有辦法把身上的人民幣換成美金,就要把錢寄還給他們。
張山姆的確有故事要說。他不知道這個故事夠不夠有趣或迷人,只知道一件事:這個故事是虛構的。他已決定不要告訴任何陌生人,說他們是搭福州龍號來的,也閉口不提惡鬼可能還在尋找他們的事。他對馬吉米說:「我們剛剛搭一艘宏都拉斯輪船進港。」
「我們上哪去?」威廉問。
「會很貴嗎?」
「這個朋友是我好朋友的哥哥,他已經把一切都打點好了。」
「今天真不是送貨的好天氣,對吧?」他對張山姆說,又朝烏雲密布的天空點了點頭。
「這很重要嗎?」他兒子反問。
「你夠了吧,老爸。」這孩子搖搖頭,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這讓張山姆想狠狠甩過去一巴掌。
「不,你說謊。你以前一定幹過。」
「什麼是綠卡?」
「我也不替人搞護照,」馬m.hetubook.com.com吉米補充說:「太危險了。還有,綠卡也不行。」
馬吉米朝電腦撇個頭,改問吳啟成。「你的地址也一樣嗎?」
按理說,他還欠惡鬼一大筆債。從中國偷渡到美國的費用,通常一個人的價碼是五萬元美金。但是,由於張山姆是亟欲流亡的異議人士,他原本以為惡鬼在福州的經紀人會加收他更高的費用。沒想到,惡鬼竟然只收他八萬美元,而且這是全家人的費用,包括他年邁的父親在內。於是,他傾注所有資產,並向親朋好友借到差欠的餘額,才湊足必須預先支付的百分之十偷渡費用。
張山姆抬起頭,看著收費亭裡的那個男人,發現這個人似乎顯得相當緊張。儘管他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卻一直偷偷瞄著他們的廂型車。
一開始,張山姆擔心車子排成長龍,是因為前方有路障管制。但在他看見收費亭建築後,便直覺地認為這是某種海關入口。
然而,對張山姆來說,他並未認真看待兒子的行為和提出的辯解,對他情緒的變化也不曾太過留意。畢竟,教養孩子是美美應做的事,不是他的責任。
張山姆湊近吳啟成耳邊,避免讓馬吉米聽見。「別傻了,這樣惡鬼會找到你的。」
「沒辦法了,」張山姆對他說:「就這麼過去吧。」
「墨西哥人?」馬吉米搖搖頭。「我從來不和拉丁美洲的蛇頭合作。」馬吉米說中文的口音已染上了濃濃的美國腔調。
前方交通堵塞了,廂型車緩緩停了下來。威廉不耐煩地按了喇叭。
家庭商店
馬吉米深深吸了一口煙。「五百元,這個價錢不能再低了。」
廂型車緩緩向前移動。他們前面只剩兩輛車了。
可是,萬一車上有人想把手伸進儀錶板底下或前座之間的置物箱呢?
他開始點數零錢找零,同時向廂型車後半部窺望。張山姆暗地禱告,希望他只看到滿滿一車的樹苗。那是他、威廉和吳啟成在離開海邊後,從路邊的公園裡拔的樹苗,好把這輛車偽裝成是運送植物到地方商店的貨車。他們把樹苗放在車後,然後所有人全躺在廂型車地板上,躲在樹苗枝葉的遮蔽之下。
於是,他們便把車子駛進了一家大型購物商場,而商場正中央的那家商店便是「家庭商店」。這家商店是二十四小時營業,而在現在這種時刻,店裡只有寥寥幾名員工而已。張山姆、吳啟成和威廉很輕易地便闖進了卸貨區,從倉庫裡偷到了幾罐油漆、刷子和工具,又神鬼不知地溜了出來。不過,在這之前,張山姆卻從另一邊的大門溜進賣場區,偷偷瞧了一眼這令人驚異的地方。他看見一個極其廣大的空間,裡面縱橫交錯著一排又一排的通道。這讓張山姆看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工具、家庭設備和日常用品。現成的食物、上千盞燈具、戶外桌椅和烤肉架、門、窗、地毯。一整條只賣螺帽、螺釘和鐵釘的走道。張山姆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想快點帶美美和他父親進來這裡,要他們好好看看這個地方。不過,這件事還是等以後有時間再說好了。
「我怎麼會知道他們的醫術好不好?更何況,難道你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張山姆過去也把許多時間花在他那台老舊的筆記型電腦上。對活在中國的政治異議人士而言,網際網路是他們和外面世界聯繫的主要管道,儘管這麼做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張山姆的數據機速度慢得嚇人,而公安局和人民解放軍的特務,又處心積慮追蹤檢查這些異議人士的電子郵件和網路通訊。張山姆在電腦上裝的防火牆不時就會有嗶聲響起,表示正有政府的人想破解進入他的系統。這時他都會立即斷線,重新建立一個新的連線帳號。只不過,他悲哀地想著,現在他那台老電腦也一樣永遠沉睡在福州龍號的船艙裡了。
他們快步走進幫會總部,兩個人都把頭壓得很低,似乎擔心那些待在一樓大廳裡的人會一眼就認出他們,而拿出行動電話打給移民局——或惡鬼——密報他們的行蹤。
「我不替人弄健保卡,太容易被追查了。你們得去找私人醫生才行。」
「那你呢?」馬吉米對吳啟成說。
「還有,你身上帶刀子做什麼?」張山姆再問。
吳啟成想把價錢殺低一點,但馬吉米卻堅持得很。最後,身材瘦小的吳啟成只好不情願地接受了。
張山姆轉頭看著他的兒子,看著他削瘦的臉、撥至耳後的長髮。他突然以嚴厲的口氣質問他:
「我只偷黨部副祕書長和公社領導的車,這樣你滿意了吧?」
「這車……你是怎麼學會用這種方法發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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