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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席響起一陣笑聲和鼓掌。

觀眾們大聲喧譁著紛紛起身——在炫目的光線下，他只能朦朧地看見他們的身影。他們彼此互望，考慮該由誰先行，判斷該從哪個出口離開。而後他們牽著小孩的手，拿好袋子皮包和爆米花盒子，檢查入場票根是不是還在手上。

卡德斯基一走進帳篷，他的助理凱薩琳．杜妮便匆匆上前。她是一位年輕的黑髮女郎，在來這裡替他工作前，曾在迪士尼的主題公園機構擔任位階頗高的職務。她向來擁有一項過人的天賦：能像心電感應一樣察覺卡德斯基心中的念頭。「怎麼了？」她低聲說。

多年來，由於馬戲團帳篷的疏散效率越來越高，這首在緊急時才會演奏的曲子也被替換不用了。但是，如果今天在馬戲團中爆炸的是一顆化學爆裂物，在著了火的化學物質向四面八方射開之時，觀眾們會有什麼反應？他們一定會同時向出口狂奔，一定會有上千人在彼此推擠踐踏中死亡。

觀眾席上的燈光亮了。他看見凱薩琳站在大門口，面帶微笑地引導觀眾離開帳篷。妳怎麼搞的？他在心中默默對她喊道，求求妳快出去！快跑！

「妳快去做就對了。」他固執地說，旋即又捏了一下她的手，以溫柔的聲音說：「我會和妳在外面碰頭，我不會有事的。」

好聰明的點子，她心想，同時也可以想像這麼多人如果同時湧向出口會造成的災難。

「可是你想留下來？萬一……」

求求你！

她一口氣連續檢查過十幾個垃圾桶，又馬不停蹄奔向下一個。

觀眾們陸續離開帳篷，但為了避免引起驚慌而產生的代價是疏散太過緩慢。現在還有許多人待在帳篷裡，而且，似乎還有好些人仍留在座位上，顯然寧可錯過戶外的表演也不願起身離開自己的座位。等大部分人都離開後，他還得親自去告訴這些人事情的真相。

「他的」節目。

但他的笑容卻一點也沒變，而且馬上就恢復了鎮定。他舉起無線麥克風湊至嘴邊，開始對觀眾說：「午安，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歡迎來到幻奇馬戲團。」平靜、愉悅、威風凜凜。「我們今天為各位準備了最棒的節目內容，在開始之前，我有件事想麻煩各位，請各位多多包涵。雖然有一點不方便，但我想為了最佳效果起見，這樣做還是值得的。我們待會在帳篷外面有一場特別表演，實在很對不起……我們試過把廣場旅館搬進這裡，可是飯店經理不准我們這麼做，因為有些投宿的客人會不高興。」

「現在怎麼辦？」她簡潔地問。

但這時，她突然停住了和-圖-書，瞇眼凝視前方的一個東西。在主看台底下、靠近帳篷南側出口的地方，有一個大約四呎長的正方形物體，上頭罩了一塊黑色的防水布。她立刻想到威爾擅用布匹讓自己隱身的技法。不管這張防水布下蓋的是什麼東西，實際上就等於隱了形，而且，這東西的大小也足以存放幾百加侖的汽油。

「大概再過五、六分鐘就會到了。」

在恐懼、驚慌和窒息之下，艾米莉亞．莎克斯感覺自己就快昏過去了。

不！不要！讓我移動吧！讓我把手抽出來、讓我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他對她咧嘴一笑，搖了搖頭，然後舉起麥克風，繼續勸告觀眾說外頭將有一場絕對值回票價的表演。這時，一陣嘹亮的音樂聲打斷了他的話。他回頭看向樂隊席，那些樂師完全遵照卡德斯基的指示，此刻都已撤離出帳篷，只剩樂團指揮仍站在有時會播放一些預錄好音樂的電腦音控台前，他們四目相會，而卡德斯基對他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於是，這位資歷豐富的馬戲團老樂團指揮立刻放進一捲錄音帶，將音量調高。霎時，帳篷內便響起〈星條旗永不落〉的軍樂聲。

凱薩琳點點頭，先走向燈光控制師，然後再走到樂團指揮那裡傳達卡德斯基的指示。交待完畢後，她走向帳篷的主出入口，站在門邊的位置。

他完全漫無頭緒，不知道期望造成最大傷害的威爾會把炸彈安放在什麼地方。

「那麼，就請第一排的觀眾開始。請各位保持秩序，依序從最近的出口離開。」

他就是這麼想的：這是他親手創造的節目。卡德斯基曾在雜耍戲團中當過叫賣小販，在三流城市中的二流劇場當過拉幕小弟，在一些以勞力賺錢的地方性馬戲團中當過掌管工資和票務的經理。他經過多年的奮鬥，才經營製作出廣受大眾歡迎的節目，超越一般庸俗的巡迴馬戲團。他曾一度達到這個目標，那是在豪伯斯和克勒兄弟馬戲團，被艾力克．威爾給毀掉的那個戲團。現在，他又以這個幻奇馬戲團再次做到了，他的節目已是舉世聞名的表演，他建立起名聲，樹立起地位。即使是那些只上歌劇劇院的人、那些只看新聞節目和MTV的人，也不敢輕視忽略他的成就。

「所以，我請大家拿好自己的票根，起身走到外面的中央公園去。」

他把這個從林肯．萊姆和警方那裡得來消息告訴她，而她馬上將目光掃向帳篷，和他一樣投向那些無辜的觀眾身上，徒勞地尋找炸彈https://m.hetubook.com.com可能安放的地點。

她想上前擁抱他，但他的目光告訴她別這麼做。他們是站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希望觀眾中有人注意到他們的舉動而察覺有什麼事情不對。「妳慢慢走，保持微笑。記住，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是最好的演員。」

不只是芝加哥和哈特福特，還有許多城市也發生過類似的不幸事件。多年來，有數千人死於發生在劇場或馬戲團中的大火。今天呢？這裡會有怎樣的結局？難道幻奇馬戲團——他一手創建的戲團，將會以那種悲慘的形式常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嗎？

他咧著笑容，大步走進圓形場地，觀眾席上的人們便開始安靜下來。他走到場地的圓心中央，鼓聲便戛然而止，一會兒後，兩道白色光束便聚焦打在他的身上。雖然這是他交代過的，他要凱薩琳去和燈光師說用主燈照射他，但這時他仍然嚇了一跳，一時還以為這明亮的光線是汽油炸彈。

「不要推！」她高聲喊道，但沒有人聽見她的話。人群變成一股無法阻擋的洪流，上千個體已融合成單一的整體。儘管裡面有些人想要脫離這毀滅性的團體，但在四方不斷推擠之下，他們只能被困在這洪流中，成為這群瘋狂向出口光亮處湧去的野獸中的一分子。

表演開始，他心想。

但是，現在她怎麼也動不了。她置身在一群潮濕的軀體之中，被一股令人窒息的巨大力量緊緊扼住。此時，這已不能算是人類的軀體了，而是一堆由肌肉、汗水、拳頭、唾液和腿足的共構物，將她用力再用力地往這團共構物深處推擠。

帳篷外，警車的笛聲越來越響亮，隨後因已駛抵帳篷附近而漸漸沉寂。消防隊員和警察蜂湧而入。她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警員亮出警徽，對他說：「防爆小組來了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

她完全無法呼吸，一絲空氣都無法進入她的肺部。接著，就在離自己臉部只有幾吋距離的地方，她看見一個人的膝蓋。膝蓋撞上她的臉頰，並像生根似地黏在她的臉上。她聞到牛仔褲的骯髒臭味，看見一隻已磨損的靴子。

在這個物體附近約二十呎外的地方，也有一大群人正緩緩走向出口。

艾米莉亞．莎克斯從擁擠的出口擠進幻奇馬戲團，奔向帳篷中央。她聽見響亮的軍樂聲，看見愛德華．卡德斯基拿著麥克風，以熱情的口吻鼓勵觀眾快點出去欣賞特別表演——她知道，這一定是為了避免造成驚慌的藉口。

看台上的觀眾們此時全興奮不已。他說的是什麼表演？會不會是和*圖*書有哪個不怕死的人在摩天大樓之間表演高空走索？

一九四四年七月，在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特市，同樣是一次日場表演。在瑞林兄弟、巴納與貝雷的馬戲團中，正當著名的瓦蓮達家族要開始最受歡迎的高空走索表演時，帳篷東南邊發生了火警。火勢很快便吞噬掉整座帳篷——因為帳篷以汽油和石蠟做過防水處理，短短幾分鐘內，就有一百六十七名觀眾因為燒傷、窒息或彼此踩踏而死。

卡德斯基微笑看著他們起身，從容走向出口離開帳篷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心裡卻這麼想著：

她奔向離她最近的那個垃圾桶。垃圾桶上有一個呈倒V字型的旋轉蓋子，使她無法看見垃圾桶的內部。但她知道打開蓋子並不會觸動或引燃雷管，因為他們已由她蒐集到的那些銅屑得知，歹徒使用的是定時器。她從後口袋掏出一把小手電筒，將光束照射進這個骯髒、惡臭的垃圾桶內部。桶子裡已裝有半桶紙屑、爆米花包裝紙和空免洗杯，使她無法看見垃圾桶底部。她只好輕輕把桶子抬了一下——桶子太輕了，即使是一加侖的汽油也不只這個重量。

她抬頭看向帳篷其他地方。帳篷裡面還有幾百個人，他們正慢慢從出口離開。

她點點頭，要他們去仔細檢查所有垃圾桶，自己卻走向那個被防水布蓋住的箱子。

她以為自己看見了血，以為自己看見了扯裂的肌肉。也許這都來自她的身上。

不！千萬不能昏倒！千萬不能倒！

她的雙腳確實已完全離開了地面。她被兩個汗涔涔的軀體夾起——被夾在一名穿著血紅色IZOD襯衫、將一個啜泣的小孩高舉過頭的胖男人以及一名似乎快昏過去的女人之間。在驚慌刺|激下，尖叫聲變得更巨大響亮了，小孩和大人的聲音全混在一起。熱氣包裹住她，很快就讓她無法呼吸，胸口負荷的壓力已達逼迫心臟停止跳動的程度。幽閉恐懼症（艾米莉亞．莎克斯最恐懼的事物之一）現在已張開它堅實的雙臂緊緊環繞住她，使她感覺自己已被一種難以承受的幽禁感覺給吞沒。

群眾傳出一片竊竊私語聲，不知道外面會表演什麼節目。

這個炸彈（或「這些」炸彈）肯定體積龐大。和火藥或塑膠炸藥不同，若想以汽油炸彈造成嚴重損傷，那麼炸彈本身一定要很大才行。這種炸彈可能藏在大型購物袋裡、藏在大紙箱中，甚至藏在油桶裡面。她瞥見一個塑膠垃圾桶，桶子很大，她估計至少有五十加侖的容量。這個垃圾桶就放在主要出口旁，此時正有幾十個人打算離開帳篷的人緩緩從它旁邊走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莎克斯注意到，在帳篷裡面大概有二十到二十五個像這樣的垃圾桶，而這種深綠色的容器皆是藏放炸彈的極佳選擇。

他思考了一下，旋即做出指示。說完，他又補了一句。「然後妳馬上走，離開這裡。」

他還記得在俄亥俄州的那場火，記得帳篷中那炙人的烈焰，那死灰色有如雪花般飄落的煙塵碎屑。他記得火焰的怒吼，在那陣令人驚駭的噪音聲中，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劇團就這麼在他面前倒下死亡。然而，今天的狀況和上次有一點不同：三年前馬戲團的帳篷是空的，但今天卻有上千位男女老幼會身陷火海。

他的視線越過帳篷內部，看向擠在正門口的群眾，他看見了凱薩琳的身影——她正向他招手，示意他快點離開。但他還不能走。無論如何，他都非得把帳篷裡的人全疏散完畢不可，即使他必須動手強推硬拉，他也得把剩下的觀眾全推出去；只要裡面還有人在，即使帳篷已開始起火，他也要衝回去搶救仍留在裡面的人。他絕對會是最後一位離開帳篷的人。

他微笑說：「請各位在外面隨便找個位置，只要能看見中央公園南路上的那棟建築，你們就一定能清楚看見等一下的表演。」

炸彈並沒有爆炸。爆開的是驚慌的情緒，速度快得有如炸彈爆破。

要搶救馬戲團觀眾的性命，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們不慌不忙地離開表演場地。在過去，如果馬戲團發生火警，戲團老闆會對樂團指揮做一個暗號，讓指揮馬上帶領樂團、演奏一曲活力充沛的約翰．菲力普．蘇薩的軍樂〈星條旗永不落〉以警告小丑、雜耍者和規場工作人員。此時所有人會進入緊急應變狀態，鎮靜地帶領觀眾由各個逃生出口離開（當然，這些工作人員絕對不會只顧自己的性命逃生）。

莎克斯費了一番氣力，才把自己的手臂從兩個臉色漲紅、充滿驚駭神情的青少年身體夾擠下抽出。她的頭部又被人猛推了一下，在低頭時，瞥見地上有一些殘破的血肉。她倒抽一口氣，以為有小孩已被人踩踏在地。但幸好，那只是一塊破掉的氣球碎片。她看見地上還有一個嬰兒奶瓶、一塊綠色碎布、四散的爆米花、一張小丑面具以及一台已被眾人的身體的重量壓成碎片的隨身聽。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跌倒的話，一定會在幾秒鐘之內就被眾人踩死。然而，莎克斯此時卻感覺自己無法平衡，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動作，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無助地倒向地面。

他擔心的不是火。

一九〇三年十二月，在伊利諾州的芝加哥市，艾迪佛伊的著名歌劇和圖書雜團在易洛魁劇場舉行日場表演。一具聚光燈引燃大火，快速從舞台延燒向觀眾席。場內兩千名觀眾慌亂奔向出口，彼此踩踏推擠，完全將出口堵死，連消防隊都無法進入搶救。在那場意外中，超過六百名觀眾慘死。

卡德斯基拉拉領帶，調整西裝上的鈕釦，然後看向樂團，點了個頭。一陣鼓聲開始響起。

莎克斯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促使驚慌產生。也許是停在帳篷外的緊急救援車輛和從人群中推擠而入的消防隊員，讓有些觀眾產生不安的情緒。緊跟著，莎克斯聽見正門外傳來響亮的一聲爆裂音——她昨天便聽過這個聲音，這是那面喜劇人物哈樂根的巨大旗幟被強風吹動而產生的啪塔聲。然而，在帳篷出口附近的觀眾卻誤以為外面有人開槍射擊而緊忙退回帳篷，想從別的出口離開。一時之間，帳篷內響起各式各樣的聲音，就像在恐懼中倒抽一口氣，先是一種低沉的沙沙聲，一陣嗡嗡喧譁。

莎克斯是第一位趕到現場的警員，而外面逐漸接近的警笛聲告訴她其他救難人員即將陸續抵達。但她不願等待，一個人立刻開始進行搜索。她環顧四周，思考何處才是安置炸彈的最佳地點。她心想，若想造成最大傷害，歹徒一定會把炸彈安放在出口附近的看台座位底下。

但這時她才發覺，也許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有，炸彈藏在哪裡呢？

炸彈何時會引爆呢？也許不會馬上爆炸。威爾會給遲到的觀眾機會，給他們時間找好位置坐下，如此才能造成最大的傷害。現在的時間是兩點十分，也許他會把引爆時間設在對等的時刻，譬如說兩點十五分或三十分。

當愛德華．卡德斯基衝出林肯．萊姆的大門，以最短的距離奔向幻奇馬戲團的帳篷時，心中只擔心一件事。他知道馬戲團帳篷具有最新的防火技術能阻礙大火延燒，即使發生再厲害的起火事件，火勢漫延的速度也不會太快。大火並不危險，真正危險的是驚慌，危險的是數量龐大的人們在竄逃時彼此拉扯、碰撞、推擠和踐踏而造成的骨折、胸悶和窒息……

愛德華．卡德斯基奔進帳篷前，看見二千六百位觀眾已好端端坐在看台上，滿懷期待地盼望他的節目趕快開始。

隨後，驚慌的情緒便蔓延開了。尖叫嘶吼聲響起，人群拚命往出口擠去。莎克斯突然被身後恐慌的人潮推擠向前，臉頰重重撞上前方一個男人的肩膀，震得她頭暈目眩。四處響起一遍驚恐喊叫，人們高喊著有火警、炸彈和恐怖分子。

千萬別讓我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