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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術師

作者:傑佛瑞.迪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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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方法 34

第二部 方法

34

「正是。」
「而我是從TIMC畢業的。」這位刑事鑑識家說。
萊姆說:「我都稱呼那個地方是『殘廢者旅館』。」
這算不上真正的舞台。
「只是幾個小時而已。今天晚上巴爾札克先生有一位朋友要舉行私人表演,所以他會提早打烊去參加。」
現在,萊姆環顧這座簡陋的劇場,發現有位肥胖的黑人婦女好奇地注視他好一會兒。這名女性緩緩起身,走來他們這裡,在莎克斯旁邊的位置坐下。她和莎克斯握了手,並對萊姆點點頭,問說他們是否就是找卡拉去幫忙的那些警察。萊姆說是,她便開始自我介紹起來。
她驚訝地發覺,大部分的座位都滿了。通常會來看表演的人不多,而今天可真是特別的一天。她很高興看見珍妮從療養院趕來,她龐大的身軀一時阻住了劇場的通道。珍妮還帶了幾位史都文生療養院的護士一同前來,她們走到最前面,找了位置坐下。觀眾之中還有一些是卡拉的朋友,有的是她在雜誌社的同事,有的來自她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
萊姆學過四年拉丁文,他回想起當年是如何費力地替班上同學將奧維德作品中的一部分翻成英文,也還記得《變形記》是一系列以詩體寫成的神話故事。卡拉提這本書想做什麼?想對台下這些具有律師身分的媽咪和一心只想著Xbox和任天堂的孩子講述古典文學嗎?(不過萊姆也注意到,卡拉身上那件又輕又薄的緊身戲服確實吸引著觀眾中每個青少年的目光。)
萊姆打算這一個小時要來好好當個科學家。他喜歡接受挑戰,想探尋她表演幻術用的機關,想識破她的戲法、看清她是如何藏起手中的紙牌和銅板,以及找出她把道具服裝藏在何處以進行快速變裝。不過,在這場「找碴遊戲」中,卡拉仍遙遙領先萊姆許多,儘管她壓根不知道台下有人在和她進行這場比賽。
這位胖女人爽快答應了,並且提議一間離第六街和第十街交叉口的傑弗遜市場不遠的新餐廳。
現在,時間已快接近下午四點,在這星期天的下午,人們開始陸續進入劇場,主動找了位置坐下。遇到魔術和幻術的表演,這些人總是從最後面的位子開始坐起,沒人敢冒著被叫上台當志願者的危險而坐在最前排。
一位白頭髮的男人走上舞台。他有個酒糟鼻,鬍子被煙草燻黃,相貌透露出歲月和艱辛生活的摧殘,但是目光卻仍然十分銳利。他姿態硬挺地走到舞台中央,站在舞台上唯一的道具(一個用木頭雕出來的羅馬圓柱)旁,完全是一副表演者的樣子。台上的環境雖然簡陋,但這個男人身上的西裝卻是質料和剪裁都相當出色的高級貨,也許這是為了符合那條準則:https://m.hetubook.com.com無論何時登上舞台,都得在觀眾前露出最好的一面。
卡拉便相當清楚,在家練習和登上舞台,兩者的不同宛若白天與黑夜。當你一站在眾人面前,總會發生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事。有些在家裡老是練不好的戲法,會突然做得完美了,彷彿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靈魂力量接管了你的雙手,同時大聲說道:「這次你千萬別給我搞砸。」
她笑了,但沒有回話。
啊,萊姆心想,此人肯定是那個惡名昭彰的師父——大衛.巴爾札克。他並沒有自我介紹,只把目光投向觀眾身上,而且落在萊姆身上的時間要比其他人久一些。然而,不管他心理在想什麼,他都沒表露出來而把目光別開。「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很高興向大家介紹我最有前途的一位學生——卡拉。她在我這裡已經學了一年多功夫,今天將為你們表演一些在我們魔術界歷史上的隱密幻術,以及幾個我所創造或她自己發明的戲法。請別驚訝……」他又投射出一個有魔力似的目光,直接落在萊姆身上。「……也別因為你今天看到的任何事而感覺意外。現在,各位女士先生……讓我們歡迎……卡拉小姐。」
這就是變形,萊姆心想。同時,他看著巴爾札克緩緩把店門關上,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在這位魔術師和他的徒弟之外。
珍妮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說:「她沒來。」
珍妮問萊姆:「你是C4病患?」
「我能怎麼說呢?」莎克斯說:「很不可思議吧。」
然後,時間一過四點,黑色的布幕便拉開了。此時,劇院進來最後一位到場的觀眾——就算讓卡拉猜上一百萬年,她也料想不到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觀賞她的表演。
然而,這畢竟仍是個舞台,當她站上去、站在聚光燈底下時,她就必須像站在卡內基音樂廳一樣,拿出最好的表演。
湯瑪斯向萊姆點了個頭,然後對卡拉說:「妳能把這個酒變一下嗎?」他拿了兩杯夏多娜白酒,在其中一杯插上吸管端至他老闆面前。「不喝這個就沒得喝了,林肯。」
卡拉和莎克斯擁抱互道再會,她們交換了電話號碼,承諾一定會和對方保持聯繫。萊姆又再次向卡拉道謝。「如果沒有妳的話,我們一定沒辦法抓到他。」
卡拉站在一張黑色的布幕後面,看向無人的舞台。舞台後方的牆壁布滿了斑駁痕跡與裂紋,已變彎的橡木地板上則黏上了幾十條表演者在排演時設計走動路線而留下的膠帶。舞台的背景布幕僅是一張破爛的酒紅色方形披巾,整個表演的台面也不大,只有十乘十二呎左右。
又有更多人走進劇場了。她心裡雖想著今天不知道會有多www.hetubook•com•com少人來,但這實際上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差別。她很喜歡羅伯.胡迪的那個故事:有天晚上他站上舞台,發現劇場裡只有三個觀眾;但他還是盡全力演出了,就和劇場坐滿人的時候沒兩樣。唯一的不同是,他在表演結束後邀請了其中一名觀眾到他家一起共享晚餐。
「但他的脾氣太壞了。」湯瑪斯補了一句。
但是,那「消失男朋友」的戲法,就像「蒸發錢財」和「不健康母親」戲法一樣,此時此刻都無法影響她的心情。在她登台之時,任何事都影響不了她。
觀眾立即爆出掌聲及愉快的喧譁。
表演開始的時間就要到了。她再從布幕後面窺視觀眾席。
「你竟然可以不靠呼吸器,這點很不錯。」
相反的,在登台表演時,你可能會耍爛一些已練到熟得不能再熟的戲法,例如一個銅板的「法式撕落術」——一種手法簡單到你絕對不會想要預先做好任何失誤準備的技巧。
萊姆感覺到這背後可能藏有什麼故事,但由這個女人的口氣判斷,他也知道身為護士的她並不太願意告訴陌生人病患醫療方面的隱私。
「我們去吃一點本篤蛋吧,」湯瑪斯提議說:「雖然一定不會比我那新鮮的荷蘭醬好吃,但我已經餓了。珍妮,妳也一起來吧。」
「卡拉的母親來了嗎?」莎克斯問,環顧著四周。
「她來看過卡拉的表演嗎?」
於是他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名字叫珍妮,是在卡拉母親就養的復健中心工作的護士。聽完她的自我介紹,萊姆卻對她投以怪異的目光。這個女生立即以意會的眼神看著萊姆,然後說:「哎呀,我說得太複雜了,其實那地方就是療養院啦。」
就像雜耍演員或室內魔術師一樣,大部分幻術師只會簡單串起一連串的表演,表演者會小心翼翼按部就班,一路通往最後的高潮結局。然而,卡拉覺得,這種方法就像在看一場煙火表演——每一次的爆炸都多少有點看頭,但就整體情緒上卻無法讓人滿意,因為這一次次的爆炸之間缺少主題或連貫性。幻術師的表演應該說出一個故事,所有的戲法彼此環環相扣,一個戲法帶出下一個戲法,並在最後快速帶給觀眾連續幾次高潮,只希望讓他們全興奮地透不過氣。
她繼續說:「變形記……這是一本關於變幻的書,關於人們變成另一個人、動物、樹木、無生命的物體。奧維德有些故事是悲劇,有些相當吸引人,但所有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她頓了一下,然後以響亮的聲音說:「魔術!」一道亮光和煙霧突然升起,而卡拉便在光霧之中消失不見了。
「沒有威士和-圖-書忌嗎?」萊姆問,目光掃過桌上這些廉價的飲料和食物。
「卡拉,」莎克斯說:「妳應該到幻奇馬戲團去表演才對。」
一個小時前,他突然提議要大家坐他那輛車(一輛裝有輪椅進出斜板的廂型車),去那家魔術商店看卡拉的表演。此話一出,把莎克斯和湯瑪斯都給嚇了一跳。
「很好,」萊姆說,目光仍盯著那張桌子。「湯瑪斯,說不定桌子後面藏有威士忌。」
「變幻……夜晚……」劇場的燈光突然全暗了,一會兒後(只不過幾秒鐘時間),又馬上亮了起來。「……變成白天。」卡拉這時仍穿著一樣的服裝,但原本是黑身的緊身衣,此時已變了金色,而胸口的那塊新月圖案也變成一顆耀眼的星星。她變裝的速度之快,讓萊姆不禁笑了起來。「生命……」她手中出現一朵紅色的玫瑰。「……變成死亡……」她用雙手把玫瑰捧起,剎時將它變成乾萎的黃色枯枝。「……又變成生命……」她手中的枯枝竟變成一大把嬌豔的鮮花。卡拉把這把鮮花拋給台下一位咯咯笑得開心的女人。萊姆聽見她驚訝地說:「這些花是真的!」
湯瑪斯說:「那是創傷事故復健中心的縮寫。」
看見房間所有人驚訝的目光——即使在他發生意外前,也從來沒花過時間在戶外享受春天的下午。萊姆便趕緊說:「我是開玩笑的。湯瑪斯,能請你去把車子開來嗎?」
「有說『請』就好。」這位看護回答。
「我是說真的,妳的水準已達到職業標準了。」莎克斯堅持說。
「這地方還蠻容易進出的嘛。」林肯.萊姆挖苦說。他駕著那輛光亮耀眼的暴風箭輪椅,在煙與鏡商店的劇場通道中央停下。「但今天我們不打違反無障礙環境的官司。」
在近景魔術的巧手戲法中,最具代表性的動作便是「拿掉」和「放入」。魔術師創造出的特效是讓觀眾看見一個物體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東西,但實際上他只是巧妙地拿掉原本的物體,然後放入另一個東西替代。而這正是卡拉現在要做的事。她要拿掉觀眾們心中的悲傷、無聊或憤怒,放入快樂、迷眩和平靜……她要把他們變成喜悅的一群人,讓他們的心中暫時充滿愉悅快樂。
卡拉垂下雙手,再次把目光投向觀眾,臉上的表情顯得相當嚴肅。「有一本書,」她洪亮的聲音充滿整個劇場。「羅馬作家奧維德在幾千年前寫下的書,名字叫《變形記》。變形……就像毛毛蟲變成一隻……」她攤開手掌,一和-圖-書隻蝴蝶飛了出來,很快便消失在後台。
莎克斯拿著紅酒杯,向走過來的卡拉點了點頭。卡拉說:「哎,真是太好了,沒想到你們也會來這裡看我表演。」
這位黑女人謹慎地說:「她母親並不太清楚卡拉的職業是什麼。」
她對自己的演出程序相當有信心——即使是再小的細節,也被巴爾札克先生逼著練習了好幾個星期。現在,在布幕拉開之前的最後幾分鐘,她心裡想的不是待會演出的內容,而是盯著台下的觀眾,享受這時候片刻的心靈平靜。她本來以為自己沒有權力去感受此種祥和,有一大堆煩人的事情讓她不該感到如此寧靜:她母親的身體狀況、她個人經濟上的難題、巴爾札克先生對她進步遲緩的失望,還有那個在三個星期前離開、答應隔天一定會打電話給她的那個「床上早餐」男人。絕對會,我保證。
卡拉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她必須留下來加班,因為為了準備這次表演,有許多例行的工作都耽擱了。
一位魔術商店的店員擺出了點心桌,上頭有紅酒、咖啡、汽水和各式餅乾。
萊姆看出卡拉並不想多談這件事。她只輕描淡寫地說:「我自己有計畫,不能太過匆促。很多人都會犯一下子跳太快的錯誤。」
隔開商店與劇場的是一張高高掛起的黑色幕簾,隨著商店大門在微弱的電子蜂鳴器叫聲中開啟和關閉,幕簾偶爾會隨風飄動蕩起波紋。
「小姐,這樣不行,」這位胖護士說:「這種時候妳竟然還想加班?」
萊姆心想,這些人是因為還有朋友能替他們把一百顆始康諾投入他們的飲料中。或者,他們還有手可以使用,可以把水倒進瓦斯爐浸澆引燃器,然後把瓦斯開關開至最大。
這叫做:四灶口瓦斯爐自殺法。
「好一點點吧。」黑女人說。
黑女人皺起眉毛,搖搖頭問:「我沒聽過這個地方。」
「沒有,很抱歉。」這位年輕的店員回答。
這位年輕的女郎走上舞台,身穿一襲胸前有新月形圖案黑色的緊身衣,外罩著一件微映著光亮的透明披袍,很像半透明的羅馬托加長袍。萊姆從沒想到卡拉竟然如此迷人,還有些性感,不過,她這身打扮是完全訴諸美感的。她就像一名舞者輕柔而平順地滑過舞台,緩緩將視線投向觀眾,沉默了好一會兒,目光似乎落在每一個人的身上,而觀眾期待演出的情緒則慢慢升高。終於,她開口了。「變幻,」她以充滿戲感的腔調說:「變幻……是多麼令人著迷。煉金術將鉛和和*圖*書錫變成金……」她高舉起一枚銀幣,放在掌心,然後握起手掌再打開,這枚銀幣就變成了金幣。她把這枚金幣拋向空中,瞬間,金幣化成了一片金光閃閃的五彩碎紙飄降而下。
「我曾在脊椎神經中心工作過。我們寧可病人動不動就發脾氣,那些太安靜、太快樂的病人反而會嚇到我們。」
十年前,在大衛.巴爾札克結束巡迴表演的魔術師生涯,退休買下這間「煙與鏡魔術商店」後,他便把這家店隔成兩半,在後半部設置了一個小小的劇場。他沒有俱樂部執照,不能販售門票,但他還是在此舉行表演(每個星期天下午和星期四的晚上),並且公開宣傳,如此巴爾札克的學生就有了登台表演的機會,體驗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感覺。同時也感受一下台上台下的差別。
此時,劇場的燈光變暗了,觀眾頓時安靜下來。
什麼事都不重要了,唯有向那種會在觀眾臉上出現的表情挑戰。卡拉可以看得很清楚:嘴巴微微笑著,眼睛滿是驚訝地睜大,眉毛高高挑起,心中問著在每一場幻師術表演中最常重覆的話: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如果順利的話,她可以在許多人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如果弄糟的話,會出現這表情的人就會寥寥無幾。
萊姆說:「卡拉告訴我說她母親病了,現在她情況好點了嗎?」
「我們下次會去拉斯維加斯看妳表演。」湯瑪斯說。
接下來的四十分鐘,卡拉便以這本書中的一些詩句做為引導,變出一連串的幻術和巧手戲法,讓所有觀眾全看得深深著迷。原本一心想識破她手法的萊姆,很快就完全打消了這個念頭。沒錯,他是知道她說的那些故事,但即使他刻意從故事中跳脫出來,專注在她手部的動作上,卻一次也沒看出任何破綻。在長長一陣鼓掌和安可聲後,卡拉又表演了快速變裝,先變成一位瘦小的老婦人,又變回原貌(「年輕的變老……老的變年輕」),然後才走下舞台。五分鐘後,她穿著牛仔褲和白上衣走進觀眾席,和來看她表演的朋友們打招呼。
萊姆先啜了一口白酒,才說:「我很喜歡妳最後年輕和年老的收尾,壓根沒想到妳會這麼做,害我一直擔心妳最後會變成一隻蝴蝶飛走呢。」
萊姆接著又說:「把這麼好的春天下午浪費在屋裡,實在是可恥的事。」
「你應該要有心理準備的。遇到我,就必須預期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記得嗎?這是腦部戲法。」
萊姆操縱暴風箭輪椅駛上斜坡,向店門口駛去。途中,他瞄向左邊,注意到待在店內的巴爾札克一直盯著他瞧。在被發現後,巴爾札克馬上轉身對走過來的卡拉說話。而卡拉則立即完全變了個人,在她師父面前,她變成一個膽小害羞、戒慎恐懼的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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