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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大追捕

作者:羅歇.博尼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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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當卡洛蒂律師掌握了這份資料時,法官對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早已有所準備。但他並未因此而放棄把三個被告送交羅訥河口省重罪法庭陪審團。然而命運卻與他作對。達米亞尼被發現自縊在牢房的柵欄鐵條上。博格利亞在收到一個食品包裹後也死了。
馬爾他人始終用槍口頂著吉諾的腦門。他俯下身去,看著托利逐字聽寫:
他那法蘭克福紅腸般的食指鄭重地舉起來:
我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去堆滿古籍的城堡探秘。一條寬敞的拱道從兩間房間底下穿過。拱道角上有一張桌子,上面立著一支蠟燭,是用熔化的蠟液黏在木頭桌面上的,那光景像是在等待宗教裁判法庭書記官的到來一樣。我點燃了蠟燭,睜大雙眼觀察四周。牆上滲出的水珠沾濕了我的長袍。燭光向地窖深處照射開去,只能照到第三級臺階。其餘的淹沒在更可怕的陰影裡。
下一步更加困難。
「填護照才用里什邦這個名字,即把博尼什的字首放到字尾。」
二十二點四十分正,尼斯人付了賬。他重新穿過聖安托瓦納區,緩步向羅凱特街走去。經過拉普路上閃著紅色霓虹燈的大眾舞廳時,裡面傳來了一陣陣手風琴的低吟。穿著百褶裙和高跟鞋的舞|女們正在恬不知恥地招徠顧客。
「好吧,」他重新開了腔,「我們知道是誰殺了煤炭商。」
「可能,可能,馬爾他人。不過,我覺得姑娘是禍種。我那可憐的母親說過,女人是地獄之門。你別忘了這一點!」
在馬爾他軍用碼頭闖竊時,多米尼克還遇到過別的驚險場面。從幼年起,他就喜愛運動、經過十來年的跳躍訓練,他的肌肉才變得像彈簧一樣既靈活又結實。他只不過稍稍晃了晃身體,就從地上彈跳了起來。
費魯齊呆坐著,一聲不吭。約瑟夫接著說:
「隨你的便,」他嘆了口氣,「就用里什邦這個名字吧。不過你別忘了,你是在為副總理工作。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給我把這件可笑、難看的雞爪花紋呢上裝扔掉,好不好!穿著它,你簡直成了一塊格子布了。」
圖森又噴了一口煙。他仔細地盤算了整個計劃。他將把矮子帶到蒂埃雷巷和拉普路之間的路易—菲利普小街,就在那幢正在大修的大樓鷹架下幹掉他。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到這個角落裡來的。
四個黑衣修士扛著一口棺材。綴滿百合花的白色裹屍布上,躺上一尊木雕耶穌像。另外幾個人舉著一頂遮護耶穌像的華蓋。
吉諾塌了下來,他自知死期到了。約瑟夫呆呆地注視著馬爾他人扣著扳機的手指。他等待著。
「你聽見了吧,博尼什?克耶老頭的態度很明確:絕對保密。不管是在這裡或是在薩爾坦。麻煩的是,我要是把你的名字寫在任務書上,你就會被發覺。科西嘉人的消息比阿拉伯人還要快!」
他狡黠地拿起酒杯。我們默不作聲地喝著酒……我對薩爾坦耶穌受難瞻禮的了解,是在嚴冬的某一天值班時,無所事事,從我的值班夥伴波里那裡聽來的。他向我談起了家鄉的信仰和迷信、節日和禮拜儀式。我這才了解到,只有當地教士才能見到大贖罪者。他也許是個正直的牧師,也可能就是一個大惡棍。從中世紀以來,他的身分從來沒有公開過。在科西嘉,人們從來不對教士的神祕職業說三道四。
維歇納的唯一回答是搖搖頭,表示一無所知。其實,即使他知道,其回答也是一樣的。謹慎為上。剎那間,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念頭:這可能是一件風化案,某一位政治家受到了牽連……不要弄得滿城風雨,這是最要緊的……
扮演著老近衛軍角色的維歇納額頭上的高頂皮警帽猛然動了一下。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吃驚地看著部長。
這不像是一個慈悲為懷的神槍手招呼我的聲音,不像。原來,是庫蒂奧爾開玩笑地注視著我。我一聲不吭。
「去樊塞納森林。」
「圖森?這倒是讓我大吃一驚!那天晚上,他去闖竊一家戶頭了。你的司機也在呀!」
由餐廳通向大門的石板地面也沒出聲。我小心扭動鑰匙。房門無聲地打開,放出了我這隻黑烏鴉。我奔向街上,手裡提著鞋。長袍飄蕩,眉頭緊張得縮成一團。我穿過市政廳的拱門,來到了廣場。咖啡館還亮著燈。人群中,有兩個小夥子正拿著手槍朝天放空槍取樂。我躲在牆角裡,重新穿上鞋。隨後,我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廣場中心走去。
「你沒注意到馬爾他人的女人也在場嗎?」
我連連搖頭。我們又隨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的節奏小步向前走去。我們在花園盡頭停下腳步。面對著警察大廈六層高的層層拉窗。亨利.克耶慈父般地握住維歇納的前臂。我拖著噼啪作響的鞋底趨前幾步,洗耳恭聽。
沒走出十米遠,一輛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汽車猛按著喇叭開進小巷。閃亮的車燈迫使他跳到右邊的人行道上。也許是矮子開著他的標緻牌轎車來了?尼斯人停下來,想看清開車人是誰。
維歇納的目光亮了一下。
他拱著背走向那棵栗樹。每走一步,都等著子彈穿頸而入。
「喂,」馬爾他人咬牙切齒,「你還認識我嗎?尼斯人?」
矮子總算看見了站在水泥柱旁的約瑟夫。矮子感到很奇怪。約瑟夫顯得很不安。白上裝搭在鐵椅背上。消瘦的臉上,閃著一雙幽靈般的眼睛。
「我們走!」他說。
我的心裡捉摸不定。怎樣才能在這些相同打扮的人群中發現目標呢?只有胖子才想得出讓我陷入這種陷阱裡去。
「一會兒見吧,我的神甫。或許我們會在耶穌受難瞻禮上再見的。」
我當即租下了這件破袍子。他們要我交的押金竟然比在巴黎時裝名店拉法葉百貨商店買一件新長袍還要貴。
「當然不是的。不過警察們會相信的。戴綠帽子的丈夫除掉他女人的姘頭,還有比這更自然的嗎?你懂了嗎?」
「我絕對能肯定,圖森。」
斯帕拉齊不如馬爾他人那樣敏捷輕柔。他已經疲乏不堪。他不住地喘息著,很難跟上馬爾他人。多米尼克只好停下來等他。夜空純淨,星星似乎向他談起了多麗絲。月光下的地中海又使他回想起那兩座島嶼:馬爾他和科西嘉。他或許還想到了另一座島嶼……他俯臥在地上,緊緊抓住房屋的簷口,傾聽扔出牆外的繩子在空中發出的聲響。他發現繩子太短了。長度差二米,也許三米。
「他不是我的朋友……」
費魯齊感覺到一支柯爾特式自動手槍對準了他的太陽穴。他意識到,四十八年來逍遙法外的生涯即將結束。他已經計劃好幹掉矮子。可是,晚了!此刻他正端坐在標緻牌轎車的司機座上。誰知道會把自己帶到哪裡?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都失真了。
奧里維西的夥伴的腳步聲漸漸傳來。兩個逃犯趕緊俯伏在荊棘叢裡。看守沒有察覺,從他們頭頂上方走了過去。等他的身影一消失,斯帕拉齊立刻蹲到牆腳下,用身體充當短梯,讓馬爾他人踩著自己的肩膀和頭頂,敏捷地爬上去,騎坐在屋頂上。馬爾他人放下繩子,讓斯帕拉齊用腳踩著牆面攀繩而上。
「沒有,」費魯齊答道,「在我的女門房借給我用的地下室裡。」
他輕蔑地揮揮手,近乎發怒地否定了我的論據:
我走近散發出舊毛巾氣味的粗瓷大碗槽,只覺得一陣噁心。臥室的房門虛掩著。既來之,則安之,我徑直走了進去。一張桌子上鋪著一條帶流蘇的披巾,上面觸目地擺著一支燭臺。我下意識地掀起披巾。什麼也沒有。但在抽屜裡,在兩本郵政手冊之間,夾著一個信封。好啊,總算找到了一點什麼!信是一個多星期前從巴黎第七區克萊爾街發出的。一看信,我愣住了。
「少廢話,博尼什!」
矮子避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我在對你說話,尼斯人!」約瑟夫嗥叫起來,「你是聾了還是怎麼的?你到底是為了搶錢還是為了殺掉煤炭商?還有,為什麼要殺馬爾他人的女友?」
圖森輕蔑地一笑:男人們把錢花在這些婊子們身上,真是愚蠢透頂。女人,都是些下流貨!
吉諾思忖著自己還幹過些什麼蠢事。值得注意的是,他為什麼要帶一個證人來?看來是要自己解釋一下煤炭商的死。矮子一定告訴他了。圖森本該當場把這傢伙幹掉的。吉諾猜測起那金髮青年是誰。想必是約瑟夫的侄子。這傻大個,每年夏天都在卡傑斯外的大海裡游泳。一到冬天,他就去勾引有錢的中年婦女。都是些最使人厭煩的愛虛榮、趨時髦的女人。不過她們的銀行存款倒是十分可觀的。這個花|花|公|子在其生活中的唯一遺憾是:他是個斜白眼。因此他不得不終日戴著墨鏡。
此事發生在回鄉度假時。在迷宮似的拱頂盡頭,有一幢供坎布齊亞家族住的中世紀房子,接納了安托瓦納和他的兒子。
「只要幹掉煤炭商,我就加倍付給你工資,」吉諾.托利曾經許諾過,「你什麼也不要怕。我已經在馬爾他人越獄後,請一個看守朋友在他的牢房裡放了一封信。當然,是匿名的,但是已經非常清楚地說明:煤炭商是多麗絲的情人。」
莫非我是全科西嘉島上唯一的忙人?從我睡眼惺忪地來到拿破崙林蔭大道,登上開往普羅普里亞諾的長途汽車後,已經在擁擠不堪、老是停車的車廂裡捱過了漫長的一個鐘頭。車頂上堆著一大堆郵袋、啤酒箱、圓蓋的舊箱子、釣魚杆和幾捲金屬魚柵,甚至還有一架幾經捆紮、用自行車內胎墊著的手風琴。
必須穿過內廊,才能到達第二道圍牆上,然後從那裡完成走向自由的一躍——要是能夠把充滿驚險的越獄稱為走向自由的話!
這玩笑還有沒有完?從阿雅克肖到普羅普里亞諾至少有七十公里遠。對這種烏龜爬行式的車速,數不清的停車,老是在山溝邊或掩映在綠橡樹林和胡桃樹林中的村莊裡歇腳,我已經受夠了。
他把手槍放進左口袋,把信封放進了右口袋裡。
我們在內務部裡散步,一直走到露臺上。老人顯得比剛才更疲乏。他用力撐著手杖,爬上通向辦公室的臺階。直到我們走進落地窗裡,他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盯著維歇納:
馬爾他人用槍口指著一棵樹。這使費魯齊回想起:光復期間,他曾興高采烈地把那些可憐蟲捆綁在木樁上。他用類似的方式,總共殺了多少在執法以前被自己洗掠一空的所謂合作分子呢?
「『凶手是我的朋友圖森.費魯齊……』」
「你待在這裡,就是為了看這場鬧劇嗎?」庫蒂奧爾問我,「我可沒有這份雅興。我是個共濟會員。要不是認出了你,我才不會參加瞻禮呢。我們去酒吧聊聊怎麼樣,嗯?」
「就這裡!」
馬爾他人重演了馬迪厄.科斯塔的朋友,他的同鄉保爾.達拉皮納的驚人壯舉。
我家附近有家舊貨店。我的妻子瑪麗絲對警察的荒唐行為早已司空見慣。她特意陪我來到這家充滿難聞的樟腦丸和滅蚤藥氣味的舊貨鋪。很遺憾!熱情的鄰居只能提供一件律師長袍和一頂紅衣主教戴的帽子。即使是在耶穌受難瞻禮上,這樣的打扮也顯得太招搖了。
我因為寒氣、害怕和疲倦而哆嗦起來。我覺得:自己憑著一根蠟燭,在徒勞地尋找與國家安全休戚相關的文件!
我惱怒不已。這些意外的情況耽擱了我趕上去普羅普里亞諾的末班車。我可不想走十三公里山路!至多再等三小時吧。我不斷詛咒著胖子:他此刻正張開著腳趾,雙手叉在大肚子上,在聖馬塞爾大街那套四居室帶陽臺的公館裡舒服地打鼾呢!
我匯入了繞行教堂的瞻禮隊伍。人流擁進一條小路。沒找到馬爾他人。我只好觀賞起照耀著建築物的燭光夜景來。這時,一個聲音傳入我的耳朵:
「你不是說去煤炭商家偷錢嗎?說,混蛋!你是怎麼回事?」
「點火!」響起了馬爾他人斬釘截鐵的命令。
有了那份贓款。矮子可以太太平平過一段日子了。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錢花了。可以後呢?他正反覆考慮著逃亡計劃時,瞥見兩個警察朝封丹路方向走來。他的心猛跳不停。是不是來抓他的?警察很可能發現停在煤炭商公館前的汽車,抄下偽造的車牌號碼,記住汽車的特徵……驚慌之餘,他後悔在事發後沒有把車扔到郊區的偏僻馬路上去。這又是尼斯人的過錯:他要矮子送他回到巴士底附近的家裡。矮子在車庫裡還有一輛車,也是偷來的,雖然性能稍差些,可顏色不同。這就可以在需要時派用場了。
我屏住了呼吸。為了伸展一下在壁龕裡待得麻木不仁的四肢關節,我向拱道裡邁了一步,卻撞在牆上。我盤算著各種逃脫的可能性,最後得出結論:應該等拉埃蒂迪亞睡著後,悄悄走到門口,小心地把門打開。要是她還沒睡熟,就會從床上跳起來,看見一個教士逃出去,消失在黑暗裡。
克耶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向我們投來一絲親切的微笑。我很喜歡這位正直、謹慎、有能力的人,真想也報之以微笑、這位科雷茲人目光炯炯有神、眉毛花白、髮鬚稀疏,頭髮高高地撇向左側。胖子像個忠誠侍衛一樣,謙恭地肅立在他面前,莊重地行禮道。「向您致敬,副總理先生。」見副總理露出漫不經心的一笑以示回答時,他又轉身介紹我這個小人物:
人群漸漸安靜下來了。我聽見大家唱起感恩歌「主啊,饒恕我吧」。不斷重複的歌詞具有一種幻覺般的魔力,與贖罪者腳鐐的叮噹聲和斷續的喘息聲交相呼應。瞻禮隊伍在兩條細瓶頸似的小巷口匯合,引起了一陣騷動。我趁機趕緊脫身出來。庫蒂奧爾確信馬爾他人不在此地。這玩笑不能再開下去了。
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馬爾他人的朋友約瑟夫不可能故意對我這樣冷淡。」他大聲嚷著。像是對此作出回答,多麗絲倒臥在血泊裡的臉又浮現在眼前。他加快腳步,想擺脫心中的重負。一會兒,他又停下來,額頭滾淌著汗珠。他一個勁地猜測,終於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約瑟夫和他都被一個早就想幹掉煤炭商的仇敵欺騙了。是的,約瑟夫和他掉進了同一個陷阱。有人向酒吧老板要一個司機,但沒有告訴他去哪一家行竊;而約瑟夫出於黑社會的規矩,並沒有去刨根問底。他相信此人,因此也沒有把這個人的身分告訴矮子。
「第一次,」我回答道,「布爾主教區派我到這裡來的。我們每年都有一個教士來科爾特和薩爾坦參加耶穌受難瞻禮。」
圖森.費魯齊走進那家燈火通明的「銀塔」售菸咖啡館餐廳。他對女出納員的招呼和夥計的問候漠然置之,徑直走向人聲嘈雜的餐廳深處。當餐廳領班露面時,他已經選定了菜譜。一到巴黎,他就背下了這裡的菜單:特色砂鍋和雞丁炒飯,小羊肉拼盤。
我可根本不想聊什麼天!尤其是不願穿著這身可笑的衣服講述我的旅行。這會使巴黎警察局警覺起來的。我想起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曾再三囑咐要嚴守祕密……
他示意矮子關掉火焰切割器。圖森產生了一絲希望。馬爾他人用左手從口袋裡掏出了費魯齊的那把P三十八式手槍。
結婚和生兒子擾亂了安托瓦納平靜的生活。在妻子離家出走以後,他再也不和大海作伴了。於是,安托瓦納.坎布齊亞這個滿足於安居樂業的年輕丈夫就定居在馬爾他了。他在瓦萊塔港附近的一條小巷裡開了一家小飯館,並取了一個嘲弄性的名字——「聖海倫娜」。
「知道,知道,」亨利.克耶有點生氣地打斷了他,「不過,我決定把這個任務交給你們。我要求你們不要對任何人談起此事。也不要告訴你們的貝爾托總局長。」
「可憐的傢伙,」他心裡想,「為了一個晚回家兩分鐘也要罵娘的臭婆娘,連命都不要了!」圖森是個大男人主義者。他在幾年前愛過的唯一女人不欣賞他的假嗓子。她懷疑他沒有男性特徵,而喜歡上一個嗓音悅耳動聽、標緻成熟的警察。圖森受此侮辱,只好自嘆命運不濟了。
他突然不動了。他好像聽見,從卡在兩排瓶架中間的舊屏風後面,傳來一種可疑的聲音。他懷疑地看了約瑟夫一眼,又把目光投向似乎正在移動的屏風。一塊護牆板突然被打開了,馬爾他人一手插在口袋裡,出現在眼前。矮子嚇得渾身發抖,臉頓時像柿https://www.hetubook.com.com餅一樣皺成一團。
我繼續搜尋箱底。這次,我的手指又摸到了一隻紙板盒。倒空紙盒,一個用布條紮住的檔案夾出現在我的眼前。沒有發黴,也沒有受潮,看來還沒放多久。
吉諾不喜歡這種安排。他同意約瑟夫不花錢一飽眼福,條件是為他幹點小事。阿波隆常領他去觀婬癖專用的壁龕或是地下放映室。他在那裡一待就是幾個小時。約瑟夫從不放過任何一個不曾見過的猬褻場景。
「嘿,瞧你這魂不附體的樣子!」
我注意觀察著維歇納如何炫耀自己。瞧他,抖起來了,抖起來了……。特殊任務一旦完成,報酬自然也是特殊的了。可要是失敗的話,我博尼什就是替罪羊。召我來,原來是為了這個!該死的。
「為了按部長希望的那樣,讓你不引人注意,你知道我想到了什麼?眼下正是聖受難週。科西嘉人都是些入魔般狂熱的天主教徒。也許我不該用這個詞,不過事實如此。你化裝成教士,混進薩爾坦耶穌受難瞻禮的巡遊隊伍裡。這樣,你就能看到你想看的東西,而不至於暴露自己。」
眼下,對多米尼克來說,這是一扇半開著的煉獄之門。馬賽警察局長佩德羅尼成功地在幫派裡打開了一個缺口。在尼姆中心監獄裡,關著一個叫諾埃爾.巴西科利的苦役犯。從他寄給妻子的情書中,佩德羅尼想到了一個訛詐的辦法:他讓這個苦役犯每月一次在機動警察指定的、偽裝成臥室的地方與妻子會面。作為交換條件,警察有權偵聽他們的談話。如果能提供有關線索,就讓他們更經常地見面。
這是馬爾他人。坎布齊亞以危險的沉默著稱。他的右手一直沒有離開海藍色的上裝口袋。吉諾嚇得全身冰涼,呆若木雞般地站在房間中央。
我沒有看錯,這個卡薩尼斯酒迷是一個壞蛋。他開始相信我了。為了最終取得他的信任,我請他喝了一杯。
維歇納字斟句酌地開了腔:「我對坎布齊亞的了解不下於我對大罪犯比松、瞎子勒內、大天使或外國佬的了解。這是個強硬的對手。我很難想像,像他這樣多疑的、有著可靠幫手的人,會鑽進凱德索爾費佛撒開的網裡。尤其是在他的情婦被謀殺以後。」
圖森依然緘口不語。他眼睛望著天。他們都知道。沒必要浪費時間去回答。
「博尼什,你要把馬爾他人和文件給我弄回來!」
我不知所措地埋頭在喝了一半的第二杯酒裡。就像對布爾主教教區的了解一樣,我對聖達米亞諾修道院同樣一無所知……
出獄時,多米尼克還算不上是個綠林大盜,但他決定過遠離社會的生活,用一切手段在刻板的馬爾他這類最好客的地區裡當上富翁。他驕橫、固執、謹慎而又自信,在犯罪道路上越走越遠。科西嘉和不列顛這兩個相距如此遙遠、風格截然不同的島嶼竟奇怪地混雜在他身上:他那藍眼睛裡,有一種潛伏的凶猛和出人不意的溫柔。
「嗯。你快給我脫去這件破衣服!盡快逮住馬爾他人,這可是我給你的忠告。別忘了部長要的那些文件。」
幸而,床看起來還不錯。我把教士長袍吊在衣架上。為謹慎起見,把警察證件和護照藏在枕頭底下,便躺了下來。值得為馬爾他人去竊盜嗎?不管怎麼說,我是為了國家利益而從警察變成小偷的。
「還說什麼呢,我就是為這事叫你來的。我剛剛旅行回來。真卑鄙,太卑鄙了!你怎麼會幹出這種蠢事來?」
卡爾迪奈街上生意興隆的夜總會門口,出現了吉諾.托利和他那輛青蘋色的凱迪拉克牌轎車。此刻他正躊躇滿志地體會著當老板的樂趣。三〇年代外省人趨之若鶩的「兩姊妹」旅館,已在幾個月裡改建成巴黎最具風月繁華的青樓會館之一。尋花問柳的男男女女在這裡幽會歡聚,醉生夢死,婬蕩作|愛:他們中有放蕩不羈的丈夫和水性楊花的妻子,勳章綬帶的爵爺和嬌嗲嫵媚的女祕書,政客黨棍和尋找闊佬的末流影星。
「部長還要求保密呢!你難道不知道,你的這副滑稽相傳到他耳朵裡,會惹出什麼麻煩來嗎?我問你,看過坎布齊亞的檔案了嗎?」
矮子走下盤梯的石階,推開粗糙的深栗色門,在兩排酒桶之間走了幾米,來到第一間貯藏室的盡頭。一隻滿是塵埃的吊燈閃著幽光。
「博尼什,你發神經病了?!」
拱道盡頭,一扇厚實、古老的橡木門出現在眼前,勾起了我對科西嘉歷史的回憶。在熱那亞人統治時代,這扇門想必是用來逃到隔壁房子裡去的。望著破破爛爛的鉸鏈,我真擔心會發出聲響。可是沒有。我拉開門來,並不覺得很沉。看來常有人進出這扇門。我的厭煩頓時成了興奮。我好奇地走進一個拱形的壁龕右面,一塊生鏽的壁爐擋板蓋住了透光的洞口。這正是我所想像到的。在那英雄的時代,為了逃逸,幾乎什麼都想到了。
「明天吧,要是你願意的話,」我說,「今晚,我想看看這場戲怎麼收場……」
他向我伸出手來。我心想,不能握它。一個穿教服的教士可以握手嗎?我疑惑著。我想照例為這個微醺的挑釁者祝福一番,但終究克制住了。我看著他走出去,隨後就付了賬,包括那黑眼紅臉漢忘記付錢的第一杯酒。
安托瓦納沒有作聲。他早已明白,馬爾他人是強盜頭子的料。他的巨大聲望早已馳名遐邇了。不過,安托瓦納對女人很信不過。她們常常露出蛛絲馬跡,把整個幫派暴露給四處偵查的警察。
要抓到馬爾他人已經是不可能了。庫蒂奧爾很清楚他說這話的意思——我的腳踢到一塊異常堅硬的石頭。這時,我想起來了:那老漢告訴我,拉埃蒂迪亞就住在哨樓的對面,我現在卻在朝舊炮塔的二層爬去。……我趕緊走下臺階。微風傳來了遠處的人聲和聖歌聲。我看了看方向,朝一個通向黑門洞的單拱門走去。走到門口,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呈現在眼前。
望著這單調乏味的景色,他苦思冥想,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有一個逃跑的機會,必須在重罪法庭受審前抓住這個機會。卡洛蒂律師早已指出了這一點。自己的矢口否認,同夥臨死前為時已晚的翻案,長於此道的老律師的狡黠辯護詞和玩弄的法律把戲,這一切不會對埃克斯省的法官們產生任何影響。代理檢察長所希望的是,把這個討厭的,令人頭疼而又危險的被告送進高牆大院裡,關得越久越好。馬爾他人的全部行徑,無論是已經掌握的還是未揭露的,猜想的或是已證實的,隱匿的或公開的,都足以夠得上社會公敵的稱號。
他連手都沒有伸給我,就走了。我繼續觀看起緩緩行進的瞻禮隊伍。人流重新聚集起來,穿過市政廳的拱門。在步履踉蹌地拐進一條帶坡度的小街前,大贖罪者又在廣場上跌倒了一次。燈火通明的屋子裡,活現出一幅幅家庭生活的圖景。千家萬戶都站在層層疊疊的平臺或陽臺上,伸長脖子,想從瞻禮隊伍中認出某一個熟人。
膝蓋無聲無息地把抽屜蹭開了一點。差不多成功一半了。忽然,他驚慌起來:手槍有沒有上子彈?那天早上,出於好玩,他把子彈卸下來,又裝進去。他退出子彈,又插上彈夾,好玩地放起空槍……可是,究竟有沒有把一顆子彈重新裝進去呢?自己的生命就維繫在這個細節上了。
現在,他們正極力在分隔放風院子的牆頂上保持平衡。兩人伸著雙臂,避免掉下去。不管摔向哪一邊,都不是鬧著玩的。
科西嘉島的黃昏美如仙境。群山遠呈,層巒迭嶂,向漸現昏暗的天空伸出橫陳山脊的利齒。輪船繞過了防波堤。大教堂的圓頂,使我想起了這個島嶼的悠久歷史。大教堂高大宏偉,看上去就像一位魁梧的牧師俯瞰著一片錯落起伏的紅瓦屋頂,並以其厚厚的高牆,像城堡一樣監視和護衛著躲藏在城牆底下的小漁港。
「你騙了我們,尼斯人!你說說看……」
他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用一種令人信服的神情看了看約瑟夫。
汽車噴著黑煙,好不容易才開動起來。我是頭一個上的車,坐在緊靠司機後面、看來最適合於休息的靠窗位置上。汽車沿著港口行駛著。吊車正在從一艘貨輪上起吊木箱子。卡車按著喇叭,從老式驢拉斗水車隊裡擠出一條小路。重心不穩的驢車上滿載著柴禾。當我們這輛搖搖晃晃的龐然大物駛近時,一些皮膚黝黑,戴著黑帽的路人趕緊跳到人行道上去。
矮子蹙著眉頭聽約瑟夫分析。他的下巴抽搐著,呼吸也急促起來:
馬爾他人擰小了火焰。
他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驚恐地停住腳步,轉過身去,雙眼睃視著馬路。他心悸稍定,又向前走去。蒙莫朗西大街發生的事在他腦海裡一幕幕地展現。他對站在旅館前拉客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濃妝妓|女連看都不看,對用迷人照片招徠主顧的五光十色的夜總會招待員的邀請充耳不聞,用肘部驅開推銷色|情|電|影票的販子,趕走用黑話兜售印度大麻的阿拉伯人。
「坎布齊亞,副總理先生?您認為馬爾他人……」
他們弓著背向松樹林奔去。不一會,警報聲大作,探照燈把監獄圍牆照得通明。此時,在連接卡西斯的格朗蘭瓦爾松林的荒涼小道上,兩個逃犯安坐在安托瓦納的接應汽車裡,舒坦地喘著粗氣。
「吉諾給我的……」
他嘆息了一聲,朝飾有兩個製作粗糙的天使像的座鐘瞥了一眼。座鐘上方放著一支破舊的喇叭口火槍。這桿槍在過去想必為某位游擊隊員帶來過運氣。
圖森點了一支菸。他吐著煙圈,一副富翁氣派。他把搶來的大筆錢藏在勒杜太太的地下室裡,放在舊廚房爐灶後面、那是皮埃爾修道院院長的手下人尚不屑於占為己有,而留給埃瑪烏斯的窮人們使用的。
「現在,轉過身來!」
現在輪到我跨出這「獸籠」了。一陣濃郁的叢林香味愜意地撲面而來。我提著忠實伴隨我這個無能警察長途跋涉的箱子,走向船的右舷。我的箱子並不重,裡面只有一些最起碼的必需品。瑪麗絲為我準備了一件租來的教士長袍。按照我那虔誠老板的意見,明天,我應該穿上它去參加耶穌受難瞻禮。她在旅行梳洗包和替換皮鞋之間墊了一頂教士黑帽。這樣,就能在耶穌受難日瞻禮時手捧彌撒經本,堂而皇之地在薩爾坦閒逛了。然而,這番喬裝打扮,是否就能抓住馬爾他人,這個在大罪犯層出不窮的一代人中最有天賦的闖竊大盜和持械歹徒呢?
胖子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他被這番尖銳、準確的話語一言擊中,張皇失措地忍受著這位手持手杖、頭髮灰白、臉色天真而毫無表情的鄉村醫生般老頭的譏諷。不過,總得打破沉默才是。
他,刑警大隊警長也到此地來追捕馬爾他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出現是令人鼓舞的。不過,他的出現又使我十分沮喪:既然巴黎警察局也來了,這說明坎布齊亞也許就在附近。可我單獨一人,怎能和這些對手們競爭呢?他們想必已經作好了充分的準備。
好吧。這不奇怪。既然是這樣,要是滿身散發著奶酪味的前尼奧羅牧羊人想聽到我的解釋,他會如願以償的。很簡單:煤炭商只有放棄求助於警察的企圖,才能收回我吉諾欠他的五千萬法郎……就是這麼回事!約瑟夫這個混蛋是不會接受這種解決方式的。只要再添上一句:湊巧出現在那裡的姑娘是個必須滅口的危險證人!要是馬爾他人被栽上殺人的罪名,這絕不是我吉諾的過錯。誰能想到,那姑娘是他的情婦呢?
「我希望你用最祕密的方法開展偵查,局長。你要把坎布齊亞給我抓來!」
過道上,奧里維西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斯帕拉齊想第一個從用力扳開的柵欄裡鑽出去……開口太小了。他的腿和屁股懸空著,但雙肩卡住了。
「十一點,準時到我家來吧,」尼斯人同意了,他的嗓音還是那麼奇怪,「別遲到。」
「博尼什,部長在等著我們,」維歇納大發雷霆,「你倒好,居然還有工夫讀報!可以走了嗎?」
「您下來涼快一下吧。教士先生?」
廣場比我想像的還要喧鬧。咖啡館收音機的音樂淹沒了整個廣場。一些目光憂鬱的人在寥若晨星的路燈下閒聊,不時從這群人走到那群人中間,用方言招呼著。披著頭巾的老婦人頗似一群妖婆,幽靈般地向教堂走去。姑娘們猶如仙女一般臂挽著臂走來走去,灑下高跟鞋擦地的一串串清脆的腳步聲。小夥子們神氣活現,卻又靦腆害羞,不時悄悄地和她們回顧流盼,既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走到一起去。
「老板,要是可以的話,我倒有個想法。」
然而,最使他吃驚的是第三張照片:這是一個目光炯炯的金髮青年。他身著一件帶背心的上等雙排鈕西裝上衣,莊重地繫著領帶,完全是一派紳士風度。照片底下的一行字頗帶有傳奇色彩:「多米尼克.坎布齊亞,外號馬爾他人」,矮子害怕起來了。他無數次打電話找約瑟夫,但總是沒有結果。那位酒吧老板想必也藏起來了。
胖子好像觸電一樣。他猛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是托利,」約瑟夫抿緊嘴唇,脫口而出,「色情夜總會的吉諾.托利。」
我極力當心著長袍的下襬,穿過一間幽暗的大廳。廳裡靠城堡厚牆槍眼裡透出的光亮照明,並吹進一股地窖的涼風。我來到燻黑的栗木櫃檯前。頭頂的小梁上懸掛著火腿和香腸。我的出現使臉色蒼白、留著長髮的年輕人感到很驚奇,但並未表現出任何不快。他給我倒了一杯溫熱微苦的咖啡。
此時,多米尼克已按捺不住了。他緊張地注意觀察廣場上的動靜。小卡車緩緩從聖安托瓦納街駛出,繞過矗立著象徵解放的、砸碎鎖鏈的守護神銅像的圓柱。巴黎正下著雨。首都常有的暴雨把路面澆得滑溜溜的。汽車小心地行駛著。來到地鐵入口時,司機踏住剎車,打開了門閂。神情嚴肅的年輕押運員跳下車來。他持槍站在距送款通道三米開外,準備把保險箱送入地下銀庫。他沒注意到,一個腋下夾著拐杖的人向他蹦跳過來。這金髮男子身材強壯,漫不經心的藍眼睛裡閃著嘲弄的目光。一件硬傢伙頂在押運員的太陽穴上。同時,一個甜美的嗓音命令道:
一走進「科西嘉」酒吧大廳,正在桌上放茶碟的跑堂賀拉斯就叫住了他。
「副總理先生,請您吩咐吧!……」
馬爾他人從口袋裡掏出那把柯爾特式手槍,平舉起來。
當然,我穿著可敬的博尼什神甫的長袍出現在索賽街六樓辦公室時,心裡的得意勁溢於言表。我期待著同行們的哄堂大笑。一經伊多瓦納的宣傳,全處的人都擁到門口,來欣賞我的新行頭。正在這時,胖子滿臉通紅地走出他的辦公室,氣呼呼地站在我面前:
維歇納趕緊走到部長的左邊。我跟在他們身後。我們的鞋底踩在因昨晚下雨而變得泥濘不堪的花園小徑上。晶瑩的水珠還在新發的嫩芽上閃光。附近馬路上車來人往。象徵秩序和治安的內務部通訊天線觸目地展現在眼前。
為謹慎起見,警方把馬爾他人從夏夫監獄轉到博邁特監獄。在那裡,凶猛的坎布齊亞將受到嚴厲的管制。
矮子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逃到外省或外國去。他要在遠方等待事態的發展。那裡既不會有搜查,也不會被逮捕,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他可以在必要時穿越邊界,出入國境。所以,他逼著圖森今晚就在他蒂埃雷巷的家裡交出一半錢財來。明天,他就要遠走高飛了!
「先生,有兩位客人要見您……」
「這會兒大贖罪者正在做祈禱吧……」我說。
「寫!」馬爾他人命令道,「『我圖森.費魯齊簽名招認:我在我的老板、巴黎卡爾迪奈街「禮拜堂」夜總會主人吉諾.托利的指使下,闖劫並殺害了保爾.格拉尼烏茨和多麗絲.梅小姐。托利想要回一張債據。女人是偶然在場的。搶來的錢藏在我的地下室裡。多米尼克.坎布齊亞與此事完全無關。』簽字。」
衣櫃抽屜裡沒有什麼我感興趣的東西。盡是些雜亂的廢紙、舊本子和發黃的明信片……hetubook.com•com哦,總算找到了一張照片,這是我的獵物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童年時的照片。是他和父親在薩爾坦度假時,在我所熟悉的那座教堂前拍攝的。他牽著父親的手,微笑著——我,竟然傻呵呵地感動了。
剛剛六點。我還有時間蹓躂一會。我穿過廣場。記得在許多義大利影片中,總有一個教士橫穿廣場的鏡頭。
「你不認為你們應該趕緊去科西嘉嗎?坎布齊亞的親戚住在薩爾坦……」
「你聽我說,約瑟夫,」他往下說,「我看這次行動是有人遙控的。他們不是要煤炭商的錢,而是要他的命。他們把我倆當成了傻瓜。可我要知道,指揮這次行動的混蛋是誰。」
標緻牌轎車從多梅斯尼爾大道開出了幽靜的巴黎,駛入一條黑暗的環湖林蔭道。費魯齊知道,馬爾他人要在林蔭道上把他幹掉,然後扔進水裡。湖上的睡蓮將掩蓋住自己的屍體。
阿雅克肖港正值忙亂之際,到處是閒逛的遊人。咖啡館的露天座和拿破崙林蔭大道上全是黑壓壓的人群。我拐進了一條黑魆魆的林間小路。那裡夾道懸掛著節慶的燕尾旗幡,旅館的招牌華燈初上。說是旅館,徒有其名罷了。房間很小,倒還乾淨。白底灰紋的大理石梳妝臺上,放著一隻臉盆。水壺直接擱在地上,近旁是一隻汙水桶,上面的搪瓷已經碎裂。既沒有衣櫃,也沒有壁櫥。白木擱板下的窗簾架上,掛著三個鍍鋅鐵絲做的衣架。
他很喜歡自己的P三八式手槍。這把得心應手的武器是吉諾.托利從德國回來以後送給他的。消音器遏制了槍聲。真是一件精密、順手的好把式。
「請問,坎布齊亞家在哪兒?」
他機械地俯向白紙,想不出怎樣寫。
馬爾他人慢吞吞地口述完畢。燈光下,一滴滴汗珠在費魯齊的額頭滾動。他愈加不安地望著馬爾他人。
他撫摸著沒好好刮鬍的臉頰,神色驚慌,侷促不安,猶豫了一會兒後,他皺了皺眉頭:
這巴黎頑童似的玩笑令我措手不及。我嚇了一跳,趕緊擺出莊重的樣子。我皺起眉頭,憤怒地轉過頭去,準備用高貴的方式來訓斥這個無禮的傢伙。誰知,我驚愕地看到了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沒錯,這個頭戴黑帽、身穿灰衣、慢慢從薩爾坦的一條偏僻小路走來的矮個子,正是庫蒂奧爾警長。
我踅回了原路。穿著這身該死的長袍,走起來很礙事。我盡可能快地朝剛才已注意到的哨樓走去。看到哨樓,就意味著找到了坎布齊亞的家。我在牆角停了下來。在狹窄、荒涼的小街裡,有一盞路燈豎立在向左拐去的小巷口。在小街的另一邊,展現出另一番景象,使人聯想起挽詩中虔誠哀婉的靈魂冉冉升天的情景。我一身黑衣,像個送葬人一樣地站著,淒然面對眼前的景象:一場浩劫後的廢墟,破敗的門柱,搖搖欲墜的煙囪,花崗石砌成的窗框,只差一把鍘刀就活像一座斷頭臺了——一切都是那麼陰森可怕,汙穢雜亂。而在徒有其名的房子裡,地上除了一堆堆垃圾、一團團破布和幾塊廢鐵外,竟然一無所有。遠處,巡遊的人群正舉著火把向瞻禮的目的地——小教堂走去。
矮子像是被衝鋒槍掃中似地佇立在酒吧中央。他站在高腳圓凳邊,兩腿分開,肩膀朝前傾著。大廳裡空蕩蕩的。厚厚的絳紅色帷幔把酒吧間與外界隔絕開來。青銅雕壁燈柔和的燈光籠罩著桃花心術矮椅子和桌子。在彎曲的酒吧櫃檯上方,掛著一張當作豪華布景的立體地圖:這是一張科西嘉地圖,酒吧間就是以此而命名的。
「是吉諾要我把一張五千萬法郎的借據收回來,並且當場幹掉煤炭商,」尼斯人結結巴巴地說,「並沒有要幹掉那女人。我敢發誓。當時我不知道她是誰。這是一個意外。」
得了吧!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對接下來的那些奉承話連聽都不聽。維歇納那狡黠的目光注視著部長面部的每一個變化。亨利.克耶搖了搖頭,用手杖尖在濕潤的地上畫著圈。
「你的槍在我這兒呢。」馬爾他人開了口,「圖森什麼都招了。你想不還錢就收回債據。說到債,你可沒白借。可是吉諾,欠債就該知道還債!」
我找到了馬爾他人在博邁特監獄拘押期間的檔案。他在那裡幹了些什麼?我解開布帶。才翻了頭幾頁,我就發現,法庭筆錄與一些不知名的文件混在一起了。我把這些資料揣進懷裡,將檔案夾放回箱底,繼續興奮地搜尋著……可是,再也沒什麼東西了!我只好作罷。
我裝模作樣地申辯道:
汗珠從腦門上滲出來。可別是幻覺吧?
苦刑監獄裡萬籟俱寂。只有正面走道上幾盞暗淡的小燭光燈泡在黑暗裡閃現著陰森森的微光。一旦鐵柵欄全部鋸斷,那就一秒鐘也不能耽擱了……
他用槍對著尼斯人。費魯齊竭力使自己恢復神志。必須衝到一邊,推開約瑟夫,才能穿過樹林踉蹌而逃。這是唯一可以逃脫的機會。他揉著疼痛不堪的雙手,準備伺機而動。可那支槍始終對著他。
多米尼克開始匍匐而行……這五十米的開闊地帶真夠長的!雙手和膝蓋都滲出血來了。他的心愈跳愈快:生路就在那邊,就在圍牆外面。
我點點頭。這正是我所想到的。我打開了電梯的鐵柵門,追捕犯人的衝動占了上風:
他了解到一個重要細節:每隔半個月的那個星期二夜裡到星期三,站崗的是個科西嘉人。
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在這塊傳奇般的土地上,我將一無所獲。既不可能找到馬爾他人,也找不到對部長來說是那樣重要的文件。為了不浪費納稅人的錢,我所能做的就是設法找到逃犯姑媽的家。
「你要我怎麼辦?這姑娘我只見過一面,根本就沒認出來。再說,我也絕沒有想到圖森會殺了她!這孬種,真是個強盜!」
在回局的路上,我一直提心吊膽。當我們默不作聲地來到直通六樓的E號電梯時,維歇納友好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多米尼克.愛德華.帕斯卡爾.威廉,出生於馬爾他島的瓦萊塔。這些都要寫嗎?」
馬爾他人始終很鎮靜。
我回到車上就座。復活節前後的科西嘉開始熱起來了。穿著一身長袍,我已經出汗了。那邊,藍色大海彼岸的巴黎正是雨季。十點正。瑪麗絲,我的愛妻,金髮的瑪麗絲一定以為我在叢林裡失蹤了。要是普羅普里亞諾的旅館裡有電話,我得設法打電話把近況告訴她。
矮子左思右想,腦子漸漸清醒起來。費魯齊的行動像放電影一樣飛快地重現在眼前,並出現了好幾次定格畫面:圖森把蒙莫朗西大街的地址告訴了矮子以後,就輕鬆地靜待在車廂裡,用望遠鏡看著車外。保險箱的門一打開,他就迫不及待地幹掉了煤炭商。他拿到什麼字據文件後,迅速塞進口袋,隨後就不再搜索了。另一個定格畫面:無聲手槍……要幹掉一個人時,如果不是另有企圖的話,有必要用無聲手槍嗎?不錯,約瑟夫和我矮子都受騙上當了!這就是他們倆現在的處境。背後有馬爾他人在,不能在此久留了。
「什麼,吉諾?」他厲聲問道。
啊,這個壞蛋!他居然不假思索地把這件事轉嫁到我身上,自己滑腳了!
掌心被繩子摩擦得灼疼難忍。在離地四米時,毯子條接成的繩索斷了,他順勢墜了下去。
我搖搖頭,懷著虔誠的敬意登上了這片美麗的土地。那位黃褐膚色的官員過分熱衷於為科爾特隊和博尼法喬隊的球運打賭,對我的假證件根本就沒有仔細查看。反正,在他的眼裡,球賽是最重要的。辦理登記手續也純屬例行公事。我毫無困難地在護照登記處如實地填了表。當然,身分是虛構的。
每個人的行政、司法或政治生活的各階段都在那裡登記存檔。在七樓那間僅供官員閱覽的塔樓裡,羅布蘭警長管理著規模浩大的檔案中心。這裡收藏著有關法國居民狀況的一切資料,無論是正派人還是犯罪分子。堆到天花板高的一個個文件櫥裡,塞滿了數不清的檔案。在這塊寶地裡,深謀遠慮的警察可以領先一步,對可能犯罪的壞蛋採取某些主動措施。
幾年前,當矮子在「科西嘉」酒吧見到馬爾他人時,他就對這個肆意妄為的槍手肅然起敬了。約瑟夫極為讚賞這位朋友的組織才能。在他看來,坎布齊亞是個視亡命生涯為兒戲和賭博的綠林漢。對坎布齊亞來說,整個社會、秩序以及警察等混蛋都是他的對頭。對地鐵押運員採取的一次閃電式襲擊,使他成了一個傳奇人物:僅僅二十七秒鐘,他就俐落地搶走了一千五百萬法郎,並且不留下任何痕跡。他的每一次行動都是一種周密、漂亮的獨特創舉,令警察暈頭轉向,無可奈何,即使設下內線也毫無用處。他的朋友們並不是傳統黑社會圈子裡的人。他們幹著不法勾當,卻偽裝得非常巧妙。酒吧老板約瑟夫就是其中之一。
矮子猝然後退了幾步,一雙鯉魚眼盯著酒吧老板,望了好一陣子。然後,他滿臉通紅地辯駁起來:
不過,約瑟夫並不只是一個婬棍,他也是個一毛不拔的頭號吝嗇鬼。……說到底,事情已經如此了!至於馬爾他人,他會想方設法對付的。他既有錢又交遊廣闊,肯定可以找到證明他不在現場的證據。他的情婦?咳,失掉一個,找回十個。像他這樣有誘惑力的人,只怕挑都來不及呢。
我口中唸唸有詞,為盡快結束這場喜劇而祈禱,但願早日回到蒙瑪特爾那套三居室帶廚房的家裡去。
不錯,只有手裡拿到那把貝瑞塔手槍才能有救啊!必須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利用他們最小的疏忽。吉諾在瞬間調整了自己的策略。他要佯裝一無所知。反正,他沒有再見到過尼斯人。
就像反反覆覆對一個孩子講故事那樣,他顛三倒四、惴惴不安地重複著這些話。隨後,他看出我是個教士,就拘謹地致禮道:「您好,我的神甫。」我回答:
「十點,我的神甫。」
「就在這裡停車。」
「從您的暗梯上去的,先生。他們已經在您的辦公室裡了。」
當我拽著長袍登上去薩爾坦的長途汽車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夕陽沉入大海,把一抹金光射向海灣深處,顛簸不止的破車載著我搖搖晃晃地沿著扎內塞公路行駛。每次拐彎,都讓我看見散落在山坡上的一座座村落。我已經習慣於此間村莊那種奇特的景象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後,長途汽車在一座拱門裡停了下來:薩爾坦到了。我們駛進了自由廣場。
「行了,局長。不必裝糊塗了。我知道你截聽巴黎警察局通我辦公室的每日匯報電話,弄到你感興趣的情報以後,又按原樣接通線路。你不會不知道,你的同行們把坎布齊亞,這個你們所謂的馬爾他人列為懷疑對象。」
馬爾他人根本不需要了解律師的行話也能懂得:法官是不會對他高抬貴手的。
我餓了。餐廳兼旅館的消費水準似乎很適合我領的出差費。我走到平臺花叢中的一棵橄欖樹蔭下,躺倒在鐵椅子上。
結束那次行動回來後,尼斯人就一枚一枚、一張一張地點著煤炭商的積蓄。他把這些錢分為三堆:一份給矮子,一份給約瑟夫,還有一份留給自己。可不能得罪約瑟夫。一會兒,要是矮子來了,就連同約瑟夫的那份一同給他。這樣,矮子就會深信不疑。隨後,就把他幹掉,奪回錢來。警察一定會認為這是一起分贓不勻殺人案。
約瑟夫一下子不知所措,朝馬爾他人望了一眼。
與厚實輕快的拱門相反,掀起沉重的箱蓋時,發出了一陣可怕的聲響。一股樟腦味撲鼻而來,驅淡了陳年舊牆散發出來的硝石味。我像個徒手的撿破爛人一樣,在一堆揉皺的黑緞料裡亂翻。我大著膽子把手伸進箱底,心中不斷地祈求耗子別把我的手當成意外的甜食給咬下來……
他平靜地走進蒂埃雷巷,從口袋裡掏出大門鑰匙。
「是啊,神甫,我套中了你!你或許想利用聖靈活動,在拉埃蒂迪亞家裡找到馬爾他人吧?嗯?放心吧,我們早走在你前頭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博尼什。你們保安局的人真讓我們感到好笑。你等著吧,回到巴黎,我會馬上找你們算賬的!」
我呆立在花園裡開始不安起來。我喜歡行動,而不願閒逛。我聽見胖子說:
矮子打開後車廂,取出一隻壓縮氧氣瓶,拿到樹前放下。他右手提著一根膠皮管,上面裝著一個閥門和一根銅噴嘴。這是他在離開「科西嘉」酒吧路過家裡時順便帶來的,也是他撬保險箱用的工具之一。
顯然,這是馬爾他人的來信。殷勤的侄兒告訴拉埃蒂迪亞姑媽,他已經平安到達,請她不必擔心。他又能給姑媽寄錢了。「如要和我連繫,」他補充道,「你可以寫多麗絲的地址。或者寫到巴黎封丹路『科西嘉』酒吧約瑟夫收。你只要在信封角上注上我姓名的開頭字母D.C.就行了。約瑟夫知道的。他會把你的信件轉給我的。」我大為振奮,把信按原樣放好。顯然,多麗絲一死,那連繫也就中斷了。庫蒂奧爾肯定仔細搜查過她的住處。可是,「科西嘉」的約瑟夫這條線索還沒有暴露!好吧,現在,任何推測都是不合時宜的……幸好屋裡沒人,我要把所有的房間都搜查一遍。這幹起來很快,也不費勁,一切似乎都敞開著,一切都明擺著,隨你搜。
「難道你、你約瑟夫也認為我會幹出這種下流事嗎?」他激動起來,「這是你的那位尼斯混蛋幹的!你知道,從那天,從那天晚上以後,我想了很久。現在,我全想明白了……」
矮子加快了步伐。約瑟夫終於重新露面,打電話來要他趕緊去會面。矮子心中的怨氣逐步升級了:「真他媽的!」他抱怨道,「又該我倒楣了!」
吉諾裝出驚愕的樣子,跌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裡,搖晃著雙臂。他的雙手悄悄地湊近了抽屜。他想用膝蓋蹭開抽屜,然後抓住那把貝瑞塔槍。放在桌角上的香菸盒會擋住手的動作。
看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兩個逃犯屏聲息氣。躲在陰影裡。等腳步聲一離遠,斯帕拉齊趕緊穿好衣服。多米尼克把繩子繞在腰上。他們從小屋頂上跑到巡邏過道,幽靈似地穿了過去。
矮子用手背拍拍打開的報紙,開門見山地說:「你看了嗎?盡胡說八道!」
突然,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的手指摸到了一件硬邦邦的東西——是一把手槍!我急不可待地褪去了用舊衣服做成的槍套。我仔細端詳了一番後,把手槍塞進穿在長袍裡面的褲子口袋裡。這是一支德國造九毫米口徑的毛瑟槍。
警察到「禮拜堂」來幹什麼?原則上,他從不在此接待他們。通常,他把一疊鈔票悄悄塞進每月用於買得太平的信封裡,在去布洛涅森林某條小街祕密赴約途中,搖下車窗玻璃,把錢扔出去。每次路線從不重複。隨後,吉諾開著車緩緩離去。他很樂意從後視鏡裡看到:那些代表秩序的夥計們在附近灌木叢裡行著「屈膝禮」,當找到錢時個個喜出望外。可今天並不是付錢的日子呀……為什麼他們今晚又來了呢?
每一個思緒都把我引向那從未到過的薩爾坦。我想在那裡尋求些什麼呢?按照梅里美的說法,薩爾坦是科西嘉中最富科西嘉風情的。……這沒問題嗎?我這個大陸人、城市佬,能潛入馬爾他人的家嗎?我連一句教士用語都不會說,更不用說講當地的方言了。怎樣才能誘使島民說出實話呢?這些人擅長捉弄警察,尤其藐視和仇恨司法當局。科西嘉人絕不會幫助我找到馬爾他人和那些盜走的文件,正如我在追捕罪犯「美國佬」時西西里人的態度一樣。他們都一樣守口如瓶。Omerta(義大利語:保密禁規)這條著名的沉默法則,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適用的。尤其是對付警察。氏族保護孤獨者和弱者。一個逃亡的科西嘉人就是一個孤獨者和弱者,為了幫助他們可以不擇手段。獵人只好罷手:獵物早已被保護起來了。如果要主持正義,他們自會有處置的辦法,但絕不會交出罪犯的。我曾試圖把這些告訴胖子,希望他不要為副總理兼內務部長的心血來潮所動。
博邁特監獄比不上令所有美國越獄犯畏懼的阿爾卡特拉斯島苦刑監獄,不過其構造也足以使企圖越獄的犯人們灰心喪氣的了。這個要塞建築在俯瞰馬扎格村的群山之中。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透過鐵窗柵欄,焦慮不安地眺望著松濤起伏的松林和-圖-書。這松林被唯一一條曲折蜿蜒的獸跡小徑對稱地隔開。小徑通向一個採石場。在陽光的輝映下,這採石場就像碧海中的幾個小白點。
我驚奇地看了他一陣子。隨後,我站起身來,從椅背上拿起西服上裝,整了整領帶,跟著這位國家保安總局反搶劫大隊的最高上司出去了。
我思索著,不斷給自己提出問題。我像那幾個坐在坎平齊廣場長凳上行將就木的龍鍾老人一樣喃喃自語,那光景是夠淒慘的了。彩色帳篷遮掩下的肉案子上,陳列著饒有風味的科西嘉特產豬肉。到處彌漫著羊奶酪和煎餅的香味。
這裡只缺一個海盜故事中常提到的那種半圓形蓋子、綴著釘飾的箱子。我把蠟燭向前伸去。果然,在蓋子上和周圍地板上灑滿了蠟跡,這表明這個神祕的箱子並沒有在蒙昧時代過後被遺棄。拉埃蒂迪亞老太會把錢放在那裡嗎?不大可能:箱鎖沒有上閂。
車沒開多遠,就在夏洛納路口停了下來。酒吧老板約瑟夫坐在大漢費魯齊的左邊,刺耳地提高了嗓音:
馬爾他人沒有開槍。
正如吉諾預言的那樣,報刊和電臺的記者們不失時機地極力渲染這一起「情殺案」。圖森興味盎然地聽著播音員評述這一新聞。明天,當矮子的屍首被解剖時,警方自然會認定,這是被馬爾他人報復的第三個目標。動機何在可能會更費斟酌,可就是這麼回事。只要P三八式手槍第三次扣響,馬爾他人就難逃警察的追捕。
克耶副總理用手杖柄輕輕拍拍胖子的手臂。
庫蒂奧爾向我猛喝了一聲。我就像一個極力不讓自己摔倒的拳擊手那樣,機械地前後叉開了雙腳。參加瞻禮巡遊的人群開始歇斯底里般地瘋狂起來。大家你推我搡,哇哇亂叫。他們的聲音幾乎壓倒了合唱隊的歌聲。喧鬧聲愈演愈烈。這些平時沉默嚴峻的教民,在耶穌受難瞻禮上充分發洩自己的情緒。一些人圍著大贖罪者,逼他加快腳步。大家甚至想把他絆倒在沉重的十字架底下。我真希望有人把他的風帽摘下來。可是沒人這麼幹。擠在窗口、陽臺、臺階甚至石拱上的人震耳欲聾地喊著,拍起了巴掌:穿紅衣的贖罪者第一次跌倒了。人流意外地往後退去,我看到了他那雙已經滿是瘀傷的腳。
監獄方面在馬爾他人的牢房裡安插了一個很厲害的犯人維克多.斯帕拉齊。他也將因重大竊盜罪而受到重罪法庭的判決。這是一個面相粗野、冷酷可憎、很難相處的傢伙。他同意參與越獄。
如果十九世紀末的大資產者看見他們領地的下場時,準會從墳墓裡鑽出來:暴發的蒙蘇平原不再羨慕王家的聖德尼街了。只有金錢才能突出懸殊。夏采爾街、普羅尼街、亨利—羅什福爾街上,幽會場館比比皆是。在那裡,為了嚴守情場隱私,必須付出最高的代價。
馬爾他人已經預見到了一切。他檢查了每一塊牆磚後發現,分隔少年犯管區牢房的牆很容易翻越。他欣喜地注意到,在少年輕罪犯的院子深處,監獄當局正在建造一幢兩層樓房,其屋頂與第一道圍牆一樣高。這樣,只要爬上六米高,就可以來到龐大的要塞大門之上。六米高度,對一個普通犯人來說是夠嗆的。可對於馬爾他人這樣智能出眾的人,只不過是小試身手而已。
「約瑟夫在樓上嗎?」
「神甫先生,跟我走吧?」
馬爾他人閉起雙眼,憧憬起椰子樹和細沙灘,等待著時機到來。一旦越獄成功,他就要去永遠是藍天的加勒比海定居。以他的聰明和勇氣,他完全能夠把邊境的警察嘲弄一番,然後化名登上飛機,平安地在熱帶地區安下身來,把別人家幾代人積蓄下來捨不得花掉的金錢揮霍一空。
馬爾他人怎能不欣喜若狂呢!這個看守再也不會去傾聽鋸條在柵欄上發出的鋸挫聲了。
「她的情婦?你不用管他的情婦被殺這件事!我對你的要求,是趕在巴黎警察局的同行們之前逮捕坎布齊亞。他的手裡可能掌握著不該洩露出去的祕密文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是第一次來參加卡泰納喬嗎?」
時機到了。
正是人流擁擠的傍晚時分。地鐵車站口擁滿了急於回家的職工們。有個五短身材的矮胖子的舉止使圖森很好笑。只見他追趕著從里昂車站開往聖拉扎爾的二十路公車,好不容易拽住安全鏈,爬到了車廂平臺上。雖然氣喘不停,但卻顯得很得意。
當帕拉塔海角岩峰俯瞰下的桑吉奈爾群島在舷窗外依次掠過時,科西嘉島名歌手蒂諾.羅西演唱的《啊,科西嘉,愛情的島》正在我的耳邊迴蕩。落霞滿天的阿雅克肖港灣接納了用一聲長笛向它致敬的「桑皮耶羅—科爾索」號。我貼在舷窗的玻璃上,推算起靠岸的時間,準備離開這四鋪位的客艙。在整個比顛沛流浪還不如的旅途中,這裡充斥了動物園般的難聞氣味。
我的這位站在櫃檯邊的鄰座把我從思索中喚醒了:
我轉過臉去。一個臉色紅褐、滿頭白髮的人剛大模大樣地走進門。他貼近我,把手肘支在櫃檯上。我朝他點點頭,裝出感謝的微笑。
上面,慌亂的斯帕拉齊仍然拽著那段繩子。馬爾他人用一塊石頭繞起墜落時帶下來的繩頭向上扔去,心裡一個勁地祈禱:別扔到院裡去。極度絕望的斯帕拉齊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他匆匆把兩個頭連結起來,在簷口上打了個雙結,就往下滑去。多米尼克做好了接應的準備。幸好,這次繩子沒斷。
那天接受命令的情景,我記憶猶新。我照例坐在我那十二平方米的辦公室裡,四周是淺灰褐色的牆壁。為了不過多花費,總務處只在辦公室裡安置了兩張辦公桌和兩把白木椅子,一隻廢紙簍和一架電話機。我的同事伊多瓦納——按警察行話說是我的「箭」——終於脫下了那身預備役騎兵士官的服裝:短褲、長靴、花呢上裝,換上了嚮往多年的紅褐色現役警察制服。那天,我難得地在索賽大院混凝土牆上的時針正對著九點時到達辦公室。我在桌上攤開《解放的巴黎人報》,高聲讀著新聞:伊麗莎白.泰勒——「美國人的理想未婚妻」將與百萬富翁、希爾頓飯店集團巨頭的公子康拉德.希爾頓喜結伉儷。
停車時間比我想像的要長。反正無所謂。在這裡,我應該學會消磨時光。何況,薩爾坦的瞻禮儀式要到夜裡才開始。整個旅途中,我聽到的盡是這件事。在此地,馬爾他人要是看見我穿著教士服坐在暗頭裡,他也認不出來的。
圖森.費魯齊穿著黑色華達呢西服,用氈帽遮住臉,憂心忡忡地走出家門。這個尼斯人從蒂埃雷巷一直走到羅凱特路,又穿過聖安托瓦納區,來到巴士底廣場。
「我可憐的朋友,你太小題大作了!坎布齊亞和他竊走的文件都在科西嘉,這一點部長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據我所知,科西嘉島並沒有大得讓你無法找到他。你要給我逮住馬爾他人,把他藏身的地方徹底搜一遍,把所有能找到的有用東西都給我帶回來。」
想到即將踏上家鄉的故土,我的旅伴們顯得分外激動。他們紛紛收拾起雜亂的包裹和草草捆紮好的箱子,急匆匆地擁上甲板。我從他們的方言裡聽出,他們是回鄉來過復活節的。
維歇納威嚴地推門進去,我隨即輕輕地把門帶上。一個矮小、醜陋、老妖婆模樣的女祕書笨拙地伏在一堆文件後面。我想:我們倆看上去不倫不類的,一定使她很害怕。胖子略顯拘謹地請她通報:
副總理兼內務部長停頓了一會,猶如演說家觀察反應一樣。維歇納極力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正在接受拿破崙皇帝檢閱的近衛軍士兵。他屏聲息氣地聽著,連口水都不敢嚥。
吉諾一下子恢復了自信。他牽動嘴角笑了笑,同時聳了聳肩膀。
「海上裝卸工」號上的廚師長安托瓦納非常熱愛大海。然而,在馬爾他的一次中途停泊改變了他的命運。毫無疑問,在跳了幾次探戈舞後,他搭上了一個名叫簡的骨瘦如柴的高個子英國女人。他前去找英國領事,要和這位未來的多米尼克.帕斯卡爾.威廉的母親結婚。這名字是個大雜燴,是薩爾坦氏族和不忠實的阿爾比翁娘家姓氏的混合。
可憐的傢伙大吃一驚,乖乖地照辦了。在褐臉矮個子手裡的P三八式手槍威懾下,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錢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從小卡車裡取出來。當他清醒過來時,掛著假牌照的雪鐵龍轎車早已駛遠了。不到四十秒鐘的工夫,一千五百萬法郎被搶走了。
不能再猶豫了。我走進屋裡,躡手躡腳地在寬敞的前廳裡移動著。一個人也沒有。大壁爐裡燃燒著的柴禾,不知是哪位老祖宗點燃的……火舌舔食著烏黑的小鍋。懸掛小鍋的吊鉤,很像紅衣大贖罪者腳上的鎖鏈。幾個陶盆疊放在櫻桃木碗櫥裡。低矮的平頂上,石灰呈鱗片狀地剝落下來。刻在橄欖樹幹上的耶穌像突出在粗糙的牆面上,周圍散亂地貼滿了虔誠聖徒的圖片。大廳中間有一張蹺腳桌子,上面用舊報紙蓋著一個髒盤子和一隻酒杯。裝在老式煤油燈罩裡的電燈泡映照著一片衰敗的景象。一隻綠色的瓷燈罩殘破不全地歪在燈座旁。
亨利.克耶副總理用手杖指指朝博沃飯店花園敞開著的落地窗:
我惴惴不安地穿過司法警察總署各部門首腦們專用的六樓走廊,恭敬地為胖乎乎的頂頭上司關上嘎吱作響的電梯柵欄門。
我一口喝乾了半杯淡而無味但卻很清涼的啤酒。送酒的灰臉鬈髮小夥計驚愕地看著我。我剛放下杯子,就又覺得口渴了。我示意夥計把酒杯斟滿。為了消除他對我這位豪飲教士的詫異,我便向他打聽耶穌受難瞻禮何時開始。他剛要開口回答,一個聲音在我右側響起:
他把無聲手槍貼近費魯齊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費魯齊的身軀剛一倒下,他就對約瑟夫說:
「我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救他,」約瑟夫嘆息了一聲,「費魯齊、你、我和托利都只有說實話才行。我也說不準,警察會不會相信我們……」
馬里亞尼想了想:
「不,是尼斯人幹的。」
「從這兒過來,」響起了酒吧老板的聲音,「我在二號地下室裡。」
「你一定要把事情經過告訴馬爾他人,」他接著說,「當然你要考慮一下,人家會怎樣來對付他!我們總不該讓他俯首就擒,這你聽見了嗎,約瑟夫?」
圖森搖搖晃晃。他閉著右眼。灼傷痛得他齜牙咧嘴。
突然,他意識到不能把什麼都捅出來,即使是對一個教士。他趕緊連招呼也不打就轉身走開,口裡低聲咕噥著:
談何容易!我很清楚,胖子和我一樣,都沒去看過羅布蘭保管的檔案。
矮子用左手打開閥門。約瑟夫劃亮火柴,一股有力的藍焰從管道裡嘶嘶地往外直噴。圖森明白了。火舌是用來撬人嘴巴,讓人招供的。他只有一個希望了:行人或巡警能發現火光,並向警方報告。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馬爾他人選準了地點。他從矮子手裡接過膠皮管,把熾熱的火頭湊近費魯齊的臉,然後用手一按,加大了火焰。
「火焰切割器!」坎布齊亞命令道。
我已經擠到了很前面,發現紅衣贖罪者的身材很像馬爾他人!我幾乎要相信這種巧合了,想像大贖罪者就是馬爾他人。這似乎有點過分,即使馬爾他人是個宗教狂,他也不會這麼幹。紅衣贖罪者赤著腳向前走去,右踝拖著一條沉重的鎖鏈。我能看到的就是他那雙腳。看腳也是一種鑑別正身的獨特方法,但不太可信。我彷彿是在向羅布蘭傳送有關腳部特徵的信息。儘管眼下是很莊嚴的時刻,可一想到司法鑑定處竟然與腳的特徵打交道,我還是忍俊不禁地想笑出聲來。檢查手印,這還差不多,因為這是由來已久的方法。只有美國聯邦調查局才會去費心測量人體各部分的尺寸和細節特徵。在法國,就和在義大利一樣,事情幹得越少越好。看來,我應該勸胖子把那些條文革新一下,這不會有壞處的。
「放開他。」他命令矮子。
馬爾他人的眼睛一刻也沒有忘記觀察周圍環境。他充分利用了犯人所有的出入機會:去馬賽法院接受提審,在看守嚴厲的空曠大院裡放風,去醫務室看病。——這些多少都算是合法的理由。他熟悉了監獄建築物的位置。他被囚禁的那幢樓四周是一條由兩個看守日夜巡視的天橋。他已經摸透了他們的行動規律。每個人負責這幢四層樓牢房的一半地段。他們一起從同一個角度出發,分別沿天橋兩側巡視,走到樓後會合。交談幾句以後,又背對背朝反方向走去,接著又回到原來的出發地點。按照典獄長的命令,在馬爾他人窗前走動的看守始終是同一個人。
「沒有什麼要申報的嗎?」
「他們是乘電梯上去的嗎?」
「喂!好一個教士,你在這兒幹什麼,嗯?」
吉諾.托利以生意人的精明幹練,統率著他的幽會俱樂部。他在色情領域堪稱行家高手。位於地下的舊廚房被改建成色|情|電|影放映室。由一架漆成黑色的電梯通達的兩層樓面上,每間客房彼此可以相通,房間的牆壁乃至天花板上都鑲上了鏡子。在需要提供服務或收錢時,英俊的夥計阿波隆就會出現。他會根據客人要求推開拉門,把幾個單人房變成一個寬敞的嬉戲大廳。站在壁龕的單向鏡子後面,愛偷看猥褻場面的色棍可以一睹他人的色情百態。他只消付一筆附加費就能如願以償。這筆錢自然又大大擴充了房產主化名匿藏起來的財富。
諾埃爾.巴西科利在詐騙集團中很有威信。他是一個深受黑社會賞識的凶漢。他的妻子,一個綠眼睛、棕色鬈髮的女人,是博格利亞|情婦的女友。圈套成功了。帕斯卡爾.達米亞尼、雨果.博格利亞和多米尼克.坎布齊亞在窺察埃克斯遊樂場時被一舉捕獲。一陣嚴刑拷打後,達米亞尼和博格利亞招認了持械搶劫遊樂場的計劃。他們一致指出,馬爾他人是個連羅賓漢本人也自歎弗如的搶劫和闖竊專家。
矮子開了腔:
「不像話,」胖子還不罷休,「在部長那裡,我還從未見過有人穿雞爪花紋衣服!」
「請你解釋一下。別這麼哭喪著臉,像死了人似的。」
謝天謝地,頭兒。你說得倒輕巧!
「你至少要判十年,我和托利都要判五年。尼斯人恐怕要掉腦袋。我真奇怪,他怎麼會這麼玩命!」
「過來,」馬爾他人命令道,「你把剛才說的都給我寫下來。」
「那還用說!還有,愛德華的名字中要有個w。」
明星服裝女老板困惑不已。她終於在農民角色穿的罩衣堆裡,意外地找到一件肘部用藍布補過的教士長袍。太妙了!簡直就是為我博尼什定做的,就好像我在當警察以前做過教士似的。
「……你知道,局長,事件接連不斷地發生,使我很驚奇:二十五號,絮歇大道上美國大使館專員約翰.克勞斯的住宅被盜。二十八號,戴克賽爾曼伯爵在納伊區肖沃路的家遭竊。十二天以後,經濟事務副國務祕書唐居.杜普埃家裡又發生了神祕的闖竊。」
馬爾他人喘著氣向斯帕拉齊解釋道,扶梯太短,不能夠橫放下來當天橋。
「該回家了,」他說,「我還要去準備蠟燭呢。」
「禮拜堂」——這金字招牌鐫刻在大門右側的綠色大理石上。本區居民對這扇門再了解不過了。每天夜晚時分,周身精光鋥亮的美國客車和義大利平頭賽車不約而同地排成兩列停在門前。這並不妨礙交通。夜幕降臨後,此地只有狗群在陰溝洞裡覓食。
這漫長的幾分鐘簡直沒有完。時間似乎停止了,拉長了……
「你有沒有看見金髮青年戴著眼鏡?」
「你貼牆倒掛下去,把繩子給我,我先滑下去。」
吉諾假笑起來:
他用槍筒頂住吉諾的太陽穴。
在底樓,維歇納局長用不客氣的眼光掃視著我:
「錢呢?你把錢交給托利了?」
「我知道還有個地方可以救您的急,」我的鄰居告訴我:「維克多—馬塞路上的巴黎時裝行。他們那裡出租和圖書戲裝。在戲劇裡,不是常常有教士嗎?」
「只好從橫跨在兩牆之上的典獄長房間那裡過去了。」
「那副鏡片黑得連眼睛都看不見。」
我一面拾級而上,一面不住抱怨:胖子和他那位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根本無法理解,掙錢糊口是多麼不容易啊。
使他不安的是,馬爾他人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似乎追蹤著自己的思路。他會採取行動嗎?只見他從衣袋裡拔出戴著手套的手,摘下眼鏡,裝進上衣口袋裡。他朝辦公桌走來,藍眼睛中流露的殘忍目光令吉諾恐懼萬狀。這目光迫使他孤注一擲。他迅速把手伸進抽屜裡:貝瑞塔不見了。
「你看見了吧,」在巴黎舊港的「辛特拉」酒吧與他的朋友蓋利尼重逢時,馬爾他人不無得意地說,「多麗絲給我帶來了好運氣。」
「你不至於認為是我殺的吧?」
「這是筆和紙,」馬爾他人嚷道,「你寫上,是吉諾命令你殺掉煤炭商、搶回債據。錢現在藏在你的地下室裡。還有,你用的是一支無聲手槍。這槍是你的嗎?」
「局長,你猜想會是什麼任務呢?」
這時,嘈雜聲突然被一陣竊竊私語聲替代了,就像魔術師揮動手中的魔棒一樣,收音機也全都鴉雀無聲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教堂的正門:第一個贖罪者將從那裡出來。我扇動肘部推開越聚越緊的人群,盡量向前靠近。大贖罪者首先出現,肩負著剛從教堂裡摘下來的沉重的黑色十字架。他穿著鮮紅色的長袍和蒙面風帽,風帽上的褶襇像扣結一樣盤得緊緊的。
「什麼客人,阿波隆?是風化警察嗎?」
「看著,」他說,「你這把用來殺害我朋友的傢什找到了第三個對象……」
「你呢?」
一股微焦的頭髮味和皮膚焦味混雜在一起。矮子無動於衷地看著這一切。約瑟夫從車廂裡鑽出來,問道:
胖子急匆匆闖進來,打斷了我的朗讀。一見可敬的頭頭那自命不凡的神態,我就知道上司要召見他了。我們這些小人物可沒有那種榮幸。我們只配去埋伏、跟蹤,審問和抓人。出風頭和晉升是局長們的事。
不能再多想了!
費魯齊聳聳肩。矮子已經什麼都說了。手銬的鋼圈緊卡著他的手腕。什麼也幹不了了。什麼也別想幹了。他只是感到遺憾:那天晚上,在事成以後沒把矮子立即幹掉。矮子一旦回了老家,不管是約瑟夫還是馬爾他人,今天都不會在這裡了。這是一個安排上的錯誤。
他走近馬里亞尼,好幾次舉起食指揮動著。
一旦警察們放棄搜索,一旦多麗絲完全擺脫了盯梢者並和他最終重逢時,馬爾他人也將要求法蘭索瓦把他護送到熱帶國家去。那裡的警察腐敗透頂,完全是流氓當道。
「禮拜堂」老板極力保持鎮靜。要不惜一切爭取時間。爭取時間!只有一個奇蹟還能救他的命。
「哦!是拉埃蒂迪亞……他兄弟死了……」我如此專注於自己的角色,幾乎要教訓他說:天主的道路是無限的。既然所有的老人都喜歡受人關注,我也只好洗耳恭聽。他還在嘮叨不停:
「真的是嗎?」
維歇納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我看見他的粗手指都蜷縮起來了。逮捕馬爾他人是為了找到有關政治、經濟或者法美關係的文件,這已經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了!我一眼就看出他那抹了髮蠟的腦袋在想什麼。結論很簡單:成功可望晉升,失敗則意味著倒楣。
「想法,想法,我不相信你有什麼好想法!」胖子低聲埋怨起來。「你說吧,是什麼?」
「是這樣,」克耶副總理留神說道,「『將軍事件』使政府很頭疼。在冶金業和汽車業罷工之後,法國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動亂了。已經成立了一個調查委員會。好像是偶然的巧合,闖竊案首先發生在幾位政治家的家裡。作案者偷竊的不是首飾錢財,而是文件。對此,我並不驚奇。」
我閉上了雙眼。這就是科西嘉島迷人的魅力嗎?頓時,馬爾他人的形象出現在我那憂鬱的腦海裡。
「局長,我要交給你一項任務。這是一項……我們認為是相當特殊的任務。」
副總理對我不屑一顧。他左手撐著銀柄手杖,走近我的上司。我那警察腦袋已經開始不耐煩了。胖子和我到這兒來幹嘛?尤其是我,待在這裡幹嘛呢?
「相信我,約瑟夫!」他辯解起來,「圖森從未對我提起過要對煤炭商下毒手!雖然就個人而言,我根本就瞧不起保爾!」
我起床梳洗打扮。因為沒有試過,我笨拙地穿上教士長袍,戴好帽子。對著鏡子,我從各個角度審視著自己的怪相。乍看起來,雖然不算很老練,也還湊合。尤其是戴上帽子後,真有點像三十五歲的神甫了。
馬爾他人首次持械搶劫大獲成功,他把自己的那份贓款和馬蒂厄.科斯塔存在煤炭商保爾那裡的錢放在一起。他又把活動範圍擴展到外省,屢屢得手,從此名噪一時。他手下的嘍囉們也為虎作倀,大肆作案。這類越來越聳人聽聞、越來越有成效的襲擊,以可怕的節奏在巴黎和藍色海岸地區蔓延開來。新聞界不由得驚呼:一個嘲弄警方效率的新的國民公敵出現了。
矮子想跑到對面人行道上去。但這樣會不會引起那兩個警察的懷疑呢?他們越走越近,似乎更注意他了。兩人中一個舉止悠然,用食指繞著警哨繩子轉圈。另一個更矮小,一對狡猾的眼睛像是要把走過來的矮子看透似的。哦,他們對他不感興趣,繼續向前走去了。矮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我為自己的膽量而吃驚。我心裡想,我甚至連布爾有沒有主教都不知道。我只記得那裡有座教堂,大概是在布魯城門吧。我曾和我的金髮妻子瑪麗絲在教堂對面逗留過。那裡有一家物美價廉的小飯館。為了那次戀愛旅行,伊多瓦納把他那輛標緻牌轎車借給了我們……
山路繼續往上盤去。離路邊幾米遠處,不時閃出幾座巴洛克風格的白乎乎的墳墓,那孤獨寂寥的情景令人嗆然。
同事們悄悄地溜走了,只剩下我們倆。他的火氣消了一大半。看來我的教士長袍畢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低聲抱怨道:
我又翻開柳條筐。裡面盡是些髒衣服。碗槽前聞到的那股噁心味又衝了上來。我趕緊蓋上蓋子。
「後來呢?」馬爾他人晃動著火焰切割器重複道。
我走遍拿破崙車站,想尋找一輛能載我去南方的汽車。我累得快要倒下來了。這一夜充滿了嘈雜的吉他聲和瘋狂的掌聲。今後,我再也不住夜總會邊上的旅館了。早晨六點左右,喧鬧聲剛停息,大教堂的鐘就響了起來。我拉開窗簾。太陽已經照亮了正面布滿了黴斑的破房子和那一層層搖搖晃晃的陽臺。
「副總理先生,這事歸魏博管。本土警戒局負責『將軍案件』。他們比我更有辦法……」
我和瑪麗絲手攜手,邁著吃力的步伐走出勒皮克路,來到布朗什廣場。我們匆匆走進車站大門。在三樓,亂七八糟地放著一排排衣帽架,分門別類陳列著演出用的服裝。歷史劇和現代劇角色穿的精緻服裝琳琅滿目,但就是沒有宗教服裝。他們只能拿出一件身分不明的教廷官袍。據女售貨員介紹,這長袍在所有教士角色中都能用上。不過,我還是覺得,長袍上的紫色花邊過分顯眼,不利於履行我那絕密的使命。
每天午夜,按照不變的慣例,吉諾帶著那張莊重的、近乎嚴謹的臉,前來檢查夜總會的活動及現金出入帳目。鋪著紫紅色天鵝絨地毯的暗梯把他引向四層頂樓。他就在這裡佈置了一間豪華的色情業總經理辦公室。阿波隆在這裡向他匯報情況,並報上應交給出資人保爾.格拉尼烏茨即煤炭商的那份營業進款和附加費的準確金額。
吉諾也曾經歷過艱難困苦。因此,他對於秩序極為珍視。作為一個有見識的企業主,他不想妨害現存社會。他為阿波隆安裝了一架羅萊福雷克斯照相機,可以從各個角度攝下那些身分可疑的男男女女。事後,他把底片交給風化警察特別大隊或情報局。作為報答,他的行業得到了警方的有效保護。「禮拜堂」從未列入過受檢夜總會的名單。
老太婆不動聲色地隱沒了。不一會兒,她重又露面,讓我們走進軟墊木門。我像影子一樣跟在胖子後面。四周古色古香的細木護牆板上,懸著昂貴的戈伯蘭掛毯。如此莊嚴的辦公室裡,確實容不下我的雞爪花紋呢上裝。
「您要不要涼快一下,教士先生……」
我打起精神,傾聽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那平靜莊重、猶如來自遠方的聲音:
費魯齊點點頭。
然後,他可以很輕鬆地以正當防衛的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已經預見到了報上的標題:「博邁特監獄逃犯、大名鼎鼎的馬爾他人、蒙莫朗西大街槍殺兩人的凶手,企圖敲詐『夜巴黎』之王。」當然,他不會因為替社會除掉危險分子馬爾他人而獲得勳章。不過這也已經足夠了……
「是我……你在哪裡,約瑟夫?」
「安托瓦納的凱迪拉克牌轎車四點正停在市政議會前的圓形廣場上,」卡洛蒂對他說過,「你從採石場上車。如果提前出來了,就先到瓦隆大街,找到右面最後一幢正在建造的低租金住房,躲到地下室裡去。」可多米尼克清楚,在此之前,必須翻越兩道十二米高的圍牆,中間還有一條警戒通道。單獨一人要越獄是根本不可能的。而兩個人合夥就值得一試了,雖然這充滿了艱難和陷阱。
柯爾特自動手槍頂在他的眉間。一根鐵絲把他緊緊地捆在樹幹上。圖森合上眼皮。他等待著。奇怪!馬爾他人沒有開槍。圖森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我在老板娘驚奇的目光下走出旅館大門,連頭都沒回一下。來到棕櫚樹和梧桐樹掩蔭下的福煦廣場,我在「小鷹」酒店櫃檯前接連喝下兩杯滾燙的咖啡。我拼著當地方言的發音,翻看起電話號碼簿。薩爾坦沒有旅館。最大的村鎮普羅普里亞諾離這兒約有十三公里遠。我一邊詛咒著胖子那怪異的僧侶般的脾氣,一邊盤點起手頭的錢,然後直奔車站而去。
「頭兒,我事先不知道呀。」
矮子照辦了。馬爾他人迅速地打開車門。他首先下車,抓住手銬把圖森拉出車廂。何必要這樣浪費時間呢?馬爾他人完全可以在車裡殺掉自己嘛。在尼斯人腳下,濕潤的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透過光禿禿的樹枝,可以看到烏雲不時地掠過一彎新月。
「副總理先生,我想像不出來。」他轉身問我:「你呢,博尼什?」
長途汽車轟鳴著穿越塞奇亞山口。藍色路牌上的路標被頑童用石塊砸得模糊不清。一路上我為山景所吸引,已全然沒有睡意了,便抬眼向高不可攀的花崗岩峰頂眺望。
是啊,要是馬爾他人在這裡就好了!說實在的,對此我是不信的。我絕不像胖子那樣樂觀。博邁特監獄的逃犯縱然是一個最狂熱的天主教徒,我看他也不會在耶穌受難瞻禮上露面的。部長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照寫!『我雇用了費魯齊,要他從格拉尼烏茨那裡拿回一張五千萬法郎的借據。』就這樣。行了。簽名!在信封上寫上:『法院檢察官先生啟』。行了。」
「副總理先生,我還帶來一位急需時可以隨時調遣的部下。」
「等等!」圖森猛然尖叫起來,「是吉諾幹的。」他剛被火灼著就受不了了。馬爾他人移開了噴嘴。
大門敞開著。我走過去,鼻尖貼在窗上向裡張望。客廳裡陰森森空蕩蕩的。我躲在暗頭裡,心怦怦直跳,連氣都不敢喘。剛才,我聽見身後有一陣腳步聲,這會卻又聽不見了。我潛到石塊後面。身上的長袍此刻幫了大忙,在黑暗裡一點也看不出來。另一幢房子二樓的燈亮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徒勞地尋找著照亮地窖臺階的電燈開關。餐廳地板上顯現出來的翻板活門給人以地牢入口的感覺。幸好,我在壁爐附近的花崗石圍欄上找到了一盒火柴。火柴的光亮只能照亮我鼻尖前的一小塊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捧著火柴,向破舊、溜滑的臺階摸索著,走下這鬼魅般的地獄。
馬爾他人從左腳的帆布草鞋底下抽出一根鋸條片。這是卡洛蒂律師在前次接見時特意帶來的。他費勁地鋸起鐵柵欄。鋸到第九十下時,他的手指已經鮮血淋漓,再也動彈不了。斯帕拉齊接著再幹。又過了一個鐘頭,緊貼水泥框的斷口已經很明顯了。
他毫不客氣地盯著我看。頓時,我不快地感覺到:他似乎已經看出我是個化裝成教士的警察。
終於,鐘樓報出了清晨兩點,底樓寂靜無聲了。這時,可怕的鼾聲打破了沉默。我意識到必須走出這地牢。我只覺得很冷,卻沒想到竟然凍成這樣。我好不容易移動了腳步,提著鞋,把文件塞進褲腰裡,撩起長袍,跨上了石階。至少,臺階還不至於發出響聲。
「我們到外邊去吧。在那裡說話可以更方便些。樹木是不長耳朵的。」
我只好裝聾作啞。說實在的,我的行頭並不充裕。瑪麗絲縱然再有能耐,也無法把舊衣變成新裝。幸虧胖子還沒提到我那雙歷經多少次長途跋涉的皺紋膠底皮鞋。我知道它們早該退休了。我要去日爾維爾街的猶太小夥子莫里斯那裡買鞋。他按成本價賣鞋給我們警察。就連我的對頭庫蒂奧爾也上那裡買鞋。一領到薪水,我就要和瑪麗絲去那裡看看。她很有鑑賞力。她認為我的上裝顯得很年輕,根本沒有警察味。
矮子小跑著穿過皮加爾廣場。這裡是他的地盤、領地和王國。他邁開兩條短腿,急匆匆地趕往迪佩雷街。他經過杜埃路,朝封丹路走去。在這陰沉灰暗、寒意颼颼的冬末黃昏,他毫無閒逛的興致。酒吧間裡,投幣遊戲機叮噹作響,閃爍的霓虹燈與鄰近的妓院交相輝映,令人感受到邊遠省份的某種情調。所有這些熟悉的景象,今天對他卻顯得索然無味。矮子沒法安下心來欣賞他的皮加爾王國。整整三天,除了出來買過一次報,他一直惶惶不安地躲在敦刻爾克路的家裡。拐過街頭時,報亭前《法蘭西晚報》的通欄標題赫然映入眼簾:「爭風吃醋釀成慘劇」。三天來,他已經把附有照片的文章倒背如流。照片上那兩人的目光,像上帝看著墳墓裡的該隱一樣盯著他……。保爾.格拉尼烏茨那頂須臾不離戴著的帽子。滿臉是巴黎顯貴的神情。多麗絲.梅的照片大概是在布洛涅森林拍的,這從她身後的隆尚賽馬場看臺背景可以看得出來。她披著一頭紅棕色的長髮,臉上含著迷人的笑容。看著版面上這兩個被尼斯瘋子殺害的一男一女,矮子心裡痛苦不堪。
沒有回答。他有點害怕,用手扶著瓶架摸索著,悄悄向前走去。他又叫了一聲:
「債據在我的餐廳裡,」他添了一句,「就在鏡框後面……」
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第一次涉足科西嘉島的地點是在薩爾坦的市府。當時,市長困惑地看著堂弟安托瓦納領著兒子,將戶口名簿交給自己:
「我有一個主意,」他終於說,「今晚十一點,我要和尼斯人碰頭。我們悄悄去報告警察,說那傢伙在家裡。警察人贓俱獲把他抓住,馬爾他人就不會受牽連了。圖森不會出賣我們的,他從來就不會說實話。你看這樣可以嗎?」
輪船在喧嚷聲中下了纜。響過一陣咯吱咯吱聲以後,又是一次碰撞。舷梯放到了地面。人流如湧。旅客們魚貫而下匯集在一起,推推搡搡地湧向過境候船廳。輪到海關官員查看我護照時,質詢聲已經此起彼伏了:
「判決已執行。明天,咱們老時間碰頭。」
能說一口流利英語、義大利語和馬爾他語(即一種以阿拉伯語為基礎的混雜語)的多米尼克來到了馬賽。他很快就從馬賽黑社會頭目、教父安托瓦納.蓋利尼那裡得到了一個綽號。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他成了「馬爾他人」。他和黑手黨的密使一見如故,多次由法蘭索瓦.馬康托尼引薦,去巴黎與法國的教父、闖竊市府和搶劫運送配給券火車的大策劃者馬蒂厄.科斯塔見面。
「只要把折邊放出來就能穿,」瑪麗絲說,「我只消一刻鐘工夫就能改好。」
與這種人不能亂吹。他那對眯細的小黑眼珠一下子就看透了我。
他朝一動不動的坎布齊亞望了一眼。
他們從牆上躍入少年犯放風的院子,跑進尚未竣工的空房子裡和-圖-書,找到了施工用的活動扶梯。他們迅速來到屋頂,把扶梯貼著圍牆放下去。
我無法隱匿自己的驚奇。庫蒂奧爾微微一笑,回答說:
「把衣服脫掉,」他命令道,「我會把你的衣服扔出去的。」
當清潔女工們一擁而入時,所有的門都敞開了。接著,掃帚飛舞,拖把橫行。這無疑是管理方面難以避免的一個漏洞。而我如入無人之境,大大方方走進空蕩蕩的辦公室,找到國內事務處副處長的大櫥鑰匙。大印一蓋,我立刻有了一份化名為羅歇.里什邦的護照。
「不在,」賀拉斯答道,「在地下室裡。」
「當然,頭兒。」
「是啊,……他死在馬爾他,可憐的安托瓦納……幸虧他留下了多米尼克。他是拉埃蒂迪亞的好侄兒,常來看她,寄錢給他。她很需要錢……」
「不是,先生。是約瑟夫和另一個人,一個金髮青年。是個漂亮的小夥子。」
「誰也用不著它了。」馬爾他人回答。
維歇納頗感意外,只好皺起眉頭,裝出竭力思索的樣子。我太了解他的這副神情了!這意味著一切,或者什麼也不是。當然,我聽說過這一連串闖竊案,是由我們強有力的對手巴黎警察局刑警大隊庫蒂奧爾警長承辦的。其中有幾起發生在第十六區,其餘的都在納伊區裡。這使區警察分局、本土警戒局和情報局大為震驚。庫蒂奧爾是個老警探。他雖然受年齡的限制,但卻完全有可能在剩下的服役期裡,讓我們這些國家保安局的對手們吃盡苦頭。
不太明白。圖森根本不想為了解托利仇恨煤炭商的原因而枉費心機。在煤炭商家裡,一切都比預想的要順利。除了錢以外,尼斯人還拿到了那張托利好像極感興趣的廢紙。
那就按老規矩去喝一小杯吧。我拎起長袍下襬,抬腳踩到踏板上,安然地跳到地上。一塊生鏽的簡易招牌釘在花崗岩上,指向此地唯一的一家咖啡店。門口聚集了一群歡迎的人們:老人們穿著深栗色的立絨褲,老式法蘭絨腰帶緊束著腰部。猜不出年齡的女人們穿著黑色長褲,頭巾緊裹住消瘦的臉。一番擁抱問候後,人們扛起箱子,又走上了鄉間小道。
「不錯!」約瑟夫說,「你那戶頭就是煤炭商!圖森把保爾和馬爾他人的女友一起幹掉了!」
「坎布齊亞?」他指著暗處的一幢房子,用結結巴巴的法語回答道:「你說的是奧拉斯、維克多還是拉埃蒂迪亞?奧拉斯住在一樓,維克多住在二樓。拉埃蒂迪亞就住在哨樓前面。」
一個穿著爛草鞋的長鬚老人從拱廊裡應聲而出。
馬爾他人常常想方設法到這裡來窺視。他不厭其煩地把地形、出入通道仔細地記在心裡,注意觀察看守們的習慣,還背下了博邁特監獄的獄規。他的腦子裡堆滿了那些最大膽、最瘋狂的計劃。只要一翻越這可惡的高牆,什麼都好辦了!他只有在馬賽才能找到朋友。他們一定會樂於為他搞一張可靠的身分證。這樣,就能躲過警察在老港酒吧和貧民窟裡對他的搜捕……。他對自己的逃跑計劃很有信心。忠實的多麗絲可以保證內外聯絡暢通無阻。她負責定期提取存在煤炭商處那筆款子的利息。其餘的事,法蘭索瓦.馬康托尼會辦妥的。法蘭索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這位末代爵爺會以其名聞遐邇的瀟灑和出色的手段,把逃犯安全地送往國外。被判處終身苦役的西尼巴爾迪和達拉皮納就是在他的幫助下逃脫的,他們至今仍感恩不盡。
「哦,這麼說,」我這位鄰座用舌頭舔了舔沾在唇邊的幾滴卡薩尼斯酒,「你住在薩爾坦嘍……準是住在聖達米亞諾修道院裡吧?」
一九四三年九月,他趁科西嘉島反占領起義之機,趕到薩爾坦加緊活動。他很快意識到,可以從進駐阿雅克肖的盟軍那裡撈取好處。他重操在馬爾他的舊業,靠搶劫和闖竊為生。當美國人在藍色海岸登陸時,他又去那裡大肆掠劫。
一條廊道展現在我眼前:這是一條穿過市政廳的拱頂長廊。我走進舊城區。偶爾有幾盞路燈在閃爍,那光景就像巴黎小普塞珠寶店櫥窗裡鑽石首飾發出的幽微閃光,投照在小街的石板路面上。山坡上,鱗次櫛比的花崗石建築物宛如堡壘一般,傲然聳立在我面前。房屋間石拱橫跨,重重疊疊。磨出腳印的臺階,如陡坡一樣向下伸展,形成了一組無窮延伸的拱形建築群。
多米尼克.坎布齊亞矢口否認對他的指控。受安托瓦納.蓋利尼之託,黑社會的律師卡洛蒂急忙趕來援救。佩德羅尼在埃克斯案件上太性急了:搶劫行為尚未開始實施。在預審法官辦公室裡,經過了一番吵吵嚷嚷的較量,達米尼亞和博格利亞先後推翻了以前的供詞。不,馬爾他人不是他們幫裡的一人。是警方的拷打造成了這種毫無根據的懷疑。
我劃著十字,悄然走進教堂。兩個工人正在忙著把一支巨大的十字架從牆上摘下來。他們一個搖晃著十字架上部,另一個兩腿跨蹲著,吃力地扶著下端。我用和藹的目光鼓勵著他們,走向祭壇,屈膝跪下去,開始祈禱。
吉諾雖已頭髮花白、年過五十,卻能以驚人的敏捷爬上四層樓。他推開辦公室的軟墊門,用腳關上了門。他的肌肉突然收緊了。顯然,發生了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約瑟夫靠窗站著。他那通常是褐色的臉蠟黃蠟黃。長著一頭濃髮的腦袋上,可笑地扣著一頂小帽子。插在細條紋深色西裝裡的手像死屍一樣慘無血色。吉諾迅速掃視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大個子金髮青年。他不是約瑟夫的侄子。
「要把郵件卸下來。按老規矩,我們都要到瓜尼奧大媽家喝上一小杯。」
我渴不可耐。尼奧羅香腸和辛辣的佩布羅納圖牛肉火辣辣地刺|激著我那大陸人的胃。一個當地教士會手捧彌撒經本,走進咖啡館嗎?那裡的大鏡子就像惡魔的眼睛一樣閃閃發光。我走了進去。當然,迎面傳來的依然是蒂諾.羅西的歌聲。悶鼻子般的喇叭聲聲嘶力竭地哭喪著,音量蓋過了兩個一身黑衣、手舞足蹈的科西嘉人的大叫大嚷。大廳深處的玩牌人則默不作聲,臉色陰沉。在耶穌受難日裡,他們的模樣就像送葬人一樣。
托利很不喜歡這種措辭。這使他不快地回想起廣播劇《有位警官要找您》中的那些警察。他曾偶然收聽過幾個片斷。
「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卡洛蒂強調說,「因為雖說法庭有時會因證據不足而宣告你無罪,但更多的情況下,總是當作事實犯罪來判決的。」
「我要找的是多米尼克的姑媽家。」
噴嘴在費魯齊面前晃來晃去,他趕緊把腦袋向後躲去。頭撞在粗糙的樹皮上,發出沉濁的碰撞聲。
司機在一個很古老的村口放慢了車速,回過身來問我。我看見路牌上寫著「卡烏羅」。中世紀城堡的遺跡從山丘上向下伸展著。
英俊夥計左右搖晃著他那張希臘人的臉。
副總理兼內務部長注意地聽著,又機械地邁開了小步。維歇納亦步亦趨,我仍然走在最後。我們圍著花壇打起轉來。突然,克耶副總理有板有眼地說:
他用右腳死死頂住斯帕拉齊的光肩膀。這一次,身體終於通過了。斯帕拉齊拽著用毯子條接起來的繩索,滑到了二樓屋頂上。他舉起手臂接住已在三樓柵欄解開繩結的馬爾他人的雙腳,準確無誤地抱住了跳下來的馬爾他人。
儘管「聖海倫娜」生意興隆,但對多米尼克的教育卻無大長進。戰爭爆發了,被圍困的馬爾他生活艱難。多米尼克悄悄地離開了管教他的神甫們,加入到投機買賣和搶劫這個無本萬利的行業裡去了。他出奇地魯莽和輕率。他和當地的墮落分子結伴,把偷來的食品賣給窮人。在前往昔日之「義大利客棧」、今日之司法部受審前,這種黑進黑出的買賣已使他三次被關進聖愛爾摩堡的黑牢。
「副總理先生,博尼什坐明天早晨頭班輪船去。正好來得及趕到馬賽。我馬上下達任務書。」
「我聽見了你的話,」坎布齊亞用嚴厲的口吻說道,「既然你要上費魯齊家,我陪你去。我很驚奇,這可愛的尼斯人居然沒有對我談談他的經歷!」
「一個朋友在普羅普里亞諾借給我一個房間,」我謹慎地回答,「在復活節期間……」
「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才坐長途汽車上這兒來了!」
這時,馬爾他人把費魯齊的那支P三十八式手槍放進上衣口袋。有柯爾特自動手槍就足夠了。他那深不可測的藍眼睛盯著自己的俘虜。圖森已經猜到了事態將如何發展:他將為搶劫保險箱、殺掉煤炭商和馬爾他人的情婦而償命。他原以為馬爾他人潛逃在外,不會出現的。然而,現在馬爾他人命令矮子道:
我屈下身來。沒有電燈,什麼都看不清,只摸到一些陳年的積灰。我沮喪地站起身,連教士長袍上沾上的塵土都不想撣一下。部長十分重視的那些文件肯定不在這裡。其實,他們要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
「要是進去的話,」矮子已經想到了監獄,「會關多久?」
接連幾天、幾星期、幾個月,多米尼克一直站在與典獄長樓一樣高的三樓,向窗外觀察著。典獄長的住宅跨建在圍牆上,比巨大的監獄大門還要高。
薩爾坦的夜晚,就像蜂窩被熊掌抓了一下那樣,在我眼前飛旋狂舞。
電梯向上升去。
我們走進連接安全局大樓和副總理兼內務部長辦公室的隱蔽過道。這時,我也忍不住打量起高貴的頂頭上司的衣著來。他可是像模像樣!慣於享受佳肴的肚子傲慢地鼓起在海藍色上裝底下,把扣眼繃得緊緊的。扣子上掛著一條最寬的那種騎士級榮譽勳帶。這玩意在街頭的地攤上也能買到。奇醜的臉上,一對眼睛和梳向後腦勺並抹過美髮油的頭髮一樣閃閃發亮。要知道,共和國頭號警察的門檻可不是天天能跨進去的。
這時,一個人影從後車門裡閃電般地竄了出來。圖森感覺到一隻手有力地握住他的右臂膀向後扭去,另一隻手把他始終不離地插在皮帶裡的P三十八式手槍繳了下來。氈帽掉了,他被推進車裡,雙手被一副手銬反銬了起來。
這位夜總會大亨是靠一筆五千萬法郎的債務來經營前「兩姊妹」旅館這塊地盤的。煤炭商保爾曾多次要求還債。詭詐的吉諾立即付清了利息,卻逐月拖延到期的應付本款。吉諾想用提供尋歡作樂、在里茨飯店或克里翁飯店請客吃飯換來清靜,但很快就被不時的爭吵代替了。一個勒令還錢,另一個則以名譽報復相威脅。每捱過一天,吉諾都盼望著這高利貸盤剝者在縱慾中因心肌梗塞而一命嗚呼。可是,奧文尼人的心臟就和中央高原的火山一樣結實,吉諾.托利只好找來圖森.費魯齊,讓他幫忙了結此事。奇怪的是,今晚從他那兒一點消息都沒有。
在與馬蒂厄會見後的第十天,多米尼克就開始行動了。他躊躇滿志。前一天晚上,在離開圖森.米什萊西、帕斯卡爾.達米亞尼和雨果.博格利亞後,他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卡爾頓酒吧遇見了令所有人矚目的時裝模特兒多麗絲。他請她共進晚餐。清晨,他又在巴士底廣場的「號手」咖啡館門口與他的朋友們見面。他最後一遍判斷了地形。
「為什麼,」我問,「是停車嗎?」
「禮拜堂」的主人甚至連假作鎮靜都辦不到。他好不容易才用下巴指了指兩張椅子,請可怕的來客就座。其實,他唯一的機會就是走到寫字檯前,打開右邊抽屜,取出那支貝瑞塔手槍先發制人……
白衣贖罪者扶著十字架的立柱,跟在紅衣大贖罪者的後面。他彎腰曲背,走得很慢,雙手幾乎要碰到地上。一身潔白的長袍和風帽在燭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從他的姿態上,我無法判斷看出他的身材是否和馬爾他人一樣。不過他看起來也很高大。後面是教士,修道士和不戴帽子、穿著白衣、披著紅斗篷的合唱隊。他們手裡的大蠟燭搖曳著火焰。這裡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現。他們裸著臉向前走去。他們中沒有馬爾他人。不過,我還想看看殿後的八個黑衣贖罪者。他們的身材沒有一個像多米尼克.坎布齊亞;馬爾他人一半是英國人血統,他的身材也證明了這一點!
「分局長維歇納!」
「博尼什,你就不能穿得整潔一點去見部長嗎?」
「隨你的便,神甫先生,」庫蒂奧爾開玩笑地說,「不過,你要是想逮住馬爾他人,那還不如回家去呢,老夥計。我們在這裡已經等了三天了。」
「別這麼抖個不停!寫:『署名者吉諾.托利,家住納伊區莫里斯—巴萊斯大街二百三十二號,證明多米尼克.坎布齊亞被誤認為在蒙莫朗西大街二十二號殺死兩個人……』別發抖了!寫清楚點!接著寫!」
「你能肯定你的判斷嗎?馬爾他人?」米什萊西問他,「小卡車真是裝著這一站地鐵職員的工資嗎?」
「你總是什麼都不知道,博尼什。這並不複雜,只要你穿得像個樣子!這是尊嚴問題。你見過我穿著雞爪花紋上裝和法蘭絨褲子上班嗎?我說,你把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
「拿一張紙來,」他命令道,「給我們寫一個字條。」
我唸起來:「坎布齊亞案件。馬賽登記律師卡洛蒂事務所。」
吉諾搖了搖頭,反駁說:
「喂,約瑟夫!」他叫了一聲。
回到中心廣場時,我的模樣就像一頭竄到競技場中央的鬥牛。為了與我的教士身分相稱,我來到位於城口博尼法喬路上的聖達米亞諾修道院,在高牆前徘徊著。我不想翻牆而入,也沒有敲門,免得教會裡的人注意我這身教士長袍。……當我折回來時,眼前的景象蔚為壯觀。全薩爾坦城被千家萬戶窗洞裡的蠟燭和油燈照耀得一片通明。簇簇火把恰如鬼火一般高低明滅,映照在周邊城牆的草莖之上。我看到,在山谷裡,鄰近的村莊也閃閃爍爍地跳躍著一片悼念耶穌受難日的火海。
汽車經過滿布橄欖樹的山間小鎮奧爾梅托後,我開始昏昏欲睡起來。我的腦袋輕輕地搖晃著。一個突然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驚跑了我的瞌睡。普羅普里亞諾教堂的鐘聲撞擊著我的腦袋。中午了。一長排酒吧間出現在港口的邊緣地帶,片片細沙灘從兩側向海邊伸展開去。我真想下海去洗個澡。
突然,一個嘶啞的聲音打破了陰沉的寂靜。我毫無防備,就像聽見槍響似地驚跳起來。我臉色發白,一動不動地傾聽著。另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用科西嘉語回答道:「明天見,晚安!」我被逮住了!老太婆回家來了!怎樣從這個馬蜂窩裡逃出去呢?一個男人的腳步聲逐漸走遠,大門鎖眼裡響起鑰匙聲。
馬爾他人很自然地隔著柵欄和他交談起來。他得知這個看守是卡倫扎那人,和蓋里尼及卡洛蒂律師同村,他們的表親比比皆是!記起來了,這位臉色像摩爾人的看守奧里維西還是比斯丁卡的表親。卡洛蒂不久前曾救過比斯丁卡的命。他又是安托瓦納的表侄孫。
離開尼斯以來,他一直獨自一人。聖安托瓦納區是個家具行集中的地段,他很容易就安下身來。家具不怎麼樣,可是價錢不貴。女看門人克雷芒蒂娜.勒杜太太是個六十五歲的布列塔尼人,酷愛喝蘋果酒,每週花二小時為他打掃房間。其餘時間他自己幹。但每當勒杜太太來時,他總要仔細地鎖上藏有職業殺手武器的櫻桃木碗櫥的門。
吉諾.托利左手提著一隻黑皮公文箱,鑽出凱迪拉克轎車。這個箱子幾乎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就像他那身黑灰色的三件式西裝一樣。他把保險鑰匙插入銅鎖眼裡。這是在自己家門口。不需要通報姓名,也不用讓人從貓眼裡辨認自己。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老兄。不必裝扮成什麼神甫了。就在昨天晚上,馬爾他人又在樊塞納森林露面了。他在那裡幹掉了一個小夥子。科西嘉人氏族之間的仇殺可不是鬧著玩的,嗯?」
「後來呢?」馬爾他人生硬地問道。
「你猜想我們為什麼來這兒?」約瑟夫說,「你不至於跟我們瞎扯你根本不知道吧?」
維歇納的心怦然作響,幾乎要跳出胸膛了。連總局長也不能說!胖子似乎覺得:自己被推到了上帝面前。他狂喜地望著副總理兼內務部長。
「交出武器,小夥子,別自找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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