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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人間

作者:妮基.法蘭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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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第三部

第二十九章

我將手機收好再望向莎拉,她有點平塌的小臉一片慘白,額頭上遍布瘡斑,嘴巴也已腫脹。她的嘴唇往後撅成驚惶無聲的呲牙裂嘴樣。她看起來像一頭困獸。我可以看出她脖子上的勒痕。她渾身發抖。她只穿著一件長袖T恤和棉長褲,有厚襪子但沒穿鞋。
我記得的事:戴著頭套、脖子上套著絞索、口中的塞嘴布、喉嚨中的嗚咽、暗夜中的聲音、黑暗中的笑聲、無形的手撫觸著我、眼睛望著我、恐懼、孤寂、瘋狂、羞恥。我記得奄奄一息,也記得已經死了。我記得我的心跳聲、我持續不斷的呼吸聲、一片綠葉上的一隻黃蝴蝶、一座小山丘上的一棵銀白色樹木、一條平緩的河流、一片清澈的湖泊。我不曾見過也永難忘懷的景物。活著。我記得。
「殺人兇手?」
「妳介意嗎?」他說,我笑著搖搖頭。「設法不要在妳記不得的事上鑽牛角尖。想想那些妳記得的事。」
他將雙手高舉然後又垂放在腿上。我們默默坐了幾分鐘。一個護士進來說有人將送我的花留在接待室裡。她將一束濕答答的秋牡丹端到我的置物櫃上方,我將花捧起來嗅了嗅。聞起來很新鮮,顏色豔麗的花瓣上有水珠。我再將之擺回置物櫃上。柯羅斯的臉因疲倦而顯得灰沉沉的。
「不是——我是說可以幫忙妳的人,可以和妳聊天的人。在妳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
「技術上而言不是,道德上則是。」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由關著的小窗戶望向窗外屋頂上方的藍天。他這麼佇立了幾分鐘。我想他或許在哭。
「你期待我會有精神創傷?」
「她一直說個不停。」
「我想我那時有點神智失常。那已事過境遷了。」
「妳想找回什麼?」
「班……」
「我沒帶花來。」
「我也很抱歉我就這麼不告而別,」我回答。「吃點巧克力?」
「這……」他無奈地揮了揮手。
不過還有另一個人也來了。他敲了敲門,雖然門只半掩著,然後他就站在門檻直到我叫他進來。
「或許我運氣好,」我說。「他正打算要殺她,他已經將他的圍巾拿掉了。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我不知道我是否會袖手旁觀看著他動手。沒有人會怪我,對吧?可憐、精神受創的艾比。」
「我很樂見妳能回來。」
「她感到很抱歉,艾比。」
「我不認為妳會袖手旁觀。」
「用我的大拇指。」我說。
班在午餐時間過來——也就是他的午餐時間。醫院的午餐是在十一點半,晚餐是五點,然後傍晚一直延伸直到入夜,然後夜晚再一直延伸直至再https://m.hetubook.com.com度天亮。他穿著他那件美觀鬆軟的外套。他俯身尷尬地以冰冷的唇親我的臉頰。他遞給我一盒巧克力,我接過來放在枕頭上。他坐下來,我們對視著。
「他們很快就來了,」我說。「妳已經安全了。」
「她死了,班。」
「好吧,好吧……聽著,我對我和鄒的事感到抱歉——至少,我很抱歉妳是在那種情況之下發現的。我不是說我很抱歉我們曾有戀情,那要另當別論,如果妳願意的話有朝一日我也可以告訴妳;而且我甚至也不是說我沒告訴妳就全然是錯的。我們的交往可謂是一拍即合,妳我兩人。我們交往並未照正規程序進行,不是嗎?依正常的情況,我們應當先了解對方,然後漸漸相互表白。我們彼此還不熟識,然後突然間妳就住在我家裡還驚魂未定,而且還發生這麼多重大事件也都得攤開來談。我不想在我們開始交往時就將所有底牌一次全攤開來。我怕會再度失去妳。」
「我不知道妳是否記得我,」他說。「我是……」
「告訴我你對他知道多少。」我說。
不同的醫院,不同的病房,不同的景觀,不同的護士忙進忙出,帶著體溫計和便盆與手推車,不同的醫師帶著他們的病歷夾和他們疲憊的臉孔,不同的警員緊張地盯著我然後將眼光移開。不過傑克.柯羅斯倒是老樣子,彎腰駝背頹坐在椅子上,自己就活像個病患,他一手撫著臉頰,彷彿鬧牙疼,還盯著我猛瞧彷彿我嚇到他了。
「幾個醫師,不過我沒事。」
他開始朝我微笑,既渴望又猶豫。那使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他真的是個好人,其餘的都是我自己想太多。
「我對鄒的事感到很遺憾,」我說道。「她死了。」
「為時已晚。」我說。
「妳要和什麼人見面嗎?」他問。
穆立甘教授拿起一朵花聞了聞。他將花莖尾端折斷插入他的西裝領子上。
「那很好,因為我今天下午就要出院了。」
「我看他暫時還無法說話。我們已開始偵查琥珀小姐的失蹤案。」
「哈囉,傑克。」我說。
「我永遠無法找回失落的我,是吧?」
「妳要回來嗎?」
「有些字眼如今對我而言和對你而言有不同的意義,」我說。「黑暗、寂靜、冬季。」我又拿了粒巧克力。「記憶。」我補充道,並將那粒巧克力放入嘴裡。
我吃了一粒,焦糖口味。
「不了,謝謝。」
「我也帶了這個過來,」他說著,由口袋中掏出一個光滑的木製橢圓形物體。那是蜜色的,外環有較深色的紋理。「角樹,」他說。「一種特殊的木材。我昨晚在https://m.hetubook.com.com工作室中等妳,希望妳能回來時為妳做的。」
「我當然記得,」我說。「你曾說我的腦力很好。你是穆立甘教授,記憶力權威,我唯一真心樂見的人。」
「妳並不知道。不確定。」
「其他受害女子呢?」
「賺點錢,把頭髮留長,到威尼斯。」
「我沒有別的東西。」
「我們才剛開始。他的名字叫喬治.隆納薛辟。五十一歲。他唯一的前科是虐待動物,幾年前,從輕發落。我們了解的還不多,我們和左鄰右舍聊過了。他靠打零工過活——這個做一陣子那個做一陣子。搬運工、露天商場的技工、貨車司機。所知不多,真的。」
「春天來了,」我說。「很難說會發生什麼事。」
「艾比……」他開口,然後停了下來,手一路搓著直到最後手指搗住嘴巴。我等著,最後他再度試著開口。「妳沒事吧?」
「妳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噢。」
「我不覺得訝異。我不知道從何開始。我……」他在椅子內調整坐姿並揉揉眼睛,然後坐正些再深吸了一口氣。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我們都錯了。沒話好說。」我可以看出來他在思考如何將所有的理由與藉口全說出口,結果又嚥了回去。那還差不多。「我不相信妳會這麼做。」他再度癱坐在椅子裡也再用手摀著臉。「從頭到尾都一團混亂。妳可以將我們全丟進垃圾堆裡了。」
「沒有。不算有,」我說。「有時我覺得腦子裡有些雪泥鴻爪,就在我的意識邊緣,但我捕捉不到它,而且我一回頭它就不見了。有時我覺得那段失落的時間就像一道浪潮向我湧來而如今已然退潮。它的速度遲緩得令我無從察覺而且或許只是我憑空想像。或者也許,記憶會逐漸恢復。你認為有此可能嗎?」
藍光與警鈴聲由山邊傳來。兩部救護車和兩部警車。門霍然拉開,幾個人員跳下車匆匆朝我們跑過來。有幾張臉孔俯視著我們,有手將我們拉開。擔架鋪在地面。我叫幾個人員進屋內。我可以聽到莎拉在我身旁,不斷啜泣,最後她的啜泣變成像吐不出來的乾嘔聲。我可以聽到有人在安撫她的聲音。「媽咪」這字眼劃破了周遭的嘈雜聲響。「媽咪在哪裡?」
我將手插入夾克口袋掏出班的手機。這時訊號強度剛好足夠。我撥打一一九。「請問需要什麼服務?」一個女性的聲音問道。我愣了一下。其實什麼服務都要,除了消防隊之外。我說有嚴重傷害還有重大案件,我們可能需要兩部救護車,也要警察。
「莎拉.瑪金妮絲受到驚嚇、營養不良,就像妳以前那樣。她不會有事hetubook.com.com的,妳想要見她嗎?」
他傾身向前望著我。「別抱太大期望,」他說。「任何事都有可能,不過每件事都是個謎。」
一條毛毯披在我肩上。
仍有月亮,也有星辰。天地萬物的表面都已結霜,在半明微暗中閃閃發光。一個冰天雪地的冷寂世界,臉上有刺骨寒意。我吸了一口氣,不疾不徐,感受著潔淨的空氣在我口中,然後灌入喉嚨。我再將氣吐出,看著我的氣息如何懸浮在半空中。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認為最後應該會有個答案,」我說。「我以為如果我看到那個男的我就會恢復記憶了,我以為那些失落的事情會失而復得。不過事與願違,是吧?」
那麼說那些名字仍舊只是在黑暗中向我說出的一串音節。
「我很抱歉我說謊了。」他說。他再度坐在我身邊,我抬起手撫弄他美好柔軟的頭髮。
我想起了以前他就是帶著那種認可的神情,那令我感到溫暖。「傑克.柯羅斯說你曾出面挺我。」
「妳有沒有回想起什麼事?」
我們陷入一陣靜默。
「他死了嗎?」
「艾比,」最後他說著,再轉身面向病床。「我擔心得要命,我想要幫妳忙,我不想要讓妳像這樣孤立無援。無論妳對我和鄒做何感想,妳都不該就這麼不告而別的,彷彿妳把我當成那個殺人兇手或什麼的,我知道妳在氣我,那我可以理解。不過妳可能會喪命,那樣做不對,艾比,」他說。「那樣不能算是表現精彩。」
還有一個人來看我。呃,當然,有很多人來看我,我的朋友們,個別前來或呼朋引伴一起來,捧著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或是吃吃笑的或是滿臉尷尬的。我和人擁抱直到肋骨隱隱作痛,像是在我的房間裡舉辦永不曲終人散的派對,那就像是我第一次大難不死回來時所曾想過要舉辦的派對,只不過當時反倒是進入一個靜默與恥辱的世界。然而如今我發現我在自己的派對中是個陌生人,望著歡樂場面,開懷大笑但不是真的聽懂那個笑話。
「做得好。」他說。
「我覺得不大一樣。」
我說話時他往後仰彷彿我在揍他。待我說完,他點點頭然後離去。
我記不得的事,我屈指數著:和泰利分手、認識鄒、認識班、遇到那個男的。我仍將他想成一個沒有名字的人,只是個「他」——那個男的,一個黑暗的身影,一股黑暗中的聲音。我記不得曾墜入情網,我記不得那個純然飄飄欲仙的星期,我記不得曾被人從我的生活中擄走,我記不得曾遺失了我自己。
和圖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走得動。」
「你們應該通知傑克.柯羅斯探長,」我繼續說道。「我叫艾比嘉兒.黛波露。艾比。我將他的眼睛挖出來,他再也無法看著我了。」
「不。我是說,不,你很可能不樂見我回去,雖然你能開口要求實在很貼心。還有,不,我不回去。」
我將之握著。「很美。多謝。」
「沒有。」
「我不需要幫忙。」
「知道。」
「你知道了?」
「其他的幾個名字,」柯羅斯說。「我們會繼續追查,當然,尤其是現在——設法比對他曾工作區域的失蹤人口。或許等我們知道的更多了……」他無奈地聳聳肩。「我只能說,別抱太大期望。」
她抖動不已的身體發出一個聲音,我聽不出來她在說什麼。
「這……」
「不大想。」
「妳現在想聊嗎?」
「來,」我說著,將我那件加了襯墊的夾克脫下來披在她身上。我將夾克領子拉高幫她的臉遮風。「穿上我的外套。」我說著,再度伸手攬住她。
「妳看起來不大一樣,」他說。「很美。」
「當然。莎拉還好吧?」
「艾比,我曾到過那邊,我看過他留在現場的東西。」
「你可以約我出去,」我說。「我們可以約會、看電影、喝雞尾酒、上館子吃大餐。」
「妳可知道妳把他怎麼了?」
「有沒有鄒的消息?他有沒有供出什麼?」
「不過很安全。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不再有危險性了。」
「我明白了。」他將我的手擺在床上,逐一撫著我的手指,沒看著我。
「他的眼睛。」他低聲說道。我無法分辨他看著我的眼神是欽佩或是恐懼與嫌惡。「妳把他的兩個眼珠子幾乎戳進腦子裡了。我是說,操。」
「他是個殺人兇手。」我說。
「噢噢噢,不不。」
「我將他的眼睛挖出來了。」我舉起雙手並望著我的手指。「我將我的大拇指戳入他的眼珠子,將他的眼睛挖了出來。那不是創傷,傑克。創傷是被擄走,創傷是被囚禁在一個地窖內,戴著頭套,嘴裡塞著破布,還有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我,手在黑暗中撫觸我,那是創傷。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沒有人能救我,那是創傷。逃脫出來卻發現沒有人相信我,那是創傷。當我應該已經安全無虞時卻又得身陷險境,那是創傷。這不是,這是我逃過一劫,這是我得以倖存。不,我不認為我還需要協助。謝謝。」
「所以你就以一個謊言來開始我們的交往。」我說。
「我好得很。」我說。
「我沒事。他們只是想把我留下來多觀察幾天。」
「我們送妳去搭救護車,親和圖書愛的。」那聲音安撫著我,彷彿我因受到驚嚇而歇斯底里。
「我要找回我。」
「他在加護病房。」
「是的,」我說。「我也曾像那樣瘋了。不過我已經不再如此了。」
我聳聳肩。
「你在開會時退席抗議。」
「噢,那個喔。」
「我們稍後得做個正式的筆錄。」
「那不是謊言。」
他們先將莎拉載走。我爬上第二部救護車,身上仍披著那條毛毯。兩個人員跟我上車,一位是醫護人員,另一位是女警。我可以察覺到我身後某處有愈來愈響的嘈雜聲,有人十萬火急地高聲呼喊,還有第三部救護車沿路駛來的警笛聲。不過我再也無需為此操心了。我往後靠坐並閉上眼睛,不是因為我累了——我不累,我覺得神智很清醒,彷彿已睡得很飽了——我是想將強光與嘈雜聲摒除在外,也免得再有人問東問西。
「很好。」
「班。」
「醫師說……」
「那沒什麼用處。告訴我,妳的記憶力有沒有恢復?」
「可是,天啊,艾比,妳必定是……」
噢,我好乾淨好暖和。我已洗過頭髮也擦拭過皮膚,我的手、腳的趾甲都已修剪整齊。我刷了三次牙,然後用一種綠色的藥水嗽口,那讓我的氣息有股薄荷味一路直達肺部。我坐在床上,穿著一件怪裡怪氣的粉紅色睡衣,蓋著僵硬、消毒過的被單和好幾層薄而令人發癢的毛毯,喝茶吃烤吐司。三杯滾燙加糖的茶和一片抹了奶油已經軟掉的烤白吐司,很可能是抹人造黃油。醫院裡沒有奶油。我的置物櫃上方有插在塑膠花瓶的黃水仙。
「那不是我,不是我。我瘋了。我以為我快要死了。」她開始啜泣。「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瘋了。」
「喔。那就,嗯。」
「躺在這裡吧。」
「沒事。」我說。
「天啊。」那個警員說著,狠狠瞪了我一眼。
莎拉發出像動物般的聲音,幾個音節混雜在一起,淒厲又尖銳的聲音。我聽不出她在說什麼。我將攬住她肩膀的手臂摟得更緊些,攙扶她站起來,她就依偎在我身上不斷抽噎。她的身體貼靠在我身上感覺很嬌小,也不曉得她年紀多大。她看起來像個流著鼻涕、髒兮兮的小孩。她癱軟無力,將頭倚在我胸口,我可以聞到她油膩的頭髮和她的汗臭味。
屋內傳來叫嚷聲。一個穿著綠色連身服的人員衝出來朝一個年輕警員低語。
班拉起我的手,沒有握著他那顆原木蛋的手。他將那隻手拉去貼著他的臉。「我真心愛妳。」他說。
(全書完)
「妳好嗎?」
我考慮了一下。「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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