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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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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不要。那小子害我起雞皮疙瘩。」維德說。
「你的口舌很惡毒,維德。腦筋也惡毒。」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邊的角落裏。」
「不,恐怕沒有。應該有嗎?」
佛林傑醫生搖搖頭,「某些方面是的。但不全然。我跟大多數人一樣是混合人格。艾爾會開車送你回家。」
我聽見小屋另一側的小路有腳步聲傳來。紗門吱嘎響,接著佛林傑醫生結實的身軀出現在門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類的東西。他扭亮立燈,身上的夏威夷襯衫泛出黃黃的光彩。床上的人連看都不看他。
艾爾用口哨般的聲音說:「現在會更衰弱。別擋路,胖子。」
我朝床鋪那一頭敞開的窗子開槍。槍聲在小房間裏響得出奇。艾爾猛停下動作,腦袋轉過來,望著紗窗上的彈孔,再回頭看我。慢慢的他的表情鮮活些了,咧嘴一笑。
佛林傑醫生慢慢拍椅子扶手說:「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來。情況危急。你說我若不來,你就自殺。我不想去,你知道理由嘛。我在本州沒有行醫執照。我正設法把這處房地產脫手,免得完全損失掉。我有艾爾要照顧,而他差不多要大發作了。我告訴你要花很多錢。你仍然堅持,於是我才去接你。我要收五千元。」
「妳對佛林傑這個姓氏有什麼印象嗎,維德太太?」
「醫生,我還有惡毒的五千元。試試看就來拿呀。」
「不,對不起。他還沒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沒什麼消息要告訴我囉。」她的聲音低低的,很沒有精神。
我也下班,開車到拉辛納戛,前往「紅寶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訴司儀,等著坐上吧檯凳,前面放上一杯酸威士忌,耳中響著馬瑞克.韋伯的華爾滋音樂聲,享受一番。過了一會兒我越過天鵝絨繩圈走進去,吃了一客紅寶石「舉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實就是碎牛肉餅擺在燒燙的木板上,旁邊圍著烤焦的馬鈴薯泥,加上炸洋蔥圈和混合沙拉——這種沙拉男人在餐廳裏乖乖吃下,如果太太在家給他吃這個,他可就要大吼大叫了。
他終於和和氣氣照辦了。然後拿著皮帶走到桌邊,抓起另一支槍,放回槍套,又重新繫上皮帶。我隨他去。這時候他才看見佛林傑醫生倒在牆邊的地板上。他發出關切的聲音,快步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浴室,端回一罐水。他用水去澆佛林傑醫生的頭。佛林傑醫生口吐白沫翻過來,呻|吟幾聲。接著用手撫摸著下巴,這www.hetubook.com.com才站起身。艾爾去扶他。
維德顯得很驚訝,「我沒做那種事。我甚至沒看到她。她睡著了。」
我走出去,讓他們去處理。
維德說:「我喝了烈酒醉得厲害。你不能這樣跟人討價還價。你收的酬勞已經他媽的太高了。」
「你不夠精明吧,醫生?我太太若知道我在這邊,她何必找偵探呢?她可以親自來——如果她真關心的話。她可以帶我們的家僮坎迪來。你的憂鬱小子正在決定今天要扮演什麼電影的時候,坎迪可以把他劈成肉片。」
他看看短筒的點三二手槍,「那是真槍?喔,一定是。紗窗。是的,那紗窗。」
突然間他聽到一個聲音,也許是假裝聽到。繩子垂下來,他雙手由槍套中抓起手槍平舉,大拇指弓按著手槍的撞針。他偷看暗處。我不敢動。那兩把混蛋槍說不定裝了子彈。可是聚光燈照花了他的眼,他沒看見什麼。他把槍放回槍套,拿起繩子,鬆鬆收成一堆,就走回屋內。燈熄了,我也舉腳走開。
「馬羅先生,我是艾琳.維德。你要我打給你。」
「對不起,醫生。我剛才一定沒看清楚是誰就出手了。」
另一個聲音說:「說出一種來聽聽。」艾爾打扮成羅伊.羅傑斯的模樣,由門口走進來。佛林傑醫生微笑轉身。
「你沒說已漲到威爾森崗頂。」
艾爾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帶羅傑.維德回家的就是個牛仔。艾爾正在甩繩圈。他穿一件縫有白線的深色襯衫,脖子上鬆鬆纏一條圓點圍巾,腰繫一條有大量銀飾的寬皮帶,配上兩個玩具皮槍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槍。他下半身穿著優雅的馬褲和交叉縫有白線的馬靴,新得發亮。腦袋背後掛一頂白色寬邊帽,一條像是編織成的銀繩鬆鬆垂在襯衫外,尾端沒打結。
他訝然俯視自己的手,把拳套脫下來,漫不經心扔在角落裏。
「學名Tegenaria Domestica,普通的跳躍蜘蛛,老兄。我喜歡蜘蛛。牠們從來不|穿夏威夷襯衫。」
「只是查查看妳那頭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整天看醫生,沒交上朋友。」
「車子開來,沒問題。馬上辦。掛鎖的鑰匙,我有。馬上辦,醫生。」
我打電話到「卡尼機構」去找喬治.彼德斯。也許他另外還認識別的醫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電話號碼。一個鐘頭像一隻病蟑螂慢慢爬過去。我宛如無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彈剛用完的雙槍牛仔。打了三發,三發都不中。凡事成三我真討厭。你找A先生,一無所獲。你找B先生,一無所獲。你找C先生,還是一樣。一個禮拜後你發現應該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來,客戶已改變主意,不要你調查了。
佛林傑醫生仰靠在椅背上。他平平靜靜說:「我需要五千元。多久可以拿到?」
出擊三次,三次都失誤。我只不過看了太多醫生而已。
佛林傑醫生抬頭望。他說:「我只看到一隻小蜘蛛。別演戲了,維德先生。跟我不必來這套。」
我氣沖沖說:「離他遠點。把槍放回原來的地方。」
「脫下指節環。」我望著他的眼睛說。
唯一的可能是佛林傑醫生。他有空間,而且夠幽靜,說不定還頗有耐心。可是西普維達峽谷離懶人谷這麼遠。接觸點在哪裏,他們怎麼認識的?假如佛林傑是那處房地產的主人,而且已有買主,那他不算太有錢。我忽然想到一個主意。我打電話給一位地契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塊地的情況。沒人接。地契公司那天休假。
「別讓那個神經病走近我。」維德吼著,第一次顯現出害怕的神色。
他吹著口哨走出房間。
「你這肥騙子!」維德向他怒吼。
維德幾乎笑起來,「支票?沒問題,我給你一張支票。好。你要怎麼兌現?」
佛林傑醫生輕輕站起來,伸手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膀,「維德先生,我倒覺得艾爾不會傷人。我有很多辦法控制他。」
佛林傑醫生連忙說:「你不該說這種話,」然後轉向艾爾,「好吧,艾爾。我會親自應付維德先生。我來幫他更衣,你把車子開過來,離小屋盡可能近一點。維德先生身體很虛弱。」
維德兇巴巴說:「你可以拿到六百五十元,零頭不必找。這個窯子怎麼會花這麼多?」
佛林傑說:「九牛一毛。我跟你說過我收費漲價了。」
艾爾雙手放在皮帶上,面無表情。齒縫中發出一陣輕微的口哨聲。他慢慢走進房間裏。
我打電話到維德家。一個墨西哥腔的人來接電話,說維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維德先生。對方說維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難就聽清楚了。他說他是家僮。
床上的人突然說:「泰姬,告訴那個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狀況,狗雜種的用不著麻煩來問我。」他的聲音優美清晰,語氣卻不友善。
佛林傑醫生靜靜微笑著和_圖_書,「你以為你可以止付,維德先生。你不會的。我保證你不會。」
「不,維德太太。佛林傑是體格壯壯的中年人,在西普維達峽谷開一家——更精確一點說,曾經開一家休閒牧場。有個打扮花俏名叫艾爾的青年為他工作。佛林傑自稱為醫生。」
他一個人站在白色聚光燈下,向四周用繩圈,在圈裏圈外踏進踏出,成了沒有觀眾的演員——高大苗條英俊的度假牧場馬夫一個人唱獨腳戲,愛死了這場表演。雙槍艾爾,柯契斯郡人見人怕的好漢。這種休閒牧場愛馬如癡,連電話接線小姐都穿著馬靴上班,艾爾在這兒如魚得水。
「泰姬可不愛耍把戲。」維德慢慢轉頭,腦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臉不屑瞪著佛林傑醫生,「泰姬可認真呢。牠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時候,牠就一聲不響快速跳過來。要不了多久牠已近在眼前。最後縱身一跳。你就被吸乾啦,醫生。很乾很乾。泰姬不吃你。牠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渾身只剩一層皮。醫生,你若打算繼續穿那件襯衫,我敢說馬上發生也不足為怪。」
「出了什麼事?」他生氣勃勃問道。
我又開上公路,大膽開快車。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到達佛林傑醫生的私有地入口,應該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她熱情洋溢說:「好極了。你不覺得追對了路子嗎?」
我開車回好萊塢,自覺像一截被嚼過的繩子。吃東西嫌太早,也太熱了。我打開辦公室的風扇。空氣沒有變涼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蔭大道上人車川流不息。我的腦袋裏思緒卻像黏蠅紙上的蒼蠅黏在一起。
她鬱鬱說道:「我恐怕幫不上你什麼忙。請隨時打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
維德說:「他說得不錯,是玩具槍。」他向後退開,把亮晶晶的手槍放在桌上,「基督啊,我弱得像一根斷掉的手臂。」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機密。」
那道大門還繫著鐵鍊和掛鎖。我開過去,停在公路上遠遠的地方。樹下還有餘光,可是不會維持太久了。我爬進大門,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徑。遠處山谷中依稀聽見鵪鶉叫。一隻傷心的鴿子正在驚嘆生命的悲哀。沒有徒步小徑,至少我找不著,於是我退回路面,順著礫石邊緣走。油加利樹漸少,換成橡樹,我越過山脊,遠遠看見幾盞燈光。我由游泳池和網球場後面走到道路盡頭可以俯視主建築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鐘。屋裏燈火通明,我聽見音樂聲傳出來。m•hetubook.com•com再過去的樹影中另一間小木屋也亮著燈。樹林裏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現在我順著一條小路走,突然間主屋後面的聚光燈亮起來。我猛停下腳步。聚光燈沒有特意搜尋什麼,筆直向下照,在後陽台和陽台外的地面映出一個寬寬的光池。然後有扇門砰的一聲開了,艾爾走出來。我知道我來對了地方。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
「到處向知道這類事情的人打聽啊。你若想回家,不妨穿上衣服。」我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喔,艾爾——」醫生伸手抓住小帥哥的手臂——「你不想再回去卡馬里諾吧?只要我說一句話——」他只說到這裏。艾爾掙開手臂,右手閃著金光揮上來。套著鐵環的拳頭咔的一聲打中佛林傑醫生的下巴。他好像心臟中槍般倒下地。這一摔,小屋都為之搖晃。我拔腿狂奔。
佛林傑醫生把玻璃杯放在床頭几上,拉過一張椅子來坐下。他伸手抓過一隻手腕來量脈搏。「你現在覺得怎麼樣,維德先生?」他的聲音很和氣,很焦急。
佛林傑醫生語氣堅定說:「你開一張支票,現在馬上開。然後你換好衣服,艾爾會送你回家。」
佛林傑醫生慢慢說:「還有,你跟你太太提到我的名字。你告訴她我會來接你。」
「脫下槍套皮帶。」我說第三次。對艾爾這樣的人採取一種行動就得把它完成。力求簡單,別改變主意。
佛林傑醫生短短應了一句,「別搪塞我,維德。你沒有耍寶的餘地。而且你還洩露了我的機密。」
我說:「現在脫槍套皮帶。別碰槍,解釦子就好。」
我拔出槍來向他晃一晃。他沒什麼感覺。他自己的槍可能沒裝子彈,也可能他完全忘了有雙槍的事。只需要銅指節環就夠了。他繼續前進。
「對,可是還不算太久。」
我答應照辦,就掛斷了。這回我隨身帶了一把槍和一支三個電池的手電筒。槍是點三二口徑的小短筒槍,裝有平頭子彈。佛林傑醫生的家僮艾爾除了銅指節環,可能還有別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會蠢兮兮拿出來玩。
「這個郡很大,人又多,維德太太。」
我到達門口,把門用力拉開。艾爾轉過身來,微微前傾,瞪著我卻沒認出是誰。他嘴裏發出咕嚕聲,飛快向我攻來。
她猶豫不決說:「我猜可以,如果情況相同的話。不過我只瞥見他一眼。他姓佛林傑?」
佛林傑醫生潤潤嘴唇,「我沒時間耍把戲,維德先生。」
和圖書維德坐在床邊,看來正在發抖,「你就是他說的那個偵探?你怎麼找到的?」
床上的人已經不在床上。他站在艾爾背後,迅速伸手,拉出一把亮亮的槍。艾爾不高興,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
「對我來說很久。」她沉默半晌,繼續說:「我拚命思考,設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種暗示或回憶。羅傑很健談。」
「槍套皮帶。快一點。」
吃完後我開車回家。打開前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得了,得了,維德先生。我們別鬧情緒了。你的脈搏比平常快了一點。你身子衰弱,此外——」
「誰是泰姬?」佛林傑醫生耐心問道。
福卡尼克和瓦雷醫生都可以劃掉。瓦雷的機構很賺錢,不會碰酗酒病例。福卡尼克是窩囊廢,是在自己診所走鋼絲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個電話,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維德不會走近他的地盤。他可能不算太聰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會笨到跟福卡尼克打交道。
佛林傑醫生靠著牆壁按摩下巴。他嗓音濃濁說:「我會救他。我一心幫助人,他們居然踹我的牙齒一腳。」
「妳提過維德先生有一次由一個穿牛仔裝的高個子青年送回來。如果妳再看見他,認不認得出來,維德太太?」
佛林傑揮手叫他走開說:「沒關係,沒傷到什麼。把車子開過來,艾爾。別忘了下面那個掛鎖的鑰匙。」
「那就是別的時候說的。有個私家偵探到這邊來打聽你的事。除非有人告訴他,他不可能知道該上這兒找。我打發他走了,但他可能會回來。你必須回家,維德先生。可是我要先收五千元。」
我在樹叢中迂迴移動,走近山坡上亮著燈的小屋。沒有聲音傳出來。我走到一扇紗窗外往裏瞧。燈光是一張床頭几上的小燈射出來的。床上有個人仰躺著,全身鬆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頭,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天花板。這人看來體型不小。臉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臉色蒼白,需要刮鬍子,沒刮鬍子的時間差不多吻合。張開的手指一動也不動懸在床鋪外。他好像一連幾個鐘頭沒有移動過。
「我可能惹來一身溼,比淹死的小貓還要慘。等我知道再告訴妳。我只是要確定羅傑回家沒有,妳有沒有想起什麼明確的事。」
他笑咪|咪說:「沒裝子彈。媽的,甚至不是真槍,只是舞台道具。」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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