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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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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三十九

「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知道會不會。」
「你對坎迪差強人意。」
「沒什麼意思。我跟你說過我是浪漫派。」
「我不是問你有沒有,我問他是不是以為你有。」
人潮在我們四周洶湧,上樓下樓。我們只管站在那兒。歐斯由口袋裏拿出一根香煙,看一眼,放在水泥地上,用腳跟踩扁。
我站起來,繞過書桌與他正面相對,「勃尼,我是浪漫派。我半夜聽見人求救,就去看看怎麼回事。你不會賺那種錢的。你有腦筋,你關窗把電視機聲音開大。不然就踩油門,走得遠遠的,不去管別人的麻煩。管閒事只會沾上一身腥。我最後一次看見泰瑞.藍諾士,兩人一起喝我在家裏弄的咖啡,抽了一根煙。我聽見他死了,就到廚房弄咖啡,替他倒一杯,給他點一根煙,等咖啡涼了,煙燃盡了,我就跟他道別。這麼做是沒錢可賺的。你不會這麼做。所以你是好警察,我是私家偵探。艾琳.維德擔心她丈夫,我就出去找他,把他帶回家。另外一次遇到麻煩打電話給我,我出去由草地上把他扛進屋,扶上床,也沒賺一文錢。根本沒利潤,除了臉上挨拳頭,被逮去坐牢,或者被曼弟.曼能德茲那種發橫財的小子威脅,什麼都沒有。沒錢賺,一文都沒有。我保險箱裏有一張五千元巨鈔,但我一文也不會花。因為到手的方法有點不對勁。起先我常把玩,現在還偶爾拿出來看看。如此而已——一文可以花的錢都沒賺到。」
「我是菲力普.馬羅。」
「只是一根煙,朋友。又不是一條命。過一段時間你也許會跟那女的結婚,呃?」
「滾你的。」
「他醉了。可能只是一時發狂的衝動。」
「已經開過了,史本賽先生。是自殺。而且非常不引人注目。」
歐斯抬起蒼白的眼睛,手由桌面向下垂,「我搜過他的書桌。他常寫信給自己,寫呀寫呀寫呀。不管酒醉或清醒他都在按打字機。有些字條很亂,有些帶點滑稽,有些很悲哀。那傢伙有心事。他繞著那件心事打轉,卻不真正觸碰它。他若自殺,會留下一封兩頁的信才對。」
他乾咳一聲,「聽你的口氣好像不太同情。」
「真和-圖-書的?那就奇怪了。」他的語氣不是失望——更像困惑和吃驚,「他這麼有名。我以為——好啦,別管我以為什麼。我想我最好能飛到那邊去,可是要到下週末才抽得出時間。我會打電報給維德太太。也許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順便談談那本書。我意思是說,也許份量夠多,可以找人把它續完。我猜你最後還是接下了那份差事。」
他不屑的說:「我不知道。還沒有被調查過。你贊成自殺的判決吧?」
我來到福洛沃的一家鹹牛肉店。正合我的心情。門口有個粗魯的標示牌:「只收男賓。狗和女人不准進入。」裏面的服務也同樣粗魯。侍者把東西往你前面一甩就不管了,他鬍子欠刮,不等人開口就自動扣下小費。食物簡單但很好吃,店裏賣一種棕色的瑞典啤酒,烈得像馬丁尼。
「我也是。」
「譬如說?」我往後仰,望著他眼睛四周緊密的魚尾紋。
接下來的聲音我認得,「馬羅先生,我是霍華.史本賽。我們聽見羅傑.維德的事。真是相當沉重的打擊。我們不知道完整的細節,不過你的名字似乎牽扯在內。」
往外走的時候她幾乎沒看我一眼就從我身邊過去,最後一刻頭轉動兩吋,微微頷首,好像我是一個她很久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卻又想不起來的人。
「只有你在他身邊?」
偵察庭徹底失敗。法醫在醫學證據未完成之前迅速開庭,怕大眾的注意力會在他眼前慢慢減弱。其實他用不著擔心。作家死亡——即使是名聲很響的作家——不會上報多久,而那個夏天新聞又很多。有個國王遜位,有個國王被暗殺。一星期撞毀了三架大客機。芝加哥一家大電報公司的總裁在自己汽車內中槍慘死。一場監獄大火燒死了二十四個犯人。洛杉磯郡的法醫運氣不好。他真想念人生各種美好的東西。
他仰靠在椅子上嘆氣,「我知道。你有各種答案,我有各種答案,但我還是覺得不對勁。你究竟跟這些人在搞什麼?那傢伙開了一張支票給你,又撕掉了。生你的氣,你說。反正你也不想要,不會拿的,你說。他是不是以為你跟他太太上床?」
www.hetubook•com•com「為什麼要忘?我們來揭開傷疤。」
他頭也不回說:「表現不錯。恭喜。」
歐斯說:「天下沒有乾淨的法子賺一億元。也許首腦自覺兩手乾淨,可是賺錢的過程中總有人被推去撞牆,正派小企業被人斬斷根基,只得超低價轉讓,正經人失業,股票在市場上被|操縱,代理權被當做一錢半錢舊黃金便宜吃下。爭取政府合同賺百分之五佣金的掮客和大法律事務所,只要打敗受大眾歡迎卻損害有錢人利益的法規,就可賺取十萬酬勞。大錢等於大權,而大權被濫用了。制度使然。也許這已是我們能得到的最好的制度了,但仍不理想。」
歐斯不耐煩的說:「對他而言沒有差別。我覺得不對勁的第二點是,他居然在那個房間進行,讓他太太去發現。沒錯,他醉了。我仍然覺得不對勁。還有一件是他剛好在快艇聲蓋過槍聲的一刻扣扳機。對他有什麼差別呢?又是巧合,呃?更巧的是他太太竟在傭人休假日忘記帶鑰匙,要按鈴才能進門。」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在他家。他喝醉了,舉槍自殺。維德太太稍後才回家。傭人都不在——星期四休假。」
「我猜她不會想跟任何人說話。」他慢慢說。
「正合我意。不過要蓋著帽子揭。在有些人心目中你是壞胚。就我所知你沒做過太不正當的事。」
「聽好,史本賽先生,你對情況一點點都不了解。何不等你略有所知再下結論?我也不是完全不自責。出這種事,現場又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猜自責是難免的。」
我說:「沒有異議,副組長。」就走下樓梯。他在我身後不知說什麼,但我繼續往前走。
「你說話像共產黨。」我存心激他。
歐斯由椅子上撐立起來,怒目俯視我。
「我聽見了。還有你沒賺一文錢。我也聽見了。」
「不是我,老弟。地方檢察官斷定性|愛的事與本案無關。」
「我沒有在他身邊。我在屋外,正在附近徘徊等他太太回家。」
他掛斷了。我也掛斷。眼睛瞪著電話兩分鐘,一動也不動。接著我把電話簿放在桌上,找一個號碼。
他走到門口,用力拉開門,「你知道和-圖-書嗎,小伙子?你自以為俏皮,其實只是愚蠢。你是牆上的一個影子。我當警察當了二十年,沒有任何壞紀錄。被人家耍了我一定知道,有人瞞我,我也知道。自作聰明的人愚弄的永遠是自己。記住我的話,朋友。我知道。」
「他不會這麼費心。」
「我明白了。好吧,我猜會有偵察庭。」
「二十元名貴襯衫的笑話是什麼意思?」
「馬羅,你真是可怕的幸運小子。兩次由重罪中僥倖逃脫。你會變得太自信。你幫過那些人的大忙,一文都沒賺到。聽說你也幫過一個名叫藍諾士的傢伙。那回也沒賺一文錢。朋友,你做什麼事糊口?你存了不少,所以用不著工作了嗎?」
「羅傑.維德死了,史本賽。他是雜種,說不定也是天才。那個我不懂。他是我心目中的酒鬼,深恨自己厚顏無恥。他給我惹來好多麻煩,最後還帶來很多悲哀。憑什麼我該同情?」
他不高興的說:「對呀,這一來就不成立了。她若想拋棄那傢伙,很容易。她已讓他沒有招架之力……習慣性酗酒,又有對她施暴的記錄。贍養費一定很多,財產的安排也會很優渥。根本沒有殺人動機。無論如何時機算得太妙了。早五分鐘她就不可能辦到,除非你知情。」
「浪費。」我說。
他唐突的說:「我來了再打電話給你。再見。」
「墨西哥佬太有錢了。銀行存款超過一千五百元,有各種衣服,還有輛嶄新的雪佛蘭。」
「朋友,我若把你關在後房的強光下,你就不會叫我滾下地獄了。」
「住口,勃尼。」
「他醉了。」我又說。
我回到辦公室,電話鈴響了。歐斯說:「我到你那邊。我有話要說。」
「我不知道,史本賽先生。你何不打過去找她?」
「她可以繞到後面去。」我說。
艾琳.維德穿黑白套裝。她臉色蒼白,說話低沉清晰,用擴音器也沒改變多少。法醫以非常柔和的態度對待她。他跟她說話,好像忍不住哽咽的樣子。她走下證人席,他起立鞠躬,她送上一抹瞬間即逝的微笑,他差一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勃尼,你自己忘掉了一件事情。我的車在車道上。所以她按鈴前知道我在—www.hetubook.com.com—或者有人在。」
我開口說話,但他舉手攔阻,「放寬心。我不是指控誰,只是推想。若晚五分鐘,答案也是一樣。她有十分鐘的時間可以順利得逞。」
「謝謝你。請等一下,馬羅先生。對方來了。」
「一句話,我見過他。我不喜歡他,也許只是嫉妒。他派人叫我去,給我忠告。他是大塊頭,很強悍,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我想他不是惡棍。」
「人到一個程度可以聞出錯誤的佈局,儘管自知一點辦法都沒有。於是只好像現在這樣坐著空談。他沒留遺書我覺得不對勁。」
「我一點都不知道。」
歐斯說:「噢,媽的,我只是不高興罷了。我想起波特老頭。他好像叫一個秘書吩咐一位律師叫地方檢察官史普林格告訴赫南德茲組長:你是他個人的朋友。」
「答案是一樣的。」
「動機呢?」
「不,雖然他親自邀我,我並沒有接受。我直接告訴他,我無法阻止他酗酒。」
結束後我在外面樓梯上碰見歐斯。他正在看下面的車流,也許是假裝的。
他一定在好萊塢分局或者那附近,二十分鐘就來到我辦公室。他坐進顧客的椅子,翹腳咆哮道:「我剛才失態。對不起。把它忘了吧。」
他笑得很不愉快,酸溜溜說:「我找對了人,卻談錯了話。有異議嗎?」
「好吧,那就這麼說吧。墨西哥佬抓住他什麼把柄?」
「顯然你連試都沒試。」
「是的,我知道。我談的是情境。除了你沒有人應門,而她在證人席上說她不知道你在他家。就算維德還活著,在書房工作,他也不可能聽見鈴聲。他的書房是隔音的。傭人不在。是星期四。她竟忘了。跟忘記帶鑰匙一樣。」
他在門口縮回腦袋,讓門自行關上。腳跟砰砰踩過長廊。我桌上電話鈴響了,他的腳步聲還依稀可聞。電話中傳來清晰的職業口吻:「紐約找菲力普.馬羅先生。」
他說:「當然。抱歉我說那句話。沒經過大腦就說出來。艾琳.維德此刻會在家嗎——你不知道?」
「但我隨時可以叫一個警察滾下地獄。滾你的,勃尼。」
「不然還會是什麼?」
我急躁的說:「那十分鐘,不可能預知,更不可能事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計畫。」
他咧嘴一笑,「我忘了,對吧?好吧,當時的情形如下。你在湖邊,快艇吵得要命——對了,那兩個傢伙是從箭鏃湖用拖車載著小艇來的——維德在書房裏睡著或失去知覺了,有人已經從他的書桌拿走了槍,上回你告訴過她,所以她知道你把槍放在哪兒。現在假設她沒有忘記鑰匙,她走進屋內,望過去,發現你在湖邊,探頭看書房,發現維德睡著了,她知道槍在哪裏,就拿出來,等待恰當的時機打他一槍,把槍扔在我們發現的地方,重新走到屋外,等快艇走遠,才按門鈴等你來開。有異議嗎?」
歐斯冷冷說:「也許是假鈔,但他們不會做那麼大的面額。你說了一堆,意思是什麼?」
「也許他賣毒品。」我說。
「我猜不會是別的。」他把一雙鈍手放在桌上,看看手背上的大褐斑,「我漸漸老了。這些褐斑叫『角化症』。不超過五十歲不會有。我是個老警察,老警察是老雜種。維德案我覺得有幾點不對勁。」
「什麼性|愛的事?」
我走下證人席的時候,看到坎迪。他臉上掛著燦爛又邪門的笑——我想不通為什麼——照例穿得太考究了一點,一套可可棕色的軋別丁西裝,配白色尼龍襯衫,和夜空藍色的蝴蝶結。在證人席上他很文靜,給人良好的印象。是的,老闆最近爛醉過多次。是的,樓上槍響那夜,他曾扶他上床。是的,最後一天他——坎迪——臨走前,老闆曾索求威士忌,但他拒絕去拿。不,他對維德先生的文學作品一無所知,只知道老闆很灰心,不斷甩掉稿子,又從字紙簍拿出來。不,他沒聽過維德先生跟誰吵過架……等等。法醫套他的話,但沒問出什麼。有人已經指點過坎迪了。
「你見過他。他給了你時間。」
他看著我說:「哈,哈,哈,我不是指你。」接著他的表情又疏遠起來,「多年來我看多了。看都看膩了。這一回很特殊。古老又不受干擾的門第。只宜有錢人。再見,凱子。等你開始穿二十元一件的名貴襯衫,打電話給我。我會順道過來,提著外套幫你穿。」
「為什麼不會?她跟法醫談話,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是說維德太太。」他簡短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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