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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告別

作者:雷蒙.錢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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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四十八

歐斯小心翼翼告訴他,「甜心,你上當了。我不大為馬鞏難過。他自找的。但他是警察,你們這些地痞流氓別再惹警察——永遠別再惹我們。」
我拿出一條手帕,擦擦臉上的血跡,槍一直押著我。
「幹得漂亮,勃尼。非常漂亮。你想他能活著到拉斯維加斯嗎,你這狠心的雜種?」
他笑起來,「正如某一個報社人員說的,我們拉斯維加斯人用凱迪拉克當拖車。究竟怎麼回事?」
曼弟不屑的向他笑一笑,看看手帕,摺起來蓋住血跡,又湊到鼻子上。他低頭看看剛才用來打我的槍。椅子上的人隨口說:「就算你拿得到,也沒裝子彈。」
我走到電話邊,撥給接線生,把洛林家的電話號碼告訴她。總管先問我是誰,然後去看洛林太太在不在。她在。
我回頭看歐斯,「沙漠裏的土狼今天晚上會飽餐一頓。恭喜。勃尼,警察業真是提昇道德的理想工作。警界唯一不對勁的就是那些身在其中的警察。」
「該不該怪你呢?」
曼能德茲垂下手帕,看看歐斯。他看看我,看看一直坐在椅子上的人,慢慢轉身,看看門口的墨西哥狠小子。他們都望著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這時候一把刀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亮出來,曼弟衝向歐斯。歐斯向旁邊跨一步,單手勒住他的喉嚨,輕輕鬆鬆近乎漠然打落了他手裏的刀。歐斯雙足張開,伸直背部,微微屈腿,一手捏著曼能德茲的脖子把他由地面提起來。他拖著他到房間另一頭,將他按在牆上。然後放他下來,手卻沒離開他的咽喉。
「又來了?」
他突然冷靜又兇狠的說:「英雄,你真慘。你走進自己的客廳來挨揍,我忍不住想笑。小子,我因此升官了。這是下流工作,必須幹得很下流。為了讓這些人物招供,你得給他們一點權威感。你傷得不重,但我們得讓他們傷你一下。」
我只是望著他。這種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不,史塔先生。不是我。是一個連大氣都不喘就可以把你吹出拉斯維加斯的人。相信我,史塔。只管相信我。這完全是直話直說。」
「抱歉麻煩你了,史塔先生。」
「胡扯,我來載你,不過要一小時甚至更久。那邊的地址呢?」
椅子上的男人笑起來。我非常驚訝。這時候他站起身,手上的槍隨之舉起。
「我可沒開報社,史塔先生。」
「我不敢說。還有別的事嗎?」
「你確定?」
「別對我太放肆,便宜貨。你已經沒時間來這一招了。你已得到警告,鄭重的警告。當我不厭其煩親自上門,叫一個人少管閒事——他就得少管閒事。否則他就躺下別起來了。」
我問他,「為什麼?」依稀希望他對別人發火。
「地方隨妳選。我今天晚上沒有車,但我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叫計程車。」
「改天你千萬得說給我聽。」她活像已經在巴黎似的,聲音聽來好遙遠。
我說:「真抱歉。真抱歉你這麼難過。」
「我想說說細節會有幫助。他寫了一份自白,是假的。他寫了一封信給我,結果寄出了。旅社裏有服務生或雜役會偷帶出去替他寄。他被困在旅館不能出來。信裏附了一張大鈔,信末說有人來敲門了。我不知道當時進屋的是誰。」
「好的——如果你再見到他——活著。如果沒見到——想辦法查。否則別人會查。」
「我絆到一塊辣椒玉米肉餅了。」
他回頭,看我在場似乎很驚訝,「他們有警徽。」他短短說了一句。
「我可以一面喝酒一面說給妳聽——如果妳有空的話。」
「他用手槍敲我。我踢他的肚子,用膝蓋頂他的鼻子。他似乎不滿意。但我仍希望他活著到達拉斯維加斯。」
我在傷口上塗白碘酒,問他:「現在心情好些了吧?」
我回頭瞪著他,「勃尼,你是他媽的好警察,但你還是錯得離譜。某方面說來警察全都是一個樣。他們都怪錯了對象。如果有人在骰子桌把薪水輸掉,就禁絕賭博。如果有人酗酒,就禁絕烈酒。如果有人開車撞死人,就禁絕製造汽車。如果有人跟女孩子在旅館開房間被扒,就禁絕性|交。如果有人跌下樓梯,就不再蓋房子。」
他溫和的說:「別打死他。我們要用他做活餌。」
「有人撞到你的手臂了,便宜貨?」
「你進門的時候氣色不錯嘛。」歐斯說。
曼能德茲向暴徒伸出手。對方好像沒瞧一眼就把槍扔過去,曼能德茲接住了。現在他站在我面前,容光煥發,「你喜歡打在什麼地方,便宜貨?」他的黑眼珠閃閃爍爍。
「乾淨的一面是什麼?」
「你?」現在他的口氣轉硬,但仍平平靜靜的。
我說:「似乎可以理解。馬鞏該知道沒有一個職業賭徒會詐賭。用不著嘛。可是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我說:「我預感事情沒那麼單純。請原諒我拿條手帕。」
「不知道,馬羅。我完全不知道。」
他怡然說:「小子,這是騙局。你傷得重不重?那些兇鬼打了你的臉蛋兒?依我看,你自找的,你挨這記挺管用。」他低頭看曼弟。曼弟的膝蓋壓在身體下面。他恍如慢慢爬出深井,一次只爬幾吋,不住張口喘氣。
他漫不經心,連看都不看我,用槍筒打我的臉。
他弓著腰喘氣,槍由手中落下來;拚命伸手去抓,喉嚨處發出不自然的聲音。我用膝蓋去頂他的臉。他發出尖叫。
他的臉色冷冰冰,手轉回來打我第三次,這回力道不小。他的手臂還要伸回來,我連忙上前半步,踢他的和*圖*書胃窩。
我說:「他不是軟弱,他受傷了。誰都會受傷。大威利.馬鞏軟弱嗎?」
「我也沒養凱迪拉克車上的暴徒,馬羅先生。」
「曼弟拔刀向你的時候,你看來更棒。」
我對歐斯咆哮,「拿掉你嘴上的渾蛋香煙。要嘛就抽,要嘛就別碰它。我看見你就噁心。我受不了你,就這句話。我受不了警察。」
「曼弟帶兩個小流氓到我家來釘梢。他想毒打我一頓——說得難聽一點——只為報上有一篇文章他好像認為該怪我。」
我們喝完酒,他就由後門走了。頭一天晚上他曾順道來探查軍情,今天撬開後門進屋,現在他也從那邊出去。後門向外一碰就開,門扉又太老舊,木頭都已經乾縮了。只要把絞鍵的拴釘敲出來,其他的再容易不過。歐斯要翻越山坡走回下一條街他停車的地方,臨走前先指給我看門框上的一處凹痕。他開前門幾乎一樣容易,但那樣得破壞門鎖。那就太明顯了。
椅子上的人輕輕眨眼睛,幾近微笑但又不全然。害我手臂發麻的小流氓不動也不說話。我知道他正在吸氣吐氣。我聞得出來。
我沒思考,沒計畫,沒考慮勝負問題或者自己有沒有機會。我只是受夠了他的吵嚷,疼痛流血,也許這次有點腦震盪吧。
曼能德茲慢慢說:「三流的探子,以為能把曼弟.曼能德茲當成猴子耍,以為可以讓我成為笑柄,以為可以看我曼能德茲鬧笑話。便宜貨,我該在你身上動刀。我該把你切成一條條生肉。」
「曼弟,你怎麼親自打人了?我以為打人是擊倒大威利.馬鞏的那幫小流氓該幹的苦力工作哩。」
「他們可能是警官。」
「等一下,史塔。歐塔托克蘭那件事你參加了嗎——還是曼弟一個人搞的?」
歐斯說:「你用一根手指頭碰我,我就宰了你。一根手指頭。」然後才放下雙手。
我揉揉手臂。有點刺痛,但原來的腫痛和麻痺感並沒有消失。我若試拔槍,說不定會拿不穩掉下去。
他繃緊的臉龐貼向我,粗聲粗氣說:「我討厭賭徒,就像討厭毒販。他們助長一種為害不下於毒品的疾病。你以為雷諾城和拉斯維加斯那些地方只是提供無傷大雅的樂趣?神經病,那些地方專門招待小人物、想不勞而獲的傻瓜、口袋裏裝著薪水袋逗留片刻便把週末雜貨店購物金輸光的小子。有錢的賭徒輸了四萬美元,一笑置之再回來賭。可是老兄,造就大黑窟的不是有錢的賭徒。最大的剝削是十分、二十五分、五毛錢,偶爾來個一元甚至五元,慢慢累積起來的。大黑錢像浴室水管裏的水,涓涓滴滴不停的流。任何時候有人要打倒職業賭徒,我都贊成。我喜歡。任何時候州政府從賭博業收錢,稱做稅金,那個政府就是幫https://www•hetubook•com•com助暴徒營業。理髮師或美容院小姐直接押下兩塊錢。那是給賭博集團的,那是利潤所在。民眾要正直的警方,對不對?要幹什麼用?保護那些持有優待卡的人?本州有合法的跑馬場,全年營業。他們正派經營;州政府可以分贓,跑馬場每收一元,到賭馬掮客那兒去賭的錢就有五十元。一張卡片上有八九場賽馬,其中一半是沒人注意的小賽局,只要某人開口,就可以作弊安排勝負。騎師贏一場比賽的方法只有一種,輸的方法卻有二十種,只要騎師在行,雖然每隔八根柱子就有一名總管守著,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是合法的賭博,老兄,乾淨又正直的事業,州政府批准的。所以是正當的,對不對?在我看來卻不見得。因為那是賭博,會培育出賭徒,整個算起來,賭博只有一種——全是不正當的。」
「握個手。」他說著伸出手來。
我感覺一道鮮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我感覺到顴骨那一記痛得發麻,一直擴散,整個頭都痛起來。出手不重,但他用的東西太硬了。我還能說話,沒人攔我。
歐斯說:「他真多話呀——沒帶三個狡猾律師教他住口。」
「別開玩笑,史塔。曼弟生我的氣,不是為了他說的理由——不至於因此到我家釘梢,像對待大威利.馬鞏一般待我。動機不夠。他警告我少管閒事,別挖藍諾士案的真相。但我挖了,因為事情剛好是那樣發展的。於是他採取了我剛才跟你說的行動,所以說一定有更充分的理由。」
「上帝救救內華達。」曼弟靜靜說著,又回頭看門口的墨西哥硬漢。然後飛快在胸前畫個十字,走出前門。墨西哥硬漢跟在他後面。接著另外一個——乾巴巴的沙漠型——撿起槍和刀也走出去。他關上門。歐斯一動也不動等著。外面傳來關門聲,一輛汽車駛入夜色中。
「為什麼?」
「上路去哪裏?」
我潤潤嘴唇,反問一句,「阿戈斯提諾怎麼啦?我以為他是你的荷槍手。」
「因為某一個塗了金漆的婊子說我們使用灌鉛的骰子。那個騷|貨好像是陪他睡覺的女孩子之一。我把她攆出俱樂部——她帶進來的每一文錢都發給她帶走。」
「你確定這些傻瓜都是警官?」我問歐斯。
他想一想又打我一下,「你讓我臉上無光。我這一行對人下命令不用說第二次的。就是厲害人物也不例外。他會馬上出去辦,否則就控制不了啦。控制不了就管不下去了。」
我走到浴室放冷水,用溼毛巾敷悸動的臉頰。我照照鏡子。面頰腫得變了形,顏色發青,上面有槍筒打到顴骨留下的鋸齒形傷痕。左眼下也變色了。我會難看好幾天。
我望著他的眼睛說:「藍諾士是你的哥兒們。他死了。他像一隻狗被埋hetubook•com.com在土裏,連個墓碑都沒有。我想了一點辦法來證明他的清白。這叫你臉上無光,呃?他救過你的命,自己送了命,這對你沒有任何意義。你只想扮大人物。你一點都不關心別人,只關心自己。你不是大人物,只是愛出風頭。」
歐斯說:「你叫了三名打手,來的卻是三名內華達的警官。拉斯維加斯有人不喜歡你忘了跟他們澄清。那人想跟你談。你可以跟那些警官走,也可以跟我到市中心,被一副手銬吊在門背。那邊有一兩個人想看你歇業。」
我說:「我是那隻誘餌羊沒錯。不過他們活捉到老虎了。我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我猜你全知道了。晚安,史塔先生。」
我看他看得太久了。側面約略瞥見有人出手,肩胛骨頓時痛得發麻,整隻手臂一直麻到指尖。我回頭,看見一個表情兇巴巴的墨西哥壯漢。他沒笑,只是看著我。棕色的手上握著一把點四五手槍,垂在身旁。他留著髭鬚,腦袋鼓鼓的,油亮的黑髮往上、往後、往下梳。腦後有一頂髒兮兮的寬邊帽,皮質的帽帶呈兩股鬆鬆垂在汗酸味很重的手縫襯衫胸前。天下最狠的莫過於兇狠的墨西哥人,最柔的也莫過於柔和的墨西哥人,最正直的莫過於正直的墨西哥人,尤其最悲哀的莫過於悲哀的墨西哥人。這傢伙是個狠角。天下再也找不到更狠的了。
「我明白了,」他緩慢、溫和又平靜的說:「你認為泰瑞的死法有些地方不對勁?例如他沒有開槍自殺,是別人幹的?」
「是的,我明白。好吧,我只是以為妳或許有興趣知道。多謝妳好心警告我。跟妳家老頭一點關係都沒有。」
曼弟對歐斯說:「騙局。我第一次聽你說。」
歐斯看看我。另一個人也看看我。門口的墨西哥硬漢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把曼能德茲拉起來。曼弟的鼻子流血了,他由白色晚宴服掏出手帕,湊到鼻子上。一句話也沒說。
「確定。」
接著大廳的人影有了動靜,歐斯由門口走進來,眼神空洞,面無表情,而且非常鎮定。他俯視曼能德茲。曼能德茲頭觸地板跪著。
「他若往這邊來,我確定他會活著抵達。現在我恐怕得切斷了。」
這時候歐斯的映像出現在鏡中我的背後。他正在唇邊捲他媽的沒點燃的香煙,像貓在逗一隻半死的老鼠,想讓牠再逃一次。
「奇哥變得軟弱了。」他輕聲說。「他素來軟弱——像他的老闆。」
「我會活生生見到曼弟。別擔心,馬羅。」
我告訴她,她就掛斷了。我把門廊的燈打開,站在敞開的門口吹夜風。現在涼爽多了。我回屋裏,打電話給朗尼.摩根,卻聯絡不到他。接著莫名其妙打到拉斯維加斯的「泥龜俱樂部」,找藍帝.史塔先生。他可能不接,但他接了。他一副安靜能幹www.hetubook•com•com、經驗豐富的口吻。「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馬羅。泰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有什麼事要我效勞嗎?」
「噢,等我一下。」她離開一會兒,回來後語氣溫馨多了,「也許我可以湊合一杯。在哪裏?」
歐斯說:「軟弱,軟得像玉米泥。」
「我問你話,便宜貨。」
他粗聲說:「下回別想計贏警方。你以為我們讓你偷那份影印照片是鬧著玩的?我們預感曼弟會來追獵你。我們跟史塔明說了。我們說我們不能在郡裏禁絕賭博,但我們可以使賭博變得很難搞,賺不了錢。暴徒毒打了警察——即使是壞警察——沒有一個能在我們管區逍遙法外。史塔要我們相信他跟此事無關,組織不高興這件事,曼能德茲該受點警告。所以曼弟打電話要一隊外地流氓來整整你的時候,史塔就派了三個他認識的傢伙,搭他自己的一輛車,花他自己的錢。史塔是拉斯維加斯的一名警察首長。」
我望著他前面射出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爬過樹影間,消失在斜坡外。我鎖好門,又調了一杯溫和的酒,回到客廳坐下。我看看手錶。還早。只是我回家至今好像隔了很久罷了。
他柔聲說:「這是私人手筆,因為我有個人的理由要教訓你。馬鞏那件事完全是公事。他以為他可以對我作威作福——他的衣服和汽車是我買的,保險箱是我幫他填滿的,房屋信託借據是我幫他清償的。這些風紀組的寶貝都是一個樣。我還替他付小孩的學費哩。你一定以為這混帳該感恩圖報吧。結果他幹了什麼好事?他走進我私人辦公室,當著手下的面打我耳光。」
「不麻煩,很高興接到你來電。我問曼弟他知不知道。」
「我沒見過。也許哈蘭.波特可以告訴你。我們喝一杯吧。」
「若是雜役或服務生,泰瑞可以在信末再加一行說明。如果是警察,信就不會寄出了。那麼是誰呢——為什麼泰瑞要寫那份自白?」
「到拉斯維加斯,跟你派去追他的三個暴徒坐一輛紅色大燈的黑色凱迪拉克大轎車。我猜是你的車?」
「噢,住口!」
他顯得很意外,咧了咧嘴。
「今天晚上?噢,我正在收拾行李要搬出去。恐怕不可能。」
「曼弟已經上路了。」
「我是個衰老、疲乏的警察。一肚子怨氣。」
「好啊,封我的嘴呀。我只是老百姓。別再說了,勃尼。我們有暴徒犯罪集團和打手,並不因為有奸詐的政客,以及他們佈在市政廳和立法機構的跟班。犯罪不是疾病,是病徵。警察就像給人阿斯匹靈治腦瘤的醫生,只是警察寧願用金屬棍棒來治罷了。我們是粗魯有錢又野氣的大民族,犯罪是我們為此付出的代價,組織犯罪則是我們為組織付出的代價。犯罪會伴隨我們很長的時間。組織犯罪只是強力美元的骯髒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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