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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尤.奈斯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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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煉獄 50

第四部 煉獄

50

「哈利你這個王八蛋,我是愛倫,我知道我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了,我會再打手機給你。」
「對,呃,」梅里克說:「既然替你們介紹過了,哈利,我們要去吧台那裡了。」
愛倫坐在駕駛座上,傾身向前,將音量轉小。
愛倫有些猶豫。
「我媽在我十五歲的時候過世,除了這個,其他的都可以說。」
「你也住在侯曼科倫區?」
「妳有兄弟姐妹嗎?」
湯姆坐上車,將門甩上。
「好啊。可不可以順便去馬克路的7-11幫我買包煙?」
「我不知道。」
「這件事跟我們的『大理想』有關。你是個好士兵對不對?」
愛倫覺得腦部後方傳來震動,接著就聽見〈拿破崙率領大軍〉這首曲子的數字音樂版,原來是湯姆的手機響了。愛倫打開車門對湯姆大喊,但湯姆已走向餐廳。
「沒有人看見阿尤布,也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或聽說過他。」他說:「開車吧。」
「也許吧。」她說。湯姆從來沒來過她辦公室,現在他來做什麼?
「很近,應該說在附近。我住在畢斯雷區。」
哈利盯著儀表板上的各種顯示設備,只見速度計前方的玻璃裂開了,而且他懷疑油料警示燈的燈絲已經燒斷了。
「愛倫?不是啦,我們只是很合得來,現在也是。她有時還是會幫我忙。」
哈利沉鬱地將頭側向一邊。
她把話筒夾在肩膀和下巴之間,在電話簿裡翻尋H欄,卻不小心讓電話簿砰地一聲摔到地上。她咒罵一聲,最後終於找到哈利的手機號碼。幸好哈利總是把手機帶在身邊。
「希望我們這裡沒有小偷。」哈利說。這已經是警察總署的一個陳年老笑話了,蘿凱一定聽過不下數百次,但她依然在哈利耳畔輕輕笑了幾聲。
她望向湯姆,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而是很正經地想要弄清楚。
她伸出手,手腕微微上揚,再度令哈利想到鋼琴課和芭蕾課。
史費勒邁開大步追上去,一直到比較陰暗的街道才追上她,但那裡有太多人在周圍。這時她突然轉過頭,朝他看來。在那個片刻,他確定自己受到懷疑,她看見他藏在袖子裡的球棒從夾克領子裡凸了出來。他是如此恐懼,以致於無法控制臉部肌肉的抽動,後來當女子走出7-11,他的恐懼已轉變成憤怒。小徑路燈下發生的事,有一些細節他似乎記得,又似乎不記得。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彷彿有些片段被移除了,就像電視上的益智競賽,給你一張圖片的各個碎片,要你猜出圖片中是什麼。
「難道不是嗎?」
「我在找一個妳父親在東部戰線認識的老兵,這個人買了一把馬克林步槍。對了,我跟妳父親聊過,他看起來沒什麼憤憤不平的樣子。」
愛倫聽見金姆發出低沉的笑聲,可以想像他半睜半閉的惺忪睡眼,他精瘦到幾乎瘦削的身體蓋著羽絨被,躺在亨格森街那間簡陋的屋子裡。他那間屋子可以看見奧克西瓦河的河景。他擁有她想要的一切。在這個片刻,她幾乎忘了湯姆。幾乎。
「他的寫作計劃似乎讓他興奮得不得了,連我都覺得很驚訝。」
「可是四號在下一個街區。」湯姆說。
「沒發生什麼事,湯姆。」
蘿凱沒有姐妹可以依靠,她是獨生女,所以她述說她的工作。
「說得好。」
哈利露出嘲諷的微笑。
「可是我們很少逮捕什麼人,」她說:「大多數的案子都是溫和地在電話上解決,不然就是在大使館的雞尾酒宴會上擺平。」
王子又透過車內音響喇叭縱聲嗥叫。
「好。」
兩人同聲大笑,然後討論了一些好看和難看的電影、好聽和難聽的演唱會。過了一會,哈利發覺必須修正對蘿凱的第一印象。比方說,蘿凱二十歲就獨自環遊世界,而哈利在那個年紀可以拿出來說的成人經驗,只有失敗的歐洲火車之旅和越來越嚴重的酗酒問題。
引擎發出空檔的低顫聲。湯姆已把車子停下。她發狂似的找尋門把。該死的日本呆子!為什麼不在車門上設計一個清楚好認的門把呢?
「抱歉,我很不會解讀暗示,所以才問妳我們是不是在調情。」
「狀況?怎麼會有什麼狀況?」
自從遇見蘿凱之後,哈利沒再看錶,他甚至跟琳達一起滿場跑,向一些同仁自我介紹。他跟其他人的對話內容都很拘謹。他們問他的職位是什麼,一旦他回答了,話題隨即枯竭。也許POT有一條不成文規定是你不能問太多,否則他們就不跟他敬酒。無所謂,反正哈利對他們也不特別感興趣。最後他回到喇叭旁的老位置。他看見過幾次蘿凱的紅色洋裝,根據他的判斷,她正在派對上周旋,而且未跟任何人聊得特別久。她沒下場跳舞,這一點他很確定。
她把一隻手輕輕搭在哈利肩膀上。
「抱歉。」
「是最棒的,」哈利說:「也是最勇敢的。她從來不害怕新事物,是個生活試飛員。」
「對,可是……」
史費勒什麼都不明白。
哈利聽見蘿凱的低沉嗓音在他身旁響起,心臟立刻加速跳動。
「要不要我幫妳開門?」哈利問說。
「媽,什麼事?」
史費勒沒有回話。他不需要回話。
「我時間多的是。」
史費勒的雙腿躍下床,從桌上接起電話,等待話筒傳來卡嗒聲表示母親已掛上電話。
哈利大笑。「我想歐雷克可能會不高興吧。」
「那根本是在奧斯陸的另一端嘛。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史費勒把腳放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來。
「什麼地方?」他問道。
「我記得我剛剛花了至少十分鐘跟妳解釋說我有多討厭跳舞。」
「你來POT之前,有人提過你跟女同事的一些事,那個在犯罪特警隊和你共享一間辦公室的女孩。」
「發生了什麼事?」
「跳這種音樂?」
史費勒的母親站在樓梯底端,扯開嗓門大喊。史費勒有記憶以來,他母親總是這樣吼叫。
「妳聽起來很緊張。」
「跟同事在辦公室派對上跳舞啊。」
「往好的一面看,史費勒,這是戰爭,容不下懦夫和叛國賊。再說,弟兄們是會回報士兵的。如果你完成這件工作,除了那一萬克朗,我還會另外再給你四萬克朗。」
「那好,」湯姆站了起來。「我們走吧。」
她眼中露出訝異之色。
「沒有,就只有我跟我爸。」
「沒問題。我搭出租車。」
「你不用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你跟其他弟兄都會因為這個漏洞而蒙受莫大的損失。」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用肩膀撞了一下車門。車門鉸鏈發出吱的一聲,盪了開來。
「就說是敵人吧。」
「岩碧揚街。」湯姆讀出牆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路牌,駕車左轉。
「像什麼?」
他完全不知道那個女子是誰。他依照約定,去松內廣場和王子碰面。王子載他到女子住的那條街,把車子停在她家的視線範圍外,但只要她一出門,他們就看得見。王子說可能得等一整個晚上,叫他放輕鬆,便播放那該死的黑鬼音樂,調低椅背。才等了半小時,大門就打了開來,王子說:「就是她。」
「這個人正要前往警局,你的工作是阻止她。」
「那你不去抓調皮搗蛋的孩子時都在做什麼?」
蘿凱點了點頭。
「說來話長。」他又補充一句。
哈利,拜託你在家。
史費勒閉上了他的嘴。
「沒有人打電話來。你一定是自己關機的。」
湯姆來到愛倫的辦公室,站在愛倫的椅子旁。
「啊哈。」她點點頭,彷彿明白了似的,眼中依然滿是燦爛的笑意。「走廊盡頭的辦公室,真的?」
「私人電話?」
「好。」愛倫說,朝後視鏡看了一眼,將車子駛離人行道。
「你愛我嗎?」
「史費勒!電話!」
「幫你什麼忙?」
她嫣然一笑。「不用了啦。」
蘿凱看了看錶。
「為什麼?」
他看著牆上用圖釘釘在納粹黨旗下的一張照片,照片中是黨衛隊總司令暨德國警察總長海因里希.希姆萊站在演講台上發表演說,時間是一九四一年,地點是奧斯陸。希姆萊正在對宣誓加入武裝黨衛隊的挪威志願軍說話,他身穿綠色制服,領子上繡著兩個首字母SS,背後站的是維德孔.吉斯林。希姆萊於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光榮自殺。
她聳聳肩。「我喜歡這份工作,他們不是每個人都說得出這句話。」
「我?我只是要我的錢跟……」
「下班了,愛倫。」他的頭朝牆上時鐘側了側。時鐘顯示十點整。「我有車,可以送妳回家。」
「歐雷克的媬姆是POT一個同事的女兒,請不要誤會,我只是不希望在工作場所傳出什麼八卦。」
「你不喝酒嗎?」蘿凱問。
「你打來是因為你聽到我的留言了吧?」史費勒說。
「你跑哪裡去了?」
「妳在車上等,我進去查看。」湯姆說。
「歐雷克是妳的小孩?」
「我父親白手起家,建立了一個建材供應鏈,我以為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事業上。我媽去世以後,他在一夕之間對事業失去了興趣,後來趁公司分崩離析之前把它賣了。他推開所有他認識的人,包括我在內,變成了一個憤憤不平的孤獨老人。」
「算了。我剛剛問妳有沒有人打電話來。」
「嗨,我是史費勒.歐森。」
「單身,沒有小孩。」
愛倫住在這棟屋子的二樓,家裡養了一隻溫馴的大山雀,名叫黑格。這棟屋子最近才重新翻修,牆壁有半公尺厚,窗戶裝的是雙層玻璃,但她可以對天發誓她耳中還是一直聽見車子發出的空檔運轉聲。
「什麼伴侶?」
梅里克的手指轉動著裝盛橘色飲料的酒杯杯腳。他身穿藍色條紋西裝,站得似乎比平常挺拔。從哈利眼中看來,梅里克那套西裝十分合身。哈利發現自己的襯衫袖扣超出西裝袖口的部分太多,便拉了拉西裝衣袖。梅里克屈身靠近了些。
史費勒聽見自己吞嚥唾液的聲音。
「金姆?」她問道。
「嗨,哈利,這位是……」
「我叫哈利.霍勒。」他說。
「別這麼無趣嘛,哈利,這可是派對喔!」
「我在這裡下車就好。」愛倫說,盡量讓聲音保持自然。
點菸器不是給扔出了窗外,就是跟收音機一起被偷了。
「法律祭的拉格演唱會比較熱鬧對不對?」
「喔?」梅里克訝異地說。
「不是,只是……」
「沒發生什麼事,我們只不過不再愛對方了,後來我就回奧斯陸了。」
「一個好士兵會收拾善後對不對?」
「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況,」他說:「我媽去世以後,我爸有好幾年時間只是坐在椅子上盯著牆壁看。我得餵他吃飯才行,我是說真的餵他。」
他已依照王子的指示,丟棄了球棒,先把球棒上的指紋擦乾淨,再擲入奧克西瓦河中。現在他只要保持低調,等著看看有哪些事情浮出檯面。王子說他會擺平一切,就跟以前一樣。史費勒不知道王子在哪裡工作,但顯然王子跟警察有良好關係。他在鏡子前脫下衣服。月光從窗簾縫隙射進來,把他身上的刺青照成灰色。他對脖子上掛著的鐵十字勳章項鍊比出中指。
「有人打電話來嗎?嘿!」湯姆繃緊肌肉,伸出兩個手掌緊緊貼在儀表板上。「妳沒看見那輛車嗎?」
「我現在在查的案子。」
喇叭正流洩出慵懶的排笛版〈讓它去吧〉(Let It Be),有如糖漿那般濃膩。
哈利機靈地抬起雙眼,看蘿凱是否拿這句話來取笑他,卻見她眼裡跳躍的儘是愉悅。她散發出力量的光芒,但哈利懷疑她是否有過許多墜機的經驗。
兩人四目交投,幾乎是勾住彼此,難分難捨。
「哈囉?」
湯姆在哈利那張老辦公椅坐下,椅子發出嘎嘰一聲以示抗議。兩人目光相接。可惡!為什麼她不說這是私人電話呢?現在要說已經太遲了。難道湯姆已經知道她無意間發現了一些事情嗎?她想解讀湯姆的表情,但自從她開始驚慌失措以後,分析的能力似乎消失了。現在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湯姆一直令她不舒服的原因了,並不是因為他為人淡漠,不是因為他對女人、黑人、暴露狂和同性戀者的態度,也不是因為他一逮到合法機會就使用暴力。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列出十個與之類似的警察,但她還是能在這些警察身上發現一些正面特質,好讓她能夠跟他們相處。但是在湯姆身上另有某種東西,現在她知道那是什麼了:她害怕湯姆。
「有時候喜歡。」他說。
「啊哈,」她說:「原來是你,你是犯罪特警隊的對不對?」
她又看了看錶。
「告訴我你說了什麼。」
他看了看錶:九點半。他可以去找蘿凱說幾句話,看看會如何。如果什麼也沒發生,他就開溜,遵守約定跟琳達跳一支舞,然後回家。什麼也沒發生?這是哪門子的自欺想法?蘿凱是個警監,而且跟結了婚沒兩樣。也許他可以喝點酒。不行。他又看了看錶。一想到他答應跟琳達跳一支舞,心裡就感到厭煩。回家吧。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即使他們是清醒的,也不太會去注意一個新警監消失在走廊上。他可以慢慢走出門,搭電梯下樓。那輛福特雅士正在樓下忠誠地等候著他。琳達似乎正和一個年輕警官跳舞跳得火熱,只見她緊緊抱住年輕警官,年輕警官面帶微笑,唇上泌出汗珠,將她轉來盪去。
「你怎麼知道?」他開口說。
「閉嘴,m.hetubook.com.com史費勒。」
「可惜我們沒在法律課上認識,哈利。」
「喔。」她得打電話給哈利。
「呃……不用了,謝謝妳,琳達。」
「那我誤擊美國特勤局幹員的那件事是怎麼解決的?」他問道:「是在電話上還是在雞尾酒宴會上?」
「你在講什麼啊?」蘿凱大笑。
說得好。難道他就說不出更好的話了嗎?
「抱歉,我沒聽清楚你說什麼。」哈利說。
「是經過俄國,」她說:「我上過國防部俄國課程,在莫斯科當了兩年的口譯員。梅里克就是那個時候在莫斯科找我進POT。我拿到法律學位後,直接就有了一份薪資等級第三十五級的工作,我想說我找到了一隻金雞母。」
「史費勒!」
「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子。就是王子。
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蘿凱挽住他的手臂。「你需要有人幫你推車對不對?」
「今天晚上我只想聽有趣的故事。」他微笑說:「說說妳吧,可以聊聊妳的童年嗎?」
接下來是一陣靜默。哈利發覺他說的這句話可能造成錯誤的解讀,便立刻用問題填補靜默。
「我晚上七點搭出租車回來的,」金姆說:「我今天開了二十個小時的車。」
哈利伸出一隻手摟住蘿凱腰際,躊躇地踏出一步。
王子冷靜無比地解釋說他的手機落入了別人手中。
「我想請你進來,可是……」
「單親媽媽。你呢?」
蘿凱格格一笑。
然後電話就掛斷了。
她攤開一隻手。
我是史費勒.歐森。我還在等老頭買槍的佣金,十張大鈔。打到我家給我。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一日
「月經前神經緊張?」
她在7-11裡頭躊躇了一會兒,回想金姆抽的是駱駝牌濃煙或淡煙,才發現他們相處的時間原來那麼少,而他們必須了解彼此的部分還有那麼多。但她卻不感到害怕,這還是她這輩子頭一遭,心中甚至十分期待。她覺得快樂無比。一想到金姆赤|裸地躺在床上,距離這裡只有三個街區,便令她心中升起一種美妙的渴望。她選擇了駱駝牌濃煙,焦急地等候結賬。來到街上,她選擇走奧克西瓦河旁的快捷方式。
「我才不相信呢。」
「這種感覺好像失去童貞一樣,」他說:「但這是無可避免的,遲早每個挪威男人都得經歷這種事。」
蘿凱若有所思地凝視哈利,同時把手伸進酒杯,撈出一個冰塊,用兩根手指舉了起來。一滴融化的冰水沿著她的手腕緩緩流下,穿過纖細的金手鍊,流到手肘。
「我只是替你跟那個老傢伙傳話而已,是你自己……」
「有點太大聲了。」愛倫說,心想再過三週,那個斯泰恩謝爾市的警員就會來報到,到時候她就不必再跟湯姆一起值勤了。
蘿凱和哈利看著彼此。
「那就這樣囉。」蘿凱說。
「呃,那不是手槍,而且我很高興見到妳,不過……」
「輪到妳了,說說妳自己吧。」
「你呢,哈利?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這個問題如風馳電掣般襲來,快得令史費勒立刻採取防衛姿態,彷彿欠錢的人是他而不是對方。
「我們見過,」她說:「但還沒有熟到交換姓名的程度。」
所以她有美貌,不過她有格調嗎?
「我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沒想過自己為什麼當警察。我想過。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也許我只是喜歡把調皮搗蛋的孩子抓起來吧。」
褐色眼眸。高聳顴骨。深色肌膚。深色短髮襯托一張瓜子臉蛋。但見她嘴角泛著微笑,眼裡滿是笑意。哈利記得她很漂亮,但不記得她如此……迷人。這是他唯一想到能用來形容她的詞彙:迷人。他知道這時她站到他面前,理當會令他驚訝地目瞪口呆,但不知怎地其中自有一種邏輯可循,而他的內心掌握了眼前整個情況,令他以點頭做為響應。
就快了,她心想,我會熬過這個冬季。
「怎麼了?」他說。
「那時候我還是個蠢蛋,」哈利說:「誰只要不喜歡我愛的唱片或電影,我就會找誰麻煩。沒有人喜歡我,連我都不喜歡我自己。」
問題不在音樂。湯姆並沒有給她添麻煩,他也絕對不是個壞警察。
「也許有一天你們會跟以前一樣親近。」
她又把頭微微側向一邊。
「跳舞嗎,哈利?」
「妳個婊子,」他咕噥說:「妳個欠幹的婊子。」
愛倫讓電話一直響,直到鈴聲停止才放下話筒,然後又打一次。她站在窗邊,低頭望向街道。街上沒有車。當然沒有車。她過度緊張了。湯姆可能正在回家睡覺的路上,或是正在前往某人家的路上。
他們駕車經過德揚公園。湯姆接到線報,有人在黑斯默街的「阿拉丁」波斯餐廳看見巴基斯坦幫派首領阿尤布。自從去年十二月皇家庭園發生攻擊事件以來,他們就一直在追捕阿尤布。愛倫知道他們已來得太遲,現在他們只能問問是否有人知道阿尤布在哪裡。他們也得不到答案,但至少可以現身表示警方不會讓阿尤布有好日子過。
「你喜歡它什麼地方?」
愛倫全身僵硬,緊盯前方,望著濕漉漉的黑色柏油在街燈照耀下閃閃發亮。
她喊得像是要找人救命,彷彿溺水了或生命危在旦夕。
「星期一見。」愛倫找到門把時,聽見湯姆在她身後說。她踉踉蹌蹌下了車,飢渴地呼吸受污染的奧斯陸三月空氣,彷彿長時間潛水浮上水面。她甩上厚重的大門,耳中仍聽得見湯姆那輛跑車在外頭發出滑順的空轉聲。
「為什麼我從來沒在POT看過你?」蘿凱問道。
「嗯。另一個選擇是逃跑。」
「抱歉剛剛在車上我有點粗魯。」
她的頭朝一邊揚起。
「我當然會好奇,我只是不問而已。是什麼案子?」
她奔上樓梯,靴子重重踏在每一級階梯上,鑰匙拿在面前猶如一把魔杖。進了家門之後,她立刻撥打哈利的電話,心頭依然記得史費勒的留言,一字一句記得清清楚楚。
「媽,我在樓上接!」
「我們見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POT的新警監。如果你說了的話,那麼……」
「對,那麼怎樣?」她發出格格笑聲。她的笑聲迫使哈利的腦子再次蹦出那個白癡的形容詞:迷人。
史費勒安靜地在身後關上門,脫下鞋子,躡手躡足爬上樓梯。他跨過會發出咯吱聲的階梯,但知道只是白費工夫。
「我只是說……」
「我是哈利,請留言。」
她站在窗邊,身上穿著外套,從窗簾縫隙向外窺看。下頭的街道空蕩蕩的,剛才在街上等候的出租車已載著三個興高采烈準備去狂歡的女子離去。黑格並不答話。這隻只有一邊翅膀的大山雀,眼睛眨了兩下,用一隻腳抓了抓腹部。
「哈利,你穿西裝真好看。」
「呃,我以為妳在說的是妳的伴侶。https://www.hetubook.com.com
「專業習慣,我不過問別人的案子。」
「我不知道。這樣聽起來會不會很蠢?」
「只是我床底下養的一隻怪物。我送妳回家。」
「對,不然你以為呢?」
哈利轉過身。這時某位同仁自己當起DJ,調高音樂音量。梅里克其他的話全被哈利身後的音箱喇叭發出的巨大低音給吞沒。
「我是在跟你介紹,這位是我們的外交事務部負責人……」
「可能性微乎其微。」
「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女孩。」蘿凱說。
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拉高,耳中聽得見自己尖銳的聲音。
哈利從腰帶上取下手機,放開摟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把手機放到音箱上。他轉過身,蘿凱的雙臂向他揚起。
「這樣啊,」蘿凱說,謹慎地嘗了一口瑪格麗特。「我想那會是個好的開始。不過你說你從電影中偷學台詞的這個部分,是不是也是從電影裡學來的?」
「所以說妳是……」
「那是誰的聲音?」
「喔,原來如此,你的案子。」
這話是琳達說的。哈利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女人就是琳達,只見她那身緊身洋裝突顯了她的贅肉和豐|滿的女性特徵。她手中托著一盤橘色飲料,高高舉到哈利面前。
「我是在莫斯科生下歐雷克的,」蘿凱說:「我跟他的爸爸同居了兩年。」
「我又沒強迫你。」
愛倫在鳥籠上蓋了布,說晚安,關上燈,走出了門。岩碧揚街依然空盪無人,她快步走向杜福美荷街,她知道週六晚上的杜福美荷街總是擠滿了人。來到福哈肯餐館外,她向幾個人點了點頭,她曾在一個潮濕的夜晚在基努拉卡區的明亮街道上和那幾個人說過幾句話。驀然之間,她想起她答應替金姆買包煙,便轉了個彎,往馬克路的7-11走去。這時她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陌生面孔,那男子正看著她,愛倫禮貌地對他笑了笑。
她得趕快打電話給哈利才行。
「妳為什麼把我的手機關機?」
「史費勒?」
「喔?」
他終於躺在床上睡去,這時東方的天空開始佈滿雲層。
「十一點了,還有人在等我。」
「待會再聊。」梅里克說。
愛倫試著照湯姆說的放輕鬆,均勻地呼吸,注意前方路況。她駕車在佛斯街圓環左轉。這是個週六夜晚,但這個地區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交通號誌亮的是綠燈。右轉,沿著岩碧揚街直走,左轉,開上德揚街,不久便抵達警察總署停車場。她感覺得到湯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
「什麼事?」
一陣靜默。
她再打一次哈利的手機,聽見的是同一個女性聲音說您撥的電話已關機或收訊不佳。
「好,愛倫,」湯姆說:「放輕鬆,我只是有點納悶而已。」
他們面對舞池站著,但哈利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正在打量他。他的腦袋裡思緒紛飛。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笑紋。艾德伐的農舍距離發現馬克林步槍空彈殼的地方不遠。《每日新聞報》說住在都市的女人有百分之四十不忠。他應該去問霍爾的老婆是否記得挪威軍團有三個挪威士兵被戰鬥機扔下的手榴彈炸傷或炸死。三號頻道的廣告說德斯曼男裝店正在舉行新年特賣會,他應該去逛逛。不過他喜歡他的工作嗎?
「我離開的時候妳轉高了音量。」
「我是說——你願意跟我跳舞嗎?」
「那麼我至少會告訴你說我們隸屬於同一個單位。」她說:「我通常不會跟別人說我做什麼工作,況且你又問了那麼多奇怪的問題,我想你應該也是一樣。」
天哪,我的行為跟青少年沒兩樣,哈利心想。
「尤其是你這個士兵犯了罪被判三年徒刑,卻因為技術問題而有條件保釋。」
史費勒一字不錯地重複說了一次他留的話。
「你在開玩笑嗎?我以前的同學賺的錢是我的三倍以上。」
「要不要我來開?」
愛倫克制著想拉開車門往外跳的衝動。
電梯門滑向兩側,哈利聽見敞開的警署餐廳門內傳出音樂聲、男人的高談闊論聲和女人的格格談笑聲。他看了看錶。八點十五分。應該待到十一點就可以回家了。
問題在於那些電話。愛倫並不是無法體諒人多多少少會在電話上提到性生活,但根據她所收集到的對話,湯姆的半數手機來電中,對方女子不是已經被甩,就是正在被甩,或將要被甩。最令她不舒服的是最近幾次對話。這幾次打來的幾個女人是還沒被湯姆甩掉的,湯姆會用一種特別的口氣跟她們說話,聽得愛倫想大聲喊說:不要做傻事!他不會替妳帶來什麼好事!快逃!愛倫是個心胸寬闊的人,很能原諒人類的弱點。她在湯姆身上並未發現很多人類的弱點,但卻也沒發現什麼人性。說穿了她就是不喜歡湯姆這個人。
「因為妳開車開得好像……」
「有嗎?」
史費勒仔細思考了一番,思考他該穿什麼衣服。
「你死不了的,就當做是暖身好了,準備等一下跟琳達跳舞的大試煉。」
這條街燈光稀疏,人行道空蕩無人。愛倫的眼角餘光看見小小的方形亮光掠過湯姆的臉龐。湯姆已經知道她發現了嗎?湯姆是否看見她坐在乘客座上,一隻手放在包包裡?湯姆是否知道她手裡握著她在德國買的一瓶自衛噴霧劑?去年秋天湯姆堅稱愛倫拒帶武器是把她自己和同事置於危險之中,當時她曾把那瓶自衛噴霧劑拿給他看。後來湯姆不是以謹慎私密的語氣跟她說,他能弄到一把精巧的小手槍,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小手槍並未登記,因此如果出了「意外」,無法追查到她身上。那時她並未認真看待湯姆說的話;她以為那是男人說的那種有點恐怖的玩笑話,因此一笑置之。
她又笑了。哈利心想要如何才能讓她像這樣一直笑呢?
「我猜也是。」史費勒說。
這個班再過幾小時就結束了,她會回家,沖個澡,然後衝去亨格森街金姆的家。她在性|欲高漲的狀態下,只要五分鐘就能衝到金姆家。想到這裡,她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些話是從一部電影裡學來的。說這些話的傢伙在電影裡跟米亞.法羅(Mia Farrow)攀談。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用過這些話。」
「什麼?」愛倫驚駭地望著湯姆。
「所以妳必須一個人照顧妳爸囉?」
百分之四十的籬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會熬過這個冬季。
蘿凱聽了大笑不已,還把一些龍舌蘭酒噴到了哈利的西裝外套上。
「開車看路,愛倫。我問妳:為什麼……」
「我戒酒了。」哈利說。
他睜和_圖_書開眼睛,看著天花板上凸起的石膏板。拿到錢以後,他要找個水電師傅來修漏水,那個漏水的地方老媽已經跟他嘮叨好久了。他努力去思考修理天花板的事,但心裡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其他思緒驅走而已。他知道有哪個地方不大對勁。這次不一樣,跟丹尼斯漢堡店的那個單眼皮東方佬不一樣。這個女人是個平凡的挪威人,褐色短髮,藍色眼睛,都可以當他姐姐了。他不斷重複王子灌輸他的想法:他是個士兵,一切都是為了「大理想」。
蘿凱拿手帕擦乾哈利的西裝翻領。
「呃,」她說:「電話可以等到星期一再打。」
「是《箴言報》那些傢伙又在打探消息了嗎?」
「我很遺憾。」
「妳也開始喜歡上王子了對不對,我剛剛有聽見。」
「不行,」湯姆說,看著後視鏡。「必須服務到家。要怎麼走?」
嗶。
「我在看『魯賓遜探險記』。」
「可是我有我自己的日子要過。我在莫斯科認識了一個男人,爸爸覺得我背叛了他,因為我想嫁給一個俄國人。我把歐雷克帶回挪威之後,我跟我爸的關係就開始出問題,而且層出不窮。」
「差不多順路。」
「我先沖個澡就好,」她說:「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晚安,哈利。」
「那你呢,哈利,你墜機的時候會怎樣?」
侯曼科倫區的山坡十分靜謐,只聽見樅樹林發出溫柔的窸窣聲。她的腳踏上車外的雪地。
哈利述說有一次小妹主動開價說要買亞克奧斯街的一棟房子,只因她在《晚郵報》地產專頁看見的那張照片,令她想起她童年在奧普索鄉的房間,結果對方說那棟房子要價兩百萬克朗,每平方公尺售價創下那年夏天奧斯陸房價新高。
「你聽見的不是語音信箱的聲音,史費勒。」
打了三次哈利的手機之後,愛倫放棄,改打給金姆,金姆的聲音聽起來頗為疲憊。
哈利站在角落,旁邊就是音箱,手中拿的是蒙克牌無酒精啤酒,用玻璃杯裝著,避免人家問他為什麼要喝無酒精啤酒。他正在看年輕的POT同仁跳舞。
她只是想開個玩笑。原本她打算在說完這段話之後,立刻說明自己是誰,但不知什麼原因,她只是坐著聆聽手機那頭傳來的濃重呼吸聲。也許是為了刺|激,也許純粹只是好奇。無論如何,她忽然發覺對方真以為自己進入了語音信箱,正在等待嗶聲。於是她按下一個按鍵。嗶。
她跟湯姆說過她住四號嗎?也許吧。可能她忘了。她感覺自己是透明的,像隻水母,彷彿湯姆可以看得見她心跳過快。
「她最棒的地方在於她墜機之後,可以立刻振作起來,精神抖擻地投入下一個神風特攻隊任務。」
「是我。」背景音樂是王子。總是王子。
「沒什麼。我四十五分鐘後到。還有我得借你的電話打,然後在你那邊過夜。」
湯姆的車是日製跑車,愛倫覺得看起來像法拉利廉價仿製品,車上配備桶型座椅,坐進去會擠縮肩膀,此外車內似乎有一半空間裝設了喇叭。引擎發出深情的低顫聲,窗外街燈迅速掃過,車子已開上特隆赫姆路。喇叭悄悄傳出愛倫逐漸熟悉的男性假音。
「等一下——這是什麼?」她問道。
「難道妳不好奇嗎?」
「我們見過。」哈利說。
「為什麼?」
「黑格,看來他走了。」愛倫說。
這個星期十分無聊。愛倫當警察以來,從沒碰過這麼百無聊賴的一週。她擔心這跟她終於有了私生活有關。突然之間,及早回家是有意義的,週六晚上的這種值班成了一種犧牲。手機第四次響起〈拿破崙……〉。
「你說呢,警監?」
「也許吧。」她說。
那不吸引我……
「歐雷克睡得正甜呢,我顧慮的是媬姆。」
蘿凱滿是笑意的眼神縈繞在哈利眼前,即使他已回到畢斯雷區,在路邊違規停了車,眼前仍浮現著蘿凱的雙眼。他追逐床底下的怪物,進了臥室,倒頭便睡,並未注意到錄音機的小紅燈正在閃爍。
可以了解,哈利心想。POT密勤局局長和蘿凱警監今晚可能得進行很多上對下的摸頭互動。他倚著喇叭,眼光卻偷偷跟隨他們。蘿凱認得他,也記得他們沒有交換姓名。他將手中啤酒一仰而盡,只覺得嘗起來毫無滋味可言。
「那麼怎樣?」哈利問說。
「不會,」她說:「是我有點,呃……你知道的。」
「二十分鐘後到松內廣場,把你需要的傢伙都帶著。」
奧斯陸
「我?這個嘛,我可能會靜靜躺個一秒,然後爬起來,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是吧?」
「我也是。」他說,站了起來。
「等一下再跟你解釋。」
沒有回答。只聽見王子低聲唱著:你這性感的死傢伙……音樂聲陡然消失。
「這是湯姆.沃勒的語音信箱。沃勒先生不在,請留言。」
「妳當初怎麼會來POT上班?」
「不是!一字不漏說給我聽。」
他關上雙耳,不去聽母親說些什麼;他大概知道母親會說哪些話。母親的話有如沙沙落下的凍雨,一落到地面就消失不見。他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剩下他獨自一人。他在床上躺下,瞪著天花板。發生過的事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中不斷播放。他緊閉雙眼,想驅走那些影像,但影像仍持續播放。
「說得好。」
愛倫沒聽見他進來,嚇了一跳。她手裡拿著話筒,還沒撥號。
「什麼?你的語音信箱裡的那個小姐啊,很酷,是新的嗎……?」
「哈利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梅里克說。
哈利才來到派對不到二十分鐘,就已經看了兩次錶,並用下列問題問了自己四次:侯格林謀殺案跟馬克林步槍走私案有沒有關聯?誰有能力如此快速有效地割斷一個人的喉嚨,而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奧斯陸市中心一條後巷犯下謀殺案?誰是王子?小艾德伐的判決跟這件案子有關嗎?東部戰線的第五個挪威軍人蓋布蘭.約翰森後來怎麼了?既然艾德伐說蓋布蘭救過他一命,為什麼戰後艾德伐不去找蓋布蘭?
吼聲從敞開的臥室門內傳出。
「你來開?為什麼?」
哈利駕車來到侯曼科倫路蘿凱的家,在大宅車道旁停下。銀白色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肌膚上,發出一種不真實的蒼白光輝。即使車內甚為昏暗,哈利仍在蘿凱眼中看見了疲憊。
湯姆拉下皮夾克的拉鍊。
〈拿破崙率領大軍〉第五次響起。
第六次!她從手煞車下方抓起手機。
她也知道湯姆遲早會跟史費勒連絡,然後就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旦被湯姆發現,她非常確定自己性命堪慮。她必須快速行動,但只要犯一個錯,代價將非常巨大。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上次我來這裡,為什麼妳不問我找妳父親做什麼?」
為了展現他在警察總署健身和-圖-書房的舉重成果吧,愛倫心想。或是為了露出肩上的槍套,讓別人知道他身上帶槍。犯罪特警隊的警官有權帶槍,但愛倫知道湯姆帶的不只是警用制式左輪,可能是一把大口徑手槍;愛倫沒膽問他。湯姆愛聊的話題第一是車,第二是槍。愛倫寧願聊車。愛倫自己不帶槍,除非上級規定,例如去年秋天美國總統來訪時期。
電話通了。佔線中。他家電話從不佔線的。快點,哈利!
他停在門旁的鏡子前,抓住他的頭,然後伸手往夾克口袋裡掏。可惡,他的戰鬥帽呢?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慌,心想帽子會不會掉在那女人身旁的雪地裡?跟著又記起他回王子車上時,頭上仍戴著帽子,這才呼出一大口氣。
愛倫只花了十億分之一秒就想通了當中的關聯所在。謎團的第五條線索,誰是馬克林步槍走私案的掮客?這人是警察。想當然耳,這人就是湯姆.沃勒。竟然要分一萬克朗佣金給史費勒這種無名小卒——肯定是一筆大生意。老人。槍枝迷。同情極右派。很快就能爬上總警監位子的王子。一切都清晰無比、不證自明,以致於她大受震撼。她向來有能力察覺別人聽不出的弦外之音,竟然到現在才發現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愛倫知道自己已經開始產生偏執想法了,但她在等待湯姆從餐廳出來時,無可抑制地把這個想法給想到了底:湯姆極有可能爬得更高,能夠動用更高層重要人士的關係,躲避在權力的羽翼之下。天知道湯姆已經在警察總署跟什麼人取得了聯盟關係。如果她仔細推敲,便能想出好幾個她不曾想像過的人可能牽涉在內,而唯一她能夠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只有哈利。
「如果你答應琳達要跟她跳舞,可不是隨便跳兩三下就能了事的。」
「這裡左轉。」愛倫說,伸手一指。
「對,當然。」
哈利環目四顧。剛才跳的最後一支舞,他們抱得如此之緊,可能會使旁人睜大眼睛。現在他們已退到餐廳後方的一張桌子坐下。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尋可以握住的東西。第二次的頭部重擊打中她的後腦。
「那我在這裡等妳。」
「沒什麼好遺憾,她是個優秀的女人,不過今天晚上的主題是有趣的故事……」
哈利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
「有什麼狀況嗎?」
「問妳一件事。」
哈利起身去替蘿凱拿了一杯瑪格麗特調酒回來,替自己則拿了一杯可樂。
「媬姆?」
「妳可以辭掉工作,去做他們做的工作。」
「我們現在是在調情嗎?」哈利問。
「在那輛紅色的車子旁邊停就好了。」
「我不知道,妳看起來好像碰到了什麼事。」
「我打來是因為我看到我手機上的已接來電列表,上面顯示今天晚上八點三十二分你跟人講過話。你說的留言是在說什麼?」
她聳聳肩。
「對。」
他吸了口氣,踏進餐廳,把整個餐廳掃視一圈。這是間傳統挪威式餐廳——一個方形空間,裡頭有一個玻璃櫃檯,櫃檯一端可供點餐,淡色系桌椅產自桑莫拉區某個峽灣,牆上貼著禁菸標誌。派對委員用氣球和紅色桌巾努力把平日見慣的餐廳妝點了一番。派對上雖然男性佔大多數,但男性和女性的比例卻分布得比犯罪特警隊舉行的派對來得平均。
哈利等待邀請,但邀請並未到來。
「就這樣。」哈利說。
「在說現金啊,我手頭緊,你答應過……」
哈利這才注意到他旁邊站著一個女子。女子身材苗條,身穿紅色素面洋裝。哈利忽然有一種預感。
大部分的人似乎都已喝了不少酒。琳達跟他說過派對開始前會提供各式各樣的助興酒類,哈利很高興沒人邀請他。
哈利看得出西裝太小了。他眼中看得出來,心裡卻不明白為什麼太小。他的體重自十八歲以來就沒再增加。這套西裝是他一九九〇年為了去參加考後慶祝會,在德斯曼連鎖男裝店買的。然而站在電梯鏡子前,他卻看見自己的襪子暴露在西裝褲腳和黑色馬丁大夫鞋之間。這是那種不可解的謎團之一。
「幹!」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王子說:「你把整個行動洩漏給外人知道了,史費勒。如果你不趕快堵住這個漏洞,我們就到此為止,你明白嗎?」
「我們現在是在調情嗎?」她問道。
他微微一笑。其實在哪裡都無所謂,就算音樂放的是四絃琴倒著彈奏〈小鳥歌〉也無所謂——只要能跟她跳一支舞,他什麼都願意。
「沒有人打電話來,湯姆。如果有人打電話來,我就會跟你說了不是嗎?」
「你跟誰說過話了?」
蘿凱又發出格格笑聲。哈利知道只要能讓她這樣笑,再蠢的事他都願意說。他打起精神,以相當嚴肅的口吻敘述他目前的狀況,同時小心不去提及他生活中不愉快的部分,但如此一來可以說的便所剩無幾。蘿凱似乎聽得津津有味,於是哈利繼續說到他的父親和小妹。為什麼每當別人問到關於他自己的事,他最後總是會提到小妹?
愛倫突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大城市裡,人聲鼎沸和冷清荒涼的地區竟然只有咫尺之遙。突然之間,她耳中只聽見汩汩的河水聲和她靴子下冰雪的嘎扎聲。只是當她發覺她聽見的不只是自己的腳步聲時,要後悔選擇走這條快捷方式已然太遲。然後她聽見了呼吸聲,一種沉重的喘息聲。愛倫心中既害怕又憤怒,這時她已察覺到自己的性命有危險。她並未回頭,只是開始奔跑。她身後的腳步聲立刻開始以同樣的速度跟上她。她試著冷靜地奔跑,不驚慌,也不跑得手舞足蹈。別跑得像個老太婆,她心想,一隻手伸進外套口袋,拿出自衛噴霧劑。身後的腳步聲持續進逼,逐漸靠近。她心想只要能跑到小徑的路燈下就安全了。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當她跑到路燈下,肩膀受到第一次重擊,她給打得側飛出去,倒在雪堆之中。第二次重擊令她手臂癱瘓,她的手失去知覺,放開了自衛噴霧劑。第三次重擊打碎了她的左膝蓋骨;她想放聲尖叫,但劇痛難當,叫聲反而深深卡在喉嚨裡,使得頸部的蒼白肌膚鼓脹突出。她看見一個男子在黃色街燈下高高舉起木質球棒,並認出那男子就是她在福哈肯餐館前轉彎時見過的人。她的女警本能分辨出男子身穿綠色短夾克、黑色短靴、頭戴黑色戰鬥帽。第一次的頭部重擊摧毀了她的視神經,她眼前變得一片漆黑。
「出去一下而已,我要去睡了。」
會不會是一個被甩的女人打來的?或是個還沒被甩的女人?如果金姆甩了她……不過金姆是不會把她甩了的。她就是知道。
「……蘿凱.樊科警監。」梅里克說。
她高聲大笑。
湯姆斜睨了她一眼。
「謝謝,可是我得先打個電話,你先走吧。」
「妳知道現在是星期六晚上吧?這個時間奧斯陸很難叫到出租車的,而且妳跑來這邊只要四分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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