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傲江湖
九 令狐冲
「知他素來生性倔強。」（五六九頁）
令狐冲在金庸的心目之中，也是一個和其他人物不同的人。在金庸的小說之中，從來也沒有一個，用了那麼多筆墨寫這個人的性格的。不但在令狐冲的言、行之中，表示他的性格，不但在他人對令狐冲的評語中，表現他的性格，而且還主觀地去寫他的性格。
令狐冲韋小寶兩人性格有相近之處，兩人若能相遇，一定成為莫逆之交，相互之間的每一句話都可以說到對方的心坎去。但是，韋小寶和令狐冲，又是截然不同的。寫小說，最難是寫兩個性格相近的人而將之寫得截然不同，金庸在令狐冲和韋小寶這兩個人身上，做到這一點。
金庸對令狐冲的性格特別著意刻劃，是有原因的。原因是像令狐冲這樣的性格，並不多見。令狐冲真正是灑脫豁達、臻於化境的一種人，這種人在古代社會或者還多些，現在社會，真是少之又少。他任性胡鬧，只是為了想不受拘束，任何加在他身上的束縛，他都會當作在背的芒刺。他不一定不喜歡這種束縛，但如果一定要他非有這種束縛不可，他就受不了，這就是不羈性格的典型：你讓他去做一件事，他未必去做，如果你不讓他去做，他倒非要做來看看。
冲虛道長從他自己的觀點來看令狐冲，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令狐冲追求「好玩」，這是真正遊戲人生者才能說得出來的話。
這又是岳夫人的評語，岳夫人是站在師娘的立場來看小孩子的。令狐冲自己也知道頑童性格頗重，所以感到「這八字確是的評」。其實這八字，並非令狐冲性格的全部，只是一部分而已。
一、首戒欺師滅祖，（能）不敬尊長。（不能，不能）
令狐冲是這樣性格的一個人，金庸在書中，卻安排了一節，由他來宣讀華山派的七大戒律，宣讀的對象是林平之。
「老弟是直性子人，隨隨便便，無可無不可……」（一二三三頁）
又有甚麼是「算得甚麼」的？有了委屈，連解釋也懶得去解釋，令狐冲之可愛，至於極點。
真是「不羈」、「不拘小和圖書節」之至。這種事，金庸筆下人物，除了令狐冲之外，只有韋小寶會做，這兩人性格頗有相近之處，韋小寶性格在金庸筆下形成之初，不知金庸有沒有想到過令狐冲？
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後記中說：
「令狐冲於世俗的禮法教條，從來不瞧在眼裏。」（二一二二頁）「說話不騙人，又有甚麼好玩？」（二八六頁）
這七大戒律，倒可以拿出來看看，相當有趣，看看宣讀者令狐冲本身，能做到多少：
其實，令狐冲這類人物，根本不追求甚麼，只是從心底認為，自由自在應該是人天生的權利，他們不追求，只是對那種拘束枷鎖，不斷抗拒而已。
「心中一蕩，便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七二〇頁）
令狐冲倒很有自知之明，「素行不端」至於極點矣！他對莫大先生也承認「品行不端」（一〇四四頁），可是莫大先生倒還真佩服他，說他自己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他自己就「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那就辦不到」。
鯰魚的自在遊蕩也是有限度的，因為牠貪吃，有了貪念，自由自在就結束了。
「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一一六六頁）
這是令狐冲對岳靈珊的希望，他苦戀岳靈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但倒也看得開，為對方著想，寧願自己「胸中總是酸楚難當」。酸楚難當，並不是令狐冲看不開，而是任何正常人的正常反應。情關，世上若有人能夠勘得破，他早已不是人而是神了。所以令狐冲有時也難免：
「令狐冲是……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這類人物的追求的目標。」
「閣下性情開朗。」（五六三頁）
「我這浪跡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一〇四〇頁）
「令狐冲生性本來開朗。」（五六七頁）
這是令狐冲自己對生死置之度外的覆述，字句不同，意思是完全一樣的。令狐冲並不是說說就算，而是真的不在乎，將自己的血去給老不死喝。
「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我死之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眼淚也不流一滴。」（五〇一頁）
「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少林寺的方證大師看得愕然：「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七四六頁）
「充分圓滿的自由根本不能的。」
而令狐冲聽了風清揚的話之後：「……這幾句話當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聽來說不出的痛快。」
令狐冲自己說了生死置之度外之後，又借平一指的口這樣說。
《笑傲江湖》第三集的封面（編按：新版置於內頁中），是一條鯰魚，扉頁上的印章是「襟上杭州舊酒痕」。鯰魚是八大山人所繪，文字說明（可能是金庸所加）中說：
將一部《笑傲江湖》隨手翻閱，並非刻意尋找，對令狐冲的性格，已有這許多。
「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六二四頁）
這是岳不群罵令狐冲的話，令狐冲是一個甚麼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對他來說，天下根本沒有甚麼事是正經的，說話又何必正經，這種想法，世人目之為輕佻，其實是最看得開的想法。
「……胸口一酸，更無鬥志，當下便想拋下長劍，聽由宰割。」（五二四頁）
作者的重現描寫，重複冲虛道長的話。
《笑傲江湖》令人百讀不厭的主要原因是：金庸在這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絕頂人物令狐冲。
「我令狐冲向來不是拘泥不化之人。」（四七一頁）
岳不群始終認為令狐冲「狡獪」，令狐冲固然花樣百出，但樣樣是真，岳不群處處作偽，突然有招架不了之感。
後來，找到了一個捕捉牠的竅門，原來鯰魚十分貪吃，口又大，用普通的鐵絲，彎成魚鈎，隨便放上一些釣餌，甚至一團紅布，就可以將牠釣出水來，剖而烹之，皮滑肉細，十分可口。
「令狐冲對這件事其實並不介懷，淡淡的道……」（五四三頁）
在《笑傲江湖》之中，寫令狐冲性格的地方，隨手翻閱，隨處可見：
令狐冲本來就不是很有鬥志的人。門志這門事，是林平之這一類人的事，和令狐冲這類和-圖-書人是無關的，隨便來，隨便去，無拘、無束，弄個鬥志放在心中，將自己作鬥志的奴隸，所為何來？
這是作者的主觀評語。
今年四五月間，和金庸一起在夏威夷。一日，街頭閒逛，看到一位藝術家在街頭用玻璃在創作，有各種各樣的人像，平衡裝置等等，水準甚高。佇足細觀之後，發現了一件作品，當時就愛不忍釋，由金庸買了下來。
「大師哥說話行事瘋瘋顛顛。」（二九五頁）
灑脫豁達，臻於化境
生性開朗，光明磊落
「他生性不羈，口沒遮攔。」（七一九頁）
令狐冲性格的可愛處，是金庸筆下人物之最，他比楊過多了幾分隨意，比韋小寶多了幾分氣派，比喬峰多了幾分瀟灑。
甚麼事可以做，甚麼事不可以做，都是當時社會時代背景下產生的一種約束，有些在某一時期萬萬不能做的事，在時代社會背景改變之下，變得極其普通，人人都在做。能做、不能做，那是一種約束，這種約束對性格上不受約束的人來說，「只是狗屁一樣」。那是對約束的一種反抗，並不一定自己非做不可。如果在思想觀念上，也不能對約束有任何的反抗，那是對人性的侮辱。
「……傷得如此厲害，兀自在說笑話。」（二〇七頁）令狐冲愛說笑話，那是他內心不將任何事情看得嚴重的表現。在令狐冲這樣性格的人看來，天下無不可拿來說笑之事，天塌下來，也可以當被子蓋。
這是任大小姐對令狐冲的第一句評語。一個垂死之人，還能給人以「性情開朗」的印象，捨令狐冲外，誰有此能？
一個性格隨便的人，放蕩不羈的人，佻達的人，也並不是沒有原則的，一樣「有所不為」。莫大先生實在並不了解令狐冲的真正性格，不必佩服，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令狐冲已經做得最好了。
這是綠竹翁的評語。
行雲流水，隨意所之
「弟子自知命不久長，一切早已置之度外。」（五六二頁）
「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麼？」（五三一頁）
「他二hｔｔｐs://m.ｈｅtｕｂｏoｋ.ｃoｍ.ｃｏｍ人均是放蕩不羈之人。」（七七三頁）
這張網，其實根本網不住這個人，空隙極大，這個人隨時可以穿網而出。可是這個人卻像是絲毫不知道可以穿網而出一樣，在網中苦苦掙扎。
這張網，是來自這個人內心的拘束，是一張心網。再不想受拘束的人，也突不破這張網，「解脫一切慾望而得大徹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令狐冲也正好是常人，所以也不能，這是常人的悲哀，和拘束的抗拒力量再大，也無法和自己相抗。
令狐冲並沒有在榮辱關頭做過任何卑污之事，後來，在《鹿鼎記》中，韋小寶倒是做了一些，韋小寶的作為，完全合乎令狐冲的思想觀念，卻至今被讀者非議，真是冤枉之至。
金庸的加評。
在《笑傲江湖》的後語之中，金庸又說：
五、戒驕傲自大，得罪同道。（不能）
「他知道我性子太過隨便。」（四一六頁）
這是田伯光讚令狐冲的話。喬峰再喜歡喝酒，不會和田伯光喝酒吧？令狐冲對甚麼事都不認真，無所謂，渾然無我，這是最高境界。
也是作者的主觀評語。
金庸借任盈盈之口說「開朗」，還嫌不足，又用作者主觀之筆，再強調一次。
「冲兒任性胡鬧……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他這等傲性之人……」（一四六四頁）
「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一二八〇頁）
這是林平之對令狐冲的最早看法，可知令狐冲的言行是如何驚世駭俗。
令狐冲輸了錢，叫幾個小無賴打了一頓，打得鼻青目腫，他一樣不放在心上。
「你這小子……必定是耍無賴，使詭計，混蒙了過去。」（二九二頁）
「圖中之魚寥寥數筆而神態生動，似是在江湖間自在遊蕩。」
這件藝術品的標題是「心囚」，用玻璃塑造了一個看來極其痛苦、急求解脫的人，被困在一張網中。
七、戒濫交匪類，勾結妖邪。（不能不能又不能）
這是岳夫人對令狐冲的評語，岳夫人對令狐冲了解甚深，是令狐冲的第一知己。
「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和_圖_書點半點了。」（四〇八頁）
四、戒同門嫉妒，自相殘殺。（能）
「天性跳盪不羈。」（三一二頁）
這一老一少兩人，性情相投，自然一方說出來的話，會打進另一方的心坎中了。
三、戒奸淫好色，（能）調戲婦女。（不能）
這是一種很值得提出來討論的情形。一個人在思想觀念上認定了某些事是可以做的，並不一定說這個人一定會去做這些事。
鯰魚是一種十分有趣的魚，外形給人一種滑稽感。早年在農村生活時，常常捕捉。牠十分難捉，魚身上有一種十分滑膩的黏液，捉在手裏，也會被牠滑脫。有時，好不容易雙手將之緊握，急奔離岸，但仍不免被牠掙脫，躺在草地上迅速扭動身體，蹦進河水之中。
「率性任情，不善律己。」（三五一頁）
「好在他生性豁達。」（七三四頁）
風清揚也是令狐冲的知己，一聽得令狐冲這樣講，「大喜」：「好，好！……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雲流水，隨意所之，甚麼武林規矩，門派教條，全是放他媽的狗臭屁！」
在這裏，有一件事，倒值得提出來一下，令狐冲說「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卑鄙無恥的手段，也只好用上這麼一點半點了」。可是，看畢全書，令狐冲連半點卑鄙無恥的手段也沒有用過。
六、戒見利忘義，（能，能）偷竊財物。（不能，不能）
「生死置之度外，確是大丈夫本色。」（五九二頁）
「你就是口齒輕薄，說話沒點正經！」（二八六頁）
「……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這天下名酒。」（三七〇頁）
「他生性倜儻，不拘小節。」（六五六頁）
就是因為人有慾望之故，即使如令狐冲，也未能做到充分圓滿的自由自在，外來的一切拘束，可以完全置諸不理，生、死也可置諸度外，但是來自內心的拘束呢？
「想是因他胸襟豁達之故。」（五六五頁）
這又是岳夫人對令狐冲的評語。
「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四九六頁）
二、戒恃強欺弱，擅傷無辜。（能）
令狐冲是絕頂人物。
岳不群的評語，「狡獪」之外，還有「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