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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在誰那裡？」他問。「動作快，我們時間不多！」

就在三點二十二分二十二秒時，他扣下扳機。槍聲尖銳又空洞，將絲汀的椅子打得後退，她的頭在脖子上晃著，像個肢體殘破的布娃娃。隨後椅子整個翻倒，絲汀的頭撞上了桌角，發出一聲悶響，消失在哈利的視野中。原本貼在櫃檯上方的玻璃隔板、打著北歐銀行新退休方案的海報，也成了一片血紅。哈利現在只聽到憤怒、不肯妥協的電話鈴響。戴面罩的搶匪拿起旅行袋。哈利得做個決定。

「……他會開槍殺我。」

「什麼事？」聲音從銀行內唯一一間辦公室敞開的門內傳來。

「赫格！」絲汀回頭喊。

搶劫從開始到現在過了三十秒，薛爾茲已經快走到大門了。分行經理在提款機前跪下，看著那串鑰匙。鑰匙共有四把。

「呣，」哈利聽到自己自動模仿起她的聲音：稍嫌低沉、拖著尾音。他不是故意的，至少現在不是。他咳了一聲，改用更中性的音調：「做一般人會做的事。」

絲汀清了清喉嚨：「他說，打開提款機，把錢放進這個黑色旅行袋。」

「哈囉。」高個子的男人對絲汀說，把一個黑箱子重重放在櫃檯上。矮個子推了推鼻樑上的反光墨鏡，上前將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箱子放在旁邊。「錢！」他尖著嗓子。「開門！」

「哈利，講話還是這麼有男子氣概啊？」

「還有一個鎖要開……」

哈利等到大門再度關上，才又看了看時鐘。兩分鐘又十秒。

「噢，對，當然。」赫格倒抽了口氣，好像剛想起錯過了一個約似的，又發出一陣宏亮的狂笑。

她還沒出現驚慌的反應，但哈利看出絲汀的胸口在起伏．她的白上衣變緊了，衣服下面的纖弱胸腔似乎掙扎著要吸氣。十五秒。

「唔，」赫格說，「你們其中一個上個禮拜就差點忘記啊。」

「赫格。提款機鑰匙。」即使三分鐘前才說過類似的話，但此刻絲汀的嗓音低沉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

「有話快說！」

一分鐘過三秒。搶劫完成，錢全進了旅行袋。幾分鐘後警車就會抵達，四分鐘內其他警車會擋在銀行四周的脫逃路線外。搶匪全身的細胞一定都在大叫他媽的該走了。然後，發生了一件哈利想不透的事。完全不合理。搶匪不但沒逃跑，還一把扯過絲汀的頭髮，將https://m.hetubook.com.com她轉了半圈、面向自己。哈利瞇起眼睛。他這幾天得去檢查一下視力，但他還是看到了。絲汀被迫望著面前那位看不見臉的施虐者，聽進他對她低聲說的話之後．她臉上呈現出緩慢、漸進的變化：那兩道纖細、修剪整齊的眉毛，在眼睛上方彎成了兩個「S」，眼睛像要跳出頭顱似的瞪得老大；上唇向上扭曲．嘴角下垂成一個慘笑。嬰兒不哭了，這場啼哭來去都很突然。哈利用力吸了口氣。因為他很清楚：這是凍結的畫面，精湛的影像。剎那中的兩個人被鏡頭捕捉，一個對另一個判了死刑。戴面罩的臉與無助的對手之間，有兩隻手寬的距離。死亡使者和他的受害人。槍對準她的喉嚨，一條細鍊懸垂著一個心形金墜子。哈利看不到，但他仍然能感到在她纖細皮膚下跳動著的脈搏。

「九秒！」絲汀喊。

一個戴眼鏡、打著領結的男人出現。

門開的時候，哈利看到絲汀從文件中抬起頭，又低下去。然後她又抬頭，這一次速度慢了些。哈利的注意力移到大門。進來的那個男人已經拉下連身衣的拉鍊，抽出一把黑色和橄欖綠相間的AG3自動步槍。一頂海軍藍的騎士頭罩完全遮住了他的臉，只露出眼睛。哈利從零開始數。

赫格張開嘴又閉上，好像想說什麼。

「哈利，你星期日傍晚都做些什麼？」

第三把鑰匙插入、轉動了。他拉開門，轉向絲汀和那個男人。

「老天……」

絲汀．葛瑞特坐在三號櫃檯後方，她剛從一個頭戴藍色毛帽的男孩手裡接過一張匯票，正替男孩數出七百三十挪威克朗。每把一張鈔票放上櫃檯，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就閃一次光。

赫格發出一聲嗚咽，手指滑過凹凸不平的鑰匙邊緣，眼前昏花一片。他像盲人摸點字那樣，摸索著鑰匙邊緣，想找出正確的那把。

兩個男人瞪著這位矮小的灰髮分行經理好一會兒，然後矮個子開始大笑。聲音大且尖，帶著刺耳又歇斯底里的意味。「你真以為我們會沒簽名就走人哦？交出兩百萬卻沒收據！」

她清了清喉嚨。一次、兩次，總算讓聲帶發出聲音：

「可是……」他開口。

一聲金屬喀噠響，鑰匙整串掉到地上。

麥佑斯登區警局，哈利想著。巡邏車已經出發，相隔八https://www.hetubook.com.com條街，現在是星期五的尖峰時間。

時間是三點二十一分十秒整。從這時起，一切都變了。

「十一秒。」

哈利感到一陣甜甜的暖意衝上胃部，幾乎像威士忌，但只是幾乎。他從鏡中看到釘在對面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年幼的他和妹妹多年前在維斯頓市度暑假時照的。照片裡的兩人都笑著，是那種相信不會有壞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孩子笑容。

騎士頭罩的嘴巴部位開始動，像個大腳怪玩偶：「不准動，搶劫！」

第一個錢箱鬆脫時，赫格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拉過那個黑色旅行袋，在六秒內把錢全丟了進去。赫格按照囑咐拉上袋口的拉鍊，站在櫃檯邊。一切指示都透過絲汀的口，她的聲音現在聽起來驚人地冷靜。

「老兄，這些給你！」矮個子從他的箱子裡拿出兩個模樣差不多的金屬盒交給赫格。分行經理嚥了口口水，點點頭，拿起盒子放進提款機內。

「快點，赫格。」絲汀說。

「十五秒。」

一陣模糊的聲音響起。哈利豎起耳朵。但那不是警車，而是隔壁房間的電話。

一聲刺耳的尖叫打斷他的話。哈利看著銀行的另一頭，有個女人呆若木雞地站著，望著那個一動也不動、拿槍抵住絲汀脖子的銀行搶匪。絲汀的眼睛眨了兩下，一聲不吭地朝嬰兒車的方向點了點頭，小孩的尖叫聲更響亮了。

那老人讓哈利想起太空人。滑稽的小步伐、僵硬的動作、一雙死氣沉沉的黑眼珠，和匆匆踩過木頭地板的鞋。好像唯恐一跟地面失去接觸，就會飄進太空。

就像按下了暫停鍵：銀行裡的一切動作都凍結了，只有窗外的車流透露出時間並未停止，還有時鐘的秒針顯示已經過了十秒。絲汀按下桌子下方的按紐。一陣電子嗡嗡聲響起，矮個子男人用膝蓋把櫃檯門頂在牆上。

透過門上的玻璃，他看見白色的北歐銀行保全車駛離。

「週末愉快！」矮個子說著挺直背脊，抓起箱子。一分半鐘。

「赫格，這兩位男士要你打開提款機。」絲汀說。

哈利看不到他，但他知道赫格已經聽到搶匪的說話聲，而且已經站在辦公室門口了。

在他話聲剛落的空檔中，他聽到客廳電視上的警車鳴笛聲、附近人家傳來的巴基斯坦流行歌，和走上樓梯井的沉重腳步聲，好像是麥和*圖*書德森太太的。然後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笑聲來自過往的一次邂逅，儘管時間還不算太久，卻讓人覺得遙遠而陌生；就像哈利百分之七十的過去，總是不時地以含糊的謠傳、完全虛構的事實，出現在他的生活裡。不過現在這個是他能夠確認的往事。

「開了！」赫格大叫。他打開第二道鎖，半站著拉扯卡住的錢箱。「等我把錢拿出來就好！我——」

矮個子的身體一僵。

赫格拔出鑰匙，換了一把再試。插|進去了，卻轉不動。

「什麼事？」

哈利專心看著那個老人。亟需清洗的帽子和典雅的灰色外套，外套下是花呢夾克、領帶和穿舊的灰色長褲，長褲上有一道又直又挺的摺痕；腳下的鞋擦得光亮，鞋跟處有著磨損。這樣的退休人士在麥佑斯登區似乎多得是。這並非猜測，哈利知道奧古斯特．薛爾茲現年八十一歲，之前是服飾零售商，除了戰時有段時間在奧許維茲集中營待過一陣子，這輩子都住在麥佑斯登區。他每天都走過鈴環街的陸橋去探望女兒，僵硬的膝蓋就是在橋上摔過一跤的結果。他的手臂在手肘處彎成直角．伸向前方，更給人一種機械人偶的感覺。他的棕色拐杖吊在右前臂上，左手抓了張銀行支票，準備拿給二號櫃檯後方的短髮年輕人。哈利看不見銀行行員的臉，但他知道那人凝視著老人的臉上，露出混合同情和不耐的表情。

三點十七分，終於輪到薛爾茲了。

赫格．克萊門森眼神空洞地望著穿工作服的兩個男人。男人現在跟他在櫃檯的同一邊。高的那個緊張地瞥了大門一眼，矮的那個緊盯著這位分行經理。

「還有二十秒。」絲汀的聲音響起。

「等一下。」赫格說。

「十七秒。」

哈利看不到，但他知道三號櫃檯前方有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女人前後搖著嬰兒車，大概是想讓自己分心吧，因為嬰兒已經睡著了。女人等著布萊恩女士替她服務。布萊恩女士正大聲對電話那頭的男人解釋，他不能從別人的帳戶拿錢，除非該帳戶持有人簽了同意合約。她也說，在銀行上班的又不是他，因此討論或許該結束了。

勇敢的女孩，哈利想。也或許她只是嚇壞了。奧斯陸警察大學的心理學講師奧納曾經告訴他們，人如果害怕到了一個程度，會停止思考，以之前設定好的模式行動。奧納說，ｈｔｔps://wwｗ•hｅｔuboｏｋ•cｏm•ｃoｍ多數銀行員工會在驚嚇中按下無聲的搶劫警鈴。他也引述搶劫後的訊問簡報，表示很多人事後都不記得自己到底按過警鈴了沒。他們都進入了「自動導航」模式。奧納說，銀行搶匪也一樣，預先設定要對任何阻止他行動的人開槍。銀行搶匪愈害怕，別人讓他改變心意的機會就愈渺茫。哈利全身緊繃，盯著銀行搶匪的眼睛。藍色的。

赫格發抖的手指取出一把鑰匙，插|進鎖孔，鑰匙插|進一半就卡住。他更用力地往裡戳。

哈利吸著兩頰，想讓自己專心。

哈利看了看懸掛在出口白牆上方的時鐘，下午三點十六分。窗外，玻克塔路上滿是行色匆匆的週五人潮；低懸著的十月太陽，映照在尖峰時間往來車輛的兩側後視鏡中。

搶匪跳過櫃檯，哈利下定決心。他一個快動作離開椅子，跨出六步，抵達，接起電話：

哈利閉上眼，數到二。

「你有二十五秒，之後他就會開槍。對象不是你，而是我。」

「快點，不然……」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在一陣沉滯的停頓中，整個銀行只有薛爾茲的鞋底在木板地上拖曳的聲音，像兩把刷子反覆地慢速擦過鼓面。

快啊，赫格，哈利暗暗催促。他對這位老銀行經理略知一二，他知道他家裡有兩隻純種貴賓狗、還有妻子和最近被男友搞大肚子然後拋棄的女兒。他們已經打包好，準備等赫格一回家，就開車去山上的小木屋。此時此刻的赫格覺得自己沉在水裡，像身處在慢動作的夢境中，不管多麼想要加快速度都沒有用。然後他進入了哈利的視野。銀行搶匪抓住絲汀的頭髮一扯，站到她後方，自己則面對赫格。赫格像個必須餵馬卻又怕得要命的孩子，站得老遠，整條手臂伸得直直的，手裡抓著一串鑰匙。面罩男在絲汀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把步槍對準赫格。赫格踉蹌地退了兩步。

哈利一動也不動，只把這些人每個細微的行動和姿勢盡收眼底。他繼續看著門上的時鐘，但眼角仍能看見那位分行經理從裡面打開提款機，取出兩個長形金屬盒，遞給兩個男人。整個過程都在靜默中以極快的速度進行。五十秒。

搶匪解開一口黑色旅行袋，丟過櫃檯上方。黑衣男走了六步到櫃檯門口，手往門上一撐，雙腿越過門，站到絲汀的正後方。絲汀仍然坐著，表情空洞。很好，哈利心想。她熟ｈｔtｐs://ｗｗw•hｅｔuｂook.ｃｏm.ｃｏｍ知自己的直覺，她不想盯著搶匪看，免得激起對方的反應。

赫格茫然地瞪著對準他的步槍。

「收據……」赫格說。

哈利看著窗外。外面通常會有一輛沒熄火的車，但他卻沒看見。只有經過的汽車和行人的模糊影子。「赫格……」她的聲音在乞求。

「看錄影帶。」

「十三秒。赫格，用貼綠膠帶的那把。」

哈利仔細聽著，還沒聽見警車鳴笛聲。薛爾茲握住了大門的把手。

面罩男轉頭，看了看吊在櫃檯後方天花板上的監視錄影機。他舉起一隻手，伸出五根戴著黑手套的手指，握拳，然後伸出食指。六根手指。多用了六秒。他又轉向絲汀，雙手把槍握在腰際，槍口向上指著她的頭，雙腿微微分開好抵抗後座力。電話還在響。一分鐘又十二秒。鑽石戒指在絲汀半舉著的手上閃爍，彷彿在向誰道別。

他並沒有提高音量，但在小且密閉的銀行大樓中，這句話就像擊發了一門大砲。哈利仔細打量著絲汀。在遙遠的車聲當中，他聽到男人扳動扳機，上了油的金屬發出一聲流暢的喀噠響。絲汀的左肩垮了下來，不細看還不會發現。

「安娜？」

「哇塞，哈利，了不起。」

「午安。」薛爾茲說，開始朝大門的方向移動。

「最近送貨部好多新人。」矮個子說。他跟赫格分別在黃色和粉紅色的表格上簽名，然後交換表格。

「赫格，兩秒！」

「赫格，我們有客人！」

赫格盯著鑰匙，彷彿他從來沒有看過這串東西。

銀行裡的人繼續交談。哈利不需要數，但他還是數了。七個人。三個在櫃檯後，四個在櫃檯前，包括那個嬰兒和一個剛進門的男人，男人穿工作服，站在房間中央的桌旁，正在支票收執聯上寫帳號。哈利知道是寫給陽光旅行社。

大門開了，馬路上的聲響湧進銀行。哈利好像聽到遠方有熟悉的瀕死哀號。那聲音又響了。警車聲，然後大門關上了。

「五秒。」絲汀低聲說。

這時門開了，兩個男人大步走進銀行。一個是高個子，另一個比較矮，都穿著同樣的工作服。絲汀抬頭。哈利看了看錶，開始計時。男人衝向絲汀所在的櫃檯，高個子走路的模樣像是腳下有水坑；矮個子則步履輕快，彷彿身上容納不了過度發達的肌肉。戴藍帽子的男孩緩緩轉身，開始朝出口走，一面專心地數錢，完全沒看到那兩個男人。

「七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