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以為妳正在戒菸。」

哈利漸漸明白上次他去卡蜜拉家已經是上星期的事了。他朝商店窗戶瞥了一眼，想看看自己的模樣。已經過了一個週末？現在他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哈利走到商店最裡頭，打開牛奶冰櫃的玻璃門，俯身探入冰櫃，拉高T恤，閉上眼睛，感覺肌膚迎著冰涼的空氣。

「我消化遲緩。」莫勒解釋說。

「好。」

哈利走進門，莫勒遲疑一會才跟了進去。

「你要辭職啦？」

「哈利……」

莫勒站了起來，在客廳門邊停下腳步。「哈利，你不知道我看見你這樣有多心痛。蘿凱和工作是你的一切。你先是踐踏蘿凱，現在又踐踏你的工作。」

「哈利，你坐在這裡喝酒喝了四個星期？」

「你知道我都待在家裡，會覺得比較好嗎？」

哈利拉下T恤，關上玻璃門。他不想買牛奶，也不想買鱈魚。基本上他想買的很少，只想買點吃的。他來買食物並非出於飢餓，而是替胃著想。昨天他的胃開始給他惹麻煩。根據經驗，他知道自己再不吃點固態食物，連一滴酒精都無法保留在胃裡。他的推車裡有一條全麥麵包，一個褐色紙袋裡裝有從對街的挪威酒品專賣店買來的一瓶酒。他又拿了半隻雞和六瓶裝漢莎啤酒，在水果櫃台旁焦躁地徘徊許久，最後才加入結帳隊伍，正好排在菲畢卡後方。他排在菲畢卡後方並非刻意，但也不是純屬巧合。

哈利點了點頭。「老闆，你確定你離開前不喝點酒嗎？」

哈利有點困難地找尋鎖孔，插入鑰匙。「現在囉。」

哈利吸了口氣，用鋼鐵般的堅硬外殼將自己包裹起來。男子是莫勒。

「你看起來像是要辦派對。」菲畢卡把她買的東西裝進塑膠袋中。

「那一定是女人了，那種不肯輕易放手的類型。」

哈利拿起袋子，金賓威士忌在袋子裡跟六瓶漢莎啤酒互相敲擊發出歡快的聲響。

「這句話奉還給你，老板。」

「他是怎麼說的？」

「那不是我的案子。」哈利說。

「別再用這種口氣說話了！」

「你有沒有看見你變成了什麼樣子？」

「老闆你要來一杯嗎？還是說你一定要用乾淨和_圖_書的杯子？」

哈利想了幾秒才明白菲畢卡話中之意。他哈哈大笑，笑聲逐漸轉為短促的乾咳。

「沒什麼。抱歉。我只是把腦袋裡想的說出來而已。也就是說，我沒有那麼……我只是邊想邊說，瞎說而已啦……我……」哈利不明白菲畢卡為什麼還站在他面前。

女服務生端上一瓶法耶牌礦泉水，問哈利需不需要點餐或其他飲料。哈利舔了舔嘴唇，腦子裡思緒如潮，相互衝擊。現在就等哈利給他們一個機會，剩下的自有人料理。

哈利在沙發上坐下，在玻璃杯裡斟上威士忌。

哈利笑了一聲。「長官，你人真好，但老實說我有個可怕的預感，我覺得最後可能還是得自己買單。」

哈利遲了十五分鐘才抵達拳手酒館。總警司已坐在酒館深處的桌子旁，面前擺著一杯啤酒。哈利坐下時感覺到總警司的視線朝他射來。總警司的藍色眼睛在深邃眼窩中炯然生光，雙眼中間是傲慢的尖鼻子。他有一頭濃密灰髮，體態挺拔，身材以他這個年紀來說頗為清瘦。年齡大約六十來歲，是那種讓人難以想像他曾經年輕過的人，但是看起來卻也不顯老。犯罪特警隊裡大家都稱呼總警司為「總統」，因為他的辦公室是橢圓形的，而且他說話的樣子也像是個總統，尤其是在公眾場合說話的時候。不過這個稱號大家都「盡可能私底下叫」。只見總警司的薄唇張了開來。

「嗯，」哈利蓋回威士忌酒瓶的瓶蓋。「消化遲緩，很有趣的名詞。最近我的胃也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在書上讀到消化遲緩。腸胃消化食物的時間大概是十二到二十四小時，不管是什麼人吃什麼食物都一樣。你的胃可能會繼續痛，但你的腸子已經不需要再繼續消化。」

莫勒的眼殊轉了轉，穿過客廳地面，留意腳步，避免踩到空酒瓶、堆滿菸蒂的菸灰紅和舊黑膠唱片。

「了解。」菲畢卡點了點頭，然後微笑。「你知道嗎？」

「哈利，你知道嗎？有時候你是世界上最傲慢、最自私、最無知的爛人。」

「還是有休息，老板，我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再怎麼說我也是在休假啊，不ｈｅｔuｂooｋ•cｏm.com是嗎？上禮拜我幾乎滴酒未沾喔。」

哈利聳了聳肩，將酒一仰而盡。

「那四個禮拜你去了哪裡，連一句話也沒交代！」

「霍勒警監，我可以直說嗎？大家都知道你跟沃勒警監互看不對眼，那天你來我辦公室對他做出那麼離奇的指控，我就懷疑你的判斷力是不是受到個人情緒蒙蔽。從我的角度來看，現在我的懷疑已經證實是正確的。」

哈利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因為這樣，他才會說：

「家裡很亂吧？」哈利說，注意到身為總警監的莫勒鬆開了腰帶。「我是要被鞭笞還是要被強|暴啊？」

女收銀員把零錢找給哈利，哈利朝救世軍的捐獻箱點了點頭。

「老闆，你不用脫鞋。」哈利在廚房高聲說。

至於哈利的轉圜空間，總警司隻字未提。

「哈利，我的天啊！」

「霍勒對沃勒案。」

菲畢卡聳了聳肩。「誰知道？說不定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霍勒警監，現在讓我清楚扼要的告訴你，殺害愛倫．蓋登的凶手已經死亡，本案到此終結。你或其他人都未能提出實質的新事證，證明這件命案有必要繼續調查。你只要再碰一次這件案子，就會被視為違抗命令，我會親自簽發你的免職令，送交警察任命委員會。我跟你這樣說並不是因為我想對貪腐員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因為我必須維持一定程度的警察士氣。不管理由是什麼，我們都不能容忍有員警高喊狼來了。要是讓我發現你還有任何指控沃勒警監的企圖，你會立刻被免職，案子也會交給SEFO調查。」

「點啊。我得先走，記在我帳上就好。」

「他改變心意了。」

「他們整個禮拜都在樓梯間跑上跑下的。」菲畢卡說。

哈利向女服務生點了一瓶法耶牌礦泉水，拿起桌上菜單，從第一頁細細看起，同時隨口回答，彷彿說的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哈利推開家門，朝他們撲鼻而來的是混合了啤酒、菸蒂和腐壞垃圾的酸臭味。

菲畢卡轉過身來，面露訝異之色，仔細打量哈利，勉強給了哈wｗｗ.hetｕbｏoｋ•ｃｏｍ•cｏｍ利三個微笑。第一個微笑是反射性的，一閃即逝。第二個微笑是因為她認出了哈利。結帳之後的第三個微笑則是出於好奇。

「喔？老酒友嗎？」

「你一個人來而已。」

莫勒深深吸了口氣，閉上雙眼。

「我沒有好哥兒們。」哈利說。

「現在交代啊：我在這裡。」

總警司啜飲一口啤酒。

「一共有三個女人，如果我喝得夠多，她們也許會離開。」

「我睡過頭了，老板，跟你認為的事實沒有差距太遠。」

「哈利，我已經不顧自己的工作救你太多次。我的生命中有比你更親近的人，我必須撫養這些人。到此為止了，哈利，我沒辦法再幫你了。」

總警司親自跟哈利約在拳手酒館碰面。拳手酒館是專門服務「飲君子」的酒館，離警察總署很近，離貧民窟更是只要搖搖晃晃走幾步路就到了。約在拳手酒館碰面的只有總警司、哈利和羅伊．科維斯三個人。總警司對哈利解釋說他們約在那裡是因為案子沒有進入正式程序，所以最好盡量以非正式的方式進行，好讓他有轉圜空間。

「我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莫勒說，呻|吟一聲，把手按上腹部。「哈利，你有四個禮拜沒去上班耶！」

一名男子肩上掛著夾克，一手按著腹部，坐在蘇菲街一棟公寓的大門口，襯衫胸口和腋窩都有深色的汗濕痕跡。男子一見到哈利就站了起來。

「幾個而已，全都是不請自來的。」

哈利把那瓶法耶牌礦泉水推到一旁，回答了女服務生。這是四星期又三天前發生的事，也是一切的起點和終點。

「那幾個禮拜你只在星期五露臉，也都是睡過頭嗎？」

「什麼案子？」哈利低聲問：「沃勒對蓋登案？」

「其實這可能是件好事。」

「應該是警察吧。」

「什麼？」菲畢卡以手遮眉，阻擋陽光。

「也許吧。一個禮拜後我有去署裡一下。還有我打電話回隊上，才知道有人把我的名字排在休假人員名單中。我想那應該是你做的吧。」

「這樣的話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假設你的證人看到的是別人而不是湯姆。還是你有什麼想法？」

哈利步履艱難地走進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廊。莫勒的鞋跟重重踩在地上。

「你的免職處分書我已經寫好了。」莫勒說。

菲畢卡對哈利露出燦爛笑容，提步離去，手中塑膠袋和臀部左搖右擺。

總警司走後，哈利呆坐原地，凝視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哈利可以按照總警司說的話去做，但什麼都不會改變。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到此都算結束了。他失敗了，如今他成了隊上的危險人物，是個偏執的背叛者，是個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他們一找到機會就會把他踢走，現在就等哈利要不要給他們這個機會。

「上週末我們派你去支援卡蜜拉命案，可是你不見人影，今天你甚至沒去上班。」

「過去五個月來他都說願意出面指認，」哈利說，「前天他還這樣說。這裡的豬腳好吃嗎？」

總警司將那杯未喝完的啤酒推離桌緣，站起身來，扣上外套釦子。

「我們約好今天費城教派集會後跟他碰面，一見面他就跟我說他改變心意了，而且他判斷跟史費勒一起坐在車裡的人不是湯姆。」

哈利取出鑰匙。「是不是身材沒有保持在最佳狀態？」

「當然可以，只不過這幾個客人沒那麼容易打發。」

哈利又斟了酒。

菲畢卡半轉過身，沒看見哈利，她皺了皺鼻子，可能是聞到了某處飄來濃烈的氣味吧，哈利無法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性。菲畢卡向女收銀員要了一包二十支裝的王子牌淡菸。

「真奇怪，我從來沒在這家店見過妳。」哈利等咳嗽平息之後說。

「你的證人改變心意了？」

哈利的視線在菲畢卡身上逗留不去。菲畢卡似乎熟知這方面的事，這讓哈利更覺納悶，因為菲畢卡跟一個看起來相當儉樸嚴肅的男人同居，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這樣一個儉樸嚴肅的男人會跟菲畢卡同居真是怪事一樁。

「哈利，我是來告訴你說一切到此為止了。」

「你可以請他們出門不是嗎？」菲畢卡臉上的微笑弧線這次上揚到了眼角。

總警司蹙起眉頭，再開口說話時聲音微微顫動，顯然動了怒。

菲畢卡把頭歪到一邊，身上的斑馬條紋跟著移動。

哈利從她的髮色認出了她。她站在肉品櫃台前，背對哈利，寬和-圖-書闊的背部完美地收束在牛仔褲中。她轉了個身，哈利看見她身穿斑馬條紋上衣，就跟她那件豹紋上衣一樣貼身。菲畢卡．克努森改變心意，把熟食牛肉放回櫃台，再把購物推車推到冷凍櫃台前，拿起兩包鱈魚片。

莫勒猛力往桌上一楗，震得空酒瓶跳了起來，隨即癱坐在綠色扶手椅中，伸手抹了抹臉。

四星期前我踐踏了這兩者，哈利在腦子裡如此高聲宣告。

「已經呈給總警司了，現在只差他簽名。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哈利？」

「呃，那只不過是宇宙的十億分之一秒……」

「知道什麼？」

「對。」

「老闆，沒人請你幫我，不過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了。Skal（乾杯）。」

「誰？」

哈利吞了口口水，接著又重複一次，眼睛盯著菜單。「我想點豬腳。」

「很接近。」哈利咕噥說，報以微笑。

「哈利，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莫勒高聲說，伸手打開窗鉤，急切地往窗戶上推去。推到第三次，窗戶終於彈開。莫勒呻|吟一聲，鬆開腰帶，解開褲頭最上方的鈕釦。他轉過身來，看見哈利站在客廳門邊，手裡拿著一瓶開了的威士忌。

總警司直視哈利，視線在哈利臉上逗留片刻，然後拉開外套袖口，看了看錶。哈利心想這個動作表示這場會議已有結論。

對，很快就會見面才怪。

「他們什麼都不跟我們說，」菲畢卡說：「報上也只寫說警方還沒掌握任何線索，這是真的嗎？」

「有很多客人？」

哈利原本想幫菲畢卡開門，不料卻發現是自動門；這家店他都來過上百次了。兩人踏上門外的人行道停下腳步，相向而立。

哈利憤怒地這樣想，隨即心頭一驚，心想自己該不會又把腦袋裡的想法給說出來了吧。

「現在什麼？」

四十五分鐘後，哈利在椅子上睡著了。有人來找過他。來找他的並不是平常出現的那三個女人，而是總警司，確切的時間是四星期又三天前。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如熱帶那般燠熱。店裡寥寥無幾的顧客購買的是燒烤食物、啤酒和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