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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看金庸小說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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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七 楊康

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七 楊康

丘處機這樣罵楊康,自然不公平。在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作出了選擇,到那時起,才是認賊作父。在過往的十八年之中,他出生在王府,母親改嫁,又對他隱瞞了身世,怎能怪他?
楊康是一個悲劇人物,格於環境的犧牲者。他有著人性的劣點,也有著人性的優點,本來是金庸筆下寫得極成功的一個人物,但是讀者卻一直受了黃蓉的影響,把他簡單地當成了一個壞人,這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也辜負了金庸的生花妙筆。
楊康對穆念慈雖然玩了一些手段,但是他倒是真的喜歡穆念慈的,他為穆念慈,殺歐陽克的那一段,真是驚險之極,把楊康的機智、為自己心愛的人不惜冒生命之險的勇敢,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楊康作了選擇之後,並不是心中再無矛盾了,他在中毒之後,忽然跳起來罵完顏洪烈,就是他心中矛盾猶豫的結果。
楊康七歲那年,當然只是一個聰明的小孩子,就算滑頭佻皮些,兒童是白紙,染以紅則紅,染以黑則黑,丘處機若是把楊康自王府帶出,送到重陽宮去學藝,教養他成人,怎會有以後那麼多事?可是丘處機卻只記得打賭這種小事,真正不是東西!
當楊康中毒快死之際,完顏洪烈不顧自己身份之尊,向歐陽鋒跪求,「突然」兩字,用得好極,因為完顏洪烈為了楊康,肯受這樣的屈辱,是在場各人誰也料不到的事,「突然」是寫眾人心中的驚愕。
那年郭靖m.hetubook.com•com十六歲,郭靖、楊康同年,九年前,楊康七歲,丘處機已找到了他。
如果完顏洪烈不是對楊康真有父親對兒子一樣的感情,他怎肯這樣去求歐陽鋒?
一面:父子親情,榮華富貴。
「郭靖與黃蓉聽他(楊康)叫完顏洪烈作『爹爹』,語氣間好不親熱。」(九二九頁)
楊康和楊鐵心之間,除了血緣關係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關係可言。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一三九九頁)
「指著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一四〇〇頁)
總結來說,楊康是一個環境的犧牲者,在和楊康一生有關的人中,最混賬的是長春子丘處機。丘處機在楊康七歲那年,就已經找到了他:
楊康在面臨抉擇之際,金庸這樣寫:
楊康是這樣的一個人,後來郭靖、黃蓉不顧一切因素,認定楊康壞到不能再壞,那是黃蓉的差、郭靖的偽所造成的結果。
楊康這樣罵完顏洪烈,自然令得被罵的人傷心,再加上他又發了瘋,誰叫他碰到了,都會中毒,並且無藥可救,可是在出了廟之後的情形是:
歐陽克武功高強,來頭更大,楊康一見到穆念慈在險境,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決定要冒生命之險去救穆念慈。
全真教的道士中,不是東西的很多,欺負楊過,打hetubook•com.com死孫婆婆,侮辱小龍女,真不是東西!
說了很多楊康和完顏洪烈父子之間感情深厚的話,可能會有人不服,你怎麼知道他們兩人感情好?
楊康,是悲劇人物。
再看這一段,是在楊康中毒之後的事,地點是在鐵槍廟中:
在這之前,楊康在神智昏迷中,曾:
再說,楊康那年十八歲。任何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一直對自己的父親感情極好,忽然冒出了一個陌生人來,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能有立時不要養父要親父的決定麼?只怕不能!
楊康雖然是楊鐵心的親生兒子,但是他對楊鐵心絕沒有絲毫情感可言,一直長到十八歲,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一個人。
「楊君子嗣,亦已於九年之前訪得矣。」(一九二頁)
「……不由得向楊鐵心看去,只見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再回頭看父親時,卻是錦衣玉飾,丰度俊雅,兩人直有天淵之別。」(四三〇頁)
直到後來,楊康「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才逃走。這時,別說完顏洪烈,就算抱住楊康的是楊鐵心,也不能叫楊康咬上一口,一樣會逃走者也!
一面:民族大義,血緣關係。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
試想一想,若不是楊康不顧一切救了穆念慈、程遙迦,和圖書這兩個女子的下場會如何?陸冠英的下場如何?連身受重傷的郭靖、正在全神療傷的黃蓉也不得了,歐陽克已經「哈哈大笑,叫道:『黃家妹子,你也來罷。』」正是由得他荼毒,黃蓉或者不至於死,郭靖一定性命難保了。所以,楊康冒自己生命之險,實在救了不少人,他終於因此而種下了自己的死因,在他死的時候,人人都說他死有餘辜,豈是公平?旁人還好,黃蓉最恨楊康,也最沒道理,把當日楊康殺歐陽克解危一事,全都忘記了!
所以楊康在需要抉擇之際,兩頭的分量是:
既然在上段已經提到了楊康,就索性連講下去。
「……正是小王爺完顏康。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條黑黝黝之物,不住撫摸,來回走動,眼望屋頂,似是滿腹心事。」(五〇四頁)
楊康是一個聰明人,在榮華富貴和江湖忠義之間,選擇了榮華富貴。如果他的王子身份,不是金國的王子,問題可能還沒有那麼嚴重,是金國的王子,那又牽涉到了民族立場問題。
楊康手中拿的是楊鐵心的遺物,黃蓉看了以為他是在想穆念慈。事實上,楊康是在猶豫、思索。雖然引致他作決定的兩端,輕重懸殊,他還是在作考慮,並不是沒有重新抉擇的可能。只可惜所有的人,已經認定了他是壞人,他得不到任何幫助!
而他實實在在,事後曾經思索過自己的抉擇,那時,他的身份是「大金國欽使」:
在這樣的情形下,完顏洪烈仍然肯與楊和_圖_書康「抱在一起」,除了證明完顏洪烈對楊康的感情深厚已極之外,還能證明甚麼?
「無知小兒,你認賊作父,糊塗了一十八年。」(四三〇頁)

真正父子般的感情

(這一段「瘋言」,是表達楊康的潛意識的,十分重要,也可以反證楊康並非如一般讀者所想「壞透了」的人,下文會加上其他的例子,詳加分析。)
楊康作出了他的選擇,在小說中,當然成了反派人物,且不論他以後的種種作偽、作惡,單就他的這一項選擇而論,實在是普通人都會作出的選擇,丘處機罵他:
掉換一種情形來看,如果楊康對楊鐵心有深厚的父子之情,對完顏洪烈沒有,他選擇了完顏洪烈,那自然是百分之百的認賊作父,品性壞到了極點。現在這樣的情形,忽略了楊康的感情,只是一味像丘處機這樣的責罵,自然不公平。
我當然不知道,但是金庸是這樣寫著的,不信,請看這一段:
而更難得的是,楊康在中毒之後,變得瘋狂,抓了沙通天一把,沙通天立時中毒,而且,瘋勢加劇:
可是這個丘老道,既然「楊君子嗣已訪得」,卻不告訴他的身世,仍然留他在金國的王府之中,這不是逼楊康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做人麼?又怎能怪楊康認賊作父?丘處機後來還大言不慚罵楊康「無知小兒,認賊作父一十八年」,不知應該怪他還是怪楊康。

環境的犧牲者

但是他和完顏洪烈之間,卻感情https://m.hetubook.com.com極其深厚。完顏洪烈對楊康十分好,盡到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的熱愛,完顏洪烈這個人,感情一定極豐富,在楊康不知自己身世之際對他好,在楊康知道自己身世之後,也一樣對他好,而且絕無懷疑之心。楊康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全是在完顏洪烈真心真意的呵護之下成長的,在楊康的心目之中,完顏洪烈,才是真正的父親。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糊塗,指東打西,亂踢亂咬,眾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裏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一四〇〇頁)
而且,在責怪楊康的行為之際,不能夠忽略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金庸在這一點上,沒有明寫,一般讀者如果考慮不到這一點的話,對楊康很不公平。
「完顏康心想:『難道要我捨卻榮華富貴,跟這窮漢子浪跡江湖?不,萬萬不能!』他主意已定……」(四三〇頁)
所以,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楊康和完顏洪烈之間,有著真正父子般的感情。
這時,楊康已有九成相信楊鐵心是自己親生父親(聽了母親之言信八成,丘處機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一共是九成),可是他在看兩人的時候,一個是「看楊鐵心」、一個是「看父親」,在這裏,金庸約略點了一下楊康對完顏洪烈的感情,但是隨即,卻又沒有進一步寫出這一點來!
金庸只寫了「窮漢子」和「榮華富貴」的對比,完全不提及還有感情上的因素。
楊康不是聖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他選擇了前者,成了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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