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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看金庸小說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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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十四 歐陽叔侄

第一章 射鵰英雄傳

十四 歐陽叔侄

單是這一點,也就真不簡單了。別以為奸惡之極的人一定怕死,歐陽鋒不怕死,「寧死不屈」,現實生活中也有面臨生死大關、寧死不屈的奸惡之徒。大抵一個人,若是歹毒奸惡到了極處,物極必反,在性格上總可以產生出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來。「寧死不屈」本來只是在忠臣義士身上找得到的品德,但是在大奸大惡人身上,也真正是有的。
歐陽鋒畢竟了不起,最後想出了破打狗棒法最後一招的招式,連洪七公也不禁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當真了得,好歐陽鋒,好歐陽鋒。」(《神鵰》四二六頁)
在茫茫大海之中,歐陽鋒若是殺了郭靖,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只要他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可是他有所不為,郭靖這才小命得保。
「這兩個本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斷桅,同桅共濟起來。」(八四五頁)
洪七公在這件事上,雖說事出無奈,對付的又是歐陽鋒這樣的人,多少有點不夠漂亮,這樣的事,讓給周伯通去做,對周伯通的身份又適合,真是天造地設之至。情節的發展,可以改為周伯通、歐陽鋒打賭,等到滿海是死鯊魚,周伯通認輸之後,歐陽鋒要周伯通默誦九陰真經,周伯通寧願跳海,在將跳未跳之際,突然想起可以開歐陽鋒一個天地間最大的玩笑,給了他「九陰假經」,豈非有趣之至?
歐陽鋒就大不相同了。
這許多問題,都可以引起極大的討論興趣。甚至可以徵文,由讀者撰寫黃蓉和歐陽鋒這一段鬥智的經過——有了歸雲莊的提示,從這方面想開去,黃蓉已經用過的計謀,當然不能再用,看老毒物如何看不住小黃m.hetubook.com.com蓉,各抒己見,豈非大妙?還有,大有一些至今認為武俠小說沒有甚麼大不了,甚至侈言武俠小說十分容易寫的人,也大可「牛刀」小試,就寫寫這一段,看看是不是有能力把這一段寫出來,人物性格全是現成的,若真是武俠小說容易寫,應該不成問題吧?
這一段,是《四看》中引用原著最長的一段了,其所以引用了這麼多,是有原因的。

繡花枕頭歐陽克

在臨死之前的一霎間,甚麼恩怨得失,九陰真經,心力交瘁去求的一切,都一如煙塵,都在笑聲之中,煙消雲散,兩人的大笑,只怕是笑以前數十年,自己做的事,無有一樁不可笑?
此所以,和歐陽鋒打交道,反倒容易,早加提防,不太容易中他的暗算,雖然歐陽鋒無時無刻不想暗算他人,但是司馬昭之心,對他自己來說,相當吃虧,但是他仍然不加掩飾,這是這個人性格上的特異之處。
不過洪七公一生少開人這種玩笑,開了一次,報應立到,他和歐陽鋒在著了火的船上惡鬥,本來已佔上風:
就是為了這一念之差,放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要知道洪七公的武功雖高,但和歐陽鋒也只是旗鼓相當,半斤八兩,好不容易佔了火勢的光,有一次穩操勝算的機會,就此放過,可惜可惜。看歐陽鋒練九陰假經,周伯通才有興趣,又不是有甚麼東西可吃,洪七公何以突然起此念頭,真是氣數。
「我歐陽鋒是何等樣人,豈能供你驅策?」(九〇〇頁)
「突然間迴光返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盡數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www•hetubook•com•com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神鵰》四二七頁)
歐陽鋒外號「西毒」,他對自己的這個外號,十分滿意:

老毒物的自恃

在這幾天之中,歐陽鋒要對付郭靖,真是易如反掌,可是事實上:
歐陽克在武功上沒有成就,或許是限於資質,還可以推諉一下,他自小便風流無比,在女人堆裏打滾,奇就奇在他居然其蠢如豬,女人的心理一點也摸不到,黃蓉把他恨之切骨,他還一味追求不已,這樣笨的男人,真是世間少見,宜乎他莫名其妙,死在楊康的手下。
「兄弟既有了西毒這個名號,若非在這一『毒』字功夫上稍有獨得之秘,未免愧對諸賢。」(七八三頁)
歐陽鋒的水性不好,但郭靖的水性也未必好,在大海之中,歐陽鋒絕無求於郭靖之處,而他卻並沒有對郭靖出手。郭靖可能還不知道自己這條命,若不是歐陽鋒雖然奸惡,但自視極高,不屑在這時出手殺郭靖,早已葬身大海之中了!歐陽鋒的自恃,要維持一代大宗師的身份,倒真正做到了宋代理學家提倡的「不欺暗室」的地步,他可以騙盡天下人,可是不騙自己。
好處是:可以留無窮的想像餘地給讀者。
「那丫頭在嘉興府鐵槍廟中確是給我拿住了,哪知過不了幾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說道:『她聰明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歐陽鋒恨恨的道:『在太湖邊歸雲莊上……呸,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來自負,這等失手受挫之事豈肯親口說出,當下也不再追問……」(一四三二頁)
黃蓉與歐陽鋒,武功懸殊,黃蓉落在歐陽鋒手中,是怎麼逃出來的?後來郭靖重遇黃蓉,黃蓉m•hetubook.com•com說了逃走的經過,倒也平平無奇,只不過是利用了歸雲莊上奇門佈置而已。其實,這個解答,還是自始至終暗寫,不要明提的好。就像歐陽鋒所說:「……說他作甚,總之是逃走了!」
歐陽克本來不值一提,但由於歐陽鋒的緣故,算是便宜了他。
「此人雖然歹毒,但在生死之際,始終不失了武學大宗師的身份。」(八八二頁)
歐陽鋒最後因為練了九陰假經,成了瘋子。成了瘋子之後的歐陽鋒,似乎沒有再做甚麼壞事,而且對楊過極好,使他變得可愛了。尤其,當他和洪七公拚武功,到最後,突然之間,神智清醒,知道了自己是誰,這一段,動人之極,看得人心血沸騰:

「九陰假經」的玩笑

歐陽鋒的下場,十分可憐,變成了不知道自己是甚麼人的一個心智失常的瘋子。
當歐陽鋒遇上了完顏洪烈,在船上倒拿靈智上人,氣勢之壯,令人心服,完顏洪烈想收他為己用,歐陽鋒就一點沒將這大金國之王爺放在心裏:
島上生涯,黃蓉使盡了聰明,最後在海上,洪七公又救了歐陽鋒一次,這就是洪七公的難能可貴之處,而且他明知自己救的是甚麼人。在這段救人過程中,也從洪七公的口中,道出了歐陽鋒的為人:
「洪七公穩操勝算,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將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卻也無甚意味。他得了靖兒的九陰假經……這個大當豈可不讓他上?』」
不過歐陽鋒奸詐,和完顏洪烈有說有笑,黃藥師一上船,對完顏洪烈就「向他瞧也不瞧」,不將王爺放在眼中的氣度,兩個人倒全有的。
黃蓉究竟是怎麼逃走的?又有了一些甚麼計謀?老奸巨猾的歐陽鋒怎麼會上當?其中兩人的鬥智過程www•hetubook•com•com如何?

笑聲中攜手而逝

在海上遇險,歐陽鋒的蛇杖失去,反倒是受了重傷昏迷的洪七公,打狗棒猶在,真是丐幫歷代幫主陰靈護佑。
這一切,全是因為他覬覦九陰真經而起的。歐陽鋒為何那麼想要得到九陰真經?他本身武功已是如此高強,又擅長使毒,單打獨鬥,誰也奈何不了他。九陰真經對他來說,其實並沒有多大的用處,一念之貪,被洪七公做了手腳,弄到手的是「九陰假經」。

趣味無窮的鬥智

更奇的是,像歐陽克這樣的繡花枕頭,黃藥師居然會看不出來,一心想把女兒許配給他,真是沒有道理之極。縱觀《射鵰》全書,歐陽克凡出場之處,沒有做過一件看起來可以看得過去之事,都是窩窩囊囊,不知所云,靠著歐陽鋒的招牌,本人如同不存在一樣,這種人,現實社會之中,倒也並不罕見。
好歐陽鋒!
「西毒歐陽鋒聽旁人說他手段毒辣,向來不以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七八〇頁)
在《射鵰》中,黃蓉和歐陽鋒有過無數次的鬥智,不論是大鬥智還是小鬥智,都寫得精采萬分,成為《射鵰》中趣味無窮的情節。
在這以後,接下來的水中、海上、火裏的惡鬥,大約三數千字,真是激烈之極,仔細一句一句去看,在腦中設想其時的真正情形——這場打鬥,若是想拍電影,世上沒有人可以拍得出來,拍了也不像樣,所以只好靠自己去想,閉上眼睛仔細設想,其味無窮——這是看金庸小說的一大訣竅,不是看過就算,若是看了就算,又怎麼能夠韻味無窮無盡?
可惜,金庸已把答案寫了出來,這些有趣的測試,都不能進行了。
歐陽克其實是歐陽鋒的私生子,歐陽鋒一身武功,對他來說,m.hetubook.com.com必然毫無保留,傾囊相授。可是這個花花大少,卻顯然學會不多,看起來排場派頭不小,其實只是一個裝模作樣的小丑,一點真材實學都沒有。
洪七公和郭靖夾手夾腳,行此捉狹之事,總不如由周伯通來做的好。
「這般捉弄人的事,蓉兒和周大哥都最是喜愛……周大哥卻永遠聽不到我這捉狹之事了。」(七九七頁)
其中,有一節是在嘉興鐵槍廟混戰之後,黃蓉落入了歐陽鋒的手中,後來在蒙古西征大軍之中,歐陽鋒找到了郭靖,反而郭靖追問黃蓉的下落,兩人的對話如下:
「黃蓉道:『要他先發個毒誓,今後不得害人,這才救他。』洪七公嘆道:『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他寧死不屈,這個誓是不肯發的。』」(八八〇頁)
周伯通放過了這樣一個大玩笑,讓給了洪七公去玩,只怕他要搥胸頓足,懊喪不已。連郭靖都想到了這一點:
歐陽叔姪之中,歐陽鋒是上上人物,歐陽克是下下人物。
歐陽鋒和郭靖兩人,一起落海之後的那一段,寫來極表現歐陽鋒的性格,兩人落水之後,抓住了一條斷桅,在大海上飄流,一共「漂流了數日」。(八四五頁)
洪七公的「嘆」,其中大有讚歎的成分在,西毒北丐兩人,行逕雖然無一相同,但是性格中也有相同的一面,至少,都有武學大宗匠的身份。連黃蓉、郭靖,也終於了解了這一點!
歐陽鋒的這一招,楊過是學會了的,但是以後卻從來也未見他用過。
不明寫,有甚麼好處呢?大有好處。
歐陽鋒是上上人物。
歐陽鋒大奸大惡,他的奸惡是擺明了來的,絕不加任何掩飾,也不加任何做作。像這樣的奸惡人,其實現實社會中絕少存在,幾乎沒有。現實社會中的奸惡,絕大多數像《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絕不是歐陽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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