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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楊過拜師時：

「目發異光，心中淒苦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只覺……自己也已不是個清白的姑娘……只是茫然」（九六七頁）

人的性格，天生的決定性極大，心理學家早已證明，不同的嬰兒，有對外界事物的不同反應。性格是天生的，但也不全是天生，也可以受外界的影響。

楊過進了古墓，金庸在一個小情節上，用了「矜持」一詞：

楊過進古墓第一夜，就捱了小龍女十下屁股，以楊過的口齒伶例，和小龍女瞎七搭八講起來，只怕十八年來，小龍女所講的話，加起來也沒有這一個晚上的多。楊過又加油添醋，講古墓之外花花世界的種種，小龍女聽到後來：

小龍女本來就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這一來，更是變成了絕頂悲劇人物。所以，初看《神鵰》之際，看到小龍女投崖之後，以為她自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的了。結果，金庸寫了小龍女復出，絕頂的悲劇人物，喜劇收場，讀者以手加額，人人抹一把冷汗之後，皆大歡喜。在《我看》中曾提過這一點，再重看《神鵰》，看到十六年後，楊過小龍女重逢的那一段：

「但小龍女冷冰冰的性兒仍與往時無異，對他不苟言笑，神色冷漠，似沒半點親人情份。」（一五頁）

同是一個晚上發生的事，由於她性格上本有這種矛盾，才會如此，如果只有一面，別人瞧不起就瞧不起，不去反覆思量，當黃蓉的話是放屁，那就甚麼事也沒有了。

一直到後來，練功受傷，她面臨生死大關，那才真正堤防崩決，有了大改hetubook.com.com變！

小龍女為甚麼會嘆了口氣呢？很值得研究一下。是她被楊過說動了心，想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了？照說沒有這個道理。但不是為了這個原因，還有甚麼別的原因呢？如果真是，唯一的解釋是她矛盾的性格又起作用了。

看到這裏，心血沸騰，熱淚盈眶，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陡然大叫：「當然要讓他們兩人再在一起，管他媽的文學結構的完整不完整，悲劇性格，喜劇性格！」

這一段自楊過眼中看出來的小龍女，用字不多，但已經不但形容了小龍女的外形，也形容了她的內心。不過楊過感到「恐怖」，這個詞值得商榷，「害怕」或者比「恐怖」程度較輕，而一樣可以反應出楊過心中的極度驚愕。「恐怖」好像太唐突小龍女了。

可知楊過一來，小龍女又笑，又說那麼多話，又感動，所謂七情六慾一點沒有，已經大打折扣了。所以，兩年之後，有一小段，又值得商榷：

小龍女是金庸小說之中最特出的人物，是最特出，不是最特出人物之一。金庸小說之中，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相比較的，因為她和每一個人都不同。

「小龍女見他嚇得狼狽，雖然矜持，卻也險些笑出聲來。」雖然未笑，但「眼角之間蘊有笑容」。（一九四頁）

小龍女一直到答應時，還是心中在躊躇著的，不然不會有這樣的神情。小龍女在當時，自然不會預知日後她和楊過的關係，但是她一定知道，答允還是不答允，是她有生以來所要作的最大決定。

「https://ｍ.hｅｔｕboｏｋ.coｍ.ｃom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一五九九頁）

小龍女實在應該在古墓中終其一生，不該在外面和他人接觸的，可是楊過卻闖進了她的生命，雖然在經歷了那麼多事故之後，她還是和楊過回到了古墓之中，但這個圈子兜下來，小龍女再到古墓，已經和當年的她，大不相同了，是不是古墓生活，又可以使她的心冷下來？實在使人縈念不已。

分明是第一晚上已大是有異，「與往時無異」自然不對，若說小龍女是在做作，那更加不妥了。

就在這時，最不幸的事發生了，小龍女被尹志平侮辱，使她整個生命，起了改變，以後許許多多事，全因此而生。雖然這件事絕未影響楊過對她的愛情，但是在小龍女而言，卻是哀痛欲絕，直接的是形成了她和楊過的第一次分離，直到英雄大宴，再次見面。以後，她幾次離開楊過，只怕都因為拋不開這件事，等到她終於明白了當日終南山上發生的是怎麼一回事之際：

從這裏看來，小龍女的性格，除了冰冷之外，也有複雜矛盾的一面。她一方面真正感到「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麼」，但一方面又感到「殺人抵命」的重要。這種矛盾的糾纏，是日後她的許多行動的主導原因。例如在聽了黃蓉的一番話之後，她留下了字條，獨自離去，事前，她曾：「反覆思量良久……心中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五六八頁）

在小龍女和楊過相見之前，她當然也不是全然未ｈetuｂｏｏｋ.cｏｍ.cｏｍ曾和人接觸過，李莫愁是她的師姊，還有她的師父，更有古道熱腸的孫婆婆。

「只覺這少女清麗秀雅，莫可逼視，神色間卻是冰冷淡漠，當真是潔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姑娘是水晶做的，還是個雪人兒？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一七〇頁）

這一段，寫小龍女在遭受重大的打擊之餘的反應，和以後，小龍女只是跟著尹志平，都極合小龍女的性格，她實在不知怎樣才好，整個人都墜入了一片迷霧之中，真是實在不知怎麼樣才好。人生到了這一境地，甚麼悲苦、憂愁、哀傷，與之相比，都不能形容於萬一，這是人生中最悲的境界：不知如何才好，不論你怎樣想，都不知怎樣才好！

其時，身在台北中正機場的轉機室之中，身邊的幾個人以為筆者是神經病，紛紛投以怪異的目光，忙向各人解釋，人人都看過《神鵰》，討論一下，各人發言熱烈，都認為不讓楊過重逢小龍女，真是沒有天理！

而在這之前，小龍女才由衷地講了一句可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五六六頁）

這一改變，她甚至希望楊過來抱一抱她，聽到楊過說會對別的女子好，還會不高興，又想下山去玩，和楊過之間，已由師徒變成了情侶。

「小龍女聽他語氣誠懇，雖然話中孩子氣甚重，卻也不禁感動。」（二〇二頁）

「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一陣陣的上湧，待欲運氣克制，總是不能平靜。」（二五五頁）

金庸寫小龍女的那種一切世heｔｕbooｋ.cｏm•ｃom事全與之無關的性格，寫得十分詳細，在《神鵰》中，隨處可見。其中最典型的一段，是孫婆婆死在重陽宮時：

雖然世上沒有天理之事甚多，但沒有人願意會發生在楊過小龍女身上！

小龍女和那幾個人比，如此突出，可知她的天性本來就十分冷，就算她不是從小在古墓之中長大，她也會是個很「冷」的人，不過不如如今之甚罷。要不然，小龍女十八年來，由孫婆婆撫養長大，孫婆婆的性格極熱，何以會對小龍女一無影響？可知小龍女天性如此，再加上古墓生活，師父嚴訓，就形成了如今的小龍女。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直與母女無異，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兼之自幼修習內功，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見孫婆婆傷重難癒，自不免難過，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臉上竟是不動聲色。」（一八六頁）

「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說道：『好，我答允你就是。』」（一八七頁）

重逢之後，金庸對小龍女的性格，來了一個總結，一大段文字之後，小龍女縱聲大笑，到這時候，天人合一，小龍女就成了讀者心目中最可愛的人物了。

以她的性格而言，實在可以不答允的，就算孫婆婆含恨而死，對她也應該不生影響，但是她居然答應了，而且接著要郝大通自刎：

小龍女天性本就是冷的，古墓生活，修習內功，加重了她的冷。但是後來，她接觸的人越來越多，尤其和楊過這樣強烈的人在一起，所以「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的情形，迅速改變，到後來，ｈｔｔps://ｍ.ｈｅtuｂｏｏk.com.ｃｏｍ不但不是「沒了半點」，而是喜、怒、哀、樂，紛至沓來，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

小龍女欲笑不笑，眼角之間蘊有笑容，此情此景，真是動人之極，但說小龍女「矜持」，總覺有點不妥，小龍女會矜持嗎？不應該會吧！她和別的少女不同，在古墓之中，她又是主人，何必在楊過面前矜持？她不愛哭，自然也不愛笑，但笑意總是會有的，就讓她自然而然有笑意好了，堅決主張把這四字刪去，因為矜持，在文字上，給人以做作之感，而小龍女不論做甚麼事，都出乎自然，不會做作的。矜持是有意保持出來的一種態度，而小龍女的任何態度，都應該是自然的。

小龍女來歷不明，小龍女的師父，也來歷不明，全然無可查考了，不明也好，楊過就曾懷疑她是「神道仙女」，就當她是好了，有何不可？

孫婆婆臨死，把楊過託給了小龍女，小龍女躊躇的時間並不長，就答應了下來，答應之際：

由於小龍女極度的冷，其實並不是從「活死人墓」那種不見天日的生活而來的，而是天性使然，是與生俱來的性格，在激|情熱烈的楊過進入古墓之後，以及以後發生了許許多多事，她的這種性格只改變了一點：愛了一個她所心愛的男人。

「不禁嘆了口氣。」（一九七頁）

小龍女的這種與眾不同，不同的程度又極大，所以使她成了最特出的人物。小龍女從小在「活死人墓」中長大，並不是她變得和世上所有人都不同的主要原因。楊過初見小龍女時，也因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反應十分有趣：

「殺人抵命，你自刎了結，我就饒了你滿觀道士的性命。」（一八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