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金庸作品中的情書
八 陸無雙和程英
一個女人能令一個男人情有獨鍾，日思夜想，其中一定有道理在，這個道理，也只有局內人能明白，局外人至多只能憑外貌的美醜來判斷，但天下也儘多醜女醜男，能令異性情有獨鍾，神魂顛倒的，其間原因之複雜，局外人又豈能知悉？
照說，程英有了這樣的遭遇，應該是十分幸運的了，但正如李莫愁所說的：
程英是最早知道這一點的，可是她還是免不了把自己的一絲情意，繫到了楊過的身上。程英是聰明的女孩子，她絕不以為自己可以在楊過心目中替代小龍女的地位，但是她還是情不自禁。
（目下香港相戀的年輕男女，頗流行叫老婆仔、老公仔的暱稱，莫非源自楊過乎？一笑。）
就算金庸在寫作時未有這樣的意思，但書成之後，卻又確然有這樣的效果。
表姊妹不同際遇
楊過一生之中，有時胡鬧，有時輕佻，但當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和接觸到少女裸|露的胸脯之際，他的反應倒十分君子。
「只見李莫愁站在面前，腋下卻沒了陸無雙。」（第五〇頁）
程英有時候也學會了黃藥師故作玄虛的那一套，有點做作。她在小客店盜驢之後，自然是一直跟著楊過、陸無雙的。
程英和陸無雙，都對楊過十分好，這份好，自然是基於情意而生，三人在小茅屋中互相取笑的那一段，趣味盎然，三個人各有各的性情，也各有各的言語，那一大段討論是程英陪楊過逃走，還是陸無雙來陪，真可以抽出來，作為小說寫作的示範之用，而結果程英、陸無雙各自分別把可以保命的錦帕給了楊過，兩個少女的心意如何，至此完全揭明了。
陸無雙的反應是：
不過童年的屈辱，並沒有使陸無雙少了氣概，李莫愁找到了她，面對這個大魔頭，她：
「……給他抱住了，羞得全身發燒，不知如何是好。」（第五八四頁）
楊過和程英相遇，始自程英在小客店中盜驢引開李莫愁，那時程英未現身，後來楊過和完顏萍談自己童年事，程英現身而不露面，戴著人皮面具。
陸無雙性格十分倔強，她的左足跛了之後，小時候還可能不怎樣，漸漸長大之後，以她那麼好強求全，心中傷心到了甚麼程度，有多少恨，流多少淚？從她最犯忌人家提她跛足一事看來，她所受的痛苦煎熬，實在不足為外人道和圖書，相形之下，程英比她幸運得多了。
陸無雙的性格堅韌一面，也在她的遭遇中，顯露無遺，結果還是逃了出來，而且一不做二不休，豁了出去，盜走了李莫愁的「五毒秘傳」。
在《神鵰俠侶》之中，有兩個對楊過大有情意，但是又鬱鬱不得意的少女：陸無雙和程英。這兩個少女，是無可奈何的人生的典型，她們的下落如何，著實十分使人懷念，值得提一提。
程英是上等人物，陸無雙雖然性情偏些，但後來在絕情谷中，很調侃了郭芙一番，所以也可以列入上等人物之中。
楊過的話是：
「心意已決：一時之間若是尋不著姑姑，我就儘瞧這姑娘惱怒的樣兒便了。」（第三〇〇頁）
不過楊過是男孩子，陸無雙是女孩子，而且陸無雙的處境，比楊過更苦，同樣的環境，男孩子吃得起苦，女孩子所受的委屈就更大。陸無雙的遭遇，真叫人憤慨莫名。
「我偏要她既做我師父，又做我妻子。」（第六〇六頁）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只好黯然，別無他法。世間上儘管再有辦法的人，一遇上這種事，也只好沒有辦法，因為那真是沒有辦法的事！程英只好：
等到大難臨頭：
自此之後，一直到陸無雙再出現，已經是許久以後的事情了，那時楊過下山找小龍女，遇上了陸無雙和人爭鬥，其時陸無雙已然長大，但左足微跛，她的左足之跛，本來是自己摔的，但由於搶救之際，李莫愁來尋仇，所以沒有治好，成了跛足。
「程英道：『別叫怪人，要叫「老伯伯」……』陸無雙笑道：『他還不怪嗎？……要是鬍子都翹了起來，那才好看呢。』」（第八頁）
寫得雖然簡單，可是這其中包含多少辛酸，多少屈辱！多少眼淚，多少咬牙切齒的痛恨！
後來，程英並沒有讓別人傷心，可是不讓別人傷心，就無可避免要自己傷心，李莫愁人雖不好，但不能以人廢言，她那兩句話，倒是至理名言。
楊過離去之後，李莫愁是不是又來生過事，書中皆未明寫，而且黃藥師要楊過在三年之後去打敗李莫愁，也沒有了下文，因為三年之後，楊過武功大進，李莫愁早已不是敵手了。
這本「五毒秘傳」，後來好像並沒有起甚麼作用，連提也未見提起。
「心下歉然，笑道：『傻蛋，hetｕbooｋ.coｍ.ｃｏm打痛了你麼？』」（第三三九頁）
陸無雙的遭遇之慘，真是到了一個小女孩所能遭遇之極：
「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時怎生是好？過了良久良久，楊過卻沒半點動靜，反而微覺失望，聞到他身上濃重的男子氣息，竟爾顛倒難以自已……」（第三四〇頁）
陸無雙這時的神情，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一定大投楊過之所好，因為楊過自己也是這樣性格的人。
陸無雙和楊過相遇，楊過其時，少年心性，胡鬧得可以：
「人人都不許我，但我寧可死了，也要娶她。」（第六〇五頁）
「……，我並無兄弟姊妹，意欲和兩位義結金蘭，從此兄妹相稱，有如骨肉……」
本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姊妹，因為一個變化，而變得命運截然不同，人的命運，真是不可測之極。今日，見到一群孩童在一起嬉戲，好像個個一樣，沒有甚麼不同，但是若干年之後，各奔前程，是龍是鳳，誰又能作想像於萬一？
楊過毫無忌憚，慷慨激昂，在他來說，是抒發自己情懷，遇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痛快淋漓之極。只是難為了在一旁的程姑娘和陸姑娘，楊過的這番話，聽在她們的心中，又是甚麼滋味？或者芳心之中，會對楊過更加敬佩，但是黯然神傷，是一定難免的了。
程英陸無雙再現身，是在絕情谷中，楊過和小龍女在一起。程英和陸無雙的心意，又有一番明寫：
在《神鵰俠侶》第二部分中，程英、陸無雙兩人又出現了幾下，但已不起甚麼大作用了。這兩個可愛的女子，情義深重，實在使人縈念。
情愛的無奈與悲哀
「你這等模樣，他日長大了，不是讓別人傷心，便是自己傷心……」（第五〇頁）
這一段，寫一個春心已動的小鬼頭心理，真是妙不可言。到了這時候，儘管陸無雙口中不肯吃虧，但是她對楊過的情意，已經再無疑問了。
楊過一心只在小龍女身上，但陸無雙這個少女，在被楊過續了折斷的肋骨之後，自然在心意上，起了極大的變化，首先，她覺得楊過「容貌清秀，雙目靈動有神」了，而且，本來是幾次三番要下手殺楊過的，也變成打了楊過一掌之後就：
等到楊過在傻姑口中，問出了父親的死因，大叫離去，程英和陸無雙兩人，只好憑相思來打和*圖*書發日子了。
程英和陸無雙性格上的差別，一開始，兩句對白，就已表露無遺：
「表姊妹二人給楊過握住了手，都是心神俱醉。」（第六〇〇頁）
被一個重傷的人抱住了，以程英的武功而論，為甚麼「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如何是好的，是她心中的情意！不知是表達好，還是藏起來好，少女情懷，反覆思量，真是不知如何才好，她只好在紙上不斷寫「既見君子，云胡不喜」，也真是夠叫人悵惘的了。
「程陸二女以前見楊過對小龍女情有獨鍾，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見，不由得自慚形穢，不單是為了小龍女的美麗，楊過早就對程英說過：『我想念她，倒也不是為了她的美貌，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我也一般想念。』」（第五八七頁）
楊過無法接受陸無雙和程英的情意，那決不是楊過之錯，楊過也：
那時，她不知楊過是誰，但陸無雙是她表妹，一定早已認出，兩人自小在極大的危難中分手，相隔多年又重逢，理應高興得發狂才是，可是程英卻可以一直不露面，鎮定得異乎尋常。
那一段簡單的，寫陸無雙遭遇的文字，真是道盡了一個不幸小女孩的悽慘遭遇，令人對陸無雙寄以無限同情。相形之下，楊過的童年生活雖然也一樣苦，但比較起來，還是好得多了！
至多就是這樣了！
「心中微微一酸，裝作渾不在意。」（第六三一頁）
李莫愁尋仇，陸家家破人亡，陸無雙竟被李莫愁擒了去，而程英則遇上了黃藥師，變成了黃藥師的小弟子。
「逃是萬萬逃不走的……一起始便曲意迎合，處處討好……李莫愁有時記起當年恨事，就將她叫來折辱一場，陸無雙故意裝得蓬頭垢面，一蹺一拐，李莫愁……胡亂打罵一番……陸無雙委曲求全，也虧她一個小小女孩……」（第三〇六頁）
楊過救了陸無雙，替陸無雙解衣續骨的那一段，寫得動人之極！一雙青年男女，女的裸胸相向，男的手一碰上去，如觸炭火，一大段文字之優美細膩得未曾有。同樣的情景，金庸在他的作品中，也曾出現過，但是沒有這一段寫得那麼好，如《天龍八部》之中，喬峰替阿朱治傷，阿朱固然羞不可抑，但喬峰卻未免太「頂天立地大丈夫」了些，不如楊過陸無雙一對青年男女那樣有趣。
「……從此流落嘉興，住和圖書在這破窰之中，偷雞摸狗的混日子……這幾年來，楊過到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辱……」（第六二頁）
程英和陸無雙，都明知楊過有小龍女，在她們來說，這時「三人今日同時而死，快快活活」，真的可以無憾，她們的情意，在那一霎間，也就可以成為永恆。只可惜後來事情還要發展下去，陸無雙和程英，在情懷上，真是無可奈何之極。尤其在黃藥師一到，楊過與之高談闊論之際，一直強調：
到最後，最不想出現的場面，終於出現。其時，小龍女跳崖，楊過傷心絕倫，但是愛心不變：
陸無雙童年生涯如此不堪，她的脾氣、行為，自然不免偏激古怪，楊過初與之相遇，若不是武功高強，早已死在她的彎刀之下了。而就算陸無雙殺了楊過，她心中也不會有甚麼歉疚，一個自小被人欺侮慣了的人，心理上會認定全世界人都對不起他，那麼他做些對不起人的事，也就不算甚麼，他會感到反正大家都那樣，沒有甚麼了不起的。童年生活對人的一生有極大的影響，作為成人，實在應該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和自己有關係的兒童，或和自己根本沒有關係的兒童多一點快樂，少一分痛苦。
到了市集，楊過胡鬧得更夠瞧，硬把陸無雙叫做「媳婦兒」。北方話，那就是老婆。
傻蛋和媳婦兒
自然，郭襄也對楊過大有情意，一樣沒有結果。《神鵰俠侶》一開始就寫陸無雙、程英，結局時寫郭襄，似乎是有意的安排。
「心中一酸，知他對小龍女之情生死不渝。」
「上唇微翹，反而神情倨傲。」（第三一四頁）
程英和楊過相會，始終未曾除下人皮面具，楊過突然離去，程英和陸無雙偕行，又隔了許久才再出現。其時楊過重傷，程英帶了他回住所，楊過在重傷之餘，一直把程英當作是小龍女，程英其時，柔腸百結：
男女之間的情意，本來就是不能憑自己意志控制的。若是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去控制的話，人世間哪裏還會有那麼多煩惱！
陸無雙落入李莫愁的手中，李莫愁沒有殺她，可是陸無雙的童年日子，真是悽慘莫名，李莫愁可以隨意把她打罵羞辱，而她還要曲意迎合，委曲求全。
而程英的反應是：
楊過和陸無雙的種種胡鬧，程英自然一一看在眼中，陸無雙對楊過已大有情意，程英以她少女特有的敏感www.hetubook.com.com，自然也可以覺察得到。楊過狂吻完顏萍的眼睛，她也看在眼中，所以，程英其實最了解，其他少女在楊過眼中，只不過如過眼雲煙，楊過的心目之中，只有獨獨的一個人：小龍女！
楊過和程、陸兩人之間，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楊過忽然在說話之前，先來上「請勿見怪」這一句，那是他知道，這話說了出來之後，兩人是一定要見怪的！但是又非說不可！
「楊過道：『兩位妹妹，我有一個念頭，說出來請勿見怪。』」（第一三一九頁）
「想起程陸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第六一四頁）
再下來，楊過教陸無雙武功，然後，悄然而去，「陸無雙心中大痛」，程英一面說甚麼人有聚有散，一面還是忍不住流下淚來。
「……低下了頭，眼中含淚……強作歡顏……聲音已有些哽咽……」（第一三一九頁）
陸無雙在被李莫愁帶走之後，下落甚是神秘。程英當時大著膽子追上去：
陸無雙那時，只當楊過是一個放牛童，而楊過的心中只有小龍女，陸無雙後來明白了這一點，也只有黯然而已，但是她不但不會惱楊過，相反地，楊過和她胡鬧的那段日子，必然在她記憶之中永遠留存，至於他日回想起來，是甚麼滋味，是甜是苦，是酸是辣，那只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陸無雙和程英，是一起長大的，陸無雙的性格，開朗活潑，可是遭遇卻比程英更差。
金庸藉陸無雙和程英，寫出了情愛纏結中的失意和無可奈何，卻又寫得看來十分平淡，但是在平淡之後，又藏著那麼深切的悲哀，就像是程英在說了「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之後，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寫得也很簡單，但同樣不知包含了多少童年的辛酸！
陸無雙在無可奈何之餘，就稱楊過為「傻蛋」。男女之間，若是可以有這一類的暱稱而互相不以為忤時，那一定可以發展為進一步的交情了。
看看楊過的童年：
而且，當她和楊過躺在一起躲避李莫愁之際：
號啕痛苦，固然悲哀，但悄然落淚，更是悲至極點！
連程英這樣善於控制自己，給人以「寧靜平和」之感的少女，一旦遇上了感情衝擊，也無法自制，情愛這一關，除非是超凡入聖，否則真是沒有人過得了的，真正超凡入聖，過得了的，又有甚麼好呢？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在情愛上糾纏一番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