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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草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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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繭 四

黑繭

「我說,我現在還愛他。」我抬高聲調。
時間慢慢的拖過去,我結婚三個月了。而健群卻像地底的伏流般突然的冒了出來。一切的平靜,冬眠著的歲月又猛的覺醒了。
「愛誰?」他傻傻的問。
眼看著他的頭又埋進了書本裡,我廢然的靠在沙發上,仰著頭,呆呆的凝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一條壁虎正沿著牆角而行,搖擺著尾巴,找尋食物。
「思筠,」他的嘴唇在我的面頰上蠕動,他的手摸到了我的髮髻,輕輕一拉,那盤在髮髻上的項鍊斷了。「你打扮得像個小妖婦。但是,這樣的打扮使你看來更加可憐。思筠,你說一句強烈的話,讓我絕了望吧。」
時間那樣沉滯的拖過去。終於,我不耐的跳了起來:「我要出去一下。」
一切生物欣欣向榮的季節,但,我心如此之沉墜!重新闔上眼睛,我感受著眼淚滑下面頰的癢酥酥的感覺。「原諒我吧,我已經哭過了!」這是葛萊齊拉中的句子,那麼,原諒我吧!
漫無目的的在黑暗的街頭閑蕩,腦中思緒紛雜零亂,健群回來了,我已嫁人了!生命如斯,日月遷逝,世界上何事為真?何事為假?人,生存的目的何在?一日三餐,渾渾噩噩,任那歲月從指縫中穿過,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等到捱過了數十寒暑,然後呢?就像媽媽的結局一hetubook.com.com樣,那黑色的棺木,黑色的繭!
健群。
「健群。」
到何處去?我有些遲疑。但是,既然出來了,就應該晚一點回家,如果我徹夜不歸,不知一葦會不會緊張?想像裡,他一定不會,在他的生活中,從沒有緊張兩個字。我走上了橋,沿著中正路,走進高雄的鬧區,大公路,大勇路,大仁路……我在最熱鬧的鹽埕區中兜圈子,走完一條街,再走一條街,在大新公司的首飾部,我倚著櫥窗,休息一下我走得太疲倦的腳。店員小姐立即迎了過來,對我展開一個阿諛的微笑。
「哦,」他眨眨眼睛,笑笑。哄孩子似的說:「好了,別開玩笑了,讓我看點書。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嗯?」他皺皺眉,不情願的把眼光從書上調到我的臉上。
「喂!」我說。
「小姐,要什麼?」
他的手更重了,我已經感到窒息和耳鳴,閉上眼睛,我把頭仰靠在燈柱上,好吧!掐死我!我願意,而且衷心渴望著。扼死我吧,那對我是幸而不是不幸。但是,他的手指放鬆了,然後,他的嘴唇炙熱的壓住了我的。他呻|吟的,顫慄的低喊:「思筠,思筠,你要毀掉我們兩個了!思筠,思筠!」
吃過晚飯,一葦又回到客廳,專心一致的看起書來。我坐在他的對面,用小銼刀修著指甲,一和_圖_書小時,又一小時……
「我說,健群曾經是我的愛人。」
我有點難堪,卻有更多的憤懣。一段沉默之後,我說:「你知道,我曾經和健群戀愛過。」
「哦,」他望望我,點點頭:「是嗎?」然後,他又全神貫注在書本上了。
項鍊放進了皮包,店員們已經開始鞠躬送客,表示打烊時間已到。看著他們搬門板準備關店門,看著那鐵柵門已拉上了三分之一,我只得跨出了大新公司。沿著新樂街,我一家一家的逛寄賣行,肆意的買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買盡了店員們的微笑。然後,一下子,我發現街道空曠起來了,車輛已逐漸減少,店門一家家的關閉,霓虹燈一盞盞的暗滅,只剩下翦翦寒風在冷落的街頭隨意徜徉。我的腿已疲乏無力,我的眼皮酸澀沉重。但是,我不敢回家,家裡的一葦想必已呼呼大睡,他會為我的遲歸而焦急嗎?
「你在做什麼?」他冷冰冰的問:「我跟蹤了你整個晚上,走遍了高雄市。」我默然無語,他捉住我的下巴,托起我的頭:「你為什麼這樣做?」他的眉頭蹙起了:「為什麼要葬送我們兩個人的幸福?」他用雙手摸索著我的脖子。然後勒緊我:「我真想殺了你,毀了你!我恨你,恨誘了你!恨死了你!你死了我才能解脫!」他的手加重了壓力,我呼吸緊迫了。「你這麼和_圖_書輕易的決定你的終身?然後把每晚的時光耗費在街頭閑蕩上?你,你怎麼這樣傻?」
踱過了橋,我又回到愛河河邊,站在螢光燈下,我斜倚著燈柱,凝視著水中的燈光倒影,那微微蕩漾的水使我眼睛昏花而腦中昏沉,我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夜風拂面而過,單衣寒冽,我顫慄了。
大概因為我擋住了他的光線,他抬頭看看我,我等著看他大吃一驚,但他只不經意的掃我一眼,又低下了頭,簡簡單單的說:「好。」
「多少錢?」
「惻惻輕寒翦翦風,杏花飄雪小桃紅,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細雨中。」多麼美麗的詩的韻致!為什麼真正的生活中卻找不到這樣的境界?誰能告訴我,那些詩人是如何去發掘到這份美的?
我依然不語,低下頭,我看到那散了的珠串正迸落在地上,紛紛亂亂的滾進愛河之中,攪起了數不清的漣漪,大的,小的,整的,破的……
我握著毛衣,垂著頭,走出了大門。門外春寒仍重,風從愛河的河面吹來,使人寒凜。我順著腳步,走到河邊,兩岸的燈光在黑幽幽的水中動蕩,像兩串珠鍊。沿著河岸,我緩緩的踱著步子,隔著一條河,高雄鬧區的霓虹燈在夜色中閃耀。黑人牙膏的電燈廣告聳立在黑暗的空中,刺目的一明一滅。
我弓起膝,雙手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室內和圖書真靜,靜得讓人困倦。半晌,我抬起頭來,他的近視眼鏡架在鼻梁上,書湊著臉,看得那樣出神。我突然惡意的,沖口而出的說了一句:「我現在還愛他。」
突來的聲浪使我一驚,接著,電燈大放光明。我眨眨眼,一葦正脫掉皮鞋,換上拖鞋,在我對面的沙發中懶散的坐下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沒有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我坐正身子,凝視著他,他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從公事包裡拿出一本美國的地理雜誌,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又是地理雜誌,除了書籍之外,他還會有別的興趣嗎?
一隻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吃驚的張開眼睛,健群正挺立在我的面前。螢光燈下,他的臉色青白如鬼,雙目炯炯,妖異的盯著我。
我隨意的在櫥上那個半身模特的胸前拉下了一條項鍊。
我流淚不語。媽媽!你把你的黑繭留給我了。
急切中,我必須找出一句話來,無論如何,我已經被冰凍的空氣「冷」夠了。「今天,健群來了。」我說。
「八十塊。」
「唔,唔,什麼?」他推推眼鏡,忍耐的看著我。
我慘然微笑,默默的流淚了。
「要戴上試試嗎?」
「為什麼不開燈?」
大概我的聲音太低了,他根本沒有聽到,我提高聲音,重說了一遍,他才猛悟似的說:「唔,你說什麼?」
八十元!不貴!就用那八十元買她的和-圖-書微笑,也是划得來的,無論如何,她是整個一天中對我最親切的人。我用手指挑著項鍊,望著那珠粒映著日光燈所反射的光芒。
小下女來請我去吃午飯,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了嗎?也好,午飯完了是晚飯,晚飯完了就又過去了一天。勉強咽下了幾粒堅硬的飯粒。我又回到客廳裡,繼續蜷伏在沙發中。望著窗外的日影西移,望著室內由明亮而轉為暗淡,望著迷迷濛濛的暮色由窗隙中湧入。我睜著眼睛,凝著神,但沒有思想,也無意識,似乎已睡著了。
「哦,不用了,包起來吧!」我打開皮包,拿出八十元,放在櫃台上。
我睜開眼睛,窗外的陽光刺眼,春天,這正是春天,不是嗎?
我走進臥室,換了一身最刺目的衣服,黑底紅花的旗袍,金色的滾邊,既艷又俗!再誇張的用唇膏把嘴唇加大,畫上濃濃的兩道黑眉毛,對著鏡子,鏡裡的人使我自己惡心。不管!再把長髮盤在頭頂,梳成一個髻,找了一串項鍊,繞著髮髻盤上兩圈。不敢再看鏡子,抓了一件紅毛衣,我「衝」進客廳裡,在一葦面前一站。「我出去了。」
「嗯。」他頭也不抬的哼了一聲。
蜷縮在那沙發中,我一動也不想動,健群關上大門的那聲門響依然震蕩著我,他在我唇上留下的吻痕似乎餘韻猶存。
「哦,是嗎?」他不經心的問,眼睛又回到書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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