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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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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 五

潮聲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檯,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或他的體內,掙扎、喘息、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撫摸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渴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湧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
午夜起了風,窗櫺在狂風中掙扎,海潮怒捲狂吼著拍擊岩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週暗沉沉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櫺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的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
遠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
我又聽到了潮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後。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光一閃,然後四肢都放鬆了,發冷停止,寒顫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臉,耳邊蕩著靖的聲音: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hetubook.com.com過的快樂!」
「聽那潮聲!」
「你騙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麼,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那麼早結束和遲結束都是一樣——」
「聽那潮聲!」是的,潮聲正在岩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樂!我攬緊了靖,喃喃的喊:
「她的情形怎樣?」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
「醫生到底怎麼說?」好半天後,子野在問。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沉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鬱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裡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
「靖!」子野叫:「這是你一手創出來的事業!」
「在做什麼?」
「可是,你的公司呢?」
海潮在岩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捲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https://m.hetubook•com•com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
「是的,是我一手創出來的事業!」靖也叫,他的聲調不再平靜了:「當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的狂熱裡,你知道我為這事業花了多少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就必須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瞭解我和小瑗這份感情的不尋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她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她三天,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了,現在我要她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的離去,你瞭解嗎?子野?」
「那麼,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哦,你說什麼?」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為什麼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想。」
「是的。」我輕輕的說。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麼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
「那麼,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她已經在出賣股權了,你知道嗎?」
「讓她出賣吧!」靖安詳的說。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的擁著我,說:
門在輕響,有人走進了房裡,來到了床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的觸摸到了我。和*圖*書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
「血癌,你懂嗎?醫生斷定她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在,冬天已經快過去了。」
「你發什麼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你醒了?」他問。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十分平穩:「而等一切結束之後,公司對我也等於零。所以,讓她去獨攬大權吧,我對公司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麼,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於知道外界的情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
午夜喧囂的海潮,湧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動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於是,在澎湃的潮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我還有何求呢?當生命的最後一瞬,竟如此的充實豐|滿!一個男人,為你放棄了事業、家庭和一切!獨自吞咽著苦楚,而強扮歡容的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一種深深的快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個毛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露。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說,聲音喑啞低沉:「她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後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生命從她體內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麼?那個她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靖,你在那裡?」
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
室內有一陣沉寂,我的腿微微發顫,頭中昏昏沉沉,他們在談些什麼?
「醒了多久?」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透著燈光,那麼,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不願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內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裡看和_圖_書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髮式?」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
「好一會兒。」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顫,手腳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裡,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縮的顫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鬱病」!原來生命的燈竟如此短暫,一剎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麼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彷彿」很開心。
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麼,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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