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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貝殼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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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人,」他搖搖頭。「多麼脆弱,又多麼矛盾的動物呀!」
「珮青,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多麼的愛你呵!」
「我不知道你愛跳舞。」珮青說。
「是的,在這兒。」她把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隻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彆扭。」
「我們出去吃晚飯,然後,我們去跳舞。」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
「真是個好天才呵!」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夢軒沒有馬上入睡,回過頭來,他望著她。她唇邊有著滿足的笑意,熟睡得像個孩子。他看了很久,然後,自己的唇輕輕的貼向她的額,低低的說:
「噢!紫貝殼!」闔上眼睛,她立即睡著了,睡得很香很沉,那粒寸刻不肯離身的紫貝殼還緊握在手中。
車子發動了,珮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動,珮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車子平穩的滑行著,夢軒一隻手駕著車子,一隻手攬著珮青的腰,說:
「怎麼講?」
「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
他們走進了書房,珮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珮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癡癡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
「是的,夜裡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這把刀有用嗎?夠鋒利嗎?」
「幻滅?」他皺皺眉。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
這兒是臺北市內佈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於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臺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裡面燃著的也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和_圖_書對賓客在舞池裡輕輕旋轉。
「怎麼了?」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裡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後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迷濛濛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珮青這最後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
「是嗎?」
他俯下頭來,吻了吻她那隻白皙的小手。
「哦,珮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者。」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過你。」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珮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有一些。」
「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莫過於兩個相愛的人,有一天忽然發現他們不再相愛了,那就是幻滅。」
「什麼事?」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隻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裡,夢軒大喊: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珮青問。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裡,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是的,不時也會刺痛我。」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
「放油門!踩煞車!」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群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裡。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
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珮青問:「幹什麼?」
「怕好景不常,怕離別,怕外界的力量,還怕——」她沉吟了一下:「幻滅!」
「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當夢軒不來的日子,她難免不想像著他與妻兒團聚在一塊兒的情景,而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m.hetubook.com•com愁苦。當他們相依偎的時刻,她又恐懼著好景不常,不知道前面是康莊的大道,還是荊棘遍佈的崎嶇小徑?當程步雲的偶然造訪,間或提到外界的事情,她又會覺得這種處境下,那可憐的自尊所受到的傷害——但是,這些烏雲都只是那樣一剎那,就會被和煦而溫暖的風所吹散了,吹得無影無蹤。
「那麼,常常用它吧,記住,它時時刻刻都在你的手邊。」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煞車,知道嗎?」
「你很驚奇嗎?」她反問:「任何感情都會讓人痛苦的,感情越濃,刺痛對方的可能性就越大,快樂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快樂和痛苦,是常常同時並存的。」
「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珮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珮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
「什麼?」
「放下手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珮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
「我要吻你。」夢軒說。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說:「那就不堪設想了。」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什麼是手煞車?」珮青天真的問。
「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非常非常有用。」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嘆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
他們到了中山北路一家義大利餐廳裡,餐廳設備得很幽雅,有一種特別的寧靜。偌大的餐廳中,沒有任何電燈,只在每張餐桌上,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們叫了義大利煎餅,兩人都是頭一次吃,慢嚼品嘗,別有滋味。燭光幽幽的、柔柔的照在珮青的臉上,那一圈淡黃色的光暈,輕輕的晃和圖書動著,她瞳孔裡,兩朵蠟燭的火焰,不住閃爍的跳動。
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緻纏綿,卻也愴惻淒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珮青攬得更緊了,彷彿怕有什麼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後兩句:
「為什麼?」
「我也是。」珮青說。
在夢軒的熱情和照顧下,她呼吸,她歡笑,她歌唱,初次覺得自己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告訴你,永遠不會!」
「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那你會快樂得多,思想是人類最大的敵人。」
「反正,我隨你安排,你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珮青微笑著說。「那麼,馬上準備吧!」
「我要教會你,開車很容易,也很好玩。」
「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這天晚上,夢軒來了,一走進門,他擁著珮青說:
「呸!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還沒有,保不住以後會呢!」她笑著。
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回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裡,雙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迭連聲的、低低的說:
「你會開車嗎?」
「你認為我們會這樣嗎?」他瞪著她,帶著點鷙猛的神氣:「你那腦袋裡裝著的東西相當可怕哦!這就是用小刀的時候了,斬斷你那些胡思亂想吧!」他閃電般吻了她一下,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杆。「我告訴你,珮青,別想那些,別苦惱你自己,你只管愛吧!用你的整個心靈來愛!當你煩惱的時候,你只要想一想,有人那麼瘋,那麼深的愛你,那麼全心全意的要你快樂,你就不該再苦惱了。」
「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終於,將近晚上十點了,他們的一頓晚餐竟吃了三小時!站起身來,他挽著她走出了餐廳。然後,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我會喜歡他們!」她擔心的說:「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裡一點半鐘學車?」
珮青到臥室裡,換了一件白底紫玫瑰花的旗袍,外面是淡紫色滾銀邊的小外套,長髮向來不需整飾,總是自自然然的如水披瀉。淡施脂粉,輕描雙眉,她在鏡子裡對著夢軒微笑。夢軒扶著她的肩,把嘴唇埋在她的頭髮裡,兩人靜靜地站立了好一會兒,微笑慢慢的從兩人的眼底裡消失,代之的是突發的柔情,他的嘴唇滑下來,弄亂了她剛涂好的唇膏。她推開了他,兩人又在鏡子裡和-圖-書相對微笑,癡癡的、傻傻的,像一對小娃娃。
「就因為你這樣,所以我怕失去呀!」
「是嗎?」
珮青嫣然一笑。「何必去買?你不是有那把小刀嗎?」
「跳舞?」珮青有些意外。
「一種恐懼。」
「好了,繼續開車吧!」
「在這一刻,你也痛苦嗎?」他溫柔的問。
「當然,我過兩天就把他們帶來玩,不過,他們是相當頑皮的。」
夢軒問:
「是的,會嗎?」
走進屋裡,夢軒說: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
「現在呢?」
「那歌女所唱的歌。」
「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你會發現我很笨。」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好一會兒,當她再揚起睫毛來,眼睛裡已漾著淚水,那兩簇蠟燭的火焰就像浮在水裡一般。她的唇邊有個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整個臉龐上都綻放著光輝,使她看起來那麼美,那麼聖潔,又那麼寧靜。
「你知道我常被思想所苦嗎?」她深思的說。
「夠了。」
夢軒放下刀叉,長長久久的注視她。她用一隻手托著腮,另一隻手放在桌上,對他神思恍惚的微笑。他握住了她桌面上的手,低低的、嚴重的說:「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我知道你每根纖維,每個細胞,」夢軒看了她一眼:「我要去買一把鑲著紫色寶石的小刀送你,專為斬斷那些苦惱著你的胡思亂想而用。」
「哦,」夢軒笑著說:「你說得多麼傻氣!」
「哦?」她有些驚嚇,她一直是非常容易受驚的。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不會。」
珮青沉思了一會兒,坐正了身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終於,他們出了門,吳媽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的車子開走,夢軒的手扶在方向盤上,珮青的頭倚在他的肩上。吳媽的眼睛濕濕的,關上大門,她滿足的嘆了口氣,暗暗的想,如果珮青能夠養個兒子,那就再也沒有什麼缺陷了。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女人養了兒子,地位也就鞏固了,珮青到底不是夢軒的元配夫人呀!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闢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
「我試試看吧!」珮青說。
就這樣,他們坐在蠟燭的光暈下,彼此凝視,相對微笑,幾乎忘記把煎餅送進嘴裡。時間慢慢的滑過去,蠟燭越燒越短,他們不在乎時間。唱機裡在播放水上組曲,接著是一張海菲茲的小提琴獨奏,那些悠悠然的音浪回旋在他們的耳邊,燭光的和-圖-書顏色就更增加了夢魅般的色彩。
他猛的煞住了車子,轉過頭來看著她,一面皺攏了他那兩道很挺很挺的眉毛。「是嗎?」他打鼻子裡面問。
「是嗎?但願你能笨一點。」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我愛你。」他慢慢的說,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三個字。
夢軒笑了,說:「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珮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裡,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痛苦裡,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珮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夜是屬於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臺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
「恐懼什麼呢?」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真的?」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裡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雲。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珮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事實上我並不愛,但是我有和你跳舞的欲望,人一高興就會手舞足蹈,可見跳舞是一種愉快的表現,和你跳舞,一定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珮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
從來沒有這樣甜蜜而沉迷的日子,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雲都沾染著喜悅與溫柔。清晨,倚著窗子聽聽鳥鳴,黃昏,沿著湖岸看看落日,以及深夜,坐在小院裡數數星星,什麼都美,什麼都令人陶醉。當然,晴朗的天空也偶然會飄過幾片烏雲,喜悅的歲月裡也會突然浮起了輕愁。
「只會慢的。」
「嗯。」她滿足的微笑了,翻了一個身,一樣東西從她的睡衣裡滾了出來,是那粒紫貝殼。在她病中,她總是摩挲玩弄這粒紫貝殼,已經被她摸得十分光滑了。握住了它,她甜甜的說:
「他們善良而天真,他們會愛你的,沒有人能夠不愛你,珮青。」
對珮青而言,一段嶄新的生命開始了。
珮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
「我可以見見你的孩子嗎?」她再問。
他重新開動車子,眼底有一抹思索的神色,他那隻空著的手伸過來,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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