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暴躁的說：「你覺得勉強就不要待在這兒！」
「啪」的一聲，他猛的抽了我一個耳光，我站立不住，差點跌倒，退後了幾步，我望著他。月光和樹影在他的臉上交錯，他的嘴扭曲著，眼睛瘋狂而凶狠。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他的表情使我恐懼，而那一耳光的重擊，在我臉上熱辣辣的發著燒。生平沒有挨過打，也從不知道挨打的滋味，這一耳光帶來的不止委屈，還有更多的恐怖，再加上他那凶狠的表情，和林內黑黝黝的光線，我不知道我是和怎樣的一個人在一起？是人還是魔鬼？他向我走近了，我不住的後退著，四肢劇烈的發起抖來，喃喃的，我語無倫次的說：
然後，我看到那山地人再度舉起了刀，對著凌風揮下去，我大喊，出於下意識的撲了過去，但是，有個人影比我還快，一下子竄過來抱住了那山地人的胳膊，我看過去，是綠綠！月光下，她的臉蒼白緊張，那山地人怒罵著要拔出手來，但綠綠拚死抱住她父親的手臂和刀子，同時，對我大喊著說：
「你怕什麼？詠薇？是我呀，是凌風。我沒有想到會嚇著你，詠薇，你別怕，我不再打你，詠薇——」
我倒了一杯水，把手插|進他腦後，扶起他的頭來，餵他喝著水，他如獲甘泉，大口大口的把水喝完了，然後，他側過頭來，把灼熱的嘴唇貼在我的手臂上，輕輕的吻著我，低聲的說：「詠薇，我多麼多麼愛你！」
「是她救了凌風，」我說：「她用身子撲在她父親的刀上。」
但是，在各種刺|激和驚恐之後，我已經渾身無力，跑了沒有多少步，就搖搖欲墜的要跌倒，扶住了一棵樹，我靠在樹幹上拚命喘氣，只覺得眼前發黑，頭中嗡嗡作響。好一會兒，我才回過氣來，又拉開喉嚨大喊，邁著不穩定的步子向前奔跑，當我看到手電筒的光的時候，我真高興得要暈倒，我鼓足餘力來喊：「救人呀！誰在那兒？」
我抽了一口氣，然後，我僕在門框上，輕輕的啜泣了起來，凌雲用她的胳膊圍住我的肩膀，她在危急之中，反而比我堅強。好一會兒，我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拭去了淚，跟她走向凌風的房間。
我默然，我知道那個孩子必定是他的，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我沒命的奔跑，腦子裡糊裡糊塗，除了恐怖的感覺，什麼意識都沒有。我只知道要逃開凌風，必須逃開他！穿出了樹林，我不辨方向，在原野上狂奔。凌風緊追不捨，邊追邊喊：「詠薇！詠薇！詠薇——」
「你不是不瞭解，」章伯母幽幽的說：「山地人都單純樸實，就是剽悍一些，如果你不去惹他們，他們絕不會來惹你的，這事就讓它過去吧！」
「詠薇，生命就是這樣，昆蟲每蛻變一次要受一次苦，而成長就在這種痛苦和_圖_書之中。」
「你放心吧，我會去找她。」
我聽不清他說的話，只看到他越來越向我逼近的臉，和那隻他曾打過我耳光的手，他向我伸出手來了，我退著，退著，一株樹擋住了我，我退無可退，他的手已接觸到我的衣服，他嘴裡還在不停的說：
「我絕不這樣——」章伯伯的話講了一半。
「再見！」
「你不要走！」他大叫，從床上掙扎著爬了起來：「我告訴你，那不是我幹的事，我告訴你——哎唷！」他不支的倒了回去，碰到了傷處，痛苦的大叫：「哎——啊！」
我掙脫了他，走到門邊去。
「經過情形到底是怎樣的？詠薇？」
他輾轉呻|吟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他的燒退了，開始進入平靜的睡眠狀態。
「你發瘋了！」我喊著，坐在地下，用手蒙住了臉。
「好，好，算我相信你，你別再折磨我了，你躺著吧，凌風——」我泣不成聲，真不知道這是哪一輩子的冤孽！
章伯伯在和校醫研究，是不是要把凌風送到埔里或台中去醫治，校醫表示沒有傷到筋骨，目前又血流過多，還是在家調養比較好，韋白也說缺乏交通工具，如果用三輪板車顛上一兩小時，可能再度造成傷口流血，一動不如一靜。只有章伯伯堅持要送醫院，怕有校醫沒檢查出來的傷勢。
他躺在那兒，臉色比紙還要白，嘴唇上沒有絲毫的血色，但是，眼睛卻瞪得很大，帶著種燒灼般的痛苦，用眼光環室搜尋，我們的眼光接觸了，立即像兩股電光，絞扭著再也分不開來。在這一瞬間，我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對他是愛是恨，只覺得酸甜苦辣各種情緒，漲滿胸懷，竟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只能愣愣的站著，愣愣的望著他。
「詠薇，你去睡一下吧！」章伯母說：「你已經累了一整夜。」
我的眼淚軟化了他，沉默了片刻，他把灼熱的手壓在我的手上。
那高大的黑影撲了過來，我完全昏亂了，只會不斷的狂喊，那山地人攫住了凌風，我什麼都弄不清楚了，只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女性尖銳的呼叫：「凌風！小心！刀子！」
「是的，」他點點頭：「你比剛來的時候，已經長大了很多，你還會再長大的。」
「是麼？」我傻傻的望著他。
「我不相信，凌風，我無法說我相信！」我哭了出來：「你別再問我，你睡吧！我去找醫生來看你！」
我忍耐的坐著，咬住嘴唇，默然不語。被傷害的感覺咬噬著我，各種複雜的情緒包圍住我，僅僅是昨天，我還多麼愉快而驕傲的享受著我的愛情和生命，張開了手臂，擁抱著整個的世界。現在呢？我處在多麼可悲而尷尬的地位！他對我還要求些什麼呢？那個女孩懷著他的孩子，又拚了命來保護他，一個男人，還不該對這樣的女孩負和_圖_書責任嗎？我應該走開了，走開，走開，走開——走開到遠遠的地方去，到世界的盡頭去。
推了一張椅子到凌風床邊，她把我按進椅子裡，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就陪陪他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是嗎？」他的臉微微的扭曲，眼睛裡有著痛苦：「她怎麼會——」
我坐了下來，不安而且擔心。
「我說算了吧！」章伯母又嘆口氣，聲音十分疲倦和蒼涼：「仇恨都不是簡簡單單一點小原因造成的，這些年來，你用山地人做工，又不肯客客氣氣的待他們，他們早就懷恨在心，再加上綠綠——」她嚥住了，又嘆口氣：「唉，總之一句話，他們如果有五分錯，我們就也有五分。現在，千幸萬幸沒有出人命，我們就別再追究了吧，繼續鬧下去，又有什麼好處呢？」
「詠薇，你過來，你別怕我，我不是要打你，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詠薇，你別怕，我不打你，是你把我逼急了，詠薇，詠薇——」
「但是，你相信我了，對不對？」他大聲喊，用手扯住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相信我了，對不對？」
他跑得非常之快，原野上凹凸不平，沒有多久，我已氣喘不已，但他的腳步絲毫都不放鬆，反而步步加快，我踉蹌著，掙扎著，喘著氣喊：「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不去！」
我也點了點頭，似乎是懂了。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我離開了他，回到了我的房間裡。
章伯母和校醫聞聲而至，醫生給他注射了一針鎮定劑，又打了兩針消炎針，他燒得很高，醫生表示，如果發燒持續不退，就只有趕快送醫院。整晚，我，凌雲，和章伯母都守在他的床邊，輪流照顧他，不停的把冷毛巾敷在他的額上。
章伯伯看看凌風，不再堅持了，但又想出一個新的問題：
我跑回床邊，用手按住他，哭著說：
來的不止一個人，是凌霄和老袁。秀枝看到我們出去的時候就告訴了章伯母，一定是章伯母的第六感使她派出凌霄和老袁來找我們。凌霄扶住了我，我們儘快回到凌風被刺的地方，遠遠的，老林看到我們就帶著綠綠竄進了黑暗裡，等我們趕到，月光下，只有凌風獨自倒臥在血泊裡，鮮血把他的白襯衫染成了一片鮮紅。
「他殺死了他！」就雙腿一軟，暈倒了過去。
「你一定要去！」他也大喊：「我會把綠綠捉來，她憑什麼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要把她吊起來，審問出事情的真相！」
「怎麼？」章伯伯跳了起來：「凌風挨他一刀難道就算了？他以為我們章家人好欺侮——」
這以後的事我都是朦朦朧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帶回幽篁小築的，也不知道凌風是怎樣被抬回去的，只曉得當我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整個幽篁小築都是沸沸揚和圖書揚，全是人聲。我站了起來，雖然軟弱，神志卻清明多了，打開房門，正好凌雲從對面走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急促的說：「凌風呢？他死了，不是嗎？」
我們跑進了樹林，荊棘刺傷了我的手臂，樹枝勾破了我的衣服，他緊抓住我的手，發狂的向前奔跑，我跟不上他的步子，數度跌倒又爬起來，我的頭發昏，喉嚨乾燥，被他緊握的手每個骨節都在痛楚。一根藤蔓絆住了我的腳，使我整個身子衝出去，再跌倒下來，我的手臂擦在一株樹幹上，痛楚使我放聲尖叫，他停住，喘息的望著我。
我望著他。「現在不要談這個問題，好不好？」我勉強的說：「你需要休息，趕快睡吧！」
走出凌風的房間，我看到韋白一個人站在晨光微曦的院子裡，背著手，望著天空的曙色。看到了我，他深深的審視我，溫和的說：「詠薇，夠你受的了！」
「我絕不去台中，我要留在家裡。」
淚沿著我的面頰滾落，他的聲音絞痛了我的心臟。把他的頭放回在枕頭上，我用一塊毛巾打濕了，壓在他的額上，含淚說：「你就好好睡一下吧！」
「喂！」他的壞脾氣又來了，暴躁的喊：「你相信了，是不是？」
「別管它，好嗎？」他軟弱的，卻壞脾氣的說：「你只是想跑開而已，陪著我對你是苦刑，我想。」
捧起我帶淚的臉，他低低的說：
「我會告訴他你怎樣看護了他一夜，」章伯母溫柔的說：「你去吧！」
房裡全是人，章伯伯、章伯母、凌霄、韋白，還有韋白學校裡的校醫，擠滿了一個房間，吵吵嚷嚷的。章伯伯在摩拳擦掌的說要剝老林的皮，韋白在勸解。不過，這些對我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的眼光只是定定的停在凌風的身上。
「是的，我要去了。」我說，拉平了凌風的被角，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再見了，凌風！別了，凌風！我抬起含淚的眼睛來望著章伯母。「他醒來的時候——」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被動的坐在那張椅子裡，我只是一個勁兒的低頭垂淚。
我邁開步子，踏上了一段漫漫長途。
他用手攬住了我，輕撫著我的頭髮，像個慈父般拍著我的背脊。這個我崇拜過，敬愛過，甚至幾乎愛上了的男人，這時我對他所有的感情，都綜合匯集成一種最單純的、最誠摯的孺慕之情。以後，我什麼時候再會見到他？我不知道。但幾個月來，他對我助益良深。
好半天，他微微掀動了嘴唇，虛弱的低喚了一聲：
我將徒步到埔里，然後搭車去台中。
「我沒有做過那件事！綠綠那件事！」
「我——」我猶豫著。
我衝向他，把頭僕在他的胸前，低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韋白，為什麼人生這樣苦呀！」
「你陪他一會兒？嗯？」
他逼得我更近了，他的嘴唇也hetubook.com.com在顫抖：
一句話提醒了我，我轉身向著幽篁小築飛奔，同時盡我的力量大聲喊：「救命呀！救人啦！」
「好了，」韋白插了進來：「凌風需要休息，我們出去討論吧！讓凌風睡一下。」
我跑著，目光模糊，呼吸急促，突然間，斜刺裡竄出一個高大的黑影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抬頭一看，是張猙獰可怖的臉！綠綠的父親！他舉著一把刀像個凶煞神般對著我，我大叫一聲，折回了頭再跑，我撞在凌風的身上，跌倒在地下，凌風彎腰注視著我，他的手顫顫抖抖的撫摸著我的面頰，嘴裡喃喃不清的說：「都是我不好，我嚇著了你，我不該打你，都是我不好，詠薇，我那麼那麼愛的詠薇，我怎麼會打你——」
「你非去不可！」他喊。
「哼！我要剝他們的皮！」章伯伯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簡直沒有法律，任這般野人殺人放火，我們的生命還有什麼保障！天亮我就去找警察來，看吧！我不報這個仇我就不姓章！這些王八蛋——」
「但是，你已經相信了我，對不對？」他固執的問。
「相信你什麼？」
「我根本不要去！」我大喊：「你放開我！」
我點點頭，沒什麼可多說的了，也不必說了。我慢慢的走向門口，輕輕的說了一句：
他們向門外走去，章伯母回頭對我說：
然後，我看到月光下刀光一閃，接著是凌風的一聲痛苦的呼號，我從地下跳了起來，正好看到那山地人把刀子從凌風的肩膀上拔|出|來，我張大了嘴，望著從凌風肩膀上汩汩湧出的鮮血，完全嚇呆了。
「詠薇！」
「你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趕快去叫人來！去呀！去呀！去呀！」
他呻|吟著，頭在枕上轉動，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
最後，還是凌風呻|吟著說了一句：
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繼續忍耐著，因為他顯然十分痛楚，而且在發著燒，抬起眼睛來，我望著他，哀求的說：「你別折磨我了吧，凌風！」
「唉！這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筆孽債！」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到如今，我才瞭解自己竟是這般軟弱無能，似乎除了流淚，我就沒有任何辦法。呆站在那兒，我低著頭唏噓不已。
「他沒事了，」醫生說：「以後只是休養，給他在學校裡請假吧，他起碼要在床上躺兩個星期。」
凌霄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沉思片刻，他點點頭說：
我回到凌風的床邊，他的臉色更蒼白了，被單上到處都染著血漬，傷口雖被厚厚的繃帶所包紮，血仍然滲了出來。我有些驚悸，血使我害怕。
「你你——你——不——不能碰我，你——你——你——不能——不要打我！你——」
我站住，深吸了一口氣，喃喃的說了一句：
我情不自已的坐了回去，當他們退出門的一剎那，我忽然想起綠綠，那www.hetubook.com.com個在最危急的關頭，拚死命保護了凌風的那個女孩子，我對她的最後的一個印象，是她用全力抱住她父親的刀子。她怎樣了？會不會也受了傷？在那種情況下，要不受傷幾乎是不可能的。誰會去治療她？我追到房門口，叫住了凌霄：「你最好去找一找綠綠，」我低聲說：「可能她也受了傷。」
「你在發燒。」
「我——」我收集著散亂的思想：「我也弄不清楚，大概老林就等在幽篁小築附近，跟蹤著我們到野地裡，等我們離幽篁小築很遠了，就乘人不備竄了出來。」
「去找綠綠！」他也跑得氣喘吁吁：「去找他們理論！」
「你還在流血，」我說：「我去找醫生來！」
「對不起，詠薇，」他呻|吟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發脾氣，是因為我太痛苦的原因，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樣想的，這使我焦急——哎，」他把頭轉向一邊，汗濕透了枕頭套。「你已經相信我了，是不是？哎唷！」他呻|吟，抓緊了我的手：「給我一點水，好麼？」
「好了！詠薇，」他把我拉起來。黑暗的樹林內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被痛苦燃燒著的眼睛。「你要跟我去弄清楚這件事！我們走！」
戴上帽子，我對幽篁小築再看了最後一眼，這幢農村的小屋，有我的初戀，我的眼淚，我的歡樂，和我的悲哀。現在，我走了，帶去的只是滿懷愁苦。
「他沒有死，」凌雲握住了我的手，緊緊的握住，她一定怕我再倒下去。「他只挨了一刀，血流了很多，你現在可以去看他嗎？他在找你。」
我立即收拾我的東西，我只帶了那頂藍帽子和幾件換洗衣服，留了一張簡單的紙條，在曙色裡離開了幽篁小築。
我抖戰得十分厲害，直直的瞪著他，當他的手接觸到我的衣服的一剎那，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掉轉身子，不辨方向的狂奔而去。凌風在後面緊追了過來，同時發狂般的大喊：「詠薇！詠薇！你別跑呀！詠薇！我不打你！你回來，詠薇，你會摔交，詠薇——」
「我不去！」我喊。
「詠薇，」凌風在床上懇求的喚我：「請你留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你想威脅她，我知道！」我發著抖，他眼睛中有一抹狂野的光。「你想讓她害怕，使她不敢說出來！我明白了，她怕你，所以不敢說出你的名字！你現在又想威脅她，叫她另外說出一個人來——」
章伯母長嘆了一聲，說：
他睡得很安穩了，呼吸均勻的起伏著，我注視著他，他熟睡的樣子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孩。我的凌風！我那樣深深切切愛著的凌風！當他好了之後，他不會再屬於我，我也不會再屬於他。另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有權利得到他，這是我離去的時候了。
「不要，詠薇，」他用那隻未受傷的右手抓住了我，他的手是灼熱的。「你坐下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