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幾度夕陽紅

作者:瓊瑤
幾度夕陽紅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第十六章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
夢竹抿著嘴角,淺淺的一笑,慢吞吞的說:
「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說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份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的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
「對,要罰!」一致通過。
「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著說,似有意似無意的把眼光對室內溜了一圈。「有一個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該?」何慕天問,望著夢竹,頓時,她覺得渾身一震。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說。
夢竹看看沒有希望了,就嘆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可是,她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的望著她,她也望著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的對他在作無聲的詢問:
「我也不懂!」胖子吳說。
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感,就笑著把紙條一揉,說:「亂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說:「好吧!罰就罰,罰什麼?」
再下面,是特寶的:「喂,」蕭燕不解的問:「蝴蝶夢算是什麼呀?」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夢竹,會意的一笑。
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麼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儘管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
念完,他舉起酒杯,對著喉嚨裡灌去。許多酒潑在身上,他站起來,踉蹌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體內燃燒,他感到頭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著窗外的月色。
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
「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一拍手說:「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麼玩意兒。」
「那麼,我學一個老鼠叫吧!」王孝城說著,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見著了(別碰碎它)請妥為收藏!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著說:「罷了,罷了,留一個眼睛給我吧!」
小羅叫了起來:「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受罰!」
「缺德帶冒煙!這怎麼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的唱了起來:
「唸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著酒壺,挑起眉毛朗聲的念:「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群公個個來!」
「真的該罰!」王孝城說。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嘴,振振有辭的說:
「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這兩句一唸出,大家就都笑開了。
「那麼,一句話,」王孝城說:「出洋相!」
「我看得懂,」小羅說:「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她』!」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說。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鬍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為什麼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
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他停下來說:「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大家看了,都頓時湧來無限的感慨,嘆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和_圖_書!年年歲歲,常相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群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裡,逼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感觸了。
一陣哄然大笑。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著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裡。同時,對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露。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著說:
蕭燕彎著腰,喘著氣,拚命喊:「我的天哪!」
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著嘴說:「這算什麼?」
「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的說。
「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說。
「偷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說。
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唸:
「混曲!」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著小羅的口氣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張紙條上面根本就沒有畫心,只寫著幾行字:
「怎麼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麼了?」
「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她到底把心裡的事表達了沒有?」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說:「夢竹,你認為該不該罰?」
「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零落雁南歸——」
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著,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說:
「行!」胖子吳說:「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少女的心,那麼複雜,又那麼密密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麼跑出那麼多個來了?」
「門外忽聞車又至,」
「我不服氣,」楊明遠說:「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裡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麼?」
「沒有!」小羅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重重心事有誰知?」
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喂喂,」蕭燕說:「誰看得懂?」
身後那一群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於酒,一部份醉於情。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和_圖_書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份和在裡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癡,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著窗外,但是,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他把頭逃避的撲在手腕中,喃喃的問:「天哪,如果有緣,為什麼相逢得這麼晚?如果沒有緣,為什麼又要相逢?」
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喘著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臺子!」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毛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胖子吳端著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裡,大咳不止。
「不行!非罰不可!」
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的轉動著,靜靜的巡梭著,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他全身悸動,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著酒壺說:「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的望著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動的念了起來:
夢竹正神思恍惚的望著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她說,她一驚,下意識的回答:「該!」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著說:
何慕天很快的掃了夢竹一眼,蹙著眉微微一笑說:「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跳舞!」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著那笑鬧的一群。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著,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
「不成!」蕭燕叫:「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麼?要罰!」
小羅愣愣的說:「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解釋!」小羅又大叫了起來:「這算什麼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的說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麼呀?」
「我的天哪!」蕭燕笑著喊,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
「解釋!」小羅敲著桌子說:「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滑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
「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裡只有這個!」
話還沒說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望著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和_圖_書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伸手去接,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
大家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
「問題!」楊明遠說:「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不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閑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人靜也,為抒惆悵,高囀歌喉!難收,兩行熱淚,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彆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麼,有什麼欲望和念頭,都要忠實的畫出來。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何慕天調開眼光,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說:「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眾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望望,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著眉直抓頭,把一頭濃發揉得亂七八糟,嘴裡哼哼著說:「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蕭燕狠狠的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接下去是蕭燕的心:
「真的,這代表什麼?」何慕天也問。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
「她?她是誰?」大家都叫了起來。
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說:「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麼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大家亂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
「好,同意!」小羅叫。
「唔,」特寶呻|吟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著臉說:「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說:「也只好饒她了!」
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梭,他跟蹤的望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和-圖-書調開了。他怔住,望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望著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的燒灼著,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
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
何慕天板著臉不笑,從容不迫的念著下面的:「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顫動了,大寶抬著矮鬼的背,邊笑邊說:「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擠得夠不著夾菜!」
「唱歌!」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說:「還是趁早罰他吧!」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麼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麼畫得出來?」
「畫什麼?」小羅問。
蕭燕不服的說:
「解釋!」小羅仍然敲著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主人移坐一旁陪!」何慕天的詩唸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
「真的沒人看得懂?」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團,倒不是因為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股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
「——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轉動,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叫著吵著要夢竹受罰。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著問。
「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肥人佔半臺!」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說:「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她吧!算她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麼?」
「別多說!罰他吧!」蕭燕說。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大家都為之動容。然後他們又接著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
「她嗎?」小羅慢條斯理的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京戲!」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微微的含著笑,在眾目所矚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的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的望著她,帶著股探索和瞭然的神情。當她移開目光時,他也轉開了頭。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