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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武林

作者:李仲軒 徐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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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象形術飛搖二法

十五 象形術飛搖二法

尚師功力純,薛顛變化多,唐師腿快。唐師學了李存義的全套,包括兵器,醫藥,有人問唐師:「形意拳的內功是什麼?」唐師回答得特別好,他說:「形意拳就是內功。」就是這個,不再別有什麼內功。所以,習者不要對「三抱,三頂」等古譜說詞輕易放過,不要以為只是用來校正拳架的。唐師與薛顛緣淵深,唐傳形意中串有薛顛的東西。我第一次見薛顛,一見他的狀態,就知道是個跟尚師一樣的人,一天到晚身上走著拳意。他輕易不說話,一說就是大實話。比如他送我一對護手鋼鉤作見面禮,見我很喜歡,就說:「使雙鉤的竇爾敦也就是在戲台上厲害,能贏人的是劍棍刀槍,這東西沒用。」我覺得特逗,哪有這麼送人東西的?但只有這種人才能練到武功的極處。
雲是繞,飛是挑,而繞挑並不能概括雲飛。象形術與形意拳在練法外觀上的區別是,形意拳是一條直線打下去,而象形術走一二步便轉身了,練轉身就是在練身法。此次講飛搖二法,講飛必講搖,在飛雲搖晃旋中,飛搖是一體相續的。
象形術飛法是八字訣,大拇指和食指張開,後三指握著,像比劃數字「八」。八字訣m.hetubook.com.com上挑,猴捅馬蜂窩般挑敵眼。但握八字不這麼簡單,拳頭也能封眼嘛。主要是挑著八字練功,能把手臂的筋挑通了,比武時方能有靈動,有奇速。雲法握劍訣也是此理,與形意的「擠膝磨脛」一樣,練的時候多練點,比武時方能高人一籌。飛法練收勁,一挑即撤,順這股撤勢便是搖。所以飛法與搖法是一體的,搖不是左右平搖,而是划槳式,就像用一隻槳劃舢板一樣,左劃一槳,扭身再右劃一槳,力向後下方,要深入。搖法沉厚,貼身摔人,與飛法相續,由極輕靈變極粘重,習者玩味日久,遍體皆活。讀者修習「象形術」,要以書為本,那是大體,我只是舉了點例證,勿止於我言,斷了追究。
我是由袁彬介紹給唐師的。袁彬一次和媳婦吵嘴,一怒之下把媳婦的腳腕子給掰斷了,他媳婦幾日後上吊自殺了。我為此登門把袁彬罵了一頓,說:「你把嫂子逼死了,嫂子多好的人,你出手,怎麼那麼狠!」他很痛苦,說:「我在氣頭上,我不想這樣呀!」,他和唐師都在「清禮」(一個民社,不抽煙不喝酒),雖然唐師沒把他逐出唐門,但師兄弟們hetubook.com.com都不再理他,他後來找過我好幾次,也沒能恢復往日的情誼,因為我對他反感了。不能為富不仁,也不能為武不仁,只有功夫沒有德行,人會喪心病狂,練武的該是仁者。袁彬還等於我半個師傅呢,他當年給祁家大院看廟,問我想不想學拳。寧河小南莊子的人練小神拳,是少林拳一種,我上寧河小學高小時學校請小南莊子人來教過,就此種下我習武的興趣。我把母親家祠堂裡的人打發走,讓袁彬在那裡教我。王家祠堂清靜、地方大,袁彬的師兄弟也來練功,最多能有十幾個,其中有唐師的得意之徒張鵬瑞,王振國、閻錫坤、王殿。王殿是個六十一歲的人,會打火炕。唐師這麼多徒弟都在我那兒練武,唐師自然總會來,後來王殿在祠堂裡打了個火炕;唐師就住下來了。一年後,唐師的徒弟們對我說:「你給唐師傅磕個頭吧!」我就向唐師求拜師,唐師說:「你為人痛快,我喜歡。」收下了我。形意門規矩大,拜師要有引薦師,我的引薦師叫楊樹田,他是開茶館的。供桌上供有劉奇蘭,李存義的名號,還從街上買來達摩畫像,都一一磕了頭。武林中管形意拳的秘訣叫「m.hetubook•com.com達摩老祖一張金」,就是因為形意門拜師拜達摩的原因。
李存義說:「形意拳,只殺敵,不表演。」形意拳難看,因為拳架既不是用於表演也不是用於實戰,它是用來出功夫的。拳架出功夫可以舉一例,練形意拳總是擠著兩個膝蓋,磨著兩個脛骨軸,一蹲一蹲地前進,用此打人就太糟了,兩腿總並在一塊,只有挨打的份。其實擠膝磨脛的目的,是練大腿根,大腿根有爆力,比武時方能快人一籌,這是功夫。形意拳專有打法,那是另一種分寸。薛顛的打法,在「佔先手」方面有獨到之處。示範時,做徒弟的防不住他,他的手到徒弟身上,就變打為摔了,把人摔出去,又一下撈起來,在他手裡不會受傷。做徒弟的被他嚇幾次,反應能力都有所提高。飛法便是練這份敏捷。飛不是鳥拍翅膀的飛,是另一個(想不起來,暫以飛字為準)。飛法中含著猴形的精要,薛顛的猴形中有一式名「猴捅馬蜂窩」,猴子捅馬蜂窩,一捅就跑,它怕螫著。所以猴形的發力就是一發即縮,飛法就是練習瞬間收力,收得快,發出去就更快了。以飛法可以窺見薛顛比武速度的一絲奧秘。就像形意拳劈拳叫「劈抓」,https://m.hetubook•com•com不但要劈出去,還要抓回來,能抓回來的拳才叫劈拳,因為有個回旋勁,一去不回頭的拳打不了人。
說拳先說武德。武德是練武人的救命草,沒武德傷害他人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會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唐維祿逐出的徒弟有一位姓田、另一位姓李,姓田的一拳能把土牆掏個窟窿,說要到外地行俠仗義去,把兒子托給自己父親,他父親不管,他就把兒子給活埋了;那位姓李的是在唐師教他時,對唐師突然襲擊,如果習武而不修武德是不會有好收場的。
國術館在天津河北區,當時天津分河北、河東、西頭、下邊(租界以南)。國術館是三間正房,兩間耳房,院子很大。李存義作館長的時代,李振東做李存義的搭檔。關於李振東,閒話多,有人說他是沾李存義的光,有人說是他護著李存義。練拳的人面子薄,一輸就一輩子抬不起頭,同時又話多,知道有這種習氣,什麼話一聽就過,最好。練武的人不講錢,國術館背後有財團支持,來學拳|交不交學費都可以。國術館在薛顛時代,吸納了許多文化人,薛顛把《象形術》一書寫出來後,請他徒弟、朋友中的文化人斟酌詞句,此書用語極其準確,既有境和圖書界又實在,千錘百煉,的確是國術館的經典。薛顛寫書準確,武功也是求準確。他氣質老成,有股令人不得不服的勁,幹什麼都顯得很有耐心。形意拳是「久養丹田為根本,五形四梢氣攻人」,首重神氣,所以眼神不對就什麼都不對了。他教徒弟管眼神,身子步法要跟著眼神走,他說,比武是一剎那就出事,一剎那手腳擱的都是地方,就贏了。所以他校正學員拳架極其嚴格,不能有分毫之差,說:「平時找不著毛病,動手找不著空隙。」他是河北省束鹿人,有著濃重的口音,他愛說:「擱對地方。」他一張口,我就想笑。
練武的人不迷信,說話講信用,說出來就算話,還不能有脾氣,武藝要教給不使性子的人。練武人都不生氣,尚雲祥便一點脾氣沒有,只是有時練武入了迷,他用腦子練拳,吃飯走路都是這個,別人從背後走來,他一返身就是打人的氣勢,但他一下能醒過來,從沒傷過人。拜尚師的引薦師是唐師,行禮後請尚師到前門外的萃華樓吃飯,加上尚門的師兄們有十來人,趙師母沒去。當時用的是日本人在中國造的錢,紙幣上有孔子有天壇,民諺講:「孔子拜天壇,五百變一元。」說這種錢貶值快,此宴用去我一百餘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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