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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靈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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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水靈 一

第二篇 水靈

竹風,還記得我們在海邊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麼?還記得那海浪的翻騰,那海風的呼嘯,和那海鷗的翱翔麼?還記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縫中爬行的寄居蟹麼?還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層又一層,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雲相映。記得麼?竹風,那海水無邊無際的蔚藍常常和天空那無邊無際的蔚藍相合,成為那樣一片柔和舒適的藍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滾。記得麼?竹風。
還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靄,還有那海邊的夜景和繁星,還有那遠處的歸帆和暗夜中明明滅滅的漁火。都記得麼?竹風。海一向使我們沉迷,一向使我們醺然如醉,一向能將我們引進一個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風。所以,今夜,讓我告訴你一個關於海的故事。

幾乎每家的門都是半掩半閉的,你可以一直看到裡面堂屋中設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著個熟睡的孩子,或是坐著個梳著髻的老太婆,在那兒一邊補著漁網,一邊靜靜的打著盹。
那正是夏日的午後,灼熱的太陽毫不留情的曝晒著大地,曝晒著那小小的村店,曝晒著裸|露在海岸邊的礁石和綿延的沙灘。海風乾燥的掠了過來,夾帶著細沙和海水的鹹味。海浪拍擊著岩石的聲音顯得單調而倦怠——整個的小村店都是倦怠的,在這燠熱的夏日的驕陽之下沉睡。路邊的草叢上晒著漁網,發散著濃重的魚腥味,尼龍線編織的漁網上間或還掛著幾片魚鱗,迎著太陽光閃爍。
然後,將書籍放在書櫃的空檔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環室四顧,禁不住深深的嘆息了一聲。誰能料到,昨天他還在城市的酒綠燈紅中掙扎,而今天,他卻已遁避到這原始的小漁村來了!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樣重,使他因痛楚而驚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站在屋裡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頭望向後面的房間,又揚著聲音叫了一聲:「有人在家嗎?https://m•hetubook•com.com喂喂,有人在家嗎?」
「他的工作離不開!」江宇文說著,心底模糊的想著李正雄,一個漁人的兒子,竟讀到大學畢業,做了工程師,這簡直是難以思議的。「他託我帶了點錢來,」他拿出了一個信封,交給老太婆,笑著說:「裡面兩千塊,你點一點吧。另外呢,」
這兒,江宇文打開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掛進了衣櫥裡。
和他預料的差不多,小屋顯得那樣的寧靜和單純。有一堵矮矮的圍牆,圍牆沒有門,只留了一個寬寬的入口,牆裡,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樹,樹根虯結的冒出了地面,樹幹粗而茁壯,看樣子三個人也無法合抱。樹枝上垂著無數的氣根,迎著海風飄蕩,像個肅嚴的老人的髯髯長鬚。
老太婆終於收下了錢,然後,她立刻開始忙碌了起來,帶著那麼大的歡愉和敬意,她捧來了洗臉水,拿來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帶江宇文走進他的房間。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時住的,顯然是全屋裡最好的一間,寬敞、整潔,而且還出乎意外的有紗窗和紗門,窗上還垂著和_圖_書粗布的窗簾。室內除了床之外,有書桌,有書櫥,有衣櫃,還有兩張藤的躺椅。
會厭倦嗎?江宇文看著那神壇前裊裊上升的一縷青煙,看著屋外那棵老榕樹,那燦爛一片的陽光,聽著不遠處那海浪的喧囂——會厭倦嗎?他不知道。但是,這兒起碼不會有城市裡複雜的情感糾纏,和那炙心的折磨,這兒會讓他恢復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將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的念一點書,彌補這兩年來所荒廢的學業,休養那滿心靈的創痕。然後,他要振起那受傷的翅膀來,好好的飛翔,飛翔,飛得又高又遠,飛給那些輕視他的人看,飛給那個「她」看。
他下意識的打量著屋子,把書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這會是一個念書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著,耳邊又飄起李正雄的話來:「別對那小屋期望過高,宇文,它不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時間,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裡現在只有一個老姑媽在看房子,房間都空著,我又寧願待在城裡不願回去,老姑媽是巴不得有個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別用你hetubook.com.com的文學頭腦,把它幻想成什麼海濱的別墅呵,那只是個單單調調的小漁村,一幢簡簡單單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兒住不到一星期就會厭倦了。」
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答應。推開了那兩扇半掩的門,他走了進去,堂屋不大,水泥鋪的地,木板砌的牆,倒也相當整潔。那不知名的神像前,還有殘餘的煙火,一縷青煙在靜幽幽的繚繞著。
江宇文不用問,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帶著個微笑,他開門見山介紹了自己:「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訴我,他已經跟您說過了,我要在這兒借住兩個月。」
「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臉孔上的皺紋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滿了,難得她竟懂得國語,想必是李正雄的傳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麼沒有回來?」
江宇文的出現並沒有驚動這沉睡著的小村店,只有幾個在門外嬉戲著的孩子對他投來了好奇的一瞥,村店睡得很熟。
榕樹下還有個石凳子,現在,石凳上正挺立著一隻「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雞,高高的昂著牠那雄偉的頭,牠斜睨著站在圍牆外的這個陌生人,有股驕傲的、自和圖書負的、不可一世的氣概。石凳下面,牠的「太太們」正帶著一群兒女在嬉戲,倒是一幅挺美的「天倫圖」。
老太婆那麼忙碌和熱心的更換著床上的被單和枕頭套,又一再的抹拭著那原已很乾淨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來,經過了一番爭執般的客氣,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房間,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氣,烈日已經晒得他的頭發昏,汗也濕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進了圍牆的入口,他走進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閉的門口張望了一下,門裡沒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說,把錢塞進了那顫抖著的、粗糙的、乾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村裡的男人都是利用夜裡來捕魚,早上歸航的,所以,這正是男人們休憩的時光。江宇文提著他的旅行袋,肩上背著他那一大捆的書籍,挨著每一戶的門外,找尋著門牌號碼。然後,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走到窗子前面,他拉開了窗簾,一陣海風對他迎面撲來,帶著濃重的、海的氣息。他這才驚奇的發現,這扇窗竟然是面海和-圖-書的,站在這兒,可以一直看到那廣漠無邊的大海,太陽絢爛的照射著,在海面反射著無數耀目的銀光。他深吸了口氣,不由自主的對那大海伸展手臂,閉上眼睛,高聲喊著說:「海!洗淨我吧!洗淨我那滿身滿心靈的塵囂吧!」
他又掏出兩千元來,放在方桌上,說:「這是我給您的,我在這兒住,一日三餐,總是要花錢的,所以——」
他停了幾秒鐘,然後揚著聲音喊:「喂喂,有人在家嗎?」
整個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戶人家,都是同樣原始的、木板的建築,偶然有一兩家圍著矮矮的泥牆,牆上也掛滿漁網。
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應,一個老太婆踉踉蹌蹌的從後面跑了出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嵌著對驚愕的眼睛,呆呆的瞪著江宇文,結舌的說著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語。
江宇文終於來到了那濱海的小漁村,停留在那幢簡陋的小木屋之前了。
「呵呵,」老太婆叫著說,由衷的惶惑了起來,一口氣交給她這麼多錢,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著:「不要拿錢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過啦,你就住阿雄房間,不麻煩呀,免啦!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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