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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靈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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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水靈 三

第二篇 水靈

「是你布置的?你撿來的貝殼?」江宇文不信任的問,迷惑的看著面前那少女的面龐,燭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虛幻得像個水中的精靈。
「你聽到嗎?」那少女迅速的抬起頭來,滿臉湧現著一份難言的喜悅,她的眼睛突然煥發出那樣的光采來,使她那淳樸的臉顯得美麗。「你也聽到嗎?」她追問著,帶著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聽到嗎?」
「好!」江宇文站起身來,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個人留在這洞裡吧!」
這天晚上,在燈下看完了一章書,他收拾好了書本,決心到海邊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當疲勞的神經。
「你多麼富有呵!」江宇文慨嘆的、由衷的說,被迷惑得更深了。
「海在說話。」
「起來!我們走!」
那女孩不語,繼續傾聽著。
「白痴?」江宇文接口。
遠處地平線上散布的漁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點綴,明明滅滅的,帶著夢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動,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線,毫無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沙灘上。
「你住在村上嗎?」江宇文再問,指了指遠處的漁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訕訕的,他發現自己是個極不受歡迎的闖入者。
「哦。」他應著,開始感到這少女的話有她的意義,這豈不神奇!是的,海在說話,它在訴說著無數無數的言語,從天地初開之日起,它就開始它漫長的訴說了。誰有情致去聽海的訴說呢?一個衣衫襤褸的漁家少女麼?他凝視著面前那單純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說話。」他喃喃的說。
這就是前幾天他所碰到過的那個古怪的女孩!這時,她正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手時而伸向空中,時而俯向沙灘,她那黑髮的頭前後擺動著,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得飛舞起來。沙灘上,她的影子隨著她的舞動而變幻,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後。這景象竟使他聯想起蘇東坡的詞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來!」她停止了旋轉,忽然拉住他說:「躺下來!」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貝殼的氍毹上,伸展著她的手。她的臉孔發m.hetubook.com.com著光。「躺下來,聽一聽!」
「啊?」她驚奇的看著他。
「那——那——」江宇文皺著眉說:「你們村子裡的人就讓她這樣自生自滅的嗎?」
她再搖搖頭。
「你聽!」她輕聲說:「海在說話,它說了好多好多話,你聽!它不停的說,不停的唱,它從來不累,從來不休息。」
他什麼都沒想,甚至沒有想到「她」。
那女孩沒有答話,仍然呆呆的注視著他,月光把她的臉照得非常清楚,那對黑眼珠在月光下閃著某種特殊的、奇異的光采。她依舊穿著那件破舊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塊,露出了裡面堅實而渾圓的肩頭。衣服的下襬被海水浸濕,赤|裸的腳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動著。
他四面環顧,一時間,在巨大的驚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燭火的光暈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這只是個小小的岩洞,卻整理得十分乾淨。使他驚愕的,是岩洞裡的布置。地上,鋪滿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貝殼,那麼厚厚的一層,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斷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類型的,小小的,都洗滌得光亮瑩潔。牆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著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產物,一樹美麗的白珊瑚,一隻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貝殼穿成的珠簾。這還罷了,更讓他咋舌的,是在一邊的岩壁上,垂著一面白色尼龍線的漁網,在那網上,嵌著好幾個海星,成為一件離奇而美麗的裝飾品。燭光下,這一切都披上了一層夢幻的彩衣,那些貝殼閃著光,白的如雪,紅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後一朵發亮的雲。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著這一切,依稀恍惚的感到自己被引進了基度山恩仇記中那個神秘的寶窟裡了。
月光將灣內那塊平坦的沙灘照耀得十分清晰,那灣內並非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空曠無人。在月光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沙灘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細細沙上晃動,充滿了某種妖異的色彩。江宇文瞪大了眼睛,驚愕得無法動彈。
「你天天到這兒來的嗎?」他又問。
「別動呵!」
她在他身邊說,放開了牽著他的手。他聽到她走動的窸窣聲,接著,一聲划火柴的聲響,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裡和圖書拿著一支燃著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處,有支燃燒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蠟燭。她點燃了蠟燭,然後用種勝利的、驕傲的神態說:「你看!」
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老阿婆不懂什麼叫「自生自滅」,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滿臉憤慨和不平。攤了攤手,她艱難的想把這其中緣故說個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攤了攤手,說:「她原是個蠻聰明的女孩,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了一朵蓮花,漂在海上,所以給她取名字叫海蓮,從小她就長得好,又聰明,全村裡都喜歡她,她還讀過書,讀到小學畢業呢!可憐,十二歲那年,她生了一場病,好了之後,腦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說自唱的,阿雄說這叫作白——白——」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聲裡,在那月亮的光暈中,在那海風的撫摸下,他的每根神經都鬆弛著,他的心靈陷進一種半睡眠狀態的休憩中。
「喂!」江宇文輕輕的搖了搖她的肩頭。「你難道不回家?你的父母會著急,起來,讓我送你回去吧!」
她不語。
「聽!」她低喊著:「海在說話!」
她側過頭來望著他,眼睛大而天真。
「回家!」江宇文說:「夜很深了,你該回去了,岩洞裡太涼,在這兒睡覺會生病。」
她繼續對他微笑著搖搖頭。
她微側著頭,狂喜的凝視著他,眼裡閃耀著一種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後,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細小而清涼,手指卻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張著,喜悅的笑影從她的嘴角漾開,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輕輕的說:「跟我來!」
「是的,它不止說,它還會唱歌,會哭,也會笑,會吵,也會鬧。」
「起來!」他命令的說。
到了岩石旁邊,她牽著他走進了岩石的陰影裡,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陰涼,同時,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們走進了一條岩石的隙縫,顯然,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著,她低聲說:「小心!」
「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著雙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內旋轉,嘴裡歌唱似的嚷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她仍然沉默著。
「那——海是真和*圖*書的在說話了?」她勝利而喜悅的喊著。「他們還說我是傻瓜!」
她沒有反抗,很順從的站起來了。
「她的父親十年前去打魚,就沒有回來過,」老阿婆解釋的說:「她媽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張阿土買去了,所以,她根本沒有家。」
「你說什麼?」她問。
轉過身子,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緒飄浮,心情迷亂,他無法分析自己的情緒,可是,他覺得有份淒涼,有份愴惻,有份莫名的、說不出緣由的沮喪。
「你記得我嗎?」他問。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專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傾聽起來。海風在呼嘯,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囂,和空中穿梭流蕩的風聲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組樂曲,是無數的低語的組合。
一段靜靜的沉默之後,他坐起身來,回到現實中來了。望著那張正一心一意傾聽的臉龐,他說:「夜很深了。」
「什麼?」江宇文愣住了。「沒有家?」
「對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殘缺的牙齒。
「海蓮?」江宇文揚了揚眉毛。「這是她的名字嗎?你看,我在海邊『撿』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漁村裡,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蕩總是不對的,你送她回家吧!」
她搖搖頭,微笑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們說我傻!」她低低的說,有些羞澀,有些沮喪。「說我的腦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說話,是嗎?」她重新提起興致來。
是的,從這岩洞裡,仍然可以清晰的聽到海浪的低語,海風的輕唱。那此起彼落的潮聲,時而高歌,時而細語,時而凝咽,終宵達旦,由晝而夜,無完無了,無休無止。
「是的,我聽到,」他熱心的回答,感染了這少女的狂熱。
「哦,是嗎?」江宇文望著她,有點了解了。「他們說你?」
「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著她,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個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漁家女!他蹙起了眉頭,研究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女孩。這時,她微俯著頭,臉上有種專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麼,睫毛半垂。
那女孩繼續舞動著,她舞得那麼高興,顯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歡樂中,完全沒有料到有個額外的觀眾,正在默默的注視她。她舞得忘我,江宇https://m.hetubook.com.com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聲:「好呀!這有詩情畫意呢!」
她低頭用腳撥著沙子,文不對題的說:「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動,影子也會動。」
就這樣,他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望霞灣,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臨下的對那灣中的沙灘看去。於是,一瞬間,他被那灣內的一幅奇異的景象所驚呆了。
「哦!」江宇文應了一聲,覺得胃裡很不舒服,轉頭再去看那個海蓮,她正安安靜靜的站在那兒,臉上仍然帶著恬然的微笑,眼光溫溫柔柔的望著他。對於他和老阿婆的這篇談話,她完全無動於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談論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聲,對老阿婆說:「那麼,我把她交給你吧!看樣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換件衣服,和——好好的給她吃一頓!」
彎下腰,她向右邊一拐,江宇文的頭差點撞在岩石上,於是,他驚奇的發現,在這岩壁上竟有一個岩洞,入口處很狹窄,假如你不細心觀察,是決不會發現的。彎著腰,他跟隨她鑽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遺留在洞外了,這兒伸手不見五指,包圍著他的,是濃濃的黑暗,和潮濕的、涼涼的空氣。
「聽到嗎?」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對他的威脅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樣笑容可掬的,安安靜靜的望著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頭望望那個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燭光之下,貝殼之上。孤獨、寧靜,而恬然。他感到一陣神思恍惚,這燭光,這岩洞,這貝殼,和這奇異的少女構成了一張多麼特別的畫面。誰說這女孩是個人呢?她該是個從海裡鑽出來的幽靈!
「她——她沒有家呀!」老阿婆說。
海邊的月色很好,白晝的暑氣已被夜晚的海風一捲無遺。
一連好幾天,他看書看得十分順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獲。海邊的空氣和陽光對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簡單菜肴也對他有效,他黑了、壯了、結實了。他對自己又充滿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光明燦爛的遠景。
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隨著她走去,她不時回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月光塗抹在她的身上,手上,頭髮上,面頰上,增加了她一份飄逸,使她看來如虛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可笑的感覺,這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做什麼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覺以外,他還另外有種模糊的,夢樣的不真實感。這女孩,從月光下的舞蹈,到關於「海會說話」的對白,她豈止像外表那樣單純?這不是個海中的女神?仙子?幽靈?或鬼魂?他看著她,在海風下她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實感更重了。
「很對不起,」他由衷的說著。「我又破壞了你的快樂了。」
半晌,這少女仍沒有離去的意思,江宇文沒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頭,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這個陌生的女孩與他有什麼相干?要他來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這樣丟下她!在這黑暗無人的岩洞裡,這樣是殘忍的!他折回了洞裡,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邊,彎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
吹滅了蠟燭,他牽著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溫順的跟著他,絲毫都不給他惹麻煩。就這樣,他們沿著海岸走回了村裡。因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處,他只好把她帶到自己的住處。叫開了門,老阿婆驚奇的喊著:「海蓮!」
「好了,別和我淘氣,」他哄孩子似的說:「跟我回村裡去!」
「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視著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麼?你的家在哪兒?」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動,對這岩石上望了過來,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無從遁形的。於是,他乾脆滑下了岩石,對這女孩走了過來,那女孩並沒有退避,只是睜大著那對帶著吃驚的神情的眼睛,對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
他轉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開了口:「對了,你是那個說國語的人!」她輕輕的說,似乎這時才想起他是誰。他回過身子來,高興的說:「是,你想起來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興說話,我就走了。我不知道這兒是屬於你的天地。」
「村裡人都想管她,不過她總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餓了才會來找吃的,大家拿她沒辦法,只有看到她的時候,就給她點東西吃,給她點衣服穿!」
他被催眠似的聽話,身不由己的躺在那涼涼的貝殼上面。
「好嗎?」她站在他的面前,昂著頭問:「這是我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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