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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靈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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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風鈴 四

第四篇 風鈴

「他是獨生子,父母就等著他趕快結婚。」
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麗葉,那麼美,那麼動人,那麼痴情,那麼細膩,那麼柔弱又那麼純真。戲一演完,觀眾都瘋了,他們為沈盈盈歡呼,聲音把一座禮堂都幾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妝室裡,卸了裝,對著鏡子發呆。宋中堯帶著一大群人擁進了化妝室,叫著說:「走,我們的朱麗葉!我們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慶功宴!目標:四川牛肉麵館!」
「哼!」沈盈盈從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就掉頭走開了。宋中堯只好大踏步的追上前來,一個勁兒的說:「小姐,你最好別生氣!讓那個魏德凱下地獄,好嗎?」
她顧不得自己正蓬鬆著頭髮,散亂著衣襟,就握著短箋,直衝到大門口。可是,那兒是空空的,來客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她退回到自己的臥室中,嗒然若失的坐在床沿上。打開那張短箋,她反覆的看著,讀著,耳邊響著那窗前的鈴聲叮噹。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鐘之久,然後,她迅速的站起身來,換了一件紅色的洋裝,隨隨便便的攏了攏頭髮,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龐,和一對燃燒著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來有些兒瘋狂。
她又忍不住的啜泣,在那低低的啜泣聲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時刻裡,和-圖-書她聽到的,是那窗下的風鈴聲,那樣如夢似的輕揚著:叮噹,叮噹,叮噹。
她走向門口,母親在後面追著喊:「你到哪兒去?你的臉色不好,像在發燒呢!」
「幹嘛咒人家下地獄?你才該下地獄呢!」
「我是在發燒,」她喘息著說:「我周身都冒著火,但我必須出去!」
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間,覺得興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緒低落,她不說話,不笑,卻喝了過多的酒,同學們說:「沈盈盈還沒有從朱麗葉的角色回復過來呢!」
迎著拂面而來的、暮秋時節的涼風,她打了個寒噤,卻覺得自己身體裡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她的胸腔裡蠢動著無數火山中的熔岩,正翻騰著,洶湧著,急切的要從她的身體裡迸裂出來。她向前急急的走,走得那樣急,好像有千軍萬馬正在她身後追趕她,她手裡仍然緊握著那張短箋。
「外面有個年輕人,大概是你同學,他說要見你!」
然後,那一次學校裡的英文話劇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語系之花,理所當然的演了女主角。他們選擇了莎翁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僅是轟動了校內,也轟動了校外。在排演的時候,魏德凱就被請來當指導,他曾認真的糾正過沈盈盈的發音和動作。有時,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排到深夜,魏德凱也一直陪他們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凱常常掏腰包請他們去吃一頓宵夜。在整個排演的過程中,沈盈盈都表現得嚴肅而認真。她對魏德凱的態度是冷淡的,疏遠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凱似乎並不注意這個,他永遠那樣淡然,那樣笑嘻嘻,那樣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決不為她的美麗而動心的男人。本來嘛,人家有個美麗的未婚妻呀!
開門的是魏德凱本人,他用一對驚喜、倉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著她。她直衝了進去,像個火力十足的火車頭。房裡並沒有其他的人,房門剛剛闔上,她就舉起手裡的短箋,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勢洶洶的嚷著說:「這是你寫的嗎?是你送來的嗎?」
時間過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後,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的,像一聲微喟般的嘆息:「你的話都說完了嗎?盈盈?」
對於他的談論是沒有完的,但是,只有一個人,永不參與這些談論,這就是沈盈盈。她從沒拜訪過魏德凱,從不加入那些談論者,也從不讚美他。宋中堯常常對她說:「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那樣反對魏德凱,像他這樣的教授有幾個?天曉得!」
她從床上直跳起來,喘著氣問:「人呢?」
準是宋www.hetubook.com.com中堯!她沒好氣的叫:「告訴他我生病了!不見客!」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魏德凱凝視著她,一眼也不看她手裡的紙條。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測的,而又溫柔的,寧靜的。這種鎮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紙條對他劈手扔過去,開始大聲的,倒水般的怒吼了起來:「告訴我,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送來這樣的紙條?你憑什麼向我示愛?你以為你是個年輕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夠征服我?你!我告訴你!我討厭你!討厭你的驕傲,討厭你的自信!討厭你渾身帶著的那份滿不在乎勁兒!你以為同學們都崇拜你,我也該一樣崇拜你嗎?你錯了!你錯了!我從頭到尾的討厭你!現在,收回你的情書吧,離我遠遠的!我警告你!」
一口氣喊完了,她重重的喘著氣,眼裡冒著火,轉過身子,她向門口走去。但是,她被攔住了,魏德凱緊緊的盯著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一直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他不說話,也不動,就這樣深深的盯著她。這眼光把她給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縮了,迎視著這目光,她覺得自己在變小,變弱,變成了一團煙,一團霧,一團虛無。
「沒——沒有,」她蠕動著嘴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退,聲音軟弱得像是窗隙間的微風:「我——我要m.hetubook.com.com告——告訴你,我——我——」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場。第二天,她無法去上學,躺在床上,她聽到的是那窗口的風鈴聲:叮噹!叮噹!叮噹!她用棉被蒙住頭,風鈴聲仍清晰傳來,清脆溫柔得像一支歌,叮噹!叮噹!叮噹——她咬住嘴唇,悄悄的哭了。
「走了!」
「他是個奇才,十九歲大學畢業,二十二歲就拿了博士學位,年紀輕輕的就當了教授!」
她微張著嘴,閃動著眼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宋中堯摸著腦袋,呆住了。
「他當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國去結婚了。」
「女孩子!」終於,他搖著頭,嘆口氣說:「你永遠無法了解她們!唉!」
魏德凱成為了學生擁戴的名教授。
她沒有說完她的話,因為,一下子,魏德凱的嘴唇已經捉住了她的。她被擁進他的胳膊裡去了,那男性的,溫暖的,寬闊的胸懷!他的嘴唇壓住她,那奇異的,輕飄的,夢似的一瞬!她用手環抱住他的頸項,閉上眼睛,淚水沿頰滾落,她忍聲的低低的啜泣,像個在沙漠中經過長途跋涉,而終於找到了一片綠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為她的疲倦,為她的掙扎,為她那說不出來的委屈與歡樂。
母親出去了。片刻之後,她又回到屋裡來,遞給她一張折疊著的短箋。她打開來,上面是龍飛鳳舞的筆跡,胡亂的和-圖-書塗著幾句話:「聽那風鈴的低響,叮噹!叮噹!叮噹!它低訴著我的衷腸,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說不出的相思與痴狂!叮噹!叮噹!叮噹!」
就這樣,她停在魏德凱那間小屋之外了。這幢舊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過門而不入。現在,她猛烈的敲著門,並沒有顧慮到這屋裡會不會有其他的同學。她不顧慮,在這一刻,她什麼都不顧慮。
上課的時候,他的教室中永遠座無虛席,不但如此,旁聽的學生常常站滿了教室的後面。沒課的時候,他那間學校分配給他的宿舍——一間窗明几淨的小屋——也總是川流不息的充滿了學生。男男女女,他們拜訪他,和他談文學,談藝術,談人生,甚至於,談他們的戀愛。這位年輕的教授,成為了他們的朋友和兄弟。連女同學們,對他的興趣也十分濃厚,她們常在背後談論他:「聽說他有個未婚妻在美國,不是中國人。」
他吻著她,不住的吻著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淚。他的嘴唇湊近了她的耳邊,用著那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微帶震顫的聲音,嘆息般的說:「天知道,我多愛你,多愛你,多愛你!」
黃昏的時候,母親推開門走進來。
「——」
她在人群裡搜索,沒有看到魏德凱,偏偏另一個同學在一邊說:「本來我們想拉魏教授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個人悄悄的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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