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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靈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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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風鈴 七

第四篇 風鈴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可能麼?可能麼?今夕何夕?
「不會不方便?」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風鈴》,這成為她最愛唱的一支歌,她唱著,唱著,唱著,往往唱得遺忘了自己——她看到一個懵懂的女孩,怎樣在迷亂的摸索著她的未來。
「哦,是的,我們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的苦澀,他高興的回答著,眼睛發亮,臉龐發光。「一個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著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嗎?」
「是的,老行業。」
「還記得我嗎?」他問,伸手接過她手裡的化妝箱。
房裡好靜,好靜。只有窗前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噹。
「是的,沒生病。」
他捧起她的面頰,深深的凝視她。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著。「我覺得,孤獨對於我更合適些。」
「哦,」她囁嚅的,瞪視著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橫了橫心。「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來思想。我要拍戲,要唱歌,要上電視,要灌唱片——」
「願意到我家坐坐嗎?」她說。
「我們去那兒?」他問。
「你孤獨嗎?」他繼續盯著她:「我想你不會孤獨,很多人包圍著你。」
「我那個,也沒生病。」他說。
「哦,」她微喟著。「很想認識他們。」
「那個風鈴,」他盯著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嗎?」
「我敢說,這幾年以來,你從沒有想到過我,是不是,你想到過嗎?」
「真的。」他誠懇的說,繼續捧著她的面頰。「我來找你,只想問你一和*圖*書句話。」
「沒有,盈盈,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了解嗎?那些關於妻子和兒女的話是我編造出來的,我不能不先武裝自己,因為我太怕再受一次傷害。那舊的創痕還沒有痊愈,我怕你會再給我一刀,那我會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電視台不唱那支風鈴,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來看你的,你懂了嗎?」
門上一陣輕扣,有人推門走進來:「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他不再說話,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們坐了進去。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一聲呼喚,多熟悉的聲音!她抬起頭來,不太信任的看著眼前那個男人,整齊、挺拔、神采奕奕!那對發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緊緊的盯著她。他的變化不大,依然故我的帶著那份天真和瀟灑,只是眉梢眼底,他顯得成熟了,穩重了。
她的聲音陡的中斷了,因為,在一陣夜風的輕拂下,那窗下懸掛的風鈴忽然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這打斷了她的句子,擾亂了她的情緒。這時,魏德凱驚喜的抬起頭來,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風鈴,高興的說:「你買了個新風鈴!」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你確實抵得上一個世界。」她說,輕輕地。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
沈盈盈好一陣心神搖蕩,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產店中,和×大的校園裡去了。
那小天地!她原該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棄了,她不要了,她要一個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那些恭維,那些讚美https://m.hetubook.com.com,是何等的虛泛!
「剛好一星期,看了兩部你演的電影,又在電視上看到你好幾次,恭喜你,盈盈,這幾年你沒有白過!」
「是的,你送的那個,我每天用銅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
「結婚了嗎?」終於,她問了出來,這句話已梗在她喉嚨裡好半天了。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
「別提了,好嗎?」她說。「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灣來了嗎?」
「是的,」她微笑著,卻有些兒酸澀。「那個找不著教室的新生。」
「是嗎?是開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可是——」他慢吞吞的說:「我沒有妻子呵。」
「不是愛爾蘭人,也不是蘇格蘭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著,顯出一種單純的幸福和滿足。「她是中國人。一個很平凡,但是很可愛的女人。」
一九七○年四月
他靜靜的注視著她,怎樣的注視!她瑟縮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後退,淚逐漸的瀰漫開來,充盈在眼眶裡了。
她很快的站起身來,擺脫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經錯了,她失去了他!現在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能再錯,去破壞一個小天地的寧靜,她沒有這份權利呵!
她進去了,片刻之後,她重新走了出來,魏德凱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淺藍色的洋裝,披散了滿頭美好的長髮,洗去臉上所有的化妝,在毫無鉛華的情況下,顯出一份好沉靜,好樸素的美。魏德凱眩惑的望著她https://m.hetubook.com•com,一瞬間,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純潔的女學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當初的稚嫩,一份寧靜取代了當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氣來。
「你。」她衝口而出的說,立即,她後悔了,但已無法收回這個字,於是,淚迅速的湧進了她的眼眶。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談自己。「成就」兩個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靈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補?
「你可願意和我共享一個小天地嗎?」他慢慢的說:「一個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視他,默然不語,但是,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而一個喜悅的,動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樣使人動心,以至於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緊壓在那個笑容上。
「嗨!盈盈!」
「你們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溫暖的小天地了?」她說。覺得心裡的那片苦澀在擴大,一層難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
「哦?」她帶淚的眸子睜大了。
「是的。」他笑笑。輕描淡寫的說,「有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
那是真的麼?再聽到那人的聲音,再聽到他低聲的呼喚。
「哦?」沈盈盈瞪視著他,那蓄滿了淚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淒楚,好哀傷,帶著那樣楚楚可憐的、祈諒的神情,痴痴的望著他。「真的?」
「我為成長付出過很高的代價。」她輕聲說,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傷。
多少年過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變化。她如願以償的成hetubook•com.com功了,躍登為最紅的女演員,拿最高的片酬,過最豪華的生活,聽最多的掌聲。
成長,你要對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價!
「是真的麼?」他輕問。
「你身邊包圍著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是誰說過的話?那麼久以前!呵,她所輕視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點兒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是麼?」他更深的盯著她。「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這樣看我,也曾有個女人認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臉漲紅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個女人是個傻瓜!她想。
「因為有很多人包圍著,所以才更孤獨,」她含蓄的,深沉的,嘆息的說。
「到台灣多久了?」她問。
她驚跳起來,來不及換衣服了。抓起梳妝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妝箱,她走出了化妝室,神志仍然恍惚。
「舉例說,是什麼?」
「哦,」她輕噓一口氣。「真快,不是嗎?」她心底漾開了一片模糊的酸澀。「好多年了,你知道。」
「記得你愛喝茶。」她說,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換一件衣服。」
「還是回來當客座教授嗎?」
「放開我,」她輕聲說,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我已無權——我不能傷害你的妻子——」她低泣著。淚閘一旦打開了,就一瀉而不可止。「我夢過許多次,再見到你,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但是——但是——」她泣不成聲。「我已沒有這份述說的權利——放開我,求你——」
「沒有,他們在美國,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我在開玩笑,」她生硬的說,武裝了自己。「你別和我認真吧!」
他們又笑了起來,舊時往日,依和-圖-書稀如在目前。她笑著,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走出了電視公司,他們站在街邊上。
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輕,依然動人。她也笑了。
「是的——」她拉長了聲音:「你太太,是外國人嗎?」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聲音低沉而喑啞:「是嗎?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嗎?盈盈?」
那是真的麼?可能麼?故事會有一個歡樂的結局,她不敢想。
車子到了目的地,停下來了。他跟著她走進她的寓所,那是幢豪華的公寓。在那布置華麗的客廳中坐了下來,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不,這是原來那個風鈴!」她說。
「哦?」
「你呢?」他凝視她。「怎樣?除了事業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獲吧!」
他一震,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她迎視著他的目光,頓時,她覺得心臟緊縮,眼眶濕潤,她看出來了,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內心深處。這就是她在許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那種了解呵!
但是,一年年的過去,她卻逐漸的感到一份難言的空虛和寥落,她開始懷念起那風鈴聲的叮噹了。多少個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著淚的夢中驚醒,渴望著聽一聽那風鈴的叮噹。從塵封的舊箱籠中,翻出了那已變色的風鈴,她懸掛起來,鈴聲依然清脆,她卻在鈴聲裡默默的哭泣,只為了她再也拼不攏那夢的碎片了。
他怔了怔,然後,他的一隻手蓋上她的手背,他的聲音是激動而略帶不信任的。
她用手托著下巴,忘了卸裝,也忘了換衣服,只是對著鏡子痴痴的出著神。
「原來那個?」他瞪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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