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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是！」楊太太轉身去整理床舖。「我只是說，憑你的說服力量，你一定能說服世澈去接受的。既然辦貿易必須上酒家舞廳，去主持五龍亭就不必每晚離開家庭了。世澈如果要維持夫婦感情，他整天待在酒家裡總是維持不住的。」

「我要掛斷電話了，慕槐。」

「等一等！」他叫：「你會很努力很努力的去爭取吧？你會嗎？」

「是我，」她喑啞的說：「是我，慕槐。」

「好的，」他長嘆一聲。「我愛你，羽裳。」

「是的，慕槐，」她提起勇氣，急急接口，聲音卻是顫抖而不穩定的。「我們談過了，昨晚談了一整夜。」

「這是成長，」羽裳低聲說：「只是，我為成長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一星期嗎？」他驚叫：「到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

說完這句話，她不再等對方的答覆，就掛斷了電話。雙手緊壓著那電話機，她把頭仆在手上，無助的轉側著她的頭，低低的、無聲的、沉痛的啜泣起來。

她閉上眼睛，一串淚珠紛紛滾落。

她淒然心碎。半晌，她慢吞吞的移向電話機旁邊，坐在電話機前面的沙發裡，她瞪視著那架電話機。以前，她曾多少次守著一架電話，作徒勞的等待！現在的他呢？也在電話機邊嗎？也在痴痴的等待嗎？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嗎？她深抽了一口氣，把手壓在聽筒上，對自己說：

羽裳輕輕的點了兩下頭，兩滴淚珠跌落在衣襟上。

「羽裳在台灣住了這麼久，一定願意換換環境，尤其在這次爭吵以後。」

「那麼，」羽裳閉了閉眼睛，「下個星期一定要走！」

「你想折磨我到死為止，是嗎？」她低問。

「你錯了，羽裳，」他安靜的微笑著。「我什麼時候折磨過你？別輕易給我加罪名，連秋桂都知道我是個脾氣最好的丈夫呢！你父親也知道，只有你欺侮我，我可從來沒有欺侮你呵！」她閉著嘴，不願再說任何的話了。

「我知道了，」他說：「這才是個好太太呢！讓我們一起到新大陸去另創一番天下，嗯？你應該幫助我的事業，幫助我經營五龍亭——」

「你這主意還真不錯呢！只是，你捨得讓羽裳離開你嗎？」

「既然要去美國，就快些辦手續吧！」

勇氣，勇氣，她需要勇氣！從未如此怯懦，從未如此瑟縮！勇氣，勇氣，她需要勇氣！再深呼吸了一下，她努力的調勻自己的呼吸，然後，她拿起聽筒來，屏著氣息，慢慢的撥了那個她所熟悉的號碼。

「但是，這個人物存在一天，就威脅羽裳的婚姻一天，是不是？」

「你是什麼意思？」楊承斌不解的問。

「每個人為成長付出的代價都很高，羽裳。」

「依你說，怎麼辦？由他們去鬧一輩子三角戀hｔtps://ｍ•ｈｅtuｂｏoｋ•coｍ•ｃoｍ愛嗎？」楊承斌惱怒的說。「依我說——」楊太太沉吟了一下。「與其調走俞慕槐，不如調走羽裳和世澈。」

「不，不，我信任，真的信任。」他一迭連聲的說：「好羽裳，我以後要用我的一生來報答你，來愛護你！」

「我有把握！」她急急的說：「你信任我嗎？」

「您去吧，媽，我很平靜，一生都沒有這樣平靜過。」羽裳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和世澈再吵了。」

「你說得倒容易，」楊承斌說：「我怎能不為這孩子煩心呢？你瞧，結婚才半年，她就已經不安於室了，長此以往，如何是好？」

「從此，楊羽裳，你是萬劫不復了！」

「總算勸好了。」楊太太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現在已沒有事了，明天我送她回家去。小夫小妻，吵吵架，鬧鬧別扭總是難免的，你也別為這事太操心吧！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還要為孩子操心！早些睡吧，不要想她了。」

「羽裳？」他狂喜的喊：「你終於打電話來了！你知道我已經改行做電話接線生了！今天所有的電話都是我一個人接的，我竟沒有離開過這架電話機！」他猛的住了口，喘息的說：「你看我，一聽到你的聲者就昏了，說這些廢話幹什麼呢？快告訴我吧！羽裳，快告訴我！你跟他談過了嗎？」

對方幾乎是有鈴剛響的時候，就立即抓起了聽筒，立則，她聽到他那急促的聲音：「喂？哪一位？」她閉了閉眼睛，再抽了口氣。

「你胡鬧！」她哭著叫。立即，她提醒著自己；鎮靜！鎮靜！你要鎮靜！撒謊不是你的拿手嗎？從小，你撒過多少次謊了，為什麼這個謊言如此難以開口！「慕槐，」她嗚咽著說，「你不能來！」

「哦，我錯了，羽裳，我錯了。」他急切的說：「我忍耐，我答應你，我一定忍耐！可是，不管你進行得如何，你下星期一定要給我電話，下星期的今天，我整天坐在電話機邊等消息，你無論如何要給我電話！」

「你千萬別去，好不好？」楊太太焦灼的說：「你去，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慕槐不是個怕事的人，你把他弄火了，他會什麼都不管的！」

但是，他呢？俞慕槐呢？像母親說的，過兩三年，他會忘記這一切，過兩三年，他會找著他真正的對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男人的世界遼闊，不像女人那樣狹隘，是的，可能！兩三年後，他已另有一番天下！誰知道呢？誰知道呢？可是，萬一他竟沒有另一番天下，萬一他竟和她一樣固執，那麼——「他將陪著你萬劫不復了！」

什麼事呢？她搖搖頭又摔摔頭，心裡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知道，她有一件事和_圖_書情要做！

羽裳咬緊嘴唇。答覆他！答覆他！你要說話，快說呀！別引起他的疑心！快說呀！快說呀！

「我跟你說，慕槐，」她再次提起勇氣，很快的說：「我沒有很多的時間，世澈隨時會回來。我只是告訴你，我在和他談判，事情多半會成功，但是，你不能露面，決不能露面，不要打電話給我，不要設法見我，總之，別讓世澈有一點兒疑心到你身上，否則所有的談判都不能成功。你懂了嗎？慕槐？」

「別說出來！」他把手指壓在她唇上。「我們是恩愛夫妻，我不想打你。」她瞪大眼睛望著他，忽然想起在那個遙遠以前的雨夜裡，她初逢俞慕槐，曾經信口編造了一個故事，內容是什麼呢？她殺了一個人，殺了她的丈夫！她望著眼前這張臉，那烏黑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文質彬彬的風度，那含蓄的笑容——她忽然想殺掉他，忽然覺得那渡輪上的敘述竟成了讖語！隨著這念頭的浮現，她身不由己的打了個冷戰，趕快閉上了眼睛。「怎麼了？你在發抖？」他平靜的說，「你那腦袋裡在想些什麼？殺掉我嗎？」她驚愕的睜開眼睛來，望著他，他依然在微笑。

就這樣仆伏在那兒，她一直都沒有移動，天色漸漸的陰暗了，細雨又飄飛了起來，窗外風過，樹木蕭蕭。她坐著，像沉睡在一個陰森森的噩夢裡，四面都是寒風，吹著她，捲著她，砭骨浸肌，直吹到她靈魂深處。

「怎麼樣？他肯嗎？有希望嗎？他刁難你嗎？他提出什麼條件嗎？」他一連串的問著，接著又抽口氣，自責自怪的說：「你瞧我，只曉得不停的亂問，簡直沒機會給你說話了！你告訴我吧！到底談得怎麼樣了？」

「好，那我走了！」楊太太再拍拍她，轉身走出去了。

於是，第二天下午，羽裳終於又回到了忠孝東路的家裡，一路上，楊太太已經把新的計劃對羽裳詳細的說過了，她預料羽裳會反對，誰知，羽裳卻安安靜靜的接受了，一句異議都沒有。到了家，歐世澈已經去了貿易公司，楊太太立即打電話找到世澈，教他去楊承斌的辦公廳裡談話，歐世澈順從的答應了。放下電話，楊太太對羽裳說：

「我——」她低低的說：「下星期就飛美國。」

他的手捏緊了她，捏得她發痛，但他仍在笑著。

「好吧，好吧！」楊太太無可奈何的說：「下個星期就走！」拍了拍羽裳的膝，她憐愛的說：「換換環境，你會發現什麼都不一樣了。聽媽話，等世澈回來，你千萬別再和他鬧別扭，離婚的話，是怎樣也別再提了，好不好？羽裳？」

「那不是你的事業，那是我父親的！」

俞慕槐沉默了片刻。「慕槐？」她擔憂的喊。

「要我拿太太的贍https://www.hetubook.com.com養費嗎？我不背這名義！」他笑著，笑得陰沉，笑得邪門。「你得跟在我身邊，做我的好太太，別再鬧花樣，聽到嗎？嗯？即使你鬧離婚，又怎樣呢？不過給我鬧來一個飯館而已。」

「為什麼不肯接受呢？」楊太太微笑的望著窗外。「他能接受房子，又能接受車子，再能接受你的經濟支持，為什麼不乾脆接受五龍亭呢？」楊承斌望著妻子。「你是不是也認為世澈娶羽裳是為了錢？」

又呆了半天，她努力收集著自己渙散的意識，把那思想和感情從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來，於是，倏然間，她覺得心臟猛的一抽，渾身劇痛。她閉上眼睛，仰頭向天，低低的說：

「是的。」他猶疑的說：「他為難你了？是不是？你在哭嗎？羽裳？」

「那她已經嫁了歐世澈了，怎能還和俞慕槐來往呢？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訪拜訪，問問這俞慕槐安的是什麼心？要鼓動羽裳離婚！」

羽裳默然不語了。「好了，羽裳，」楊太太站起身來，「你想明白了嗎？如果你已經平靜了，媽也要回去了。既然要陪你去美國，媽也得把家整理整理，交代交代。」

「她怎麼樣了？」

「不是旅行，是去美國定居。」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唇。

「你這提議倒相當不錯，我們那『五龍亭』的生意還挺不壞呢，只要世澈經營得好，夠他們吃喝不盡了。只是——世澈肯不肯接受呢？」

「是的，我昏了！」他急急的說：「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別哭吧！」

「女兒大了，總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何況，」她神色暗淡的說：「讓她遠離開父母的庇護，真正獨當一面的去過過日子，或者，可以使她成熟起來，使她了解這人生的艱苦，能面對屬於她的現實。」

「我了解。」

「那麼，」她咬咬牙說：「我先走！」

「為什麼你不放我？我家可以給你錢。」

「是嗎？」他喜悅的叫著：「難為你了，羽裳，要你去孤軍奮戰。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將來，讓我好好的補報你——」淚珠在她的眼眶裡打轉，終於跌落了下來，她鼻中酸楚而喉中嗚咽。「你哭了！我聽到了。」他說，聲音沉重、喑啞、而急切。「我來看你！」

「我也愛你。」她低語，抽噎著：「不管我曾怎麼欺騙過你，不管我曾怎樣對不起你，但是——請你相信我這一句話——你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深愛的男人！」

她被動的看著他，他的手仍然緊捏著她的下巴。

她深吸了口氣。「慕槐，我真的要掛電話了，秋桂在廚房裡，隔牆有耳，知道嗎？」

「你反正有美國護照，手續是很快的，只怕世澈辦起來要慢些。」

「羽裳，媽把所有的話都說盡了，你是個聰明和-圖-書孩子，就別再和世澈吵了吧，吵來吵去，只有你自己吃虧的份兒！懂嗎？從此後，你就認了命吧！」

汽車喇叭聲，大門開闔聲，走進客廳的腳步聲——她慢慢的抬起頭來。歐世澈站在她的面前，嘴角邊笑吟吟的，正靜靜的凝視著她。他們就這樣相對注視著，好半天，誰都沒說話。然後，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笑的斜睨著她，從齒縫中，低低的逼出一句話來：「還想離婚嗎？嗯？」她嚥了一口口水，低聲說：

夜深了。好不容易，楊太太終於哄著羽裳在自己原來那間房裡睡下了。楊太太守在她旁邊，幫她蓋好被，又在屋裡燃上一個電熱器，看著她閉上眼睛，昏然欲睡了，她才低嘆一聲，悄悄的退出了她的房間。回到自己的臥室裡，楊承斌還沒上床，穿著睡袍，抽著煙，他正煩惱的從屋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看樣子已經走了幾百遍了，弄得滿屋子的煙霧瀰漫。看到楊太太，他站定了，懊惱的說：

「好了！」他愉快的說：「我想，風暴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仍然是親親愛愛的小夫妻，不是嗎？來，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吧，我餓了！」她覺得自己那樣軟弱，軟弱得毫無抵抗的能力，她只能順從的站了起來，僵硬的邁著步子，跟著他走進了餐廳。

「怎麼了？羽裳？」他焦灼的喊：「為什麼不說話？你跟他談過了嗎？羽裳？」

「沒有。」她拭去了淚。「你聽我說，慕槐，這不是一天兩天談得攏的事情，我不願把你牽連進內，否則他是決不肯離婚的，我只能以我們本身的距離為理由，他也承認我們本身距離很遠，但他還不肯答應離婚。我要慢慢的和他磨，和他談判，還要說服我父母來支持我，我想，事情是會成功的。」

「我有一件事情要做，什麼事呢？」

「你幫幫忙，好嗎？」她又哭了，這哭泣卻決非偽裝。「你這樣子教我怎麼能作戰？」

楊太太注視著女兒，在那蒼白而淒涼的臉龐上，她看出一份毅然決然的神情。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只想快刀斬亂麻，一走了之了。「這樣也好，」楊太太很快的說：「我馬上叫他們給你辦出境，我陪你去一趟，先去把家布置好，世澈來的時候就都現成了。好吧？」羽裳低俯著頭。「我明天就走！」她說。

楊承斌在一張躺椅上坐了下來，深思的抽了一口煙。

羽裳低下頭去，半天，才輕輕的說了句：

羽裳嚥了一口口水。說話吧！要鎮靜，要自然！

「你對！」楊承斌高興的說：「那麼，我們就這麼辦！明天你送羽裳回去，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談談。」

「怎麼呢？」

「不要再轉壞念頭，聽到嗎？」他笑著說：「如果你再和那姓俞的在一起，你知道我會和圖書怎麼做！」他壓低了聲音：「我可以使他身敗名裂，你如果高興跟著他身敗名裂也可以，不過還要賠上你父親的名譽！想想清楚吧！好太太！」

「是的，」他說：「我信任。」

「你在轉什麼腦筋？」楊太太驚異的問。

「你這個——」她咬牙切齒。

「我去看他們報社的社長，請他把俞慕槐調到國外去當駐外記者。」

楊承斌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太太。

「你等我消息，」她繼續說：「我一有消息就會給你打電話，但是你別坐在電話機旁邊傻等，你照常去工作，我一星期以後再和你聯絡。」

「慕槐，他沒有完全同意，但是有商量的餘地，你聽我說——」她頓了頓，喘了口氣：「這是一場很艱苦的戰鬥，對嗎？」

「不要再提你父親的什麼，如果你聰明的話！那餐館昨天還是你父親的，今天，它是我的了。」他的頭俯近了她，眼睛緊緊的盯著她的。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羽裳，學聰明一些，記住一件事，你已經嫁給了我，你要跟我共同生活一輩子呢！」

「你必須打這個電話！」

「你又說孩子話了。」楊太太笑著說：「再怎麼快，出境證也要一個星期才能下來呀！」

「我們的幸福就都懸在這上面了，不是嗎？」她哽塞的說。「你不信任我？」

「好的，我一定給你電話，」她抹了抹淚：「再有，我們的事，別告訴慕楓，她會告訴世浩——」

「我知道了，」他說：「我會忍耐。但是，你真有把握能成功嗎？」

「你這是最笨的辦法，」楊太太說：「如果羽裳也追去了，怎麼辦？何況俞慕槐現在是採訪部的主任，這樣一調，實際是削弱他的職權，你剛剛還說，做人不能不顧道義，現在就想徇私損人了！」

「並不是不安於室，」楊太太低低的為女兒辯護。「我早說過，她真正愛的，實在是那個俞慕槐。」

羽裳聽著母親走了，她依然坐在那兒，雙手放在膝上，低垂著頭，一動也不動。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她的意識飄浮在遙遠的天邊，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層凍結了幾千年的寒冰裡，冷得凜冽，冷得麻木。好久好久，她才茫然的抬起頭來，喃喃自語：

「世澈才不肯走呢！他的貿易公司剛剛成立，千頭萬緒的，你教他怎麼肯丟下事業去旅行？」

「怎麼，又哭了嗎？」羽裳搖搖頭。「別傷心了，孩子。」楊太太撫摸著她的背脊。「人生就是這樣的，有甜，也有苦。」

「你把舊金山那個中國餐館給他！乾脆過戶到他的名義底下，交給他全權管理，一切利潤都屬於他。反正你的事業也太多了，不在乎這個餐館，他如能逐漸接掌你的事業，不正是你的心願嗎？反正我們已經把女兒嫁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