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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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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詔華勝極 胡村月令

一、詔華勝極

胡村月令

胡村人家春花就靠絲茶。正月裏來分春牛圖,又便是蠶貓圖,都木版印出,家家貼一張在正房間牆壁上。還有綽灶王的人來,到每家灶君菩薩前舞一回,分下蠶花供養,得米一碗而去,蠶花是紙剪出纏在像棒的細竹條上,形狀好像稻花,分黃綠白紅四種,都是極正的正色,我小時非常喜愛,問母親要得幾枝當寶貝。正月裏婦女去廟裏燒香,也是求的蠶花。

白蛇娘娘

小時每年端午,總是我去拔菖蒲。來日本後,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過,今天我住在龍雲院,方丈的侄小姐學插花,前天又是先生來教,插得一盆菖蒲擺在我房裏,起先我還當它是水仙,但我鄉下溪澗邊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氣很強烈的,小時我對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裏非常堅韌,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斷,人會仰天一交。我拔來菖蒲,母親便把來剪成像兩股寶劍,用紅紙黏在門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來黃經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煙,也是一股辛辣氣味,除蛇蟲百腳的。又吃雄黃酒,把雄黃放在老酒裏,濃濃的,各人呷一口,還用指頭蘸了在小孩額上寫個王字。只是我鄉下不像城裏人的還掛鍾馗,且亦沒有枇杷。惟吃黃魚。
我五、六歲時,大嫂還在家,我頂與她要好,聽見誰家上墳我就與別的小孩去接燒餅,有時一個,有時一雙,不捨得喫掉,都交給嫂嫂,嫂嫂給我盛在一個瓦罐裏,擱在灶梁上,吃時我也總要分給嫂嫂。嫂嫂是大人,當然不在乎這種一兩文錢一個的小燒餅,但她也當大事替我保管,有時近處上墳她也去接燒餅,要幫我積成十五到二十個。嫂嫂去井頭拎水,我跟去,她燒飯時我與她排排坐在燒火櫈上。可是他們夫妻不和,母親說兩人都不好。他們兩人常時打攏來,我幫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著他的腿與腰身,大哥道,「我難為六弟」,總算不打了,因為大哥也是頂喜歡我的。可是嫂嫂又動了氣,當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牽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啊,不要去!嫂嫂啊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來,罵大哥道,「我是難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給我洗臉,我還哽咽難言。
那寶卷我十五,六歲時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裏又聽宣過一次,現在文句記不真了,我只能來摹擬,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勸小姐:

戲文時

雖然如此,漢唐以來盛時的禮樂,人世的慷慨繁華,民間亦還是奉行。每年過年必趕市辦年貨,家家殺雞,有的還宰豬殺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薩上天,除夕在簷頭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薩,又供養灶君菩薩從天上回任,舊的菩薩面像送上天時焚化了,現在貼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邊兩行字:
小姐小姐,不如主僕雙雙出走也,
此番發怒去趕考,不為小姐為何人,
唱:
結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營謀,纔了得官司,許仙回來又夫妻團圓。可是偏又來了個法海和尚,這要怪許仙不該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給他點明了,教許仙端午節要白蛇娘娘吃雄黃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勸,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許抵當得住,就接來飲了,勉強又坐得一回,央請官人出去外面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門,到床上就現了原形。許仙偏又急急回家來,青蛇攔阻也不聽,開進房去,只見床欄帳頂盤著一條碗口粗細的白蛇,他當場嚇死了。這個法海,實在可惡,人家的事與他何干,要來僭越干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甚麼心思。
人世因是這樣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駸駸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想著他此刻在路上,長亭短亭,漸去漸遠漸無信,可是被裏餘溫,他動身時吃過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來給他送行,忙忙梳頭打開的鏡奩,都這樣在著。她要把家裏弄得好好的,連她自己的人,等他回來。秋天的漫漫遠意裏,溪澗池塘的白蘋紅蓼便也於人有這樣一種貞親。
她滿心悽涼,回家救活了許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了,天上人間但願只是這樣的夫妻相守。可是過不得多久,許仙又去見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裏不放回家。這個法海,他是為衛道,而且因他那樣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寧可做妖。白蛇娘娘去索夫,便演了水漫金山,天兵天將都在法海那一邊,蝦兵蟹將則都幫白蛇娘娘。水漫金山傷害田稻生靈無數,如此白蛇娘娘就犯了天條了,又是法海有了理,他像共產黨,思想錯誤的總是人民。但是要做人,像陶淵明的飲酒詩,「但恨多謬誤」,常常會得思想錯誤,也是沒有法子的。
從我出生,胡村有己田塋田共二,三十畝的不過兩三家,尚有兩三家稱為殷實的都是靠做點生意活動活動,總算梢田本錢接得著,年年梢得七,八畝田種,加上己田五,六畝,一年的飯米歸得齊,外有茶山竹山養蠶來補湊,一家的壯丁男婦都早起夜做,還僱長工看牛佬,又常請百作工匠來做生活,人來客去現成餚饌搬得出,就見得是熱鬧堂堂有風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墾地不夠吃,靠挑腳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餘姚挑私鹽,來糴米添衣。最是年關難過,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討債躲債,衣飾與祭器亦在當典裏不知沒了多少。
「大姑娘,奶頭長,晾竿頭裏乘風涼,一蓬風,吹到海中央,撐船頭腦撈去做婆娘」,唱畢,我伸一個手指點著阿五妹妹的鼻頭,說,「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當即哭起來,阿鈺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許吵!」

三界渡頭

戲文時真是一個大的風景,戲子在台上做,還要台下的觀眾也在戲中,使得家家戶戶,連橋下流水,溪邊草木,皆有喜氣,歌舞昇平原來是雖在民國世界亦照樣可以有。但如今都市裏上戲館看戲則單是看,自己一點亦不參加,風景惟是戲台上的,台下與外面的社會沒有風景。
我鄉下秋天的節過得清淡,因為這一晌田裏很忙。中秋前後胡村人還到下沿江客作割稻,下沿江是曹娥江下游餘姚慈溪一帶,那裏是平陽地方,田稻比嵊縣的早熟。所以胡村人雖中秋節也除了去街上買一箇月餅來吃吃,別無張致。倒是七月初二的三界鎮上有花迎,扮臺閣做戲文,四鄉的人都趕來。七月初七乞巧夜,胡村人家在簷頭或樓窗口陳設瓜果拜雙星,都極其簡單,惟教小女兒在暗處拿線穿進針裏,穿得進就是乞得了巧了。又女兒戴耳環,先是用彩線一針穿過耳孔,就用彩線繫住,亦在乞巧這一天。還有是地藏王菩薩生日,家家戶戶都點香插在門前地上,擺一碗清水。此外是七月半做羹飯拜祖宗,秋分在大橋頭路亭裏做蘭盆會,又婦女們到橋下大廟裏拜龍華會。
戲文時四親八眷都從遠村近保趕來,長輩及女眷是用轎子去接,家家都有幾桌人客,單是戲台下見了鄰村相識的就都款留,家家戲文時都特為裹粽子,上三界章家埠趕市備饌,客人都謙遜,主人都慷慨。堂前請酒飯點心,橋下祠堂裏已戲文開頭場,一到大橋頭就聽得見鑼鼓聲,大路上人來人往,都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誰家的人客,男人穿竹布長衫加玄色馬褂,瓜皮緞帽,上綴紅頂子。女人都戴包帽,身上穿的,年輕的多是竹布衫褲,亦有穿華絲葛,臉上臙脂花粉,年長的多是藍綢衫黑裙,包帽像兩片海棠葉子聯成,中間狹處齊額一勒,分向兩邊,鬆鬆的遮過耳朵,到後面梳髻處把兩片葉尖結住,頂上的頭髮依然露出,依著年齡,包帽或是寶藍緞子繡紅桃,或是玄色緞子繡海棠雙蝴蝶,或玄色緞子甚麼也不繡,但沿邊都綴珍珠。腳下穿的,年輕女子天足,緞鞋兩側繡的彩鳳雙飛,小孩也是新袍褲,穿的老虎頭鞋,戴的藍鍛子瓦稜帽,當前綴長命富貴或金玉滿堂四個金字,亦有只是一寸八分寬的一個帽圈,紅錦細繡,上綴一排金身小羅漢。
我喜歡晴天,春雨梅雨秋霖我都厭惡,雨天鄉下人在家裏做的事,如剪番薯苗,刮苧麻,溼漉漉的不用說,即襲穀舂米,我亦何時聽見都覺其是和在雨聲裏,還有是捶打稻草編織草鞋,那聲音總使我想起雨天。惟有晴天落白雨,大太陽大雨點,雷聲過後半邊天上垂下虹霓,最是好看。但秋天到底晴天多,秋霖過了,殘暑已退,太陽就另是一番意思。鄉下人忙於收成,畈上稻桶裏打稻,一記一記非常穩實,弘一法師說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稻桶的聲音便也有這樣的安定。
小姐好比一匹綾,裁剪比布費精神,
卻說白蛇娘娘恢復過來,見許仙嚇死在地,當下大哭,青蛇是個烈性丫鬟,她本已氣得臉色發青,恨許仙不曉得體諒主母的苦楚,但見主母如此,也只得上前相勸。白蛇娘娘命她守屍,自己去天上盜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卻被守仙草的白鶴童子追來,它哈哈大笑,說今天有一頓大麵吃了,鶴是頂會吃蛇的。我小時聽梅香哥哥講到這裏,這白鶴童子的非人的笑聲使我非常驚駭,又著急白蛇娘娘,不知逃得了逃不了,只覺在這樣的情景中白蛇娘娘就像嫂嫂姊姊的是親人,想要哭起來叫她。而後來是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陣急痛產下嬰孩,血光把白鶴童子衝退了,是這樣一幕人之出生,對一個超自然的大力的威嚇爭鬥,而且鬥勝了。
我小時每去茶棧見了父親,又到街上買了東西,從渡頭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腳下的地都是黃金舖的。
白天採來的茶葉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葉子。吃過夜飯在後屋茶灶鑊裏炒青葉子,採茶女與主家的年青小夥子男女混雜,笑語喧嘩,炒青葉子要猛火,燒的松柴都是頭一年下半年就從山上砍來,劈開疊成像牆頭的一堆堆,曬得?(左糸右察)粉燥,胡村的年青人惟有做這樁事頂上心。我小時就幫燒火及搬青葉子,茶灶鑊底已燒得透紅,一簸箕青葉子倒下去,滿滿的一鑊,必烈拍啦亂爆,採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來有茶叉的,但是她們不用。她們左右手輪換著炒,茶鑊裏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熱得她們只穿貼身一件水紅衫,繫一條長腳管柳條褲,粉汗淫淫的,額上的干絲髮都被汗貼住。她們一面炒,一面哄笑說話唱小調。等到青葉子淺下去,爆聲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簸箕覆向鑊裏一闔,隨手翻轉就盛起,再用棕帚撣兩撣,鑊裏不留一粒,這都要手腳快,不然青葉子全焦掉老掉。然後夾手又是第二鑊。炒過的青葉子倒在板桌上,男人雙手把它來搓揉,揉成緊緊的一團,碧綠的漿水微微出來了,纔又抖散攤在竹匾裏,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看姣姣」,但是燈市臺閣要到嵊縣上虞城裏去看,我鄉下也不放風箏,且上墳沒有姣姣可看,因為陌上路上相見都是相識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經,恰像桃花的貞靜,乃真是桃花了。蘇軾初出四川到帝京,過漢陽時作詩,有云「文王教化處,游女儼公卿,過之不敢慢,佇立整冠纓」,紀曉嵐批說稚拙,但我很歡喜,這首詩也寫出了蘇軾自己是個志誠年青人。
侯門繡戶小姐慣,街坊之事海棠能。
白蛇娘娘說要報仇,亦並非像西洋那樣的,卻依然是中國豪俠的生平重義氣,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則後來天上亦憎惡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殼裏,至今紹興有一種小蟹,蟹黃結成一個和尚形,名稱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轟轟烈烈來,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沒有吃過,可是後來我在杭州讀書時,一個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聽得一聲響亮,靜慈寺那邊黃埃沖天,我親眼看見雷峰塔坍倒。
及那書生中了狀元來迎娶,小姐反而害怕起來,說我不去也罷,海棠催她粧扮上轎,說道:當初吃苦受驚,其實也喜,如今天從人願,喜氣重重,其實也驚,當初亦已是夫妻的情份,如今亦小姐仍是小姐,官人仍是官人也。
二月裏木鐸道人來沿門挨戶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紅纓帽,馬蹄袖袍掛,手搖一隻大木鐸,他先口中唸唸有詞,第一句是「官差木鐸」,恐怕還是二千年前周禮裏王官的流傳,聽他說下去都是勸人為善,要勤儉農作之意,我小時只聽得懂不多幾句,如「三兄四弟一條心,灶下灰塵變黃金,三兄四弟各條心,堂前黃金變灰塵」,以及「廿年新婦廿年婆,再過廿年做太婆」之類,我有些不敢近攏去,因聽母親說小孩不聽話就讓木鐸道人捉去。他唸完了,懷裏取出三片竹茭,形伏像對中剖開的半邊冬筍,拍啦啦擲在門檻內地上,說出卦象,我母親便問家門順經不順經?年成可好?蠶花幾分?桑葉貴賤?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清明

如此,小姐就逃出在外,與海棠刺繡紡績為生。
蠶時鄉下人個個曉得體諒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時客氣,不可有粗言暴語,亦不可說不順經的話,做一樁大事情要有好心懷,果然也是應該的。蠶時是連三餐茶飯都草草,男人都在畈裏,女人在樓上養蠶,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門都虛掩著,也沒有人客來,牆跟路側到處有蠶沙的氣息,春陽瀲灩得像有聲音,村子裏非常之靜,人們的心思亦變得十分簡潔,繁忙可以亦即是閑靜,這理該是通於一切產業的德性。
此時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執艾煙把,來蹌夜人家。還有梅香哥哥亦挑黃金瓜去鄰村叫賣了回來,他叫梅香嫂嫂飯就搬到簷頭來,嗄飯是南瓜,茄子,水鮝,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講起桐石山與丁家嶺人家的前朝後代事。一時梅香哥哥吃過飯,眾人的話頭轉到了戲文裏的五龍會。原來殘唐五代時,劉智遠他們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麥莖這樣人家的,五龍會是韓通打登州,劉智遠郭威柴榮趙匡胤等來相會,這種故事由耕田夫來講,實在是還比史學家更能與一代豪傑為知音。
爹娘亦為兒女好,只是悔婚不該應,
迎菩薩我頂愛看盤龍,龍有二,三丈長,八個人擎,一人擎龍頭,一人擎龍尾,六人擎龍身,前面一人擎珠,龍頭是布與竹骨再加彩紙金箔做成,龍身只是一幅布繪上龍鱗,就像被剝下的龍皮,每隔二尺套一個像燈籠殼子的竹骨,用帶子繫著,這竹骨紮在一根五尺長盃口粗細的棍子上,由一個人高高擎起,如此八個人擎著走時,便有飄飄然蜿蜒之勢。菩薩出巡到胡村時,神座還在台登山腳下,前頭的龍就已www•hetubook•com•com到了村口,路邊田裏割過稻,正好盤龍,當下數聲銃響,鑼聲大震,兩條龍飛舞盤旋,各戲一顆珠,另外田裏也是兩條龍在盤。但還有兩條龍則一直跟菩薩到祠堂裏。
我對胡村的大廟沒有興趣,小時只跟母親與姑母燒香去過。但我喜歡路邊的土地祠,瓦屋一間,泥牆泥地,只供一尊石像,倒是大氣磅礴,香案上惟有陳年的蠟淚及點剩的香棒,牧童多來玩耍,早秋尚遍野驕陽蟬聲,此地卻陰涼。他們說明太祖朱元璋小時看牛,便也是在這樣的土地祠地上午睡,手腳張開,一根趕牛的烏篠橫在頭上,成了個天字,一個會望氣的人經過見了大驚,想這牧童如何可以,就用腳踢踢他,他側過身去仍睡,這回是斂攏手腳,把烏篠橫在眉項上,成了個子字,那望氣的人就知道這小小孩童是真命天子了。
重陽過後,天氣漸漸冷了,村裏的新婦與女兒們清早梳洗開始搨起水粉,堂兄弟與叔伯見了故作驚詫說,「哎?天亮快時霜落得這樣厚!」她們也笑起來。我三哥哥在紹興營裏當排長,新討了三嫂嫂,是紹興城裏人,回胡村參見宗祠,辦喜酒,頭一年就留她在家裏奉侍娘娘,她開箱子取出緞子裁剪,因為已入深秋,剪刀與緞子涼涼的,就覺得人體的溫馨,且亦是新婦的溫馨。
長江流域民間故事最偉大的一是梁山伯祝英台,一即是白蛇傳,一代一代有幾億人聽講說。以前晉朝時有許旌揚斬蛟,那還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與白蛇傳則出在漢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傳裏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許仙亦不過是店夥,白蛇娘娘與她隨身的青蛇丫鬟亦不過是眾中女郎。生在這樣的人世,即使毫無緣故,亦使人覺得有一種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眾中見了許仙,她即刻心裏對他非常親。她作法下起一陣大雨,向許仙借傘,又藉故還傘,要許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許仙來了,獻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開口提出婚事,中國民間原來只說婚姻是終身大事,還比談戀愛更意思綿密深長,當下是許仙惟老實,白蛇娘娘則珍重叮嚀囑咐,而單是這樣,彼女亦已可以不羨瑤池了。
況且姻緣前生定,那有失手墮埃塵,
上墳要上許多天,各家有遲早,一家祖先的墳都上遍有的也得兩三天。墳有的在路邊,有的在山腳下,有的在半山裏。上墳去的路上,只見茶葉已不久可採,地裏誰家的蠶豆今年種得這樣好法,麥已晾花,桑葉已成蔭,還看得出去年桑樹的枝條剪得非常齊整。此地是整個田畈都齊齊整整,日色映溪連山,又照在村子裏,只見人家的烏瓦白牆益發顯明。做生活有這樣勤謹,所以墳前拜掃人也個個都是孝子順孫了。
小孩對蠶不可以說是蟲,要說蠶寶寶,亦不可以說蠶爬,要說蠶行。又忌說老鼠,老鼠要喫蠶,所以蠶時貓最當令。蠶又最怕被蒼蠅蚊子叮,要掛帳子。還有天時不正蠶要殭。還有因放桑葉錢的利錢太重,市面上桑葉價錢驟貴,自家的桑葉不夠了,把蠶倒了的。最是誰家把雪白的蠶倒了,順溪水流去,叫人看了驚心,我小時因此彷彿曉得了仁者對於萬民的哀痛。
後院一排房間取下門扉,地下打掃非常乾淨,老司務在配茶,把十幾擔毛茶倒在地上,用耙來拌勺,就像穀倉裏耙穀。然後用大篩來篩,我鄉下出的是圓茶,篩下來的頭子標名蠶目蝦目鳳目,粗粒的亦還要分出幾種,各有名稱。頂粗的用鍘刀鍘細,中檔貨則多要重新焙過,後院就有兩個大茶灶間,一間裏幾十口茶灶鑊,用微火在悠悠炒做。還有揀茶葉是在帳房間外邊堂前,排起許多板桌,雇人揀出茶子茶梗,論兩算工錢。揀茶葉的都是從江對岸來的婦女,街上打扮比山村採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輕的穿白洋布衫闊滾邊,底下玄色洋紗褲,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褲,袖口及褲腳都釘闌干,那時作興小袖口窄褲腳,民國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緬甸壁畫裏忉利天女的肢體,項圈手鐲都是有的,只差沒有帶腳鐲。
阿黃姊姊帶來的婿家節禮是一付盒擔,此外一擔毛筍。盒擔揭開來,一盒一盒是饅頭,黃魚,活雞,都用盤盛著,還有松花糕餅印出梅蘭竹菊或狀元及第,又一對桂圓白糖包,及團扇,桃子扇。桂圓白糖包是專敬爹娘的,饅頭糕餅扇子分贈四鄰,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紙上畫一隻帶有枝葉的大桃子,枝葉是綠的,桃子半邊楂的紅色像臙脂滲開來,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來顏色,沒有加工過,這種十文錢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歡喜,只覺節氣真是初夏了。
夜裏炒青葉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青人去造反為王。他們炒青葉子炒到三更天氣,男女結伴去畈裏鄰家的地上偷豆,開出後門,就聽得溪裏水響,但見好大的月色,一田畈裏都是露水瀼瀼的。他們拔了大捆蠶豆回來,連葉連莖,拖進茶灶間裏,燈下只見異樣的碧綠青翠,大家摘下豆英,在茶灶鑊裏放點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鹽花,就撈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為明天還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聽見有戀愛的事,因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種德性,像楊柳發新枝時自然不染埃塵。以胡村來說,上下三保大約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時十年之中,聽人說有男女曖昧事情的也不過六七件,其中兩件是五十以上的鰥夫,二件是店員,對象皆是中年婦人,尚有四個年青婦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時到節回來家鄉,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兒則沒有過一件。
除夕守歲到子時初,送了舊歲,迎了新歲,纔關門熄燈燭,上樓就寢,關門時放三響大爆竹。正月初一起來開門亦放三響,中國是雖鄉村裏,亦有如帝京裏的爆竹散入千門萬戶,而如此繁華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悅。
佛經裏有「善心誠實男,法喜以為女」,梁山伯與許仙就都老實到簡直叫人生氣,倒是女的大膽,祝英台不用說,連三笑姻緣裏的秋香亦還比唐伯虎調皮,白蛇娘娘與許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動,且凡事會得安排。白蛇娘娘與許仙成親後,便一個口稱官人,一個叫她娘子,娘子見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鄰便有做新婦的禮。許仙是在姊夫開的藥店裏做夥計的,現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開店,這都是民間新做人家理該有的志氣與打算,娘子是為此作法盜取了官庫的銀子,中國民間的氣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庫,白蛇傳裏便也有像水滸傳裏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撐漁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聲。但是過得幾個月,庫銀事發,遭了官司,許仙雖然不知情,到底被遞解充軍,白蛇娘娘與丫頭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門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來人世,恰如賈老太太給寶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纔穿得一回,可可兒的就燒了一個洞。
這時家家開簇拆繭,皎潔如雪色,都是婦女與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繭行去賣,繭行在各鄉及三界鎮上都有開著,路上都是挑繭的人,互相問答,評較各家的價錢,賣繭得來的是新鑄的銀元,照得人眼裏心裏明明亮。有價錢不合,亦不等錢用的,則自己繅絲再拿到城裏去賣,但各家婦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繭,繅絲收藏著,為應急或私房積蓄,總總是人世之事。

暑夜

十番班是唱紹興大戲,有鑼鼓鉦笛絃索來配,惟唱而不扮,菩薩出巡時較大的村子都出一班娛神,跟菩薩到落座的村裏,若無戲文的,便和圖書留一班在神座前唱,其餘則在較有名望的人家裏打齋,就在那家的堂前唱。一年我父親與胡村一班十番去迎神,路上得知下王的十番今晚到蘆田要唱軒轅鏡,下王與蘆田都是財主村子,軒轅鏡又是一本難戲,胡村人就在路亭裏在田塍邊歇下來時看戲本,一路走一路記。傍晚到蘆田,菩薩落座。諸眾被請到各家打齋,胡村與下王兩班十番恰好落在同一台門的兩份人家堂前。鑼鼓開場,先是下王班唱軒轅鏡,胡村班唱紫金鞭,隨後那邊軒轅鏡只會唱半本,這邊見那邊停了就來接下去,是我父親擊鼓執拍板指點,竟是唱得非常出色,引得女眷都出來聽,堂前庭下大門口擠滿了左鄰右舍,及從杏村各堡迎神同來的諸眾,都說胡村十番班壓倒了下王十番班,主家也得了體面,添燭泡茶,搬出半夜酒,茶食點心八盤頭。
此時我們家台門裏,是我母親與小嬸嬸及阿鈺嫂嫂坐在簷頭月亮地下剪麥莖,板桌上放著一隻大鉢,泡的劉季奴茶,誰走來就舀一碗吃,阿鈺哥哥坐在沿堦石上,他剛去看了田頭。對面畈上蛙鳴很熱鬧,有人車夜水,風吹桔槔聲。倪家山的炳哥哥來蹌人家,大家講閑話,無非是說田地裏生活來不及,及今年的歲口。螢火蟲飄落庭前,閃閃爍爍掠過曬衣裳的晾竿邊,又高高飛過屋瓦而去。我捉得螢火蟲,放進麥莖裏,拿到堂前暗處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處,兩個小孩便又到簷頭,齊聲唸道:
隨後是我父親與小舅舅月下去大橋頭走走回來了。小舅舅下午來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親說天色晏了留住他,現在阿鈺嫂嫂卻說,「小舅公來宣寶卷好不好?我去點燈」。一聲聽說宣寶卷,台門裏眾婦女當即都走攏來,就從堂前移出一張八仙桌放在簷頭,由小舅父在燭火下攤開經卷唱,大家圍坐了聽,每唱兩句宣一聲佛號,「南無佛,阿彌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將她另行許配別人,她離家出走,後來未婚夫中狀元,迎娶她花燭做親,眾婦女咨嗟批評,一句句聽進去了心裏。

陌上桑

依海棠尋思呵,
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
但你因此來輕生,理比爹娘錯三分,
我小時惦記著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來,天已大亮,新年新歲早已在樓下堂前了。我來不及奔下樓梯,只見父親母親與哥哥們都在吃湯圓與年糕,我洗過臉,開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舉火,中飯夜飯皆吃隔年飯,餚饌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彷彿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長輩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壓歲錢問母親換成大清錢,用紅頭繩編成一串,佩在腰間像一把劍,又圍攏來作寶帶,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來押,小孩則在地上簸銅錢。橋下祠堂裏頂熱鬧,有七,八張賭桌,不知那裏來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銀毫銅元,擲骰子押牌九。我轉轉又轉到母親身邊,母親卻和小嬸嬸只在堂前清坐說話兒,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樣纔好,只覺愛惜之不盡。而傍晚又家家例須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歲之故。放了關門爆竹上床,我見瓦椽與窗隙還有亮光,心裏好不悵然。這一天竟是沒有起訖的,過得草草,像宋人詞裏的「掛蹻楓前草草盃」。
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皆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連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經起來,本色起來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玉盤」,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聖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
白: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兒歸寧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黃姊姊出嫁頭年,被接回來娘家過節,不知如何她就變得是人客了,臉上擦的水粉,項間帶的銀項圈,見過了父母見四鄰,我母親請她吃茶,她安詳的坐著說話。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來,她在家做女兒時是頗為驕橫,和我沒有這樣親熱要好的。
孵蠶子的一天拜蠶花娘娘,在堂前擺一張八仙桌,只設一個座位,點起香燭,供一盞清水,去茶樹上採小小一條鮮茶葉放在盞裏,我母親拜過就收起,吹熄的紅蠟燭留下來做蠶花燭。孵蠶子是還穿棉襖的時候,由婆婆或母親當頭,尚未出嫁的女兒與纔來的新婦各人孵一些在懷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氣,年青人的運氣喜氣。烏毛蠶孵出了,用鵝毛輕輕把它從蠶種紙下撣下,移在小匾裏,飼的桑葉剪得很細,每天要掃除蠶沙,每過幾天把蠶分一分,從小匾移到大匾。我母親孵一張蠶子,一張蠶子是一兩,分得十大匾,喫起桑葉來像風雨之聲,此時飼蠶是從桑䈬裏抓起桑葉大捧大捧的舖上去,夜裏都要起來兩三遍,桑葉一擔一擔的挑進門來都來不及。我幫母親飼蠶,夜裏飼蠶我執燭照亮。
紹興戲開鑼敲過頭場二場,先必八仙慶壽,次則踢魁綽財神,然後照戲牌上點的戲出演。中國的舞皆已化成戲,惟踢魁綽財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書生,卻是武相,右手執筆,左手執斗,筆點狀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極其有力,民間說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個魁星。踢魁綽財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筆題空時,一題一棒鑼響,後場有人代唱,「解元!會元!狀元!連中三中!」魁星的假面極猙獰,但與其說猙獰不如說崢嶸。財神則白面,細眼黑鬚,執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靜,白面象徵銀子,卻只覺是清冷冷的喜氣,財富可以這樣的文靜有喜氣,這就真是盛世了。
清明太公的墳是由輪值塋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過太公墳,喫清明飯,各房全家到齊,婦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眾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帶去,飯由輪值塋田的一家備弁,坐攏來都是同一個太公的子孫。吃清明飯在傍晚,其時日子已放長,吃了回來,許多人紛紛渡過溪橋,我跟著母親,只覺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時,胡村人還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重陽節吃白酒。這一天吃白酒是在橋下胡氏宗祠裏,荷花塘倪家山陸家奧三胡村的人都來,白酒太公最尊,胡村人都是他的子孫,家譜裏他另有名諱,因是頭代祖宗,且留下塋田,輪值之家清明上墳用鼓樂,及於重陽節備辦白酒,白酒是不設殽饌。
稟告小姐在上聽,海棠有話說分明,
胡村到三界鎮十里,要渡過一條江水,靠這邊渡頭有個大豐茶棧,茶時開秤,秋天收場,專收裏山人家的茶葉,配搭了重新揀過做過,分出等級,裝箱運到上海賣給洋行。我父親也在那裏幫鑑別茶葉,且把自己向山戶收來的賣給茶棧。我小時常奉母親之命去茶棧問父親要錢,又渡江到街上糴米回家。
白蛇娘娘的兒子中狀元回來祭塔,母子天性,他纔拜下去塔就搖動,再拜,白蛇娘娘在塔頂窗口伸出上半身來,叫道,「我要出來報仇!」拜三拜塔就倒的,可是杭州人都恐懼起來,拽住他不讓拜了。所以傳說下來,雷峰塔倒,西湖水乾,白蛇娘娘出世,天下要換朝代。
白:
唱:
菩薩有三尊,一尊白臉,一尊紅臉,一尊黑m•hetubook•com.com臉,也許就是桃園結義起兵的劉關張三兄弟,但是叫嶀浦大王。出巡時三乘神轎,緩緩而行。轎前鼓吹手,旗牌銃傘,又前面是盤龍舞獅子,耍流星拋菜瓶,最前面是十幾對大銅鑼,五,六對號筒,還有是串十番的人,此外神轎前後手執油柴火把及燈籠的有千人以上,一路鳴鑼放銃,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是這樣清堅決絕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大亂起來亦出得起五龍會裏的英雄。記得那天晚上宣卷完畢,眾人起身要散,但見明月皓皓,天邊有一道白氣,建章太公說長毛造反時也這樣,民國世界要動刀兵了。
茶葉旺時,沿江村裏來的採茶女,七八人一夥,十幾人一隊,一村一村的採進去,多是經過我家門前大路上。她們梳的覆額干絲髮,戴的綠珠壓沿新笠帽,身上水紅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隻茶籃。她們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幫茶山多的人家採茶葉,村中的年青人平日挑擔打短積的私蓄,便是用來買胭脂花粉送她們。還有買大糕請她們,大糕是二寸見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祿壽禧,映起豬油豆沙餡的褐色,流流動,留出雪白的四邊,方方的像玉璽印。這大糕在紹興城裏長年有,胡村則只茶時有人蒸來橋頭路亭裏賣,年青小夥子一籠一籠買去茶山上送給採茶女。他們又給採茶女送午飯,順便秤茶葉,背著爹娘,把秤棒放給美貌的,五斤半秤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調笑,女的倚仗人多,卻也不肯伏輸。
嫂嫂在後屋與堂姊妹們做針線,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腳寸。比對過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開花黃如金,蘿蔔子開花白如銀,羅漢豆開花黑良心」,說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子夜秋歌

龍之後來了幾面牌,一面牌,風調雨順,一面牌,五穀豐登,一面牌,國泰民安,一面牌,狀元及第,再後面就是神轎。神轎本是四人抬的,一進村就換了八人大轎,一派細細的音樂前導,經過我家門口大路上,村裏男女老少都出來焚香拜接,祠堂裏正門大開,神轎將到時止了鼓樂,一齊放銃鳴鑼,先由校尉鳴鞭喝道,庭下連放頓地鐵炮,震得祠堂裏的屋瓦皆動,又鞭炮如雨,就在這樣驚心動魄裏倒抬神轎進來,三出三進,纔奉安在大殿上,於是庭下盤旋起兩條龍,非常激烈,一時舞罷,鑼銃俱止。供桌上擺起全豬全羊,及諸家齋饌,建昌太公上香獻爵,大家都拜,禮成。正對神座的戲台便開鑼,先唱做一齣八仙慶壽。
上墳做菁餃,我小時就管溪邊地裏去覓艾菁。菁餃與上墳用的酒饌,只覺是帶有風露與日曬氣的。還有是去領清明豬肉與豆腐,上代太公作下來的,怕子孫有窮的上不起墳,專設一筆塋田各房輪值,到我一輩還每口領得一斤豆腐,半斤豬肉,不過男孩要上十六歲,女兒則生出就有得領,因為女兒是客,而且雖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歸寧在娘家,也仍可以領。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領半斤,也是太公見子孫上達歡喜之意。我母親把這些都備弁好了,連同香燭紙錢爆竹,及上墳分的燒餅,都把來裝在盒擔裏,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墳,母親是只上爺爺娘娘的墳她也去,因為她是新婦,此外她是留在家裏看家。
那茶棧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開秤就四鄉山莊的行客行家都趕來,一批一批茶葉挑到時,從庭前歇起歇到大門外,帳房間的先生們與老司務一齊出動,鑑別作價,過秤記帳付現,先把茶葉袋頭都堆疊起來,由阿寶頭腦來安排指揮配茶做茶揀茶裝箱。每忙亂一陣,隨又晝長人靜,六月驕陽,外面桑蔭遍野,帳房間的先生們打牌歇午覺,看閑書,聊天,且又庭院廊屋這樣開暢疏朗,便是老司務們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營營,反為更增加這晝長人靜。
祭畢分歲,全家團圓吃年夜飯,把鄰人也你拉我請。小孩袋裏都裝滿瓜子花生炒豆番薯乾,還有壓歲錢。堂前高燒紅燭,掛起祖宗的畫像,陳列祭品,一家人守歲。堂前及灶間及樓上樓下房間皆四門大開,燈燭點得明晃晃,床腳下及風車稻桶裏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絲番薯片,把鋤頭犁耙掃帚簸箕都平放休息,因為它們這一年裏也都辛苦了。銅錢銀子的債是討到除夕亥時為止,但這一天便債主亦要客客氣氣,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說不好的話。據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沒有過為債務打架,訴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數並不多,其餘都不過是小數目出入。我小時家裏,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燈籠來收帳討債,怎樣嚴重我雖不知,但總是除夕,時辰一過,天大的困難也過去了。做人憂心悄悄,但是仍舊喜氣。

過年

戲台在祠堂裏,祠堂內外擺滿攤販,直擺到大路上田塍邊,賣的甘蔗,荸薺,橘子,金橘,薑漬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錢餅,還有熱氣蒸騰的是油條饅頭雲吞辣醬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雞響鈴搖咕咚,一片沸沸揚揚。戲台下站滿男看客,只見人頭攢動,推來推去像潮水,女眷們則坐在兩廂看樓上,眾音嘈雜,人叢中覓人喚人,請人客去家裏喫點心。看樓上女客更不時有娘舅表兄弟從台下買了甘蔗橘子送上來,她們臨闌檻坐著看戲,而台下的男人則也看戲,也看她們。
夏始春餘,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樓上養二蠶,大路上及人家門庭都靜靜的,惟有新竹上了屋簷,鵓鴣叫。鵓鴣的聲音有時就在近處,聽起來只當它是在前山裏叫,非常深遠。灶頭間被窗外的桑樹所輝映,漏進來細碎的陽光,鑊灶砧板碗櫥飯後都洗過收整好了在那裏,板桌上有小孩養在面盆裏的田螺。母雞生了蛋亦無人拾,「各各帶!各各各各各帶!」的叫。而忽然是長長一聲雄雞啼,啼過它拍拍翅膀搖搖雞冠,伸直脖子又啼一聲。我小時聽母親說,龍的角本是雄雞的,借了去不還,雄雞啼「哥哥哥!」就是叫龍,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裏這樣靜,天上的龍亦沒有消息。惟後屋茶灶間裏有人在做茶葉,即是把炒過搓揉過的青葉子再來二度三度焙乾,灶肚裏松柴微火,只聽他悠悠的噓一聲,雙手把鑊裏的茶葉掀一掀,日子好長。
在祠堂裏辦酒,此外我記得一次是荷花塘建昌太公用潮煙管打了倪家山潔齋公公,大家都評建昌太公理錯,罰他在祖宗面前擺了四桌酒向各房謝罪。建昌太公是家長,眾家之長,後來我進紹興第五中學,要寫學生的家長姓名,我不知是該寫我父親的,第一學期的成績單便寄到了建昌太公那裏。
及蠶上簇,城裏人就來胡村開秤取繭,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裏。他們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與雪白的洗臉手巾,許多外洋碼頭來的新鮮物事兒,婦女們見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從城裏來的少年郎,不免要調笑溪邊洗衣洗菜的婦女,但她們對於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靜了,有調笑的話亦只像溪水的陽光淺浪,用不著羞傍人。繭客年年來,我小時卻不聽見說有過羅曼史。
採頭茶時養二蠶,採二茶時是秧田已經插齊了,畈裏被日頭氣所逼,田雞叫,田螺開靨,小孩與燕子一樣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烏篠筍,聽得村中午雞啼了,纔沿溪邊循田塍路回家,赤腳穿土布青夾襖,有時身上還穿小棉襖,滿面通紅,一股熱曬氣。
夏天夜裏胡村大橋上尚有許多人在乘涼,那石橋少了木欄杆,大約一丈二尺闊,五丈長,他們有m.hetubook.com.com的坐欄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圍身青布大手巾一攤,睡在橋上,也不怕睡著了滾下去。只見好大的月色。漸漸起露水,人聲寂下去,只聽得橋下溪水響。
三國時龐德公在樹上採桑,司馬徽來訪,又劉備小時門前有桑樹團團如車蓋,英雄豪傑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有份量的人世的。我鄉下的桑樹也這樣高大條暢,不像新式裁桑法的切短,拳曲糾結。桑樹初發芽舒葉,金黃嬌嫩,照在太陽光裏,連太陽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籠採新桑,叫做「小口葉」,飼烏毛蠶的。及桑葉成蔭時,屋前屋後園裏田畈裏一片烏油油,蠶已二眠三眠了,則要男人上樹採葉,論擔的挑回家。

端午

我鄉下不曉得屈原,只知端午節是與白蛇娘娘的事。白蛇為許仙,真是宛轉蛾眉馬前死,都只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個烈性女子。而她盜取官庫,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對白鶴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捨了性命去鬥,這樣叛逆,也依然是個婉順的妻子,中國民間的婦道實在華麗深邃。
茶棧裏使人只覺銅錢銀子像水流,場面開闊,百業興旺,人情慷慨。他們都吃食很好,連老司務及工匠亦每餐有酒,帳房裏尤其講究,天天吃燉蹄膀,燉老鴨,江水裏新網獲的扁魚,白蛤,火腿燉鼈,黃芽韭菜炒鱔絲,中國的商號與工場,雖在杭州上海,除了機器工業與銀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飯款待很體面的。新式的工場,銀行與公司雖有俱樂部及外面的交際宴會亦可以一擲千金,但尋常生活總沒有這樣的慷慨。而且現代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產業無論它有怎樣大的國際規模,也不能像大豐茶棧的有生在一統山河裏的器宇軒昂。

採茶

大院子裏兩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銅錫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掄斧施鑿,劈竹鋸板,扯爐熾炭,溶鑄錫皮,銲銅打鉸鍊。我鄉下對百作工匠特有一種親情,胡村人家放著街上有現成的簞籮桶櫃不買,說買來東西不牢靠,必要自請木匠簞匠箍桶匠來做,連廚刀柴刀,鋤鐮犁耙亦寧可買了生鐵請台州鐵匠來打,因為一樣東西要看它做成纔歡喜,且農業與工業本來是親戚,用酒飯招待百作工匠也情願。嫁女娶婦不必說,較為殷實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斷,而現在大豐茶棧便亦好像是份大戶人家。
十月小陽春,田稻都割進了,村口陌上路側烏桕樹,比楓葉還紅得好看,朝霜夕陽,不知何時起忽然葉落殼脫,只見枝上的桕子比雪還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種體態,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此時崤嶀大王出巡,經過的村子都辦素齋酧神,招待迎神諸眾。較小的村子菩薩只停一停,打了午齋或只分?糍,較大的村子則做戲文,請菩薩落座,翌日再啟行,胡村也年年此時必做戲文。
桑樹叫人想起衣食艱難,我小時對它沒有像對竹的愛意,惟因見父親那樣殷勤的在培壅,纔知世上的珍重事還有比小小的愛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樂要從這裏出來,人生纔有份量。
如此,法海便放許仙回去,教給他一個鉢。白蛇娘娘見丈夫回來了,又是悽惶,又是歡喜,許仙卻趁她梳頭的時候,把那鉢往她頭上一闔,即時就陷進肉裏,白蛇娘娘一手還握著髮,只叫得一聲「許仙呀!」我小時聽到這裏,大哭大怒起來,要打梅香哥哥,但是仍聽他講下去,原來許仙並不知道會這樣,當下他亦淚流滿面,要扳那鉢,可是扳不下來了。一時白蛇娘娘便被收進鉢裏,變成一條小小的白蛇,法海來取去鎮在雷峰塔下。
我鄉下山地高寒,採茶先從平陽地方採起,自己的採了便幫人家採。亦有穀雨之前採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甚麼都要成長了纔拿來派用場,蠶豆必要莢裏的豆粒七分飽滿纔摘來吃,黃瓜南瓜茄子纔結下來也不作興就摘來嘗時新,像城裏人的吃雛雞乳豬當然更沒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來,他用一隻酒甏覆住竹筍,那筍在甏裏不見天日,彎彎曲曲,長得很大亦仍是極嫩的黃芽筍,我母親見了亦不許,說是罪過的,要讓它自然長大,作了肴饌亦饒有日月風露。依這來說,今時把未成年人來派政治的用場,當然亦與暴殄天物是一樣。何況採茶是有個旺時,前山後山處處山歌,而採雨前茶則單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風景。
卻說胡村戲文時是做的紹興大戲。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戲前台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後台眾口接唱,紹興戲像京戲,惟唱工不同。且京戲唱時配胡琴,而紹興戲唱時則配樂以橫笛為主,胡琴亮烈,橫笛嘹亮,但橫笛多了個悠揚。紹興戲的橫笛是元曲崑曲的流變,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種,一即京戲裏的,亦稱二胡,最剛,又一是配洞簫的,最柔,而板胡則近似二胡。京戲與紹興戲的唱工與配樂的直諒,及生旦淨丑的明劃,取材自閭巷之事以至於天子之朝廷及歷朝民間起兵,皆極其正大,可比詩經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縣小戲及河南墜子山東大鼓等則是國風,廣東戲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來歷較奇,或是古昔楊柳枝和歌的流變。
唱:
沿江來的採茶女是頭年下半年挑私鹽去就約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後,身剛力壯的就結隊去餘姚挑私鹽,他們晝伏宵行,循山過嶺,帶著飯包,來回兩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頂硬的扁擔,鐵鑲頭朵拄,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個月挑兩次,一次的本錢兩塊銀洋錢變六塊。但也有路上被緝私兵攔去,又亦有與緝私兵打起來的,五代時的錢武肅王及元末浙東起兵的方國珍,就是這樣挑私鹽出身。胡村人挑私鹽經過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識的採茶女把他們當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時約定了明年茶時與女伴們再來。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掛的祖宗的畫像,爺爺都是藍色朝衣紅纓帽,胸前繡的白鶴,娘娘都是鳳冠霞帔,紅袍寶帶錦裙,也繡的白鶴,冠服亦不知是甚麼品級,面貌亦少有個性,卻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昇華為一。我家掛在堂前的一軸,當中坐的爺爺,娘娘有元配及續弦兩位,皆去世時年輕,坐在兩傍。西洋彫刻或繪畫人像,總強調表情,惟印度佛像能渾然不露,但中國民間的畫工更有本領單是畫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時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聽母親說爺爺娘娘要罵了,我就又爬下來。我常時把爺爺娘娘看得很久,心裏很喜愛,又見我母親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畫像,只覺天下世界甚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女有烈性去就死,何如烈性來求成,
你也念那讀書子,他是呀,男兒膝下有黃金,
惟有雨天簷頭廊下堂前,連樓下到處,都牽起繩索晾桑葉,溼漉漉的我很不喜,但雖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搧,又幫母親用毛巾把桑葉一張一張揩乾。又有時半夜蠶飢,母親叫醒我,命我提燈籠,母子二人開出後門去採桑葉,外面月黑風緊,那時我還只六,七歲,也知做人當著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蠶已三眠,有十幾大匾,家裏葉盡,父親和四哥都不在,我母親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過,他一見如此,就大罵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潑水救火一樣,他去下沿山採了一擔桑葉來。李白詩,「蠶飢妾欲去,五馬莫留連」,我纔知道這樣的寫美人實在有斤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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