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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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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詔華勝極 屏開牡丹

一、詔華勝極

屏開牡丹

從蒿壩換船在內河中行,比外江就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邐人家,一路有市鎮。到得鑑湖水域,田地便平洋開闊,山也退遠去到了天邊,變得斯文起來。這裏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陽光無遮攔,所以出得紹興這樣名城。紹興城此時從船上還望不見,只覺它隱隱的浮在水鄉上,又像是在雲中,卻人語與雞犬之聲可以聽得見似的,河水裏漸漸繁密起來的菱角芡葉,與從我們船傍掠過的一隻兩隻烏篷船,好比從紹興城裏流出來的桃花片。
但我還是更歡喜杭州,紹興人有一種熟祁祁,像西瓜熟透了瓤,與我的脾氣合不來,杭州則有辛亥起義以來民國世界的清明。我在紹興高小時,五四運動只在學校裏剛起來,而到了杭州,則尋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覺五四時代皆是向來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懷舊之感,因為沒有一個舊時代在死滅,然而眼前的已是全新的。
紹興老酒有名,又越雞極嫩,我父親每次來,必去府前街買早羊肉,及芝麻醬,油條是沿門來賣,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點心。但我自己只買過幾次油條,現在還數得出來。大街上的洋貨店我當然喜愛,雖然讀書時沒有錢,且亦根本不想到要買。
我第一次跟父親去杭州亦是十三歲那年,其後在十五歲纔又跟表哥吳雪帆去杭州進蕙蘭中學。跟父親去時,有個親戚是胡村進去二十里前岡村人,在電燈公司當工人,領我們到機器間看正在轉動的發電馬達,那樣大聲激烈,我有點害怕,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軋掉掃盪掉了,剩下來的只是更純簡且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飯,錢塘江的鯿魚這樣鮮美,我也是初次吃著。飯後又請去共舞台看髦兒戲,正大鬧天宮,京戲的鑼鼓與錦襖花帽的孫悟空皆與我山鄉地方戲裏的不同,而是民國世界東吳的繁華,新鮮到幾乎是帶有刺|激性的。那親戚能有多少工錢,卻這樣豪爽重義,這也是我初次見識了現代工人。後來他又陪我們到旗下洋貨店裏,我只見電燈光像水晶的條https://www.hetubook.com.com條射目,身穿旗袍,頭戴絲絨帽的女子在買東西,我還當她是男人,她卻又臉上粉敷得這樣白,襟邊水鑽閃爍,我只覺不順眼,然而這正是我對現代都市的初次驚艷。
紹興城裏許多台門房子,平家台門,王家台門,陶家鮑家台門等,數也數不清,最大是呂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為閭巷小家了,這些台門都有照壁,獅子旗桿石,很高的避火牆,獸環漚釘門,裏邊石砌大院,三廳兩廂,正房側院,有花園亭台,門上廳上掛滿功名匾額。但如今多是子孫分數家居住,且有租出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門的一個側院,我喜中國舊式的深宅大院,但不喜住在裏邊的敗落子弟,他們一點銳氣也沒有。
但是紹興的名勝古蹟我不知,在讀書的那兩三年裏,我連沒有去過禹陵蘭亭,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門,只見舳艫如林,米市魚市非常熱鬧,四處田疇河漢,不必登高望遠,也城廓山川都在這裏了。再出去,離鬧市稍遠,沿河石砌官塘大路,一次梅香哥哥來,我與他走過,太陽曬得熱起來,進去路亭就有賣老酒的攤子,四枚銅幣一碗,水紅菱一枚銅幣二十隻。
還有蒿壩的過塘行,埠船到時客人聚集,開票轉船換船,泡茶絞熱手巾,單是塘柴一天裏要燒好幾擔,中小企業的這種興旺熱鬧慷慨,天下世界的財富可比新鮮魚蝦的燒好了即趁熱絡現吃,我一直喜愛。
又彼時承五四運動的風氣,我表哥及與他同班的馬孝安,及他們的好友第一師範的學生汪靜之,崔真吾,還有劉朝陽,他們都有愛人,且都會做白話詩,惟我在低年級,既不會做詩,亦不想到要愛人,雖常跟表哥與他們在一起,總之沒有資格入群。我對他們都只有佩服,他們說話我惟敬聽。西遊記裏花果山的石猴,纔出生下得地來,搖搖拐拐的行走,參拜四方。早驚動天上玉帝,令太白金仙查看了,回說是下界小小一生靈,倒曉得有個向善之心,因此亦就不問。我年幼的可笑便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這樣,是人家所說可憐兒的一條小性命罷了。
我十三歲那年,芝山小學舉行會試,十里內的小學與村塾皆各選拔四五人去應試。我坐轎去,四哥哥與阿鈺哥哥抬轎,他們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學是新制高小,我到得那裏,只見樣樣開通,人人明達,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紗短衫,茄色紡綢褲,還佩著俞家庶母繡的紅桃綠葉緞子筆袋,真覺得不好意思。試畢回來,胡村學堂裏的先生問我們考得怎樣,三個同學皆答得頭頭是道,惟我無望。焉知放榜倒是我考得好,賞了一部史記菁華錄,還有四角銀毫,他們即只得一支鉛筆或一錠墨。
蘇軾十二歲時,有代歐陽修謝賜玉帶名馬表,「豈伊墜之,而帶有餘,非敢後也,而馬不進」,真是謙遜。我連理直氣壯的不屈,亦對同學對父母沒有慷慨之言。
及至五市門,說是紹興到了,我一看不過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惟因東湖鳥門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舖得極好,人家的粉牆也很白,河塘裏許多烏篷船,對河平疇遠山,都在下午的太陽裏。當下我跟父親進城門,走過大街,纔不再失望,卻不曉得自己的感情是說高興好,還是不高興好,只覺我自己這個人與父親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其後我讀高小及中學,亦仍是這樣的謙遜。我考進紹興第五師範附屬高小二年級,同學都是城裏人,都來欺侮我,我起初因情況不明,不敢爭鬥,但後來他們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著爭鬥。第五師範及第五中學多有諸暨新昌嵊縣義烏永康來的學生,個個身長力大,城裏人同學開口輕薄,他們就動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們。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碼頭上的挑夫與黃包車夫都敲我竹槓,竟是要反抗亦無從反抗起,其後住在上海,閒時走街竟從不遇見流氓,可見只要自身不太觸目,就海晏河清,許多事原不必靠鬥勝或屈伏來解決。
我愛杭州的紫氣紅塵,浣紗路河畔洗衣的女和_圖_書子,我走過總要看看,只覺這裏的楊柳纔真是楊柳。我是個俗人,世上富貴榮華我都愛,只是不信伏權力。彼時孫傳芳當五省聯軍總司令,轅門在旗下督軍署,一次我與鍾志謙走過,見說孫馨帥今日要遊湖,就停步想要看他出來,此時已日上三竿,轅門外衛隊勒馬盤旋,步哨一直放到岳王墳,等了很久,轅門裏卻還不見動靜,我忽覺得自己可以平視他。還有蕙蘭的同學于瑞人與我最好,他家在三元方開于天順洋貨莊,做錢塘江上游的生意,有錢得華麗深邃,還比官家清潔,這也是我第一次見世面,好比讀花間詞。
紹興城裏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舖的路,許多節孝牌坊,狀元牌坊。惟我對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過時怕它萬一壓下來,且狀元及孝子節婦的人世有點安穩過了頭。又家家後門都是河,地名也是橋,八字橋,廣寧橋,探花橋,蓮花橋,大郎橋,小郎橋等,坐船賽過坐黃包車,探親會友,女兒望娘,外婆到女婿家,都自家後門口下船,那家後門口上岸,那些烏篷船,就像要撐入人家的堂前與灶間,可比小艇撐入荷花深處,那櫛比鱗次的人家便是荷葉荷花。
我出外讀書,雖是我父親與俞家義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沒有想到。我十三歲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與雪帆表哥為伴,我父親忽來叫我同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親背錢褡,沿剡溪沙堤走到那裏,他事先沒有和我說要到紹興杭州去,卻就趁了夜航船。後來這條路我自己來去走過多少遍,不是一句離情別緒的話可以說得盡。
要說杭州,道杭州,只能用三個字,杭州地方好風景。無論人或物,但凡能是風景,即私的亦皆成了公的,西湖裏私家的莊子皆開放,西冷橋畔蘇小小墓,當年兒女之私亦成了天下世界的風景,所以杭州女子這樣的喜歡在門口小立。一次我與蕙蘭中學的同學鍾志謙走過誰家庭院,大門開著,他便昂然進去看花看魚,即或主人出來干涉,他也會得應付,我可是膽怯,像歐陽修詩裏的「黃鳥https://m.hetubook.com.com飛來立,搖蕩花間雨」,生怕驚動人世。
高小畢業後我進紹興第五中學,只讀得一學期,學生鬧風潮,第二學期久久開不得課,我就回胡村了。我連不知這風潮是所鬧何事,只覺人世太太,不可唐突干與或僅僅動問。此後表哥吳雪帆帶我到杭州考進蕙蘭。蕙蘭是教會中學,青年會在禮拜堂歡迎新同學,彈琴唱讚美詩,且分糖果,那樣的「兄弟愛」於我完全不慣。
我在蕙蘭時,西湖是每逢星期六總去,但沒有像他人的風雅,且要化錢的事亦輪不到我。我是過西冷印社亦不吃茶,過杏花村亦不買醉,惟獨自在白堤蘇堤走走,或化四個銅元搭遊艇從岳王墳回旗下。因為我與西湖真是自己人,不在乎虛花。便是靈隱淨慈寺這樣名剎,及巍巍的岳王墳,繫人冶情的蘇小小墓,也見了我不講甚深微妙法,不講英雄恨,不講癡情艷意,因為真是親人相對了。
紹興城裏的小家小戶也好,便是從那樣的人家出來得龍鳳鎮裏的金鳳姑娘,又如水滸裏藏匿恩人魯提轄在樓上的金老兒父女,宋人平話及元曲裏廣有人世風情的小民亦是住的這種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孫少爺小姐的稱呼我聽了不慣,但我喜小戶小家婦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體的香氣。明眸皓齒本來多是出在尋常百姓家,因為不染富貴的沉澱不潔。其後我在杭州,亦喜歡在長巷短巷裏走,看看這種臨街淺屋人家,門多開著,好像都可以進去堂屋裏坐坐,討盅茶水吃或借紅燈。
但那幾年的學校教育對我也是好的。彼時學校功課不像現在的忙,考試亦不在其意,很少團體活動,很少競爭比賽,讀書只是讀書,沒有想到要拿它派甚麼用場,亦不打算將來的職業,且連對世事的意見亦沒有。我所以亦不信基督教。蕙蘭做禮拜,我總是可躲則躲,因為不喜基督教的無故鄭重其事。
紹興城裏要做一府五,六個縣的生意,要算得工商業發達,卻只見是住人家的,大街也只得一條,其餘惟江橋頭熱鬧,又東郭門頭,西郭門頭,水偏門,旱偏門,及五市門頭是熱鬧的,凡米穀,魚蝦www.hetubook.com•com,木材,酒業及各種工業生產都在那裏成交,錫箔的製成是分散在小戶人家裏,有名的紹酒釀造,及陶器鐵鑊,酒甏酒缸,則都在城外市鎮裏。城裏的大商號,如陶泰生布莊及錢莊酒莊茶莊,皆反開在大街邊的小巷裏。便如杭州,比紹興更市面大,亦沒有受工業區商業區壓迫的感覺,不須特為規定住宅區,這實在是最高的設計,怎樣的現代都市皆應當採用的。
我在蕙蘭讀到四年級,已在舉行畢業考試了,即因一樁事被開除。我是校刊的英文總編輯,校聞欄有一則投稿,記某同學因帳目問題被罷免了青年會幹事職。校刊顧問是教務主任方同源,他說有關教會的名譽,不可登。經我說明,他就不再言語,我當他已經默認了,焉知登出後他叫了我去罵,當下我不服,他遂向校長以辭職要挾,開除了我。我倒亦不驚悔,惟一時不敢回里,後來是父親寫信來叫我,我纔回里的。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紹興去,從三界亦可趁船,但水淺時埠船只到章家埠。從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壩,要過壩換趁內河船。蒿壩街上,只見飯店拉客人吃飯,熱鬧非凡,那條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溼溼的,一股黃芽韭菜的氣味,我倒是喜歡聞。在此過壩換船的人,惟見扁擔錢褡包裹雨傘戢戢如林,夾著一兩乘轎子,經過飯店門口,都像搶奪打架一樣,被拉進去吃飯。飯店裏四方板桌長條櫈,點叫的無非是白飯二分錢一碗,紮肉三分錢一塊,滾熱豬油燒魚頭豆腐八分錢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豬肚,炒腰花。客人多是農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頭讀書的山鄉少年少女,他們都計算著路費,仍不免稍稍吃驚於自己在路上的豪闊。那㑽倌是搬饌收碗,像穿梭一般,渾身都是手眼,客人叫聲應聲,灶頭煎炒,鍋鏟敲得噹噹響。
但比學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紹興杭州的風景,使我的人亦在風景裏。民歌裏有「送郎送到房門邊,抬頭只見太平錢」,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灣,九曲呀彎彎看牡丹」,當年父親帶我到紹興杭州,於我的一生裏就好比屏開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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