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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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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漁樵閒話 鬥百草

三、漁樵閒話

鬥百草

我又與中央社社長郭秀峰打賭,我說一年半之內日美必戰,他說日美必不戰,拿我的一件皮袍子賭他的一隻手錶。太平洋戰爭我也與之喜怒哀樂相關,但我也仍然是我自己,待要說看不起它,我卻也對它存有敬意,不把來看作蝸牛角上之爭,待要說看得起它,我卻又連印度的鮑斯來南京亦不想要與之相見。霸圖興亡事,我所參加的一份卻只像是春天鬥百草。
欲致交聘禮 無主焉有賓
惟見刑天舞 干戚敵八縯
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乃至對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都看準了,亦不算為甚麼本領,我不過是不服權威,不以為現存的秩序規律是一切,看事偶有合於天機,亦只如童言稚語無忌罷了。而我觀測,是因我身在與強橫勢力相接觸中,多有鬥志。
但恐再來日 鰲翻寂滄瀛
那陪來的佐官是日本總司令部的參謀,他已臉色變得不自然,我只當不見,因答新明正道問,我偏說,「大道理且不談,你們日本軍先把殺人放火姦淫及運銷鴉片來停止罷。」新明正道一驚,「說這是事實麼?」我答,「怎麼不是。南京現有宏濟善堂是日本軍的鴉片總機關。鷹揚宮附近一個池也是日軍進城時數十中國婦女被追逼投水的地方。剛剛前三天,日軍又把常熟鐵路沿線十幾個村莊都放火燒光,因為對付游擊隊。」那少佐參謀但為尊敬新明正道,不便插言,我由他去怒容滿面。我隨看看錶,說還有事,一面立起身來,那新明正道只得告辭了。
我觀測時事,有說中的,亦有說不中的。希特勒進兵波蘭,汪先生和圖書招李聖五、樊仲雲、林柏生及我論形勢,聖五說無事,仲雲說未可知,柏生無意見,惟我說這回必戰,英法參戰前旬日,後來又蘇俄參戰的一月,中華日報社論皆先已如此判斷了,現代的西洋文化益益到了限度,以西洋為主的國際形勢益益只是機械力學的關係,看樣子將要發生甚麼事兒,容易被計算。但我不曾先見中國會起這樣偉大的抗戰,還有後來的解放軍亦是,因為這裏有著文明無限,開創新朝的氣運是人事還夾有天道,所以難算了。想起占人的夜觀天象,識天下大勢,比起以辯證法只觀測得國家社會或國際社會的動態,倒是有著個好意思。
郵亭一宿意 不覺淚已盈
我遊蓬萊山 神仙徒聞名
可是那幾天裏我到南京見汪先生,汪先生很興奮,我卻答以太平洋上備多力分,英美的弱點今後轉為日本的弱點,日本的武力今已到了限界,現有的戰果並未確立。當下汪先生怫然,抬頭只看天花板,我知他不願再聽我說下去了,就起身告辭。汪先生待我,向來言聽計從,今天是第一次說話不投機。我這樣想著走出汪主席公館大門口,只見陽光滿街路,忽然覺得我便像這樣子的與世人都無親無故無功業,也是好的。太平洋戰爭最輝煌時,正當日本開國二千六百年紀念,南京派慶祝使節團去,我亦在內。團長是農礦部長趙毓松。來日本我這次是初次,船到長崎,坐火車至京都一宿,路上給我的好印象是田地山林勤墾整潔,且京都的旅館使我覺得真是來到日本了。
在東京我惟初到時出席松岡洋右外相的讌會,乃日華文化協會的讌會,後來近m.hetubook.com.com衛首相及各省大臣的請帖我一概謝絕。銀座我到過白木屋,上海的百貨公司裏滿眼洋貨,日本的百貨公司裏卻樣樣都是本國製造,我也心裏敬重,覺得是好的。日本紙張便宜,鋼鐵便宜,我帶回來的有在京都買的兩串珍珠,三百日元,及在東京街頭買的一串鋼製鑰匙圈鍊,二分錢。
但是到了東京之後,我一股悶氣怒氣。初到時日本派人陪我們參拜明治神宮及靖國神社,卻不是派的外務省的人,而是派的憲兵。回來已下午,去訪問各省,到了海軍省,聽傳達說惟派個課長下樓來接見,我就回絕說那麼不必見了。第二天遙拜宮城,要先排好隊,並且拍照相,滿洲團的代表與華北的代表要爭上前,這邊還與之理論,我說,「何必理論,有本領就不拜」,我當下一人離隊走了。在走回旅館的街上,人生路不熟又不懂日本話,我好像當學生時到了一個生疏地方,看見甚麼都新鮮別緻,心裏無想無念。
去日本回來之後,撚指間過了半年,我在南京宣傳部,忽一日新明正道來見,有個日本佐官陪來,我當時沒有好氣。新明正道是日本的政治學者,日軍總司令部請他來看看戰時中國及汪政府的。我想起那回在日本訪問海軍省的傲慢,今天我可亦不輕易接見,無故讓他在會客室等候了許久。及至見了,我冷然問他有甚麼事,他答是為要想曉得中國人的心意,我遂說:「今天我本來見不著新明先生的,原想早車去上海,但你們日本兵在上海動不動封鎖,上次我去,走這條路也被攔住,繞那條路也被攔住,這回想想懈悶,不去了,所以纔有見到新明先生的光榮。」新明正道抱歉說,那是小兵沒有知識,封鎖須不是為胡先生這樣高官的。我道,「我倒是願與百姓一起被攔阻,和圖書因為這是日本人對待中國人」。
大平洋戰爭我料到它要發生,可是一旦竟然發生了,我卻又似信似疑。對於既成的事實與形勢,我總不像他人的安心,不像他人的以為本來是這樣的。我只覺得天下事本來不是這樣。而亦因此,我對現前的喜怒哀樂,倒是還比他人真切,太平洋戰爭發生,上海租界一夜之間被日本軍佔領,這就是一樁有聲色的事,小時我來上海,見了外灘英國洋行銀行的石頭房子,有一種恫嚇,使人們的胸口都收緊,我就起來反叛之心,覺得工部局與街上走的外國人的威嚴皆不過是認真的兒戲,今天果然看它倒下來了,雖是日本軍所為,我亦還是很開心。而外面太平洋上,是日本空襲珍珠港,三天就打下了香港,不出旬月,席捲了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前線深入緬甸,到達印度邊境,且佔領澳洲紐西蘭對海的島嶼。這亦是好的。
所過郊與市 仍惜其民勤
歸途尚有個市井之人亦要我寫字,我給寫了一首詩,也是給日本人日後的一個紀念,詩曰:
卻說還都那年夏天,我在上海時,日本海軍報導部長間直顯來見,我有意拿話傷他,說道,「現在凡事尚未定局呢。等日美開戰之後再看吧。」他道不然,日美絕無開戰之理。我顯然不信他這位日本海軍現役軍人的形勢判斷,他亦分明覺得了,遂向我解說道,中國人看不起日本是錯的,日本地方雖比中國小,但現代國家是立體的,大國是日本而非中國。他這說的亦是一理,但我仍只當它耳邊風。中國人是不但對日本,連對英美俄德亦不大看得起的,覺得必要能王天下纔是大,他們卻那裏算得。
第三天正式舉行慶祝典禮,午前皆在宮城前廣場上齊集www.hetubook•com•com,凡六萬人,最前是德國及義大利的使節,南京華北滿洲及東南太平洋諸國的使節,其餘則是日本軍政商各界臣民,我坐在中間連排的板櫈上四面看看,覺得天下有道,果然可以是萬民歡動,萬邦來朝,但是日本做得來不對。
但最高的觀測是孟子說的「地方百里而可以王」,有這樣的大信,便其餘的妙算如神亦皆只是小術罷了。故又只有用世的大人,沒有觀世的大人。如孫中山先生當年革命,他自身即是形勢。而學者所謂客觀的觀測則不過是無聊罷了,因為干你何事?且孫先生許多舉事失敗,要算得許多次判斷時機錯誤,這倒是天意人事之際的活潑。故又觀測時事說中了也休得意,說不中也休煩惱。
我心實慍怒 拂衣亦逕行
那時的情形便是這樣,日本人盡欺侮淪陷區百姓及汪政府的人,但你抓住他的痛處也可以殺足他。淪陷區百姓種種調皮,對日本人大地方喫虧了,小地方佔回一點便宜也兀自得意,只覺在人世即刻又有了好情懷。乃至汪政府的官吏,雖才能人品各有不齊,亦皆有像民間的這種天機,一時的勝負得失何足介意,難得是氣不餒。中國人是一般都有點像孟子說的浩然之氣。
第四天,我忽然也想找個日本人說說話,就帶同郭秀峰去見外務省顧問白鳥敏夫,郭可以翻譯。我問白鳥敏夫對中日和平的想法,他說,「必要中國人奉天皇陛下,天皇陛下不單是日本的,而亦是中國的。」我聽了一驚,當下很生氣,就反問他日本與德義親善,你當著德國人義大利人亦說天皇陛下是德義的麼?郭害怕起來,白鳥的答話他就不敢再翻譯給我聽。現在我可以諒解,王道無外本來不是王一國,而是王天下,但彼時白鳥敏夫說https://m•hetubook.com.com的總之不對。
那天話不投機,從外務省辭了出來,與郭秀峰同去看他的妻舅,郭的太太是日本人,她哥哥在東京。到得他家,請喫茶後,必要我寫字。那妻舅大學畢業,在公司裏做事,中國人讀過書多少有點器宇軒昂,志在天下,但在他身上只見是個職工,雖說日本教育普遍,大學生不足為奇,亦因現代技術組織的社會不許人有一點慷慨飛揚,那到底是寂寞的。
我是寫的草書,欺他未必能讀,雖然我亦並不怕他。本來慶祝典禮過後,還有旬日的觀光程序,但我因為心裏不高興,總共住得四天,就脫離團體先回國了。
這樣的場面,我亦還是有好感,孜孜的望著台上。先是命官命婦來到台上,分兩旁侍立,那班命婦的和服及步姿非常端莊典雅。又等了很久,踏正吉時,纔遙見天皇與皇后的汽車出二重橋,汽車深紅色,上有金色菊花徽章,緩緩向這邊而來,前後有幾輛汽車是親王殿下及宮內省的,只聽得夾道萬民歡呼「萬歲!」卻亦頃刻之間到了全會,在君代的奏樂聲中天皇與皇后下車,到了台上,我只覺天子之尊果然是世上最美的。近衛首相在台上領導三呼萬歲時,我看見我旁邊前後的日本臣民感動得熱淚滿臉。我亦隨眾起立,但是我不呼。
還有我剛剛從日本回來,林柏生先與我說,「你見汪先生報告時,不可刺|激汪先生」,但我還是照實對汪先生說了,惟亦不雜憤慨。汪先生聽了當時不語,他是在思省。孔子說惟仁者能愛人能惡人,中國人一般是對日本沒有畏懼,所以亦不怎樣憤慨,還有餘裕,替日本也想一想,為他可惜,單是這樣淡淡一份情意,已比基督的愛仇敵乃至釋迦的慈悲都更清朗,而且真是有平等了。
後來日本軍總司令部有人向汪先生說我是抗日分子,汪先生答以「他是我的代言人」,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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