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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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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漢臯解珮 劫毀餘真

五、漢臯解珮

劫毀餘真

我變得很難被伺候,甚至被看作喜怒莫測。日本的豪傑之士,中國的三教九流,或引我為同調,我總心裏要暗暗叫一聲慚愧,因我到底是與他們不同的。我寧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也做個神清氣爽的人。
逃過鐵路線其實最危險,此後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裏躲避。洞裏白日幽暗,只聽見外面悶鈍的飛機投彈,我萬念俱寂,似乎面前湧起一朵蓮花,它是歷史的無盡燈。隨後警報解除,我出來到漢陽江皋閑遊,但見晴日田疇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報解除的聲音也與剛才的淒厲大不相同,直是繁華得山鳴谷應。靠近薛家嘴渡頭的小村落有賣酒食的,我進去喫飯,漢水的魚極新鮮。
此後逃往鄉下的人漸漸歸來,街上纔又成個市面。空襲仍舊有,地上的對空炮火卻靜寂了,每拉警報,人們便四處逃躲。我先總是夾在人隊裏逃過鐵路線到郊外。一次正到達鐵路線,路邊炸成兩個大穴,有屍體倒植在內,我怕敢看它,但是已經看見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聲裏,一架飛機就在頭頂上俯衝下來,發出那樣慘厲的音響,我直驚的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聲愛玲。舊小說裏描寫這樣的境地,只叫得一聲「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這樣的。
關永吉眼爆氣粗,與沈https://www.hetubook.com.com啟無兩個一唱一和埋怨這地方不行,種種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喫食與女人。沈啟無是懷戀他在北京家裏的太太,他對此地的日常滿目不堪。我卻想我有張愛玲,雖然她也遠在上海,我必不像他們的有怨懟與貪欲。
池田三品他們悲歌慷慨,而我愈靜。日本歷史上的人物,他們佩服楠公,我卻覺得德川家康好,他從戰國時代開出三百年一統之局,實與漢唐之以黃老得天下為相近。但日本現在只有軍神。我見三品他們穿上軍服,刻連相貌亦變得很好,且日本的佐官都是這樣的年齡,竟像解脫生老病死似的,這我也是覺得好,但是神境我總不喜。
空襲從漢口漸漸波及漢陽,漢陽醫院雖然藥品短拙,也忙於救死扶傷,但我每日去報館早出晚歸,不甚留意。一次我通過醫院的一間側屋,出後門到江邊走走,那側屋我不知是太平間,只見有兩個人睡在泥地上,一個是中年男子,頭蒙著棉被,一個是十二三歲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樣子不是漁夫即是鄉下人,兩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裏想那男孩不要著涼。及散步回來又經過,我就俯身下去給那男孩把棉被蓋蓋好,只是我心裏微覺異樣。到的廊下我與https://www.hetubook.com•com醫院的人說起,纔知兩人都是被炸彈震死的,我大大驚駭,此後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後門。
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了甚麼是苦,甚麼是喜,甚麼是本色,甚麼是繁華,又甚麼是骨力。愛玲原已這樣開導我,但空襲則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撻。天目山有個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夾頭夾腦很厲害的一頓打,把他心裏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記曹操為縣令,懸五色棒於門,專打強豪,今世要開太平,真亦要有這樣的峻烈。
中華民國一代人江山有思,豈可一身裝滿革命。
中國人中,我是怕與士接談。池田介紹給我湖北省合作總社社長楊偉昌,是個老實硬漢,絕不貪贓,每天都是鬥志滿滿的,但他與我說革命,說土地國有,及對日本強硬,我聽著只覺無趣。因此我想起北伐時魯迅在廣州,他對騎馬執旗的國民黨軍官,唱國際歌的校工,及普洛文學的戰士郭沫若,一概不以為然,這裏纔正是有著魯迅的真價。蘇東坡天際烏雲帖裏有一首詩:
我亦只是能淡泊。前時在上海辦中華日報及國民新聞,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對人說我寫的社論對日本竟能如此嚴正,驚為異事,有人來說,我卻不想要與他通聲氣。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m•hetubook.com.com區的密使來信求見,說慕岳將軍讀了我的社論很表敬意,但我沒有必要見他,且亦不知慕岳將軍是誰。此外中共軍李先念那裏亦派人來接洽,希望我去延安考察,保證送我回來,我想去看看原無不可,但勞師動眾則很不必,不如派總編輯關永吉去。還有福本隊長一次與我說,我若有意思去重慶,他願派憲兵護送我到境界線,我知他說這話是用心如日月,但我亦只謝謝他。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下,那種日本皇軍的威力,使我想起西遊記裏蜈蚣精兩脅下放出金光,把孫行者罩在金光影裏團團打轉。但是為何不做個本色的人?那樣的威力其實於身不親。又一次是三品報道部長帶我到日本軍部指定的食堂,有日本料理與洋酒咖啡,漢口大轟炸後,四近不聞人聲,我又不知此地是甚麼街,只覺好像海島上神道所棲之處,荷馬史詩裏奧地賽遇見過的風景,但是於人世無親,怎麼亦及不得尋常巷陌。
葉蓬的省主席一上任,即刻背棄了在南京時對我的約束,我亦淡然。他且覺得我在湖北於他不便,但我辦大楚報不以他為對手,他亦到底無https://m•hetubook•com.com法。楊偉昌大聲疾呼要打倒他,結果反被他免了合作總社社長的職。我則知道形勢未可,且自立於不敗之地,對葉蓬不生喜怒。我不過是比楊偉昌比葉蓬有對天理人事的謙遜。
十二月初,空襲漸來漸密,且第一次摜了燒夷彈,武漢灰塵濛濛,衣裳纔換洗就又齷齪,人的面目都黦染,真像四郎探母裏唱的「黃沙蓋臉,屍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煙火氣,暴躁難禁,見面無別話,只講說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說,越咬不清字眼。
這一下可是把漢口人嚇壞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見一輛黃包車,或一個賣油條賣麵餅的攤,且連警察亦沒有一個。那景象,就只是大災大難四個字,此外甚麼形容與想像都按不上。惟大楚報與日本軍營不逃。大楚報竟照常出版,這也是一種骨力,因不懾伏於日本軍,故亦不怕美國與重慶的飛機。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報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節踏青,現在他們都四散歸去。有一婦女與我同行一條田塍路,看她二十幾歲,是個小家小戶的人家人,我問她的姓名,住在漢口那一條街,家裏可有些甚麼人,又是做的甚麼生意,而且告訴了她我是誰。我怎麼竟這樣的多說多話起來,只覺人世非常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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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斛閒愁何日盡 一分真態更難添
及至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漢口人忽然扶老攜幼,挑籮挾筐,紛紛避往鄉下,像天氣潮變,螞蟻會曉得洪水要來,忙忙的搬窠一樣。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襲,美國飛機延二百隻,反覆波狀轟炸,四小時之內把漢口市區的五分之一炸成了平地。是日我從漢陽趕去報館,飛機正投彈,半路我避在臨江邊的人家簷下,街上都閉門息影,惟見日色淡黃,竟如世外悠悠,無有歷史。一家南貨店的排門半開,我閃了進去,看店裏的人正在喫午飯。我到得江漢路大楚報,警報尚未解除,但飛機已去,報館屋頂及二樓編輯部落的燒夷彈當即救熄了,但湯湯的都是水。
漢口是每隔幾天來一次空襲,美國飛機三隻四隻。晚間燈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與高射機關槍像放煙火,照見對面一排樓窗緊閉,晾有衣裳未收,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過,想是日本居留民團。那飛機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時被探照燈照住,一時又穿入雲層,忽聽得在頭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衝投彈了。一聽見這種聲音,就感覺不吉。但空襲從七月開始到現在,漢口人亦不疏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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