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今生今世

作者:胡蘭成
今生今世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六、天涯道路 越陌度阡

六、天涯道路

越陌度阡

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氣悶,也陪我到村端溪邊山邊閑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也在,斯君與我說話,她卻不兜搭,惟倚鋤立在一株桐樹下,俛首視地,楚楚可憐,但她其實是個亮烈人,從端正裏出來溫柔安詳,立著如花枝微微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斯家現在是與小叔叔家在一宅洋房裏分居,小叔叔晚年到滿洲日本人那裏做官,病歿歸葬,今惟小嬸嬸與頌禹在著,偏他們一家都是冷淡殘刻之人。那小嬸嬸還是郭懺的妹子,武漢從我走後即開到了郭懺的軍隊。但這位妹子是一點威儀亦沒有,做人做到四鄰不親,亦惟斯伯母還能與她相處得心裏不難過。頌禹有肺病,只讀過中學,如今年已廿七八,也不娶親,也不出外做事,成天在家動腦筋,心思都用在放高利貸與偵伺左鄰右舍。我纔到得三天,他就問老四,你家的客人張先生到底是何等樣人,因為戰時斯家常說起我,他就從這根線索去懷疑。真是干他何事,要他來管?
楓樹頭要算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個婦人被日本兵捕獲,赤體反綁在路邊樹上。又有個出嫁的女兒回娘家來看護父親的病,不能丟父親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脫,被幾個日本兵衝上樓來,當著他父親把那女兒來非禮。後來婿家倒亦沒有異言,這可真是心思乾淨。如今日本已敗,奶媽說起這些事,竟是不雜感情。人世原來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禍淫就好,若必不勝其恨惡,那是自己已被敵人之業所纏住,不得個豁達了。
斯君與我還是只好且回斯宅,為避人眼目,路上挨到薄暮纔走到家。可是在村口溪邊即遇見步哨,原來有一團兵開到,團長即借住在斯家。他們是為剿共產黨的三五支隊,路過此地,我不要被順手牽羊牽去,但已不能退轉,只得進了家門,倒也無事,且那軍隊第二天一早也都開走了。
生:讀書之人有大志,我豈為此掛心思。
民國初年嵊縣耕夫村女還有這樣的錦心繡口,現在的破落實在可驚。但我堅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這班耕夫村女與大都市裏的小市民來開創天下。
後來還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暫且到楓樹頭住在雅珊的奶媽家,那奶媽知我是從前住在杭州斯家時的胡少爺,我後來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瞞她,當下她毫無難色,到底斯伯母考應一樁事情不會落空。那奶媽就改https://m•hetubook•com•com口叫我舅少爺,對鄰舍只說是范先生的表弟。她對南京政府的人,與對國民黨,對共產黨,心裏沒有渣滓,一概看人看事來定是非,何況是太太付託,且又與我向來認得,知人待客自有禮意,還比是非更大,如此是非纔不落於宗教,所以收容逃亡而不驚。原來大俠纔能的慷慨義烈,民間尋常男女便能平然行之。韓信感激漂母,感激自身,說他日必有以重報母,焉知漂母聽了很不然。與這一樣,我想我逃難到過的地方,與見過我的人,將來要因我而得名,卻不知民間的偉大竟是蕩蕩莫能名。
翌日我們到鄰村,離琴絃岡只二里路,那裏也有一家鄉紳與斯君是世交。我最不記得別人的姓名面貌,到過的地方亦易忘,惟現前相逢即是今生的直證。我今即如此行過那村子裏的石砌路,與井頭桑園邊,且在一家的堂前作客,喫了點心。隨後與斯君去看村裏的小學校,已放了晚學,祠堂裏惟有課桌與黑板,我若能在此地做先生亦好,但是沒有這樣的機緣。是晚仍宿琴絃岡。
生:我道奸相生奸女,不知是,荊棘叢中茁蘭蓀,蘭珍待我是真心,上前執手叫一聲;白:娘子;旦:官人;生唱:你道小生是何人?旦白:杭州張榮;生白:非也,唱:不住杭州住南京,不姓張來本性啊曾。
我在奶媽家住了兩個月。時令已入初冬,外面天下世界依然一派兵氣,國民黨與共產黨在爭搶接收東北,上海報上連日登載吳太太佘愛珍與李士群太太葉吉卿像蘇三起解,南京是周佛海在囚車中熱淚滿面。可是此地惟見木落山空,路邊桕子如雪,我如賈島詩,「獨行澗底影,數息樹邊身」,憂患之中,彌於身親。
台上正演一個官人出亡,在改扮衣帽,我看了不禁心裏一酸。下去是盤夫,那官人被嚴嵩相府招親,新婚數日,娘子問他為何不樂,唱:
有時我不與她攀談,奶媽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調,那是年輕女傭與車夫門房背了老爺太太,在前庭後院鬥趣爭勝,打情罵俏的氣概,奶媽年輕時在杭州斯家,本來也是個不讓人的,但是不合她現在這種年齡,況且是在鄉下自己家裏。而我卻喜歡她的這種不調和,像管絃樂裏夾進篳篥,裂足開胸,蕩人心魂。
惟有奶媽每到畈上去,從雞籠上翻出一堆破鞋子來換,我看著心裏好不難受。我是為愛玲,總想hetubook.com.com新時代也要是繁華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趕市的務農人經過,扁擔朵拄,邊走邊說話,其中一個大約二十幾歲,在告訴他的同伴,昨天鎮上做戲,他在親戚家過夜,丈母娘抓了一把乾荔枝給他當半夜點心,「真真好味道!臨睡前我丟一顆到嘴裏,又丟一顆到嘴裏,喫得喀啦啦響!」我聽了只覺得慘,那樣的貧窮,做人真是虛度年華。後遊庵裏唱十八隻抽屜:
人家說楓樹頭風氣不好。奶媽鄰家有個少婦,白晝在稻田裏。與男人調侃摔交都來,有時夜飯後走過來奶媽家裏,與村中男人喫茶聊天,也口不擇言,說說話又動手動腳起來。這亦有一種健康,像遊仙窟的遣辭設句,但總不免鄙俗。我睡的堂前間,是奶媽與她家兩家共用,籮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粧台也放在我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婦進來梳粧,有時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帳子,見她倒是安詳,只掠掠頭髮就掩了鏡子,又翩然逕去,此時最有一種美,而且清明。
生:夫妻豈在容貌論,你的容貌比西施。
我不知如何是好,自己索性甚麼法子也不想,只聽從斯君安排。他又帶我到許村,有四五十里路,與他的一個女學生同行,三人走了去。那女生家裏是許村的鄉紳,父兄出外經商,倒是門庭人物軒朗。許村人煙茂密,青山沃野,是個大鄉,辦的小學也是完全小學,斯君即想介紹我在那裏當教員,但是向那父兄推薦,說話總不得法,住得兩天只得又回來。出許村五里,在路亭裏且坐下歇息。路邊田稻都已收割,稻莖蔀頭好整齊,觸眼都是秋天的淨。下午的陽光照進路亭裏,淡得閑遠,有千年悠悠之思。
「第一隻抽屜抽一抽,瓜子花生沒盤頭,第二隻抽屜抽一抽,雲片核桃芝蔴球,第三隻抽屜抽一抽,桂圓荔枝圓丟丟,第四隻抽屜好講究,連環糕上印福壽……」
范先生倒是連日為我肚裏策劃。她見斯君幾次帶我出去想托托親友,總沒有苗頭,就自告奮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處。那女友姓謝,是她在蠶種場的同事,有個男孩認她為義母,兩人算得要好。范先生與我走到縣城,再坐船去還有三十幾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氣。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來跨上船埠頭即是。范先生只介紹我是她的表弟,造了個甚麼緣由,說想要在這裏養靜一年半載,只借個食宿,我的人品與所需費用,一概由她負責。不料那女友答應www.hetubook.com.com不下來,說是男人來信,明春要移家安慶,她的男人在安慶當銀行職員,但這多半是托詞。范先生聽了不樂,因為如果換了是她,她就有這個義氣與膽量答應得下來。
斯君只說我是杭州客人,他哥哥的朋友,無事帶我來遊玩。於是又打牌,因為想要逗留,除了打牌無可藉口。那村中有個中年地主,曾在杭州安定中學畢業,與斯君相識,他就來湊了一個搭子,歇了牌還請我們喫飯。我在逃難時處處注意別人,原為避凶趨吉,但多半是閑情,只顧仔仔細細的看。那地主是個孱頭,在地方上到處被欺侮。他的人,他的家裏,沒有那一樁是眉宇軒朗。看了這個,我真不喜地主。他的妻卻是十七八歲的小婦人,皮膚很白,眼睛且是秀氣,在簷前抱著一個嬰孩餵奶,我心裏為她難受,大約那男人亦是要保不牢她的。人無烈性,真是雖生何益。
老四把頌禹的話轉述給我聽,我只覺對這種人真是無可奈何,但不能不小心,白天甚至要哨探村口是否有兵來,夜裏狗叫也喫驚,因為這些日子外面京滬杭紹正開始全面逮捕南京政府的人。斯君就帶我去到遠村外保親友家作客,如此可以行止無定,避過風頭,且看看有甚麼出路。
旦:莫不是,家僮丫鬟無禮敬,相公跟前應聲遲?
既被拒絕,一宿即要告辭,那女友卻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臨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後。走進一個廟裏,見沒有人,她纔告訴我昨晚臨睡前與那女友商量的經過。雖然說話不多,卻因情勢困難,她待我更當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覺得,只此即有人生現前,所謀不成,我亦不憂急難受,我就是這樣的木膚膚。所以村人見我們兩人像無事閑散,在我倒不是裝。第三天又僱小船到縣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陳蔡親戚家過了一夜。在船上時,兩人說話要留心,莫牽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聽見啟疑。在縣城來去的路上,兩人長長的走,亦說話只像平時,因為雖在憂患,亦天地間並無特別事故發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極致,卻沒有一點女娘氣,我是第一次有這樣的女性以朋友待我,這單單是朋友,就已壯闊無際。
旦:莫不是,為妻容貌醜,相公心中不意如?
斯家堂房的大哥哥,淪陷時期在江蘇稅局做事,今亦一家避匿在外。像他這種普通現實之人,我在機關屬員中見過不知多少,只覺把他們身和_圖_書上一覽無餘,可是昔年在杭州,他亦不過是第一中學的總務主任,斯家逢大哥哥大嫂嫂來望嬸娘,竟可以是人世的錦上添花。便是現在,斯家對大哥哥,還有四姑丈陳則民,當過江蘇省主席的,今已被捕,提起時亦只是掛念之意。親則不論,敬則不議,此即人世依然安穩深邃,不是無常的貧薄的了。
斯君先帶我到陳蔡中學,他原在那裏教書,叫我與那班教員打牌,住了三天。老四在同事中與一個體育先生最要好,惟對他說出實情商量過,但是商量不出法子。我不免要責怪老四冒失,幸得那體育先生至終守口如瓶,還關心我。學校裏在舉行慶祝勝利,我看了倒是不覺得刺心。陳蔡離諸暨縣城四十里,往時縣城淪陷,縣政府曾搬來此地。我一人去散步,走到街後冷靜的廟裏與祠堂裏,尚有抗戰部署的痕跡如新,為之正襟佇立久之。
還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經開走了,夜裏又回來,因有一個日本兵在半途掉隊,被中國游擊隊打死了,他們來尋人,把楓樹頭包圍搜索。村人見來勢不對,一齊都逃,好在是夜裏,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來不及的去躲在麥田裏。奶媽纔逃到麥田裏,已被對面一個日本兵攔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後隔得幾條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聲音與手電筒,說時遲那時快,那個日本兵已擎著槍刺向她直衝過來,相去不過一丈,她一驚,卻正色道,「你這是在幹甚麼呀?」竟像是大人叱責小孩,而亦居然給她逃脫了。現在奶媽講到這裏,仍是那種驚惶的帶叱責的笑。這樣的驚險關頭,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對人,不是神面對著魔,或魔面對了神。她那笑是人的發揚極致,是真風流。
底子娘子的唱詞,即昔年玉鳳聽見過的,使人想起東吳孫夫人待丈夫劉備,而因是耕夫村女所撰,更有一種謙卑。官人見她意誠,遂生感激,他唱:
奶媽的女兒,小時隨母在杭州斯家,與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說起我,她亦是曉得的。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裏有戲,來接我去散散心,她帶領我走田塍路,轉山過橋,她的人也像山邊的映山紅花,不過五里地,就望見那村子了。到家她搬出盤頭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張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喫過點心陪我到戲文台下。
看到這裏,我眼淚要流下來,不為憂患悲苦,而是為見了親人。
奶媽道,「頭兩年裏來的日本兵都年輕相貌好,後來幾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批不如一批,漸漸變得相貌不好了。」她這話竟可比吳季札觀樂,而知國之興亡。她又說當翻譯的最壞,一次日本兵投宿她家裏,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給她哄過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開拔時,把用剩的一塊肥皂留給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譯卻又轉身來問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幾何,而況兩國正在交兵,可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禮,中國民間亦還是心領的。
楓樹頭是個小村落,離斯宅十五里,在到城縣去的大路邊,山勢逼攏,都是些種田墾地的小戶人家。奶媽家也貧薄,但是可以過日子,她早年喪夫,一女已嫁,現在家裏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卻因去過杭州,活潑灑脫,她叫我住在此地儘管放心,不要緊的。我寧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訕,白天只到小澗邊玩玩,有時跟奶媽上山掘番薯,下田裏拔豆。奶媽家裏起坐間聯接灶頭間,夜飯喫過,她一面洗碗盞,一面與我講太太的好處,講打仗時的日本人,那時日本人幾次在楓樹頭經過。
范先生來看過我一次,在人前稱姊弟,雖不過是表面的,我亦心裏歡喜。此外是斯君來去縣城,每次都彎到奶媽家裏看看我。我出路費請他到漢口去向郭懺設法,營救訓德,就帶她來此,後來到底沒有去得成。訓德被捕,我是在報上看見,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這樣浪漫,而且她總不久就可獲釋的。我常到澗水邊,在新濕的沙灘上用竹枝寫兩個人的名字,惟風日及澗水知道,亦惟與風日及澗水可以無嫌猜。又在山側路亭的架梁上用鋼筆亦寫著有,連我自己三個名字,還記著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發見。
於是去到琴絃岡老四的姑母家。琴絃岡是個山村,村端有黃土岡,那黃土且是清潔滋潤,自然形成波紋,條條平行如琴絃,有松有茶,有玉蜀黍與桑竹之屬,山坡開墾出層層的田畝與園地,村中人家閑靜,使人想起臥龍岡。那姑母家卻有些城裏人式氣,對親眷人客大模大樣,卻值她們家的女兒從縣城回娘家,大家即坐在簷頭談天。那女兒與女婿都在縣立農林試驗場做事。我單是聽她說話,看看她。以前辛亥革命時的軍人,民國元年的議員,五四運動時代的女學生,北伐初期的國民政府官吏,乃至諸暨嵊縣鄉下男女,到杭州上海進紗廠與當娘姨的,皆有民國世界的明亮與灑然。而現在是抗戰勝利,連琴絃岡的女人亦這樣的理直氣壯。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