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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作者: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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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 一

石榴花

石光祖呆呆的站著,面色是鐵青的,神情是凝重的,好一會兒,他才開了口,聲音沉重而嚴肅:「這一下,是要走也走不成了,孩子們,你們好好的準備應戰吧!告訴你們一句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並不是好惹的,你們千萬別恃勇而驕,還是小心點吧!」
石榴花一驚,對盤子裡看過去,可不是!那盤子中的一個銀錠子,起碼是十兩上下的。她不禁變了色,眉毛高高的一挑說:「這人是幹嗎?又是銀錁子,又是銀錠子,衝著咱們擺闊嗎?他倒是想看手藝呢?還是想買下咱們的班子呢?你把這錠子給退回去!」
「稟告爺,有一個什麼萬家班在方場那兒扎上了檯子,連夜的佈置著,還叫人到處說,要和咱們石家班較量較量呢!」
她生來就是個跑江湖的命,石家班的船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的跑,她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三歲,她的母親死了,從此,她就遠離了女性的溫柔呵護。她上面是三個哥哥,分別取名叫石龍、石虎、石豹,人如其名,一個個都如龍似虎。她生長在男孩子堆裡,除了一個跟著她的老奶媽之外,她幾乎沒有接觸到女人。因此,她任性,她好強,她驕傲,她豪放,在個性上,她完全像個男孩子。
「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他有些古怪。」
晚上,算算收入,實在相當不錯,看表演的人似乎一天比一天多,石家兄弟們個個高興。可是,晚餐之後,石光祖就把孩子們都召集到一塊兒,深沉的,下決心的說:
她出生在端午節後三天。
石榴花順著阿江的手勢一望,卻和一個男人的眼光碰個正著,那人年約三十餘歲,生得虎臂熊腰,高大粗壯,兩道濃眉,一對閃爍逼人的眼睛,身邊帶著七、八個又高又大的家丁。當石榴花的目光對他掃來,他頓時微微一笑,石榴花卻不自禁的心裡發火。笑什麼?以為你給了一個銀錠子,就有什麼了不起嗎?她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俯下頭來,她對阿江低聲說:「去悄悄的打聽打聽,這是個什麼人?」
石光祖望著女兒,沉默片刻,他傷感的點了點頭。
在江南,那正是「五月榴花紅似火」的季節。石家班的和-圖-書那艘船,停泊在岸邊已經好幾天了,她就出生在船上。當她出世之後,她母親拉開了船邊的簾幔望出去,看到兩岸榴花正開,一片燦爛,紅似火,而艷如霞。於是,她母親對她父親石光祖說:「這女娃生在榴花盛開的季節,咱們家又姓石,就給她取個小名兒叫榴花吧!」這就是石榴花得名的原因。
石光祖環視著身邊的兒女們,沉吟片刻,終於,長嘆了一聲說:「我怕的並小是那個黑煞星呀!」
「那姑娘倒挺標緻的!」
「怎麼,又是一個銀錁子嗎?」
石榴花微微的一愣,再抬起頭來,對東北角上望過去,那年輕人已經不知在何時悄悄的走掉了。阿江詫異的聳了聳肩:
石光祖臉色一變,站起身來,他沉著臉說:
「不是銀錁子,是個銀錠子呢!」
「你看怪嗎?石姑娘?有個客人一賞就是三兩的銀錁子呢!還說明是賞給你的!」
這天,石榴花表演完之後,阿江又大驚小怪的捧著收銀盤子跑來了,喘吁吁的說:「石姑娘,這可不得了了。」
「好了,把銀子收起來吧!」石榴花呵責似的說:「別那樣沒見過世面,又不是一輩子沒看過銀錁子!」
「我不怕什麼,」石光祖垂下了頭,有些兒沮喪,有更多的不安。「這東雲鎮是個大碼頭,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都有。孩兒們,你們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以為你們身上那點兒功夫,就很了不起了。事實上,你們所會的,也只能表演表演唬外行,在行家眼裡,是不當一回事的。我看,我們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早些離開這兒,我有個預感,待下去早晚要出事。」
阿江去了,片刻之後,阿江折回來,神秘兮兮的說:
阿江收起了銀子,石榴花也轉身去準備她的花鼓。這件事並沒有在她腦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客人因為賞識她而多賞錢,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很希奇的事。可是,第二天,當她出場時,石豹在她耳邊低聲說:
小徒弟阿全和阿江早就敲鑼打鼓的引來了一大群人,還沒開始表演,戲檯子前已擠得水洩不通了。人多是好現象,石家兄弟個個都特別賣力。石龍在檯子上公開向觀眾挑hetubook•com.com戰臂力,一連擊敗了好幾個人。石虎耍了一套拳,石豹也舞了一套刀,兄弟二人又表演了一場貨真價實的角力。石龍一高興,把廟前的一個盛香火的大銅鼎都給舉了起來,贏得一片掌聲。然後,石榴花出場了。一身的紅,披著件繡滿石榴花的斗篷,她輕盈的站在檯子中間,先屏息默立,再舉目對台下一掃,雙目炯炯,清亮有神,觀眾都不自禁的精神一振。她斂眉片刻,再盈盈一拜,聲音清脆而響亮的說:「小女子石榴花向各位見禮。」
「注意東北角兒上,昨天那個人又來了。」
「是好意呢,沒話說!」石榴花整了整衣裳:「如果是惡意啊,就讓他試試咱們的厲害!」
石榴花看過去,那人和人群有一小段距離,穿著件青緞的長衫,孤獨的立在廟簷之下。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面貌。石榴花不解的說:「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我們非走不可,」石光祖咬咬牙,眉毛緊鎖成一團。「你們也別跟我辯了,收拾東西下船吧!」
「怎的?爹?」石龍嚷著說:「咱們幾個月以來,都沒這三天的生意好,看樣子,這東雲鎮待上半月一月都沒問題,正在最叫座的時候,怎麼要走呢?」
十幾年來,石榴花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個大姑娘。
「你們大家收拾東西下船吧,咱們明兒一早就離開東雲鎮。」
「那麼,您怕什麼?」石豹問。
故事發生在石榴花十七歲那一年。
石榴花皺皺眉,看過去,那年輕人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他身邊多了個留著大鬍子的老年人,穿著黑衣,靠在廟前的柱子上,對這邊靜悄悄的注視著。石榴花披上了披風,她不讓這年輕人困惑自己,躍上了台,她依舊表演著她那套劍法。當她下台時,她知道,那年輕人又賞了一個銀錁子,和那黑鬚人一起走掉了。第三天,當那年輕人再度出現時,他身邊不止多了那黑鬚人,還多了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雖然距離很遠,那大姑娘仍然使石榴花一怔。在江湖上跑慣了,見多識廣,各種人都看過,這大姑娘雖然穿著件普普通通的藕色小襖,繫著白綾百褶裙子,卻身材m•hetubook.com.com修長,亭亭玉立,看那站立的姿勢,就如玉樹臨風,飄逸而雅致。石豹靠在台下的柱子上,對石榴花說:「你看這些人是個什麼來歷?」
「井水不犯河水,惹什麼麻煩?」石榴花挺了挺背脊。「他既然有的是錢,就讓他去賞吧!」
石榴花的話還沒說完,阿江興沖沖的跑了過來,舉著手中的賞銀盤子,對石榴花說:
這年秋天,石家班到了東雲鎮。
「你瞧,就在那邊兒上,帶著五、六個奴才的那位大爺,你瞧,他正盯著你看呢!」
「是誰?」
跑江湖的女孩子無法嬌生慣養,她四歲習歌,五歲學劍,六歲練拳,七歲,已經跟著父親和三個哥哥公開表演了。她經常穿著件銀紅小襖,下面是紅緞灑花褲,腰上繫著條水紅輕紗絛子,外面再罩上一件淡紅底子,繡滿大紅石榴花,滾著銀邊的紅斗篷,頭上紮著紅緞包頭,垂著紅穗子,腳上踩著紅色小蠻靴。從頭到腳的紅,再加上生來就眼如秋水,面如滿月,正像一朵嬌艷欲滴的石榴花。難怪自小就成了石家班的台柱,所到之處,無不風靡,三個哥哥和父親都成了她的配角了。十六歲,她已經練就了一身好功夫,能歌善舞,尤其擅長的,是一套劍法,舞起來密不透風。她佔了身子嬌小的便宜,舉動靈活而輕盈,哥哥們都不是她的對手。石家班的船和一般跑碼頭的船一樣,是沿江而行,一站一站的停泊,不論大城小鎮,他們都會停下來表演幾天,如果生意好,就多演幾天,如果生意不好,就少演幾天,一切都沒有定準。石家班只是個家庭班,規模小,表演以賣技為主。石龍以蠻力出名,石虎擅長於拳,石豹擅長於刀法。父親石光祖,卻輕易不出場,但是,不論拳、刀、劍,他都是第一流的好手。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曾雄霸一時,中年之後,卻忽然消聲斂跡,過起走江湖的生涯來了。帶著三子一女,各處流浪。現在,他已經是個老人了。他訓練了子女,而自己呢?卻養著隻猴兒,每當表演時,他就以耍猴兒的姿態出現,誰都不知道他有一身多好的功夫。除了賣技之外,他們耍猴,也表演歌舞,石榴花的花m.hetubook.com.com鼓舞是著名的,她能邊打鼓邊唱,還能應景兒自編歌詞,高興時,她還會耍一套鼓棒,把一對鼓槌兒,拋上拋下,忽左忽右,或在手上繞來繞去,看得人眼花撩亂。另外,他們也演一些地方上的雜藝,像雙簧、戲法之類的。因而,這「石家班」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雜技」團。
「爹,那黑煞星總不能不讓咱們賣技呀!」石虎也挑起了眉:「您別怕,有咱們呢,他要真來找麻煩,憑我們兄弟和妹子,他也不會好受,我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呵,三哥,敢情看上人家姑娘了!該你上場了,就耍出你的看家本領來給人家瞧瞧吧!」
「這夥人是衝著咱們來的,你瞧著吧!」
「哈,和咱們較量較量!」石榴花豎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跺著腳說:「他們是活得不耐煩了!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石家班是好欺侮的嗎?」
「你猜怎麼,姑娘,那人是這兒的地頭蛇呢!他們叫他黑煞星熊大爺,這人本事大著呢,東雲鎮裡人人怕他,我看咱們要惹麻煩了。」
「是嗎?」石榴花對那盤子望過去,真的,在一些碎銀子和制錢之中,那銀錁子顯得特別的觸目。「是怎樣的客人賞的?」
「別胡說了!」石豹訕訕的說著,上了場。不知真是為了那姑娘呢,還是別有緣故,他那套刀法倒真的表演得特別精采,贏得了滿堂掌聲,連石榴花都不得不對這三哥刮目相看了。
「咦,奇怪,就這麼一轉眼工夫,那人就沒影兒了。」
「管他呢?」石榴花撇了撇嘴:「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別理他吧!」
十幾年來,石家班跑遍了大江南北。
「果然來了!」
「爹,」石榴花走到父親身邊,抬起頭來,瞅著父親,笑靨迎人的說:「您是太累了。爹,打明兒起,您別上場了,就讓孩兒們去表演吧!您多休息休息,別怕那些黑煞星白無常的,我告訴您,爹,他拿咱們沒奈何的!」
話才說完,只見她輕輕的一個旋轉,瞬眼間,那件紅斗篷已卸下了,一直拋向後台。露出她那紅衣紅褲的短打裝扮,腰上的紅汗巾,攔腰一系,更顯出纖腰一握。再一轉身,她手中不知怎的已多出兩把明晃晃的長劍來和_圖_書。雙劍交叉著當胸而立,她再見過了禮,就舞開了劍。動作由緩而疾,由疾而速,慢慢的,雙劍上下翻飛,倏起忽落。只見兩道劍光,環繞著一團紅影,在台上旋來轉去,翻翻滾滾,分不出哪是劍,哪是人,就像兩道電光不住閃爍,而電光的中心,是一團燦爛的紅雲。觀眾看呆了,看傻了,看愣了,直到石榴花一個輕縱,落地無聲,抱劍而立,再盈盈下拜時,觀眾才瘋狂般的叫起好來,瘋狂般的鼓掌,瘋狂般的叫著再來一次。石光祖帶著猴兒出來了,猴兒戴著小帽,穿著藍緞袍子,腰中繫著白綾絛子,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窮酸的書生打扮,才出場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徒弟阿全和阿江,開始拿著盤子在觀眾中穿梭著收賞銀了。在這整個的表演過程裡,觀眾們都熱烈萬分,有笑的,有叫的,有鼓掌的,有讚歎的……卻只有一個年輕人,站在東北角落裡,默默的看著,既不鼓掌,也不叫好,卻全神貫注的凝視著石榴花的每一個動作。石榴花一下台,三哥石豹就對她悄悄說:「妹子,你注意到東北角上那個人嗎?」
石榴花的話還沒說完,小徒弟阿全從外面跑了進來,一面喘著氣,一面打千兒,對石光祖說:
「榴花,你以為父親是年老怕事嗎?」
「你瞧,就是東北邊角兒上那個少爺。」
「不是的,爹!」石榴花煩惱的跺了跺腳。「我只是說,咱們沒有理由在賣座最好的時候抽腿兒!管他東雲鎮臥虎藏龍,還是臥神藏鬼,本姑娘石榴花誰也不怕!……」
「有什麼古怪?一個青年書生罷了,三哥也是,跑遍江湖,什麼怪人沒見過?一個書生也大驚小怪起來了。」
東雲鎮是個相當大的碼頭,行商客旅雲集之地,街上車水馬龍,熱鬧萬分。石家班一到了東雲鎮,就選擇了普渡寺前的廣場上,紮了戲檯子,開始他們的表演。
「哦,石姑娘,這錠子可不是昨天那年輕人賞的,是另外一個人呀!」
「爹,」石龍也跳了起來:「有人給咱們下挑戰書了,您還要走嗎?要讓江湖上笑咱們臨陣而逃嗎?」
「爹,我知道,您是怕那個黑煞星,是嗎?」石榴花挺著胸說:「咱們又沒招惹他,你看他敢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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