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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記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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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

相見歡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網之魚。有天不知怎麼沒用藥——是一種牙膏似的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著輕聲告訴苑梅。
苑梅見她頓了一頓才說,顯然是不決定當著苑梅能不能說這話。但是她當然知道他們家跟她小姑完全沒有來往,不怕洩漏出去。
荀太太探身去彈烟灰,若有所思,側過一隻腳,注視著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繫鞋帶,鞋面上有幾條細白痕子。「貓抓的,」她微笑著解釋,一半自言自語。「擱在床底下,房東太太的貓進來了。」
銅鈴旁邊一隻八九吋長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掛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噠噠噠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孩子們雖然不敢引起注意,卻也一個個都板著臉。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著長餐桌的一端入座。
他卻開口了。「有一回晚上聽我們老太爺說話,站在那兒睡著了。老太爺說得高興,還在說——還在說。噯呀,那好睡呀!」
「看這些白頭髮。」伍太太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噗嗤一笑,別過頭去撫著腦後的短鬈髮。
她悶聲不響的,笑起來倒還是笑得很甜,有一種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滿。他至少沒有不忠於她。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體還有幾分自信。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著,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餘』了。今年吃青魚。」她沒向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借給人了,心裏不禁笑嘆,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不會聽出她話裏有話。
「你們有日曆沒有?我這裏有好幾個,店裏送的。」
「這怎麼吃?噎死了!又不是滷蛋茶葉蛋。」伍太太心裏想他這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徵。
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這樣精細的人,會不記得幾個月前講過她這故事?伍太太已經忘了聽見過這話,但是仍舊很不耐煩,只作例行公事的反應,每隔一段,吃吃的笑一聲,像給人叉住喉嚨似的,只是「吭!」一聲響。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哦,你衣裳做來了,可要穿著試試?苑梅去叫老陳拿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說是蝦子就膽固醇多。現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最壞了,一個雞蛋可以吃死人。當然也要看年紀了,血壓高不高。」
「誰會?說『看看就會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聲吐露:「做得不對,罵!」
「剝了四十個。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四十個。」
「哪知道後來就瘋了,娘家接回去了。」說著又把聲音低了低。
「槓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裏衣裳。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早提著點。」又悄悄的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告訴我。」
其實,當時如果事態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於也不會怪她表姐。
荀太太對付她婆婆也有一手,儘管從來不還嘴。他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就不管,受不了就公然頂撞起來。其實她們也比她年輕不了多少,不過時代不同了。相形之下,老太太還是情願她。她也不見得高興,只有覺得勾心鬥角都是白費心機。
就她一個人在家。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荀太太常說他去看球賽了。
伍太太有點詫異,她表姐竟和一個釘梢的人搭話。她不時發出一聲壓扁的吃吃的笑聲,「嗗」的一響,表示她還在聽著。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噯,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丟了就沒了。」伍太太雖然自己年輕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了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荀太太悄悄的笑道:「不知道。信上沒提。」
※※※
「夠了。我把餃子都吃了。」
伍太太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還不是紹甫有一天當著她說:「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他太太怕她多心,因為她屢次接濟過他們。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別重逢。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閒,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麼都含笑答應著,使人不大確定她聽明白了沒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孟德蘭路胡太太。」
「在田家吃喜酒,你說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淚都出來了。笑死了!」伍太太說。
荀太太只加重語氣笑道:「我是不跟他們住!」然後又咕噥著:「我想著,我不管什麼地方,反正自己找個地方去,不管什麼都行。自己顧自己,我想總可以。」說到末了,比較大聲,但是聲調很不自然,粗嗄起來。她避免說找事,找事總像是辦公室的事。她就會做菜。出去給人家做飯,總像是幫傭,給兒子女兒丟臉。開小館子沒本錢,借錢又蝕不起,不能拿人家的錢去碰運氣。哪怕給飯館當二把刀呢!差不多的麵食她都會做,連酒席都能對付,不過手腳慢些。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荀太太倚在沙發上仰著頭,髮髻枕在兩隻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嚇死了!在北京。那時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醫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園去,她天天上公園去透空氣,她有肺病。到公園去過了,她先回去,我一個人走到醫院去。這人跟著我進城門,問我姓什麼,還說了好些話,嚕裏嚕囌的。大概是在公園裏看見我們了。」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旗袍,頭髮也剪短了,燙出波浪紋來,耳後掖一大朵洒銀粉的淺粉m.hetubook.com.com色假花。眉梢用鑷子箝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有點悵惘。紹甫總是週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著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餘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子跟她跳。
苑梅沒留神聽,但是她知道荀太太並不是嘮叨,儘著說她自己從前的事。那是因為她知道她的事伍太太永遠有興趣。過去會少離多,有大段空白要補填進去。苑梅在學校裏看慣了這種天真的同性戀愛。她自己也瘋狂崇拜音樂教師,家裏人都笑她簡直就是愛上了袁小姐。初中畢業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禮,母親讓她自己去挑選,顯然不是不贊成。因為沒有危險性,跟迷電影明星一樣,不過是一個階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後沒機會跟異性戀愛,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孫太太也微笑。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只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米麵口袋都得懸空吊著,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幾點了?」荀太太說。
「那城門那哈兒——那城牆厚,門洞子深,進去有那麼一截子路黑魆魆的,挺寬的,又沒人,挺害怕。」她已經坐直了身子,但是仍舊向半空中望著,不笑,聲音也有點淒楚,彷彿話說多了有點啞嗓子,或是哭過。「他說『你是不是姓王?』他還不是找話說。——我嚇死了。我就光說『你認錯人了。』他說『那你不姓王姓什麼?』我說:『你問我姓什麼幹什麼?』」
「做飯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嚜!』」
「苑梅,叫她們去拿日曆——都拿來。在書房裏。」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回國幾年後,有一次她拿著一隻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也只有他們家——!」伍太太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誰呀?」她們也還沒這麼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見老,冬天也還是一件菊葉青薄呢短袖夾袍,皮膚又白,無邊眼鏡,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過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還在取笑她:「媽這一代這就是健美的了!」外國有句話:「死亡使人平等。」其實不等到死已經平等了。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經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當時一塊打牌的只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後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麼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都說她好。說話那麼細聲細語的……」她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形容那種——與海派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嫻。「噢喲!真文氣。大家都喜歡她。」
「噯,說是要先炸。」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
「可不是。看這肩膀——都塌了!」把一隻肩膀送上去給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過做慣粗活,肌肉發達,倒像當時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墊,位置特低。內傷是看不出來,發得厲害的時候就去找推拿的。
「可不是,丟了就沒了。」
「剝紅蛋怎麼這麼紅?」
荀太太想了想。「像學生似的。」然後又想起來加上一句:「穿制服。就像當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個兵。」
「噯,『大少奶奶幫著抬,』」伍太太皺著眉笑,學著荀老太太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口吻。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兒。」
伍太太笑道:「哦?」等著,就怕又沒有下文了。永遠嗡隆一聲衝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麼,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表姐抽烟。」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經解釋過,是「坐馬子薰得慌,」才抽上的。當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後,沒有抽水馬桶。
自從晚飯後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態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頭髮紮馬尾,穿長袴,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輕人於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只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別人看來,就彷彿她自視為超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手怎麼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伍太太笑道:「你別彎著腰,彎著腰我怎麼看得見?好像差不多。後身不太大?——太緊也不好。」心裏不禁想著,其實她也還可以穿得好點。當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得「鮮和」些,不然不吉利。她買衣料又總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的一爿小綢緞莊。家用什物也是一樣,一有錢多下來就趕緊去買,乘紹甫還沒借給親戚朋友。她賢慧,從來不說什麼。她只儘快把錢花掉。這是他們夫婦間的一個沉默的掙扎,他可是完全不覺得。反正東西買到手總比沒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買東西總有點擔心,出於闊親戚天然的審慎,無論感情多麼好。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聲,又差點笑出聲來。媽記性又不壞,怎麼會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聽見過?但是她知道等他們走了,她不會笑著告訴媽:「表姑忘了說過釘梢的事,又講了一遍。」不是實在憎惡這故事,媽也不會這麼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識外——還又要去提它?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裏,叫你陪著我。開飯也在你屋裏,你一個人陪著吃。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荀太太收了笑容,聲音重濁起來。「還不就是老李。」是個女傭,沒有廚子——貧窮的徵象。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祖志現在有女朋友沒有?」她換了個話題。
荀太太怔了一怔,抗議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你沒來是誰做?」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髮。當時旗袍還沒有聞名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只帶一兩套亮片子綉花裙襖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和*圖*書」短襖,大圓角下襬不長不短的黑綢縐襇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著幾道松花彩蛋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醜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學,就觸目點也沒關係。
「我也有呵,表姐!」
「那天有個什麼事,想著要告訴你的  」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較長的沉默。半惱半笑的。是個什麼事?親戚家的笑話,還是女傭聽來的新聞?是什麼果菜新上市,問他們買到沒有?一時偏怎麼著也想不起來了。
「一直跟到醫院。那醫院外頭都是那鐵攔杆,上頭都是藤蘿花,都蓋滿了。我回過頭去看,那人還趴在鐵欄杆上,在那藤蘿花縫裏往裏瞧呢!嚇死了!」她突然嘴角濃濃的堆上了笑意。
他們有一兒一女在北京,只帶了個小兒子到上海來。
氣誰?苑梅想。雖然也氣紹甫,想必這還是指從前婆媳間的事。聽她轉述附近幾爿店裏人說的話,總是冠以「荀太太」!——都認識她。講房東太太叫她聽電話,也從來不漏掉一個「荀太太,」顯然對她自己在這小天地裏的人緣與地位感到滿足。
伍太太不便說什麼,二人相視而笑。
「衣裳做來啦?」他說。
問了好,伍太太又道:「紹甫好?祖志祖怡有信來?」
「飯夠不夠?」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才託便人帶她回來,什麼都不記得,多冤!聽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多冤!
伍太太從前是個醜小鴨,遺傳的近視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鏡。現在的人戴不戴還沒關係,眼鏡與前劉海勢不兩立,從前興來興去都是人字式兩撇劉海,一字式蓋過眉毛的劉海,歪桃劉海,橫雲度嶺式的橫劉海。「豐容盛鬋,」架上副小圓眼鏡就傻頭傻腦的。
室內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他憋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了出來,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因為剛才是他太太說話,沒關係。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哦,是個兵,」伍太太說,彷彿恍然大悟。還是個和平軍!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麼『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伍太太下了決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她們倆是無望了,苑梅寄一線希望在紹甫身上——也許他記得聽見過?又聽見她念念不忘再說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發另一端臉朝前坐者,在黃黯黯的燈光裡,面色有點不可測,有一種強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剛才朱小姐說有人跟。奇怪,這還是從前剛興女人出來在街上走,那時候常鬧釘梢,後來這些年都不聽見說了。打仗的時候燈火管制,那麼黑,也沒什麼。」伍太太說。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漿糊缸裏,還要定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帳單,坐地鐵,趕火車,趕導遊公車。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眨。女留學生物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價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內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對她們小心翼翼,道地紳士作風,止於培植關係,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她不用加解釋,伍太太自然知道她是說:兒子遲早總要結婚的。前車之鑑,她不願意跟他們住。但是這樣平靜的講到紹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伍太太未免有點寒心。一時也想不出別的寬慰的話,只笑著喃喃說了聲「他們姊妹幾個都好。」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注意到摺疊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荀太太也問苑梅的弟妹可有信來,都在美國留學。他們父親也不在上海。戰後香港畸形繁榮,因為鬧共產黨,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發展,伍先生的企業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緣的分居,對於舊式婚姻夫婦不睦的是一種便利,正如戰時重慶與淪陷區。他帶了別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祕書,跟了他了,兒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沒提起他。
沉默片刻後,荀太太把聲音一低,悄悄的笑道:「那天紹甫拿了薪水,沈秉如來借錢。」他們夫婦背後都連名帶姓叫他這妹夫沈秉如。妹妹卻是「婉小姐」,從小身體不好,十分嬌慣。
「在菜場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聲說,沒帶笑容。
「表姐。」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裏,怕貓進來。」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話來講。
「說要先炸嚜,」伍太太淡然重複了一句。
荀太太忙笑應道:「噯,苑梅。」荀太太到上海來了發胖了,織錦緞絲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盤著條彩鱗大蟒蛇;兩手交握著,走路略向兩邊一歪一歪,換了別人就是鵝行鴨步,是她,就是個鴛鴦。她梳髻,漆黑的頭髮生得稍低,濃重的長眉,雙眼皮,鵝蛋臉紅紅的,像鹹鴨蛋殼裏透出蛋黃的紅影子。
後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伙食,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夥打牙祭——聽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將信將疑。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回去如法炮製,彷彿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並不急於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兩個女人低聲談笑著,彷彿怕吵醒了他。
有片刻的沉默。
女兒回娘家,也上前叫聲「表姑。」
表姊妹倆一坐下來就來不及的唧唧噥噥,吃吃笑著,因為小時候慣常這樣,出了嫁更不得不小聲說話,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現在伍太太一個人住著偌大房子,也還是像惟恐隔牆有耳。
荀太太笑道:「那陣子興鬆辮子,前頭不知怎麼挑散了捲著披著,三舅奶奶家有個走梳頭的會梳,那天我去剛巧趕上了,給梳辮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來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沒上床,不然頭髮亂了,白梳了。」
「噯,想我。」她微笑咬牙低聲說。默然片刻,又笑道:「我在想著,要是紹甫死了,我也不回去。我也不跟祖志他們住。」
荀太太又笑道:「紹甫一說『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我聽著就有氣。我心想:我那些首飾不都賣了?還和_圖_書有表姐借給我們的錢。我那脖鍊兒,我那八仙兒,那翡翠別針,還有兩副耳墜子,紅寶戒指,還有那些散珠子,還有一對手鐲。」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麼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還早呢,」伍太太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倆各據沙發一端,默然坐著。
「像個學生,」她小聲說,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著制服,像當兵的穿的。大概是個兵。」
※※※
荀太太也換了不確定的口氣,只喃喃的半自言自語:「用不著炸嚜!」
也是西方的影響,不過當時剪髮燙髮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把直頭髮梳成鬈髮堆在額上,確實不容易。辮根也不紮緊了,蓋住一部份頸項與耳朵。其實在民初有些女學生女教師之間已經流行了,青樓中人也有模仿的。她們是家裏守舊,只在香烟畫片上看見過。
兩人互相檢驗,像在頭上捉蝨子,偶爾有一兩次發現一根半根,輕輕的一聲尖叫:「別動!」然後嗤笑著仔細撥開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習慣了做什麼都特別慢,出於自衛。如果很快的把你名下的家務做完了,就又有別的派下來,再不然就給人看見你閒坐著。
此後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他倒也沒說什麼。一直聽見外國人誇讚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女太太們更是「哦」呀「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髮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的。
荀太太笑道:「噯,說是日曆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
兩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氣,互相稱表姐。
說到最後「他還趴在那哈往裏看呢——嚇死了!」也毫無笑容。
兄妹倆一個已經在教書了,都住在宿舍裏。
「噯。我說沒聽見過這話嚜——罐子摔碎了埋在樹底下!」望著伍太太笑,半晌又道:「說她是裝瘋,先病也說是裝病。」聲音又一低。「不就是跟老太太嘔氣嗎。」
他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吊兒郎當,就連在娘家都不大合適,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
荀太太似乎也有點覺得伍太太不大感到興趣,雖然仍舊有條不紊徐徐道來,神態有點蕭索。
伍太太晚飯後有個看護來打針。近年來流行打維他命針代替補藥。看護晚上出來賺外快,到附近幾家人家兜個圈子。
她們倆都笑了。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著哥哥嫂子到北京去玩,到荀家去看她。紹甫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楞頭楞腦,還很自負,脾氣挺大。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這麼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直到現在,苑梅有一次背後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氣憤憤的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麼亮,還有種調皮的神氣。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整個一個人呆了。」說著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來到飯廳裏,一隻銅鈴倒扣在長條矮櫥上。伍先生最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羅斯福總統外婆家從前在廣州經商,買到一隻盜賣蘇州寺觀作法事的古銅鈴,陪嫁帶了來,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鈴。
荀太太隨又輕聲笑道:「祖志放假回去看他奶奶。對他哭。說想紹甫。想我。」
談到上燈後,忽然鈴聲噹噹。
應酬雖多,他對本國女性固然沒有野心,外國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隻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鏡,對西方女人沒有吸引力。
「剝紅蛋,洗不掉。」
荀太太輕言悄語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爺也來借錢。幸虧剛寄了錢到北京去。」
女傭泡了茶來。
「不看見嚜!」伍太太戴眼鏡,湊近前來細看。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肉絲炒了飯。」他回答的時候聲音低沉,幾乎是溫柔的。由於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嗽一聲,打掃喉嚨。他並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紅,看上去更黑了些,彷彿房間裏燈光更暗了。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他們荀家就是這樣。」荀太太眼睜睜望著她微笑,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就彷彿是第一次告訴她這祕密。
「紹甫就是這樣。」伍太太微笑著,說了之後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了。」
飯後荀太太笑道:「今兒吃撐著了!」
新近他們女婿也出國深造了,所以苑梅回來多住些時,陪陪母親。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這些年輕人本來就不愛說話——五〇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驅。所以荀太太除了笑問一聲「子範好?」也不去找話跟她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分倦。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家,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哦?現在想想還是你好?」伍太太不禁失笑。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聽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但是因為害羞,外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異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拖著個不善家務又不會應酬的醜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你們今年也不錯。」
苑梅也見過她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的。嬌小玲瓏,長得不錯,大概因為一直身體不好,耽擱了,結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個事做,雖然常鬧窮吵架,也還是捧著她,嬌滴滴的。婚前家裏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街,總也有二十好幾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幾歲。那釘梢的不跟小姑而跟嫂子,苑梅覺得這一點很有興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說這人選擇得奇怪。當然這是她回北京以後的事了。那時候想必跟這次來上海剛到的時候一樣,還沒發胖,頭髮又留長了,梳髻,紅紅的面頰,舊黑綢旗袍,身材微豐。
苑梅想著她應當走開——不馬上站起來,再過一會。但是她還是坐著不動。走開讓她們說話,似乎有點顯得冷淡,在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親為了她結婚的事夾在中間受了多少氣,自然怪她,雖然不形之於色。同時荀太太又覺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家裏經常賙濟的親戚,尤其是母親還跟她這麼好。苑梅想道:「其實我就是看不起聲名地位,和*圖*書才弄得這樣。她哪懂?」反正儘可能的對她表示親熱點。
「太太電話。」女傭來了。
伍太太微笑不語。其實儘可以說一聲「你來跟我住。」但是她不願意承認她男人不會回來了。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對苑梅說,跟著她叫表姑:「現在跟表姑實在不大有話說了。」
「表姐新燙了頭髮。」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還是那麼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時代的幻覺。
「噯,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聽懂。她為它煩惱了那麼久的事,原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彷彿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伍太太擱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爐頂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裝的火爐,因為省煤。北邊打仗,煤來不了。家裏人又少,不犯著生暖氣。吃了一隻橘子,她把整塊剝下的橘皮貼在爐蓋的小黑鐵頭上,像一朵硃紅的花。漸漸聞得見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賞這提早退休的生活。也是因為這些年來吵得太厲害了。實在受夠了。幾個孩子就是為苑梅嘔氣最多。這次回來可憐,老姊妹們說話,虧她也有這耐性一直坐在這兒旁聽——出了嫁倒反而離不開媽了。跟公婆住哪像自己家裏,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氣也不說,要強——家裏本來不贊成。這回子範回來總該可以多賺兩個錢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家似的分租兩間房,一樣跟人合住,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說不過去。
家裏也就是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來功課繁重,而且深知讀名學府就是讀個「老同學網」。外國公子王孫結交不上,國內名流的子弟只有更得力。新來乍到,他可以陪著到東到西寸步不離。起先不認識什麼人,但是帶家眷留學的人總是有錢囉,熱心的名聲一出,自然交遊廣闊起來。他在學生會又活動,也並不想出風頭,不過捧個場,交個朋友。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頭髮留長了梳頭。」
一陣寂靜中,可以聽見紹甫均勻的鼻息,幾乎咻咻作聲。
底下幾個孩子總算爭氣,雖然遠隔重洋,也還沒什麼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樣?就連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們父親在香港做生意也蝕本,倒是按月寄家用來,沒短過她的。經常通信,互相稱「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家裏的排行,也還大方。她自稱「妹」,小字側立一邊。信上提起家產以及銀錢來往的事,有些話需要下筆謹慎,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免得給婊子看了去——他要是告訴婊子,那是他糊塗——就連孩子們親戚們有些事她也不願明說,很要費點腦筋。自己寫得頗為得意。這在她這一輩子是最接近情書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學,不寫給他又寫給誰呢?正在寫的一封還在推敲,今天約了表姐來,預先收了起來。給她看見這麼大年紀還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顯得她太沒氣性,白叫人家代她不平。紹甫給他太太寫信總是稱「家慧姊」,他比她小一歲。伍太太看了總有點反感——他還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又彷彿還撒嬌,是小弟弟。
其實伍太太幾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幾年。只有一次,回國後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面的伙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噥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一下。」
想不到這時候又倒蹦出這麼個機會來。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彷彿說不過去。
苑梅心目中驀地看見那張棕綳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顯然他不滿足。
荀太太先沒接口,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著撤退,她正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子範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家,婚後還是跟他父母住。美國也是小夫婦起初還是住在老家裏,不過他們不限男家女家。
「他現在不是很好嗎?」她笑著說。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遠在萬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要,沒有神話裏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剎那間不安的寂靜。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靜的說。「那是在北京。那時候我天天上醫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園去——」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著幫著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系,還自以為是強|奸了她,鑄成大錯。
「祖怡呢?有沒男朋友?」
荀太太笑道:「梳頭要有個老媽子會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這麼舉著往後別著,疼!我這肩膀,本來就筋骨疼,在他們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說著聲音一低,湊近前來,就像還有被人偷聽了去的危險。
沉默了一會之後,故事顯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當好奇的問了聲:「是個什麼樣的人?」
「噯,北京都興有那麼一套家具,擺的都是古董。」
「沒有吧?」
「哦!大概那就是已經瘋了。」
「有紹甫,怕什麼?」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後來聽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著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房裏就真會怎樣。」但是她也知道他雖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是買獎券,他中了頭獎還有什麼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從前的筆記小說上是男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後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機會。他又在內地打光棍這些年,乾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是僥倖。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後低聲向她說。兩人都笑了。
他說話向來是囫圇的。她們幾個人裏只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吸了口烟,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表扮鬼臉。「她怕,」她輕聲說。當然還是指她婆婆。老伴一斷氣和*圖*書就碰都不敢碰。他們家規矩這麼大,公公媳婦赤身露體的,這倒又不忌諱了?伍太太帶笑攢眉咕噥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他們家那些臭規矩!」
「我也不看見嚜!」
「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著,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算什麼,算是客氣?」
最氣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親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這時候只好眼看著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腸,找沒告訴過她的事。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裏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一塊去遊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內行。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鑑定字畫古玩。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著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檯條几屏風,也很調和。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裏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裏。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著一層黑油,等於罩著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他把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噥得太快,聽不清楚,彷彿是「我手下的敗將。」
伍太太「唔」了一聲,對這項民間小迷信表示興趣。
苑梅在一旁微笑聽著,像聽講古一樣。
「噯,表姐。」
「大肚子。」她站在大鏡子前面端相自己的側影,又笑道:「都是氣出來的。真哚,表姐!說『氣脹』,真氣出鼓脹病來。有時候看電影看到什麼叫我想起來了——噯呀,馬上氣噠,氣噠,電影上做什麼都看不見了!」
「誰打來的?」
大家默然了一會,伍太太倒又好奇的笑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荀太太似懂非懂的「唔」「哦」應著,也留心記住了。那是她的職責範圍內。
花街柳巷沒門路,不知底細的也怕傳染上性病。一回國,進了銀行界,很快的飛黃騰達起來,就不對了。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方的房間,不大,一隻兩屜桌,一隻五斗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鍋鑊砧板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著,態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著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後的蜜月。孩子也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台,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了解他。
「那時候我們二少奶奶生病,請大夫吃了幾帖藥,老沒見好。那天我看她把藥罐子扔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裏樹底下。問她幹嗎呢,說這麼著就好了。我心想,這倒沒聽見過。」說罷含笑凝視伍太太。
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入廚下,」也沒多享幾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裏面浮著幾小塊黑不溜啾的瘦肉。伍先生氣得說:「上中學時候偷著拿兩個臉盆倒扣著燉的還比這好。」
苑梅笑道:「統共這兩個人,還搖什麼鈴!」
天氣暖和了,火爐拆了。黑鐵爐子本來與現代化裝修不調和,洋鐵皮烟囪管盤旋半空中,更寒傖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麼,頭頂上出空了,客廳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臨下的取景。燈下還是他們四個人各坐原處,全都抱著胳膊,久坐有點春寒。
伍太太笑道:「看我這頭髮稀了,從前嫌太多,打根大辮子那麼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說不能剪,剪了頭髮要生氣的,會掉光了。」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個兵!」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漏網之魚倒已經這麼大了。怎麼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麼不便。苑梅這一想,馬上覺得不應該,雖說久別勝新婚,人家年紀不輕了,怎麼想到這上頭去。子範剛走,難道倒已經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親就氣她不肯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家裏非常反對。她從小家裏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受彆了。要跟子範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機會。她是感染了戰後美國的風氣,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隻揹袋駝著嬰兒,天下去得。連男孩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荀太太點上烟,下頦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家具,都是些爪子」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著或是爬在地下被人看見了。說到這裏聲音裏有極深的羞窘與一種污穢的感覺。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著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大概總有吧,」荀太太兩肘互抱著,冷冷的喃喃的說。
伍太太笑道:「那誰贏了?他贏了?」
「我們那街上黑。」
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縫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家來了。荀太太到隔壁飯廳去換上。回來一路低著頭看自己身上,兩隻手使勁把那紫紅色氈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問道:「表姐看怎麼樣?」
紹甫猝然不耐煩的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是新蓋這座大房子的時候,伍先生定下的規矩,仿照英國鄉間大宅,搖鈴召集吃飯,來度週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間裏,也不必一一去請。但是在他們家還是要去請,因為不習慣,地方又大,樓上遠遠聽見鈴聲,總以為是街上或是附近學校。
伍太太聽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著了,終於笑道:「紹甫睏了。」
她帶著三個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家眷,抗戰八年,勝利後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麼又鬧意見賭氣不幹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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