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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記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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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寶灧送花樓會

殷寶灧送花樓會

尾聲

「可是我說,我說他害了我,我從前那些朋友我簡直跟他們合不來了!愛玲!社會上像我們這樣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經發現了。——哦,愛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現在我跟他很少見面了,所以我一直說,我要去找找愛玲,我要去找找愛玲,看了你所說的,我知道我們一定是談得來的。」
有一天黃昏時候,僕人風急火急把寶灧請了去。潛之將一隻墨水瓶砸到牆上,藍水淋漓一大塊漬子,他太太也跟著跌到牆上去。老媽子上前去攙,口中數落道:「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殷寶灧,在學校裏比我高兩班,所以雖然從未交談過,我也記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從前矮小了,大約因為我自己長高了許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的高是一種放肆,慌張地請她進來,謝謝她的花。「為什麼還要帶花來呢?這麼客氣!」我想著,女人與女人之間,而且又不是來探病。
麗貞說:「她是旁聽的。」教授沒聽見。挨了一會,教授諷刺地問:「英文會說嗎?」為了賭氣,寶灧讀起來了。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來了!」
「我相信送花。」她虔誠地說,解去縛花的草繩,把花插在瓶中。我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向前傾,兩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緊緊地,然而還是很激動。「愛玲,像你這樣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寫的,我一直就這樣說: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有你這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裏充滿了眼淚,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她偏過頭去,在大鏡子裏躲過蒼蘭的紅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淚的眼睛,舉起手帕,在腮的下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細心地擦了兩擦。
她帶笑嘆息了。「愛玲,現在的上海……是個人物,也不會在上海了!」
寶灧不由得回過眼來看了潛之一下,很明顯地是一個問句:「怎麼會的呢?這樣的一個人……」
她想了半天。「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他有肺病,看樣子不久要死了。」她淒清地微笑著,原諒了他。「呵,愛玲,到現在,他吃飯的時候還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擺在桌上,只當我在那裏,而且總歸要燒兩樣我喜歡吃的菜。愛玲,你替我想想,我應當怎樣呢?」
她瀟灑地笑了一聲。「不行噯,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這手膀子……現在至少,三個人裏他太太胖起來了!」
她微笑著,眼睛裏卻荒涼起來。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寶灧常常應時按景給他們帶點什麼來,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絨線衫,她自己家裏包用的裁縫,然而她從來不使他們感覺到被救濟。她給他們帶來的只有甜蜜,溫暖,激勵,一個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潛之夫婦兩個時常吵架,潛之脾氣暴躁,甚至要打人。
其實他們的事,也就是因為他教她看不入眼。是有這種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養成太強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來以退為進,「防衛成功就是勝利。」抗拒是本能的反應,也是最聰明的。只有絕對沒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備。她儘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寵慣他,照應他,一個母性的女弟子。於是愛情乘虛而入——他錯會了意,而她因為一直沒遇見使她傾心的人,久鬱的情懷也把持不住起來。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會這樣,碰見年貌相當的就窘得態度不自然,拒人於千里之外;年紀太大的或是有婦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結果對方誤會了,自己也終於捲入。這大概是一種婦科病症,男孩似乎沒有。
教授對於莎士比亞的女人雖然是熱烈、放肆,甚至於佻達的,對於實際上的女人卻是非常酸楚,懷疑。他把手指夾在莎士比亞裏,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合上書,合上眼睛,安靜地接受了事實:像她那樣的女人是決不會認真喜歡音樂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這樣可哀:唱歌的女人永遠不會懂得音樂史。然而因為盡責,他嘆口氣,睜開眼來,拔出鋼筆,待要寫出一連串的書的名字,全然不顧到面前有紙沒有。寶灧慌亂地在麗貞手裏奪過筆記簿,攤在他跟前。被這眼睜睜的志誠所感動,他忽然想hetubook.com.com,就算是年輕人五分鐘的熱度罷,到底是難得的。他說:「我那兒有幾本書可以借給你參考參考。」便在筆記簿上寫下他的地址。
「是愛玲罷?」她說,「不認得我了罷?」
轟炸聲遠去了。靜悄悄的,老山東的太太也沒再出現過。做飯炒菜聲息毫無,想必孩子們鬧餓了都給鎮壓下去了。
我房的窗子正對著春天的西曬。暗綠漆布的遮陽拉起了一半,風把它吹得高高地,搖晃著繩端的小木墜子。敗了色的淡赭紅的窗簾;緊緊吸在金色的鐵柵欄上,橫的一棱一棱,像蚌殼又像帆,朱紅在日影裏,赤紫在陰影裏。唿!又飄了開來,露出淡淡的藍天白雲。可以是法國或是義大利。太美麗的日子,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澌澌流過,河流似的,輕吻著窗台,吻著船舷。太陽暗下去,船過了橋洞,又亮了起來。
羅教授戴著黑框眼鏡,中等身量,方正齊楚,把兩手按在桌子上,憂愁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一切人都應當愛莎士比亞。」他用陰鬱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學生看了一遍,確定他們不會愛莎士比亞,然而仍舊固執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挑戰地抬起了下巴,「偉大的,」把臉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視著聽眾,「偉大的,」肯定地低下頭,一塊石頭落地,一個下巴擠成了兩個更為肯定的。「如果我們今天要來找一個字描寫莎士比亞,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藝的愛好者要來找一個字描寫莎士比亞——」他激烈地做手勢像樂隊領班,一來一往,一來一往,整個的空氣痛苦震盪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讀古文的悠揚的調子流利快樂地說英文,漸漸為自己美酒似的聲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齊整的牙齒,向大家笑了。他還有一種輕倩的手勢,不是轉螺絲釘,而是蜻蜓點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個人的身上慇懃愛護地摘掉一點毛線頭,兩手一齊來,一摘一摘,過分靈巧地。「茱麗葉十四歲,為什麼十四歲?」他狂喜地質問。「啊!因為莎士比亞知道十四歲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的好處!啊!十四歲的女孩子!什麼我不肯犧牲,如果你給我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他嘖嘖有聲,做出貪嘴的樣子,學生們哄堂大笑,說:「戲劇化,不壞——是有點幽默的。」
她走了出來,已經是晚上了,下著銀絲細雨,天老是暗不下來,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裏現出一家一家淡黃灰的房屋,淡黑的鏡面似的街道。都還沒點燈,望過去只有遠遠的一盞燈,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滅了。這些話她不便說給我聽,因為大家都是沒結過婚的。她就說:「我許久沒去了。希望他們快樂。聽說他太太胖了起來了。」
「唱歌。」教授嘆了口氣。「唱歌很難哪!你研究過音樂史沒有?」寶灧憂慮起來,因為她沒有。下課之後,她挽著麗貞的手臂擠到講台前面,問教授,音樂史有什麼書可看。
「呵,愛玲,我真羨慕你!還是像你這樣好——心靜。你不大出去的罷?告訴你,那些熱鬧我都經過來著——不值得!歸根究底還是,還是藝術的安慰!我相信藝術。我也有許多東西一直想寫出來,我實在忙不過來,而且身體太不行了,你看我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國人勸我休息幾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樣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去念法文、義大利文,幫著羅先生翻譯音樂史。中國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像樣的音樂史。羅先生他真是鼓勵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罷?」她紅了臉,聲音低了下去。她舉起手帕來,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淚水不停地生出來,生出來,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捨不得一口嘴下去,含在嘴裏,左腮凸到右腮,唇邊吹出大泡泡。「羅先生他總是說:『寶灧,像你這樣的聰明,真是可惜了的!』你知道,從前我在學校裏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後來我真用了幾年功,他教我真熱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國留學的,歐洲也去過,法文義大利文都有點研究。他恨不得把什麼都教給我。」
老山東是真仔細,連介紹我來的表姐都說:「老山東現在更慢了,看他拿兩撮子頭髮比來比去,急死人!」放下兩小綹,又另選兩小綹拎起來比長短,滿頭這https://m.hetubook.com.com樣比對下來,再有耐心也憋得人要想銳叫。忍著不到門口來張望的妻子,終於出現的時候,眼神裏也彷彿知道他是因為生意清,閒著也是閒著,索性慢工出細活。
她扯著袖口,低頭看著青綢裏子。「他有三個小孩,孩子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太陽光裏,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麗的日子使我發急起來。「可是寶灧,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孩子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
「哎啲!」
寶灧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潛之把他往一邊推,沙著喉嚨責問:「你怎麼能夠——你怎麼能夠——」眼淚繼續流下來。她吸住了氣,推開了潛之,又來勸羅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簡直瘋了,越鬧越不像樣了,你知道他的脾氣的,不同他計較!三個月了!」她慌裏慌張,各種無味的假話從她嘴裏滔滔流出來:「也該預備起來了,我給她打一套絨線的小衣裳。喂,寶寶,要做哥哥了,以後不作興哭了,聽媽媽的話,聽爸爸的話,知道了嗎?」
「他還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點點!」她把手合攏來比著。
——一九八三年補寫一九四四年舊作
聽到她去內地的消息,我竟沒想到是羅潛之看了這篇小說,她對他交代不過去,只好走了。她對他的態度本來十分矛盾,那沒關係,但是去告訴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當然認為是),那實在使人無法忍受。
窗外淡藍的天彷彿有點反光,像罩著個玻璃罩子,未來的城市上空倒扣著的,調節氣候,風雨不透的半球形透明屋頂。
咕咚!這次沉重些,巨大的鐵器跌落的聲音,但還是墜入厚厚的灰沙裏,立即咽沒了,但是重得使人心裏一沉。
寶灧伏在椅背上讀完了它。沒有人這樣地愛過她。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她背著燈,無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箋在手裏半天,方才輕輕向那邊一送,意思要還給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紙發出輕微的脆響,聽著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也覺得是夢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別人,又像是驟然醒來,燈光紅紅地照在臉上,還在疑心是自己是別人,然而更遠了。他恍惚地說:「你愛我!」她說:「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裏向上移,一切忽然變成真的了。她說:「告訴你的:不行的!」站起來就走了,臨走還開了臥室的門探頭進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說:「睡了嗎?明天見呀!」有一種新的自由,跋扈的快樂。
寶灧向我說:「他就只聽我的話!不管他拍桌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來charm他一下——我說:Darling……」
對於寶灧的世界他妒忌,幾乎像報復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書來壓倒她,他給她太多的功課。寶灧並不抗議,不過輕描淡寫回報他一句:「忘了!」嬌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頭,然後又認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過的嘛,讓你一問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兩天不來,潛之終於著慌起來,想盡方法籠絡她,先用中文的小說啟發她的興趣。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夠了她,又有別的指望,於是她想,還是到他家來的好。他和她考慮到離婚的問題,這樣想,那樣想,只是痛苦著。現在他天天同太太鬧,孩子們也遭殃。寶灧加倍地撫慰他們,帶來了餛飩皮和她家特製的薺菜拌肉餡子,去廚房裏忙出忙進。羅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種小姐的尊貴所懾服。後來想必是下了結論,並沒有錯疑,因為寶灧覺得她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也不大哭了。
寶灧說:「愛玲,你得承認,凡是藝術家,都有點瘋狂的。」她用這樣的憐惜的眼光看著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著,什麼都承認了。
講這新聞的老同學只微笑著提了這麼一聲,我也只笑著說「哦?」心裏想她倒真聽了我的話走了,不禁有點得意。
我們都微笑,我側過臉去和*圖*書看窗外,窗外只有一堵小灰磚高牆擋著,牆上是淡藍的天。
他卻從此怨苦起來,說:「我是沒有希望的,然而你給了我希望,」要她負責的樣子。他對他太太更沒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傭便打電話把寶灧找來。
「現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識。我要好好去學唱歌了。」
麗貞不大明白,可是覺得有爭回面子的必要,防禦地說:「她正在學唱歌。」
春天的窗戶裏太陽斜了。遠近的禮拜堂裏敲著昏昏的鐘。太美麗的星期日,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澌澌流了去。
我們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紅漆木板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著紅漆櫈,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著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一圈白髒。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著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著霸佔了浴間,排山倒海啪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著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他呢?」
這樣又過了三年。
咚!咚咚!這兩下近得多。
這樣有三年之久。潛之的太太漸漸知道寶灧並沒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寶灧的清白威脅著她,使她覺得自己下賤,小氣。現在她不大和他們在一起,把小孩也喚到裏面房裏去。有時候她又故意坐在他們視線內,心裏說:「怎麼樣?到底是我的家!」潛之的書桌上點著綠玻璃罩的枱燈,鮮粉紅的吸墨水紙,擱在上面的寶灧的手,映得青黃耀眼。寶灧看看那邊的羅太太,懷裏坐著最小的三歲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著極長極粗的一根芝蔴麥芽糖,她的溫柔的頭髮聖母似地垂在臉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俯身看看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喫著,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過身來看看母親手裏的報紙包,見裏面還有兩塊糖,便滿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還是不能安心,又撲過身來要拿,手臂只差一點點,抓不到,屢屢用勁,他母親也不幫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聖母似地想著她的心思,時而拍拍她衣兜裏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撣一撣。
有一天他當面遞給她這樣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王后,我墳墓上的紫羅蘭,我的安慰,我童年回憶裏的母親。我對你的愛是亂|倫的愛,是罪惡的,也是絕望的,而絕望是聖潔的。我的灧——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即使僅僅在紙上!」
寶灧吃吃笑著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嚴厲起來:「你們每人念一段,最後一排第一個人開頭。」
「那為什麼不到內地去試試看呢?我想像羅先生那樣的人,內地大概有的。」
她和羅潛之初次見面,是有一趟,她的一個女朋友,在大學裏讀書的,約了她到學校裏聚頭,一同出去玩。寶灧來得太早了,他們正在上課。麗貞從玻璃窗裏瞥見她,招招手叫她進來;老師剛到不久,咬緊了嘴唇陰暗地翻書。麗貞拉她在旁邊坐下,小聲說:「新來的。很發噱。」
石庫門房子,堂屋空空的沒什麼家具,靠門擱著隻小煤球爐子。老山東的工作室在廂房,只設一隻理髮椅;四壁堆著些雜物。連隻坐候的椅子都沒有,想必同時不會有兩個顧客。老山東五十幾歲了,身材高大,微黑的長長的同字臉,看得出從前很漂亮。他太太至少比他小二十歲,也很有幾分姿色,不過有點像隻鳥,圓溜溜的黑眼睛,鳥喙似的小高鼻子,圓滾滾的胸脯,脂粉不施,一身黑,一隻白頰黑鳥,光溜溜的鳥類的扁腦勺子,雖然近水樓台,連頭髮都沒燙,是老夫少妻必要的自明心跡?她在堂屋忙出忙進,難得有時候到廂房門口張一張,估計還有多久,配合煮飯的時間。
「唔……戲劇這樣東西,如果認真研究的話,是應當認真研究的。」彷彿前途未可樂觀。
老山東側耳聽了聽。「轟炸,」他喃喃地說。
她願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寫出來。我告訴她我寫的一定沒有她說的好——我告訴她的。
「要早一點打來,」他叮囑。
羅潛之一直想動手編譯一部完美的音樂史。「回國以後老沒有這個興致。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裏,什麼都得揀省事的做,所以空下來也就只給人補補書。可是看見你這和圖書樣熱心……多少年來我沒有像現在這麼熱心過。」寶灧非常感奮。每天晚飯後她來,他們一同工作,羅太太總在房間那邊另一盞燈下走來走去忙碌著,如果羅太太不在,總有一兩個小孩在那兒玩。潛之有時候嫌吵,羅太太就說:「叫他們出去玩,就打架闖禍。剛才三層樓上太太還來鬧過呢!」寶灧心裏發笑,暗暗說:「你監視些什麼!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沒有男朋友也不會看上他罷?」
她的婚事來得太突然,像是反激作用,為結婚而結婚。甚至於是賭氣,因為我說她老了。——
是因為長期痛苦而憔悴。——在大後方,空軍是天之驕子,許多女孩子的夢裏情人。他對她不會像羅潛之那樣。性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如果給了潛之——當然即使拖到老,拖到死,大概也不會的,但是可以想像。有了個比較,結婚就像是把自己白扔掉了。
「明天早上五點鐘打來,——夠早麼?」還是鎮靜地開著玩笑,藏過了她的傷心。
我不知道她離開了上海。「送花樓會」那篇小說刊出後她就沒來過,當然是生氣了。
「沒有的事!」
潛之覺得了,笑了一聲,笑聲從他腦後發出。他說:「因為她比我還要可憐——」他除下眼鏡來,他的眼睛是單眼皮,不知怎麼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後面,很後很後,看著並不覺得深沉,只有一種異樣的退縮,是一個被虐待的丫嬛的眼睛。他說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的事。在外國他是個苦學生,回了國也沒有苦盡甘來。他失望而且孤獨,娶了這苦命的窮親戚,還是一樣孤獨。
老山東臉上如果有任何反應的話,只是更堅決地埋頭工作。我苦於沒事做,像坐在牙醫生椅子裏的人,急於逃避,要想點什麼別的。
美國飛機又來轟炸了。好容易快天亮了,卻是開刀的前夕,病人難免擔心會不會活不過這一關。就不炸死,斷了水電,勢必往內陸逃難,被當地的人刨黃瓜,把錢都逼光了,丟在家裏的東西也被趁火打劫的亂民搶光了。像老山東這點器械設備都是帶不走的,拖著這麼些孩子跑到哪去?但是同時上海人又都有一種有恃無恐的安全感。投鼠忌器,怎麼捨得炸爛上海的心臟區?——日本人炸過。那是日本人。
麗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我怕上理髮店,並不喜歡理髮館綺麗的鏡台,酒吧似的鏡子前面一排光豔名貴的玻璃瓶,成疊的新畫報雜誌,吹風轟轟中的嗡嗡笑語。但是此地的家庭風味又太淒涼了點,目之所及,不是空空落落,就是破破爛爛,還有老山東與他太太控制得很好的面色,都是不便多看,目光略一停留在上面就是不禮貌。在這思想感覺的窮冬裏,百無聊賴中才被迫正視「殷寶灧送花樓會」的後果。「是我錯」,像那齣流行的申曲劇名。
她在電話上推說今天有事,答應一有空就給他打電話。
我為了寫那麼篇東西,破壞了兩個人一輩子唯一的愛情——連她可能也是,經過了又一次的打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寫信給她,天天見面,仍然寫極長的信,對自己是悲傷,對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勵著寫日記與日記性質的信,起頭是「我最敬愛的潛之先生」。
「找你客串是不是?」
我到老山東那裏去燙頭髮。是我一個表姐告訴我這地方,比理髮館便宜,老山東又特別仔細。舊式衖堂房子,門口沒掛招牌,想必是逃稅。進門一個小天井,時而有八九歲以下的男孩出沒,總有五六個,但是都很安靜,一瞥即逝。
那邊把腳跨到冷水裏,「哇!」大叫起來,把水往身上潑,一路哇哇叫。寶灧喚道:「喂!這樣要把嗓子喊壞了!」然而她自己踏進去的時候一樣也銳叫,又笑起來,在水中唱歌,義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的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裏。
有一天她給他們帶了螃蟹來,親自下廚房幫著他太太做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後又喝了薑湯。單她跟他一起,他突然湊近前來,發出桂花糖的氣味。她雖沒喝酒,也有點醉了,變得很小,很服從。她在他的兩隻手裏縮得沒有了,雙肩並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兩隻手彷彿也合攏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鏡片壓在她臉上,她心裏非常清楚,這清楚使她感到羞恥。耳朵裏只聽見「轟!轟!轟!」酒醉的大聲,同時又是靜悄悄,整個的房屋,隔壁房間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準備著如果有人推門,立刻把他掙脫,然而沒有。
咕咚!咕咚!忽然遠遠的在鬧市裏什麼地方搥了兩下。打在十丈軟紅塵上,使不出勁來。
※※※
寶灧在我們學校裏只待過半年。才來就被教務長特別注意,因為她在別處是有名的校花,就連在這教會學校裏,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給了她和教務處的檢查許多麻煩。每次開遊藝會都有她搽紅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戲,顫聲叫:「天哪!我的孩子!」
門鈴響,我去開門。門口立著極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貓臉圓中帶尖,青灰細呢旗袍,鬆鬆籠在身上,手裏抱著大束的蒼蘭、百合、珍珠蘭,有一點見老了,但是那疲乏彷彿與她無關,只是光線不好,或是我剛剛看完了一篇六號排印的文章。
寶灧到他家去,是陰雨的冬天,半截的後門上撐出一隻黃紅油紙傘,是放在那裏晾乾的。進去是廚房,她問:「羅先生在家嗎?」自來水龍頭前的老媽子回過頭來向裏邊喊叫:「找羅先生的。」抱著孩子的少婦走了出來,披著寬大的毛線圍巾,更顯得肩膀下削,有女性的感覺。扁薄美麗的臉,那是他太太。她把寶灧引了進去,樓下有兩間房是他們的,並不很大,但是因為空,覺得大而陰森。羅潛之的書桌書架佔據了客室的一端。他蕭瑟地坐在書桌前,很冷,穿著極硬的西裝大衣。他不替寶灧介紹他太太,自顧自請她坐下,把書找出來給她。寶灧膽怯地帶笑翻了一翻,忸怩地問他可有淺一點的。他告訴她沒有。他發現她連淺些的也看不懂,他發現她的聰明是太可惜了的,於是他自動地要為她補習。寶灧也考慮過要不要給他錢,斷定他決不肯收下,而且會認為是侮辱。她很高興,因為雖然是高尚的學問上的事情,揀著點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是她要我寫的,不過寫得那樣,傷害了她。本來我不管這些。我總覺得寫小說的人太是個紳士淑女,不會好的。但是這篇一寫完就知道寫得壞,壞到什麼地步,等到印出來才看出來,懊悔已經來不及了。見她從此不來了,倒也如釋重負。
我沒再到老山東那裏去過。
回家的時候她不要潛之送她下樓,心頭惱悶,她一直以為他的愛是聽話的愛……走過廚房,把電燈一開,僕人們搭了舖板睡覺,各有各的鼾聲,在燈光下張著嘴。竹竿上晾的藍布圍裙,沒絞乾,緩緩往下滴水,「嗒……嗒……嗒……」寂靜裏,明天要煨湯的一隻雞在洋鐵垃圾桶裏窸窸窣窣動彈著,微微地咯咯叫著。寶灧自己開了門出去,覺得一切都是褻瀆。
我又說:「他為什麼不能夠離婚呢?」
然而他現在只看見她的嘴,彷彿他一切的苦楚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在長年的黑暗裏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見一縷光,他的思想是簡單的,寶灧害怕起來。當著許多人,他看著她,顯然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失禮,不大肯來了,於是他約她出去。
他們不是本來已經不來往了?即使還是斷不了,他們不是不懂事的青少年,有權利折磨自己,那種痛苦至少是自願的,不像這樣。
※※※
怪不得這次來,他招呼的微笑似乎特別短暫。顧客這方面的嗅覺最敏感的,越是冷冷清清,越沒人上門,互為因果。
「我的話你一定聽不進去的。但是,為什麼不試著看看,可有什麼別的人,也許有你喜歡的呢?」
※※※
也許由飛機轟炸聯想到飛行員,我忽然想起前些時聽見說殷寶灧到內地去了,嫁了個空軍,幾乎馬上又離婚了。
「唔,」教授說:「你演過戲嗎?」
以後決不能讓它再發生了——只這一次。
貞亮的喉嚨,「哦噢噢噢噢噢!哈啊啊啊啊啊!」細頸大肚的長明燈,玻璃罩裏火光小小的顫動是歌聲裏一震一震的拍子。
「怎麼不大見面了呢?」我問。
我聽見個人叫「寶灧!」問她,不知有些什麼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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