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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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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金花妹,」月香柔聲說,一面伸過手去握住她的手。「我也知道你是為難。不過你哥哥今天晚上不能在外頭過夜。要凍死的。一定活不了的。」
那廣闊的空間在收縮著,縮得很緊,扼得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停地輕聲叫喚著,非常吃力,喉嚨也腫了起來,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著一隻沉重的鐵環。
她走了,月香又爬到一個較高的土崖上,那裏的樹木密些。她對金花還是不十分放心。
「孩子們一天到晚跑進跑出,拿他們有什麼辦法。」
月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赦。「大娘,你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給你老人家磕頭。」她雙膝跪下地去,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因為她覺得絕望,也因為她在這可恨的女人面前被屈辱。
她哥哥自己絕對不會要求她做這樣的事。他一定會明白的,一定會原諒她。她突然記起了他一向待她多麼好。她又回想到這些年來他們相依為命的情形,不由得一陣心酸,兩行眼淚不斷的湧了出來。她覺得這茫茫世界上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就像最初他們做了孤兒那時候。
又有一隻石子在她肩膀上掠過,噗通一吭聲落到水裏去,水花四濺。她裝滿了兩桶水,把扁擔從肩上卸下來,就轉過身來,兩隻手叉在腰上,正要開口罵人,但是岸上一個人也沒有。
金花一定是洩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發覺了,或者是有心告訴了別人。
「好在天已經黑了,你攙著他,就說是妹夫喝醉了酒回來了。」
月香推了她一下,輕聲說,「你好好的跟他說呀,傻丫頭!好好的跟他說。才兩個月的新娘子,還不要他怎麼著就怎麼著。」
「那就叫他來把你哥哥攙進去。對了,還是讓他來,比你好。村子裏的狗都認識他,不會抖得那麼厲害。你叫他帶一床被窩來,給你哥哥蒙著頭裹在身上,萬一遇見人,就說是你。他剛把你從河裏撈了出來。你聽見說娘家出了事,一家子都死了,所以你也跳了河。」
「你知道平常日子,家裏來了個親戚過夜,就得馬上去報告。這回更不用說了,剛上門來囑咐過。提起反革命,誰不害怕呀?」
金花脹紅了驗,心裏想月香一定當她是要逃走,一去不來了。「你不要著急,我一會就來。」她一面說著一面走著,頭也不回。
金花只是慘淡地瞪著眼睛望著她,沒有作聲。
「他的腿不方便,走不動呀,大娘。要不然我們還是在山上躲幾天,大娘隔兩天就讓金花給我們送點吃的來——」
「這不幸虧我知道得早,」那女人又重複了一句。「不然你們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說!你想,我們家地方那麼小,家裏人又多。瓶口紮得緊,人口紮不緊的——」
她心裏想也許剛才應當冒一個險,不管它狗叫不叫,不等人帶就溜進村去。一進了周家的門,就可以訛住他們了。他們周家知道自己已經脫不了關係,多少有幾分害怕,或者也只好幫著他們隱瞞著。
月香想到這裏,眼淚順著往下淌,一時忍不住抽抽噎噎,但是仍舊極力抑制著自己,不發出聲音來。
一直走到最後一段路,需要過橋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感到悲懼。天快黑了。那狹窄的木板橋踩著極高的黑色高蹻,站在那銀灰色的水裏。冬天水淺,那搖搖晃晃的高蹻露在水面上,差不多有三丈多高,她扶著金根過橋,他那沉重的身體左一歪右一歪,永遠hetubook.com.com無法知道它要往哪一面倒過去。橋身的兩塊木板並在一起,中間露出一道狹縫,那木板踏在腳底下一軟一軟的。兩邊一點倚傍都沒有,只墊著那軟綿綿麻酥酥的空虛。橋下那廣闊的水面是蒼白的,它老往下面退著,離他們更遠,更遠。……
他向前面仆倒在地下,起初她還以為他是躲避鎗彈,後來才知道他是受了傷。她把阿招抱了過來,又抉起他來,攙著他走。「就快到家了,」她鼓勵地說。
「就在這山上。」
「給你哥哥披在身上了。他打傷了,在流血。」
「他現在在哪兒?」
「我跟你去看他。」
「你怎麼了?」金花期期艾艾地說。
那蒼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腳底下潺潺流著。他把他的棉袴穿了去了,因為反正已經撕破了,染上了許多血跡,沒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襖雖然破舊,還可以穿穿,所以留下來給她。
她站在那裏許久,一動也不動。然後她終於穿上她的棉襖,扣上了鈕子。她把他那件棉襖按在身上,把兩隻袖子在頷下鬆鬆地打了個結。那舊棉襖越穿越薄,僵硬地豎在她的臉龐四周。她把面頰湊在上面揉擦著。
她還是不能不救他。她掙脫了月香的手,很快地轉身就走。「你在這兒等著,」她說。
她又告訴她民共怎樣放鎗,大家堵在糧倉門口拚命往外擠,那時候身不由己,只好也跟著大家擠了出來,但是一經脫身,立刻又往回跑,去找阿招。她掙扎著通過那迎面衝過來的人群;一次次地被撞倒了又爬起來。突然被一個人抓住她的手腕,拖看她就跑。是金根,他把阿招揹在肩膀上。他們手牽手跑看,只聽見那一顆顆鎗彈嗚嗚叫著在耳邊飛過,發出那尖銳的哀鳴,前後左右不斷地有子彈落在地下。她從來沒有像這樣自己覺得有一個身體,彷彿渾身都是寒颼颼地暴露在外面,展開整大塊的柔軟的平面,等待著被傷害。但是同時又有一個相反的感覺,覺得不會當真被傷害,因為他們這樣手牽手跑著;像孩子在玩一種什麼遊獻。
她想到她母親那裏去,但是路太遠了,他絕對走不動的,所以後來決定到周村去。他們走一條小路,從山上穿過來,比較穩當些,不容易碰見人。
「記著叫妹夫帶一床被窩來,」月香說。「哪,你忘了把扁擔帶去。」她追了上去,在山坡上彎著腰把那扁擔遞給她。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著,漸漸地越來越覺得她一定已經走過了那塊地方。她十分驚慌,轉過身來再往回走,把那個區域搜索得更仔細些。他到哪兒去了?她去了很久的時候。他難道已經被他們捉到了?還是他聽到了什麼響動,或者看見了什麼,害怕起來,躲了起來了?但願是這樣。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這樣。
她在那寒風中緊緊地抱著自己。無數的舌頭似的竹葉不停地搖動著,發出一種唏噓的聲音,世界上最淒冷的聲音。這樣冷的天不|穿棉襖,實在受不住。她也不敢走來走去活動活動血脈,或是蹬著腳使她自己暖和一點,怕有聲響被人聽見了。
「噯呀,金根嫂,」那女人親熱地叫喚著,摸索著抓住她的手。「幸虧我知道得早!你曉得金花那脾氣,她整個是個孩子,還有我那個兒子,兩人倒真是一對,一點也不懂事。要是靠他們幫忙,那可糟了!」
「總有辦法不讓他們上你屋去。」
和*圖*書那一天黃昏的時候,她到溪邊去汲水,挽著擔子走下石級,一雙眼睛始終呆呆地向對岸望著,她娘家的村子在對岸。她心不在焉地把一隻肩膀微微一側,一隻水桶就沉到水裏去,再把身子一扭,水桶就又上來了,裝得滿滿的。天漸漸黑了,柔和地蓋罩下來,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與叢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蒼白而明亮的,一條寬闊的銀灰色。
她突然抬起頭來,隨即用扁擔一撐,很快地就跳上山坡。在山坡上的竹林子裏,她和她嫂子面對面站著。月香蓬著一頭頭髮,縮著身子抱著胳膊,身上只穿著一件白布襯衫,下面倒繫著條柚冊拉門。
「唉,不用提了。大家起鬨,說是要借糧,借糧,借點糧食過年,這裏就放起鎗來了。」她又很輕鬆似的加上這樣一句,用一種明快的表情望著金花,「阿招死了。給踩死了。」
她不等月香說完,就剪斷了她的話。「噯,還這麼說哪:要是知道他們在哪兒,不去報告,就是他們一夥裏的人,馬上捆起來送到區上去。罪名比『收容逃亡地主』還要大!」
那天他們到周村去,算是帶著小羊和雞鴨,上鎮去趕集,路過那裏。出發以前,先把那隻小羊肚子裏塞飽了東西,增加牠的重量。牠那肚子脹得圓滾滾的,硬得像個大石球,墜在身子下面,一搖一搖擺。但是這也並沒有妨礙牠跳跳縱縱地愉快地跑在他們前面。金根挑著擔子,前面吊著一籠雞鴨,後面一隻竹籃裏裝著阿招,她那時候還小,丟她在家裏沒有人看管,只好把她也帶出來。她兩隻手攀在那竹籃的邊緣上,目光灼灼的望著這世界。
她努力爬上山去,緊緊地抱著那一包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氣發出來。雖然是帶著壞消息回去,總算是帶著些食物回去,這樣想著,也確是在無限悽涼中感到一絲溫暖。
一隻石子飛過來打在她背脊上。
她連爬帶滾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從那棵樹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噢,把兩隻袖子挽在一起打了個結,成為一個整齊的包袱。裏面很小心地包著她的棉襖,在這一剎那間,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聽見他親口和她說話一樣。
「那我們再上去些,上頭沒人去。」
「他們知道我沒有……」
月香不覺慟哭起來,揪著那女人的衣服不放。「他流血流得這樣,怎麼走呀?到了碼頭上怎麼上船?有兵在那兒檢查,混不過去的。」
村子裏現出一點點的燈光。在另一邊,那廣漠的灰色平原躺在黃昏的烟霧裏。它那寂靜裏充滿了息息率率的細微的聲音,就像一個人鼻子裏吸溜溜的,在一被窩裏翻來翻去,冷得睡不著覺。
「我怕他到村子裏讓人看見了反而不好,」金花紅著臉悻悻地說。「今天晚上一定查得特別緊。」
一提起她丈夫,金花立刻僵硬起來。「他今天一天都沒出去,」她冷冷地說:「大家都知道。」
那女人很生氣地說,「這樣冷的天怎麼能在外頭過夜?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去,也說不定會讓人看見。」
「你怎麼沒穿著棉噢?」
他們說得很不仔細,但是真實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來,村子裏沸沸揚揚,大家都在傳說著譚村出了事。金花聽見了非常擔憂,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裏有沒有受影響。
月香知道她這話是責罵自己不該背著她去找她的兒子媳婦幫忙。「大娘www.hetubook.com.com,我們也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也沒處投奔,」她幽幽地說。「我看見你老人家來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金花微微張著嘴,她的門牙在黑暗中亮瑩瑩的。她很費勁地閉上了嘴唇,嚥了口唾沫。「躲在哪裏呢?家裏那麼些人,我那幾個嫂子跟她們那些孩子,成天到處鑽。」
「沒人去——有狼!」她吃力地扶著竹子站起身來,竭力掙脫了月香的手。「你儘著纏我也沒用。快到鎮上去吧,趁著夜裏好走。」
「不,不,金根嫂,你快不要這樣!」那年長的婦人極力想把她拉起來,拉不動她,只得自己也跪了下來,給她還禮,表示不接受。「金根嫂你是個明白人,你總一該知道,不是我不肯幫忙,我這都是為你們打算的話。你們快走吧。這地方不能多耽擱。」
月香相信她最後那幾句話只是空言恫嚇,可以催他們快離開這裏,即使死,也不要死在周村附近,連累他們。但是也難說,也說不定是真話。
「那賤丫頭,」月香喃喃地咒罵著。「死丫頭。」
「小鬼,」她咕噥了一聲,沒有轉過身去。在村子裏,大家仍舊稱她為「新娘子」,孩子們常常在她後面跟來跟去,和她鬧著玩。
「你在哪兒?」她輕聲說,暗中摸索著在叢林中轉來轉去。「阿招爹,你在哪兒?」
她終於脫身走了。
「就說你有了喜,沒好意思告訴人——這還不容易嗎?」月香不耐煩地說。
月香在旁邊想說話也插不進嘴去。
月香沉默了下來,但是不久就又開口了。「我有主意:你就說是小產了,他們不滿月不肯進血房的,一定也會管著孩子們不讓進去。」
這次金花稍稍沉默了一會,就開口說,「不行,沒有用的。他一定會告訴他媽。」
但是她說完了之後,她可以看出金花並沒有真正聽懂她的話,雖然金花是很盡責地在臉上現出驚惶與憤怒的表情。她今天這一天的經歷站在她們兩人中間,像一堵牆一樣。天色越來越黑暗了,她們向彼此的灰色的臉龐對望著。那竹林子在四周切切私語,吐出冰冷的鼻息來,湊出她們頸項背後咻咻地吹著。
下面的黑暗中發出一陣綷綷縩縩的聲音。「金根嫂,」那女人輕聲說。「金根嫂。」
「鬧著逮人,原來就是逮你們。」金花忽然悟了出來。她把聲音再低了一低。「他們說反革命。」
月香第一吹到這村子裏來,還是那時候人家剛給金花做媒,做給周家那男孩子。周家的人是在迎神賽會的時候看見了金花,看中了她,譚家的人卻沒有看見過那男孩子,大家約好了日子,那一天他們到周村來,可以看見他在田上工作。他們把金花也帶了來,叫她仔細看一看;她偏偏把頭別了過去。然而後來他們在討論的時候,有人誇那男孩子長得好,她卻鄙夷地說,「那麼女人氣,還戴著耳環。」周家那孩子大概是小時候怕他夭折,給他穿了耳朵眼,戴著銀耳環。但是她不看怎麼會知道,這在他們家已經成了個老笑話。
他要她一個人走,不願意帶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傷很重,雖然她一直不肯承認。他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她現在回想著,剛才她正要走開的時候,先給他靠在樹根上坐穩了,她剛站直了身子,忽然覺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那時候彷彿覺得那是一種稚氣的衝動,他緊緊地握住了不放手,就m•hetubook.com•com像是不願意讓她走似的。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因為他在那一剎那間又覺得心裏不能決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覺是那樣真確,實在,那一剎那的時間彷彿近在眼前,然而已經是永遠無法掌握了,使她簡直難受得要發狂。
「他怎麼了?怎麼打傷了?」金花著急地問。
「可不能讓他告訴人。」
「怎麼會放起鎗來的?」金花又追問。
她緩緩地走著,然後腳步漸漸地快了起來,向家的方向走去。
月香一開口說話,一嘴牙齒凍得忑楞楞對擊著,使她斷斷續續語不成聲。她很生氣,因為這樣子就像是她害怕得渾身發抖。
「大娘,救救我們,大娘,」月香也輕聲叫著,隨即出現在她旁邊。
月香躊躇了一下。「你兩隻水桶丟在這下邊不大好——萬一給人看見了。」
但是如果狼,一定會丟下一點什麼東西,一隻鞋子,或是一隻手。牠們進食的習慣是不大整潔的。她似乎頭腦冷靜得很,現實得可怕。她在這一帶地方到處搜尋看,什麼都沒有。然後她發現她自己正向溪邊的一棵樹注視著。從這裏望下去,那棵樹有點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樹的黑色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樹椏槎裏彷彿夾著個鳥巢,但是那鳥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什麼傻丫頭,金花恨恨地想著。她嫂子真是把她當傻子了,叫她去害死自己的丈夫——這不簡直就是讓他去送死嗎?虧她怎麼說得出口來,要人家害死自己的男人。也許她根本不知道夫妻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本來這月香一向就是個狠心的潑辣貨。
她不能抉定她是不是應當躲起來。
「什麼?」金花神情恍惚地問。
狼!一定是牠們聞見了血腥氣,下山來了。平常牠們是不會跑到這樣低的山坡上來的,但是現在這時候也難說。她有一種不合邏輯的想法,認為狼也像人類一樣,在這人為的飢饉裏挨著餓。
「我勸你趁著這時候還能走,還是趕緊走吧,金根嫂!」那女人意味深長地說。「這話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你還是趕快走吧。我也不準知道我家裏的兒子有沒有去報告。我勸你的話都是好心,你這該知道了吧?」
金花也知道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似乎勢在必行了。發生在她哥哥身上的這件可怕的事,眼見得馬上就要氾濫到她日常生活的世界裏來。她在那裏是有責任的。她現在是很認真地做著妻子,做著媳婦。而她那些妯娌們一個個都是些敵人,永遠在旁邊虎視眈眈,她的一舉一動都不能不特別小心,不然以後在他們家怎麼能做人。她已經把童年丟在後面很遠很遠了。她的哥哥似乎也是如此,看她那天回來借錢的時候他那神氣,他彷彿已經忘記了當初那時候的情分。
「這兒不能再待下去了。還是到上海去,上海地方大,他們找不到我們的,」她斷然地說。「不過眼前也不能走——他不能走路。只好先在你們家裏躲幾天。」
「我們也不相信呀,一路還把她帶著,揹著她上山——死了!早已死了。」她繼續用那種稍帶驚異的明亮愉快的眼光望著金花。
月香遲疑地跟在她後面走了一步,又站住了。「金花妹,」她不安地說。
她聽著那夜間的聲響,看見村子裏的燈火漸漸稀少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最初對金花僅只是感到不安,現在那不安已經變成了恐懼。現在天色差不多完全漆黑了和*圖*書。她突然震了一震,看見下面亮閃閃的水面上映出一個移動著的黑影。然後她看見那人頭後面突出一個硬硬的小圓餅,顯然是一個中年以上的女人,挽著髮髻。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知道那是金花的婆婆,沒有帶燈籠,摸黑找到這裏來了。
「妹妹!金花妹!」有人輕聲叫喚著。
她把一隻手沉重地按在一竹枝子的青綠色的長臂上,滑上滑下。她想到許多事情,但是她所感到的只是那竹子的寒冷滑澤,與它的長度,還有它那一圈圈的竹節,像手臂上戴的鐲子。
「他不要緊的,」月香很快地回答。她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一點就像是有點護短似的。「腿上給鎗打傷了。總算還好,是腿上。」
「現在他總該知道了——一向這樣疼他的妹妹,」她想。「還是那句老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儘管哭著回來抱怨婆家不好,到了這種時候,第一還是顧到婆家。」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點兩樣。她簡直找不到剛才那塊地方。她臨走的時候,給金根靠在一棵樹上半坐半躺著。起初她以為是那邊那棵大樹,但是她一定是記錯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時候總覺得特別長些,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簡直像是深入敵境,每一步路都充滿了危險。
「現在弄到這步田地,我看你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趕緊到鎮上去搭船。好在你是出過遠門的人,這條路你是走過的。」她把一個小布包塞到月香手裏。「哪,我給你們帶了點吃的來。我得要走了。我也不敢多耽擱,耽擱的時候長了,大家都不方便。」
「大娘,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我們不也跟你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人誰沒有走悖運的時候——」
她現在很高興,總算見到了金花,可以把這些話告訴她聽,今天這一天出了這麼許多事情。
「我也攔不住他。他一定會害怕的。讓他們抓住了,把他也當反革命,」她痛苦地說。
「對了,還是這樣好,」月香想了一想,又這麼說。「人家也不好意思掀被窩,聽見說是個年輕女人。」
那是一個陰寒的下午,山上荒涼得很。滿山的樹木都站得筆直,揸開它們長而白的腳趾,那樣子就像是隨時準備著要走下山來,一直走到村莊裏面來,因為山上太寂寞。那小山一級一級地高上去,就像是給它們砌出來的土台階。這種台階給人類使用是嫌太高了。月香掙扎著一級級地爬上去,把金根也拖上去。她其實早已知道她抱在手裏的那癱軟的壓爛了的小孩是已經死了。最後她由於極度疲倦,只好丟下了她,也沒有時間來感到悲慟。他們把那小小的尸身藏在一個山洞裏,希望暫時沒有人會發現它。
「不回家去——不能回去——」他吃力地說。「先到別處去躲兩天吧,避避風頭。」
民兵到鎮上去報告區政府,路上經過周村的時候,曾經帶信給村幹部。幹部們就到村子裏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一看見可疑的人立刻去報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這個方向來了。
「不用推在別人身上。別人不去報告,你自己第一個就會去報告的,」月香心裏想。
「我不過是替哥哥想著不放心,」金花又低低地說了一聲,悲苦地。
「反革命!」月香叫了起來。「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但是她一面抗議,一面就已經有點模糊起來,不知道「反革命」三個字究竟是什麼一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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