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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韻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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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短情長及其他

氣短情長及其他

我把一疊鈔票向她手裏一塞,說:「姑姑給他們,好麼?」
「為什麼?」
「唉,你真是,中文還不會,已經要用中文來弄花巧了!如果是的,怎麼這些年來都沒有人想到這一層呢?」
我大聲笑了出來。幸而都在玩笑慣了的,她也笑了。

五、孔子

獏夢有個同學姓趙。她問我:「趙……怎麼寫的?」
「祝我自己健康,祝你健康,祝一切美麗的少女們健康!」

七、孤獨

「啊!你想可會,說道兒子不像父親,就等於罵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親養的?」

四、狗

獏夢低聲加了一句:「孤獨地同一個男人在一起。」

二、小女人

一、氣短情長

「我害怕。」
「『相像』麼?怎麼用法呢?」
有一次我把一隻鞋盒子拖出來,丟在房間的中央,久久沒有去收它。阿媽和她的乾妹妹,來幫忙的,兩人捧了濕衣服到陽台上去曬,穿梭來往,走過那鞋盒,總是很www.hetubook.com.com當心地從旁邊繞過,從來沒踢到它,也沒把它拿走,彷彿它天生應當在那裏的,我坐在書桌前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形,就想著:這大約就是身為一家之主的感覺罷?可是我在家裏向來是服低做小慣了的,那樣的權威倒也不羨慕。傭人、手藝人,他們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們之前特別地聽話。常常阿媽臨走的時候關照我:「愛玲小姐,電爐上還有一壺水,開了要灌到熱水瓶裏,冰箱上的撲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聲「噢!」答應得非常響亮。對裁縫也是這樣,只要他扁著嘴酸酸洞明,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有些太太們,雖然也嗇刻,逢到給小賬的時候卻是很高興的,這使她們覺得她們到處是主人。我在必須給的場合自然也給,而且一點也不敢少,可是心裏總是不大情願,沒有絲毫快|感。上次為了印書,叫了部卡車把紙運了來。姑姑問我:「錢預備好了沒有?」
有一位小姐說:「我是這樣的脾氣。我和-圖-書喜歡孤獨的。」
"Min skal, din 'skal,alla vakra flickors skal."
孔子誕辰那天,阿媽的兒子學校裏放一天假。阿媽在廚房裏彎著腰掃地,同我姑姑道:「總是說孔夫子,到底這孔夫子是個什麼人?」姑姑想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個寫書的——」我在旁邊立刻聯想到蘇青與我之類的人,覺得很不妥當,姑姑又接下去說:「寫了『論語』、『孟子』,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書。」
瑞典人喝酒的時候,有一句極普通的祝詞(toast),叫做——
朋友的母親閒下來的時候常常戴上了眼鏡,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報從前有一欄叫做「生命的櫥窗」,零零碎碎的見聞,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氣的,像這位太太就可以每天寫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見一個男人,也還穿得相當整齊,無論如何是長衫階級,在那兒打一個女人,一路扭打著過來。許多旁觀者看得不平起來,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裏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罷——回去打我罷!」這樣的事,聽了真叫人生氣,又拿它沒奈何。
後來她告訴我:「你損失很大呢,沒看見剛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謝了又謝。」但我也不懊悔。
她的絨線一定只夠做這麼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為她很像我的緣故,我雖然一路走過去,頭也沒回,心裏卻稍稍有點悲哀。
她瞠目望著我,說:「你這個人!」然而我已經一溜煙躲開了。
獏夢說:「許多女人用方格子絨毯改製大衣,毯子質地厚重,又做得寬大,方肩膀,直線條,整個地就像一張床——簡直是請人躺在上面!」
「哪個『肖』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襖。晚上坐在火盆邊,那火,也只是灰掩著的一點紅,實在冷,冷得癟癟縮縮,萬念俱息。手插在大襟裏,摸著裏面柔滑的皮,自己覺得像隻狗。偶爾碰到鼻尖,也是冰涼涼的,像狗。
我們門口,路中心有一塊高出來的「島和圖書嶼」,水門汀上鋪了泥,種了兩排長青樹。時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兒玩,在小棵的綠樹底下拉了屎。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澳藍袴,低著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髮一撮撮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過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抽掉了兩根針,把她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試樣子。她朋友伸出一隻手,左右端相,也是喜孜孜的。
然而她還是笑著,追問:「可是你想,原來的意思不是這樣的麼?古時候的人也一樣地壞呀!」
我說:「一個『走』字,你知道的;那邊一個『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八、少說兩句罷

三、家主

譯成中文,就是:
「譬如說一個兒子不好,就說他『不肖』——不像他父親。古時候人很專制,兒子不像父親,就武斷地說他不好,其實,真不見得,父親要是個壞人呢hetubook•com.com?」
我們的飯桌正對著陽台,陽台上撐著個破竹簾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擋不住西曬,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紅通通的太陽落山,或是下雨,高樓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子斜著飄著,很有蘆葦的感覺。有一向,蘆葦上拴了塊污舊的布條子,從玻璃窗裏望出去,正像一個小人的側影,寬袍大袖,冠帶齊整,是個儒者,尤其像孟子,我總覺得孟子是比較矮小的。一連下了兩三個禮拜的雨,那小人在風雨中連連作揖點頭,雖然是個書生,一樣也世事地一笑,人情練達,辯論的起點他非常地肯遷就,從霸道談到王道,從女人談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動人,然而他的道理還是行不通……怎麼樣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難過。每天吃飯的時候面對著窗外,不由得要注意到他,面色灰敗,風塵僕僕的左一個揖右一個揖。我屢次說:「這布條子要把它解下來了——簡直像個巫魘!」然而吃了飯起身,馬上就忘了。還是後來天晴了,阿媽晾衣裳,才拿了下來,從此沒看見了。

六、不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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